玄机

2014-07-31 19:49陈琳
阳光 2014年8期
关键词:安然书记海洋

陈琳

下班的时间早过了。

要不是老伴一连打来两个电话,说老陶在等他,书记方还要靠在那张真皮的大办公椅上继续想事、继续抽烟。

走出公司大院,书记方看了一下表,六点四十二。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猛地觉到了头晕。他知道,这是血压升高的缘故,得赶紧回家吃药了。来上班前,他是吃了药的。照理是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的——是被孙海洋这个浑蛋东西给气的。

将近四点的时候,孙海洋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将西矿区十一个单位的党政正职的测评表(是由单位的职工代表填写的)和考试成绩递到了他的面前。

没把表全部看完,书记方就差点儿闭过气去。如此的结果,实在令他吃惊。

二十二个人中,只有九个人在职工测评中的综合指数是良,其余的都是差或是较差。

二十二个人的考试成绩,只有七个人是及格的。让书记方略感欣慰的是,他的女婿梅溪矿矿长江浩,不但测评是良,考试成绩竟达到了九十二分。

对全公司党政正职进行一次测评和考试,是孙海洋提出来的。开始书记方是不同意这么干的,只因孙海洋的坚持,经公司班子讨论之后,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书记方只好勉强同意。

孙海洋看看书记方,说:“难以接受,是吗?”

书记方盯了孙海洋一眼,说:“恐怕你心中早已有数了吧?”

孙海洋淡笑了一下,说:“这样的结果,我也没想到。特别是他们在职工中竟是如此差的形象,实在让我震惊。看来,我们真的要好好地反思我们的用人方式和机制了。”

书记方说:“当初我不同意你搞这些,就怕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下好了,骑虎难下的是我们。”

“骑虎难下?”孙海洋点起一支烟,吸了两口说,“书记,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你想把这些人统统换掉?”书记方一惊。

“为什么不能?”孙海洋说,“当然,怎么换,换上去的人该怎么选,还需进一步的讨论、研究。所幸的是,这仅是西矿区一片。现在看来,书记你真的是有先见之明啊。”

显然,这小子是在讥讽他。可这时的书记方还真的是无语了。原本,照孙海洋的意见,是在整个东方公司统一搞一次这样的测评和考试的,是他执意反对,而且在会上拍了桌子,这才让孙海洋退了一步,先从西矿区搞起。其实,书记方压根儿不会想到,孙海洋对于书记方的心思和要走的每一步已是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他只是采取了先攻而后退的战术——既给书记方压力,又保全他的一定权威——终归他是书记,是东方公司的一把手。自然,也给自己后续的操作留有余地。

统统换掉?这小子还真敢想!

书记方想想后说:“我的孙大老总呀,你的心情我理解。至于全部拿下,这显然不现实,也不客观。这两份东西,充其量只能作为一个参考,绝对不能当作大棒子,一下子把人打死。人无完人,具体情况要具体对待,具体的人更要具体对待。否则是要伤人心的,不稳定的!”

“那好吧,就针对这具体的事和人,我先听听你的意见。”孙海洋笑笑说。

接下来,他们开始了摆龙门阵……

回到家,吃了降压药,又喝了几口茶,身子松快了不少。

此时,和东岭矿矿长陶铭对饮的书记方,在抿了一口酒又吃了一筷子菜之后,对陶铭说:“其实,我是真不想同那小子对阵,可不对阵能行吗?这么给你说吧,据我的判断,这才是开始,那小子,不定还有多少鬼主意呢。”

陶铭说:“他吃饱了撑的,这么折腾?”

书记方说:“你呀,老伙计,一直就少一根脑后弦。”

“怎么说?”

“他想挖墙基,把我的墙基全部挖掉。”

“没那么严重吧,在东方公司,想挖你的墙基,这也太自不量力了嘛。”

“错,你大错特错。”书记方说,“自从他上来之后,所做的一件又一件事,表面上是在谋发展,比如让东方电机厂兼并达县的仪征铲车厂,组建为东方机电总厂,并把厂子迁到达县的经济开发区,产生了较好的效益。实则呢,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提升他个人在东方公司的威望。他上来已经快四年了吧。这个时候对二级单位搞这么一下,意图不是明摆着吗?”

“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又会同意呢?”

“防不胜防呀。”书记方又抿了一口酒,说:“何况这小子早已在私下串通好了。人心隔肚皮,一开会,调全变了,我又能怎么办?这里头,说白了,还是跟人家的后台硬有关哪。老陶呀,后台很重要,很重要。所以呀,你们这些老哥们儿千万不要给我捅娄子唷。对了,这次是西矿区,下回就是你们东矿区,然后是公司机关,这是定下来的事,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们要早作准备。”

陶铭说:“心中是有数,可不知咋个准备呀。”

书记方说:“平时不读书吧?急了。嘿嘿,我这一头,你可放心。他那一头,那些题目,是参考公务员考试卷出的,那就悬了。就算那小子存心刁难,这不是最主要的,最要紧的是那个测评。”

“让职工来测评,没人能通得过。”陶铭说,“他们巴不得我们这些人都下来,都完蛋。无论你多么努力工作,累得半死,职工照样骂娘。”

“的确,这是现实问题。干群关系紧张,已成普遍性。东方公司同地方上相比可能还是好的。”

书记方思忖了片刻后说,“下午,我和那小子交锋的焦点在这个测评上。考卷成绩是死的,我无话可说。可这测评,就不能听之任之了。”

“有结果吗?”陶铭问。这是他最关心的。如果有个好结果,证明这位方大书记还有分量,无论以后测评和考试会怎样,方大书记都会保住他矿长的宝座。

“作用肯定会有。”书记方说,“都是聪明人,谁也不会把事情做绝了。”这么说的时候,书记方的心里还是情不自禁地冒出来一股怨恼的情绪。同陶铭这么说,那是宽慰他。其实呢,书记方也没个底。孙海洋是后退了一步——班子会上讨论后再定。可班子会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呢?

倾向已经愈来愈明显了——因为孙海洋的后台是主管工业和国企的副省长安然,班子里的几个家伙明着没有当叛徒,对他一如既往地恭敬着,可到关键时刻就会掉链子。自然,也不能全怪他们,全是因了孙海洋把事做得太堂而皇之了。就如这回的二级班子调整,孙海洋弄出了这么个测评、考试,你又能说什么呢?另外,提拔新人,孙海洋提出的方案是担任中层职位五年,大专(全日制)以上学历的人都可以参加竞岗,而竞岗则采用笔试、面试、组织部门考核的方式。面对这样的阳谋,又能如何?

这就是孙海洋的聪明了——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打击他在东方公司苦心经营起来的堡垒。面对这样的阳谋,他无力反击,也没法子反击。其实,还是心虚——他的靠山仅仅是省国资委主任老徐。他不能同孙海洋闹翻或者弄僵了。

几年前,公司调整班子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位置会让纪委的那个叫冷静的家伙给顶了,因为在调整之前,已有不曾证实的传闻——调他去省国资委任副书记,还有一条传闻是调他去省发改委当书记。总之,他要调离。虽是平调,却也让他心惊肉跳。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两个职位都没有东方公司党委书记这个位置自在和实在。

说着话,一瓶西凤酒喝完了。书记方问陶铭还要不要再来点儿,陶铭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可为了掏底,便说再来点也行。

此时,书记方的夫人上来制止,说你血压这么高,不要命了!书记方说死不了,再来二两,就二两。

于是,接着喝,接着聊。照理书记方有高血压是不该多喝酒的,平时他也很自控,可今夜,他想放开喝。也只有这么喝着酒,和老哥们儿聊着,心情才舒服一些。

“听说咱们东方公司要改制了?”

“改不改和你都无关。你们呢,不要给我添乱就行了。”书记方说,“你来就是为了和我喝酒?”

“什么都瞒不了你啊。”陶铭干笑笑,说,“西矿区这么一整,下边都开始慌了。我和老熊呢,也一样。”

书记方笑了笑,说:“你们呀,狡猾狡猾的。来,喝了这杯,散。回去后,赶紧把书给我捧起来。自己过硬,才是硬道理!”

陶铭走后,书记方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改制,怎么就弄出个改制来了呢?不改制难道不行吗?东方公司是国有公司,改来改去还不是左手到右手的事情?这一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改制之后,真的就能提高效益吗?

显然,孙海洋是欢迎改制的,或者说这是他一直所希望的。这小子,年轻气盛,刚上来那会儿,就搞出了一个东方公司的改革方案,要不是他和一班老臣顶着,东方公司恐怕早就让这小子搞沸了锅。顶归顶,可顶的分寸,书记方还是能把握住的。比如,孙海洋拿公司的劳服公司中兴公司开刀,搞股份制改革,书记方就没法干预。反正那不是东方公司的主体,他爱怎么折腾也就随他去了。

改制,改制。怎么个改法?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么孙海洋清楚吗?看来要和老徐见见面了。

正想着,老伴把一个盒子放在茶几上,说:“陶铭拿来的。”

书记方打开盒子,发现这盒子是红木做的,再看摆在黃锦上的那把赤乌的茶壶,眼一亮的同时,心中已有了底。这种赤乌的茶壶,叫赤砂荧壶,是茶壶中的极品,属宜兴紫砂大师汪寅仙的专制品,而手中的这把“龙凤树瘤壶”,则更是稀少,据说只制作了三十二把。

书记方从盒中捧出茶壶,对着灯光细细地审视着,心中那份惊喜不自禁地就涌上来了。除雕刻绝伦的龙凤,更奇的是这茶壶的另一侧还刻有陆羽的《茶经》,七千多字的《茶经》,细密工整地用细若蚊足的正楷整齐有致地刻在光滑如玉的壶面上。这壶实乃一绝,世上珍品。

老伴问:“很金贵?”

“你说呢?”书记方轻言道,然后就让老伴把壶收起来。

书记方靠在沙发上,心里直发烫。那把茶壶着实让他有些忐忑。估摸来估摸去,对那把茶壶的价码实在吃不准。他爱喝茶,也喜欢收藏些他认为是好货的茶壶,但不沉溺。朋友圈里,对于他这个爱好,都是晓得的。他虽然弄了不少茶壶摆在家中,空闲时把玩把玩,可大家又晓得,他收藏的那些壶,只是他自己喜欢,要是论价,还真值不了几个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同找对象一样,中意了,才是最好的。书记方还有一个爱好,便是集邮。由于这个爱好,他还担任了东方公司集邮协会的名誉会长。和他家中摆放的茶壶一样,他所集的邮票虽然有十多本,几千张,值钱的却是不多。真正拿得出手的那五张邮票,还是东岭矿书记熊正平换给他的。当时,他是不想换的,他知道那五张邮票的价值,特别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这一张,由于在邮票上少印了南海这一部分,刚一发行,便紧急叫停了。这张错票,流入民间的极少,集邮市场上更是稀少,珍贵得几乎等同于国宝大熊猫。可老熊真心诚意,说他自己还有一张,说他又不是白送,是要和他换一整套的“十二生肖”,说玩儿了这些年,怎么样也得有几张像样的东西。

那两套“十二生肖”四方联是从邮品市场上淘来时,花了书记方大半年的工资。为这事,老伴唠叨了好长一段时间。

书记方把自己的这点儿爱好称之为“雅玩”。

玩儿归玩儿,却不能玩物丧志。这是他对雅玩圈子里的朋友常说的一句话。在他的雅玩圈子里,都是担任各单位大小领导的人。事实上,这个雅玩圈子,在无形之中已经构成了书记方最稳固的人脉和从政基础,也可以说是他在东方公司的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正因为有了这种底气,多年以来,他才能和东方公司原老总肖山无论在哪方面都能弄个平手,保持着一种难得而又微妙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又恰恰是东方公司风平浪静、显一派和谐稳定的前提。

做梦也没有想到孙海洋会走到前台,会是一个打破这种平衡的人。孙海洋蹦到前台之后,这些年来,他就一直折腾个不停,而孙海洋的这些折腾,在大面上,他压根儿就不能有效地阻止,或者说是找不出一个有力的理由阻止。比如:“减员提效”。老国企,人满为患,人浮于事,这都是历史积累下来的老问题,每一届领导班子都想解决,可真动起来,牵扯的面太大,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像麻绳一样绞在一起,剪不断,理又乱,所以,就连肖山这样的强势之人在位时,也不敢去碰这根敏感的神经。

可孙海洋这只虎崽上台之后,打出的第一拳就是“减员提效”,而且还特别给公司及各单位的机关定下了百分之二十的硬指标,硬是让那些吃闲饭混惯了日子的人去了生产一线或是干脆提前内退。虽说中间闹出了几桩群访事件,却都让这个虎崽化解了。书记方在佩服这个虎崽的同时,也给自己的防备之墙加高了几层砖头。

可这加高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这只虎崽竟是想釜底抽薪了。

肖山老总在退位之前和孙海洋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这次谈话之后不久,肖山老总退场,孙海洋从幕后走到了前台。

那是个周五,孙海洋带着一班人马在西矿区的草帽岭矿进行安全大检查。原打算工作结束后自驾车回清溪矿的家里和老婆孩子团聚。却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接到了肖山老总的电话,让他立即赶到竹海山庄。

肯定是有大事。孙海洋给妻子林芬通了话之后,便驾车赶往百公里外的竹海山庄。

从大柳树矿矿长之职升任东方公司副总经理,原本孙海洋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家安在公司总部柳城的。林芬却不同意,说两家的老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如此,孙海洋只好一个人住公司招待所了。

一路驱车前行中,孙海洋的心跳愈来愈厉害。肖山老总如此召他,这还是第一次。孙海洋把多种可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猛地,他来了一个急刹车。与此同时,一阵电击之感袭过全身,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难道,难道是这件事?

肖山老总年时已到,退位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东方公司老总的位置由谁来接,就成了圈内人眼热的问题。东方公司六十年的历史沿革是——除了首任老总是省里直派(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建矿之初,职工、干部都是由全国各地抽调来的。最初调来的是三千人,之后的十年,随着公司的不断壮大,陆陆续续地又从全国各大煤矿调来了几千专业人员,同时也分配来了大批复员军人。孙海洋的父亲就是一九六一年从淮南煤矿调入东方公司的。那时,父亲还是小伙子,从煤炭技校毕业参加工作才一年。几十年里,父亲从一个技术员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到矿长,直至退休。虽说这之中也负过三次伤,也算是运气不错吧),后面的几任都是东方公司内部提拔任用。为什么会这样,这恐怕是外来的和尚很难念好煤矿这本经之故吧?

那么,这次由谁来接任肖山老总的位置呢?公司里一共有五位副总,其中任副总和钱副总资历最深,有一定威望,且两个人的能力也难分伯仲。早有传闻,说是俩人都在上面一直使暗劲。传闻是真是假无从考究。孙海洋的看法是在如此微妙之境下,如果想上位,不去上面使使劲,那实在是讲不过去。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这是常识。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是千古之训,更是经验之谈。更何况,跑官、跑路子,差不多已是常态,就连买官卖官也不是多大的丑闻了。

那么,另外两位呢?好像也没闲着。资历、威望确是重要,但绝对不是根本。官场之所以处处有玄机,就在于关系,或者说靠山,或者说有没有站好队。尤其是这站队,更是考验一个人的眼光和智慧,考验宏观洞察力及微观分辨力。这才是官场的风险所在。

反正,无论怎样,老总的位置不会轮到他孙海洋去坐。如此,孙海洋一身轻松,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整天埋头于工作中,着实也是一种快乐。

说一点儿也没关注是假话。作为圈子里的一员,孙海洋更希望钱副总能上位。于公,孙海洋认为钱副总的能力和观念都要胜于任副总,钱一旦上位,东方公司可能会向前迈一大步;于私,孙海洋和钱的关系稍近,无论是在当矿长的时候还是现在,钱在工作上没少支持他。

说自己没有想过上位,这不真实,太虚。如果说他孙海洋至今仍然蹲在矿长的位置上,那么,定然也就不会把那颗心放大多少。到了副总经理的这个位置,而且自己又是如此年轻力壮,想不把心放大,除非自己没有一点儿进取心,没有一点儿理想、激情、壮志。

官位对于孙海洋来说,并非官位的本身,而是官位上所拥有的权力,所掌握的资源以及所涉及的社会层面。在现有的国情下,只有拥有了这些,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做成你想做的事,贡献于国家和民族的同时,也实现个人人生的最大价值。

其实,要论抢班夺权的条件,孙海洋也是有的。只是他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绝对不能让老同学安然把他看成一只小官虫子,此时如果他有任何动静,他相信老同学安然便会把他的五脏六腑看得清清透透。蛰伏,不露庐山真面目,才是他这个年龄段和他现在所处之境最好的选择。

是的,选择,人的一生,成与败,荣与辱,对与错,命运会如何走向,说到底,就在于这个“选择”上。这是孙海洋切肤的体会。

选择,说透了就是玄机。能看清重重迷雾,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也就等于你摸到了玄机的机关。这机关说白了就是你对于你自己清醒的认识,透彻的解剖,客观而审慎的分析;就是你对时势、环境以及未来的判定。

就读省理工大学的时候,孙海洋绝对是昏头闷脑的家伙。那时候的他,正和那个三天两头逃课、躲在寝室里写小说、写诗歌的杜文龙打得火热。和杜文龙一样,他也是个愤青。是愤青就常常要宣泄,而写小说则是一个不错的宣泄出口。还真写出了几篇东西,在市刊和省刊上发表了。那时候的孙海洋,得意而轻狂,几乎就要成为橫着爬的螃蟹了。要不是毕业那年在那个傍晚,在学校的操场上,安然迎头一棒打下来,孙海洋真不知自己会不会自醒过来。即使能,恐怕也得在人生道路上撞了头碰了壁之后。

“我说你是不是打算把一生都拴在那几个破字上了?”在篮球架下,安然盯着孙海洋说。

孙海洋看看安然,想想后说:“没想过,真的,如果可能,当个作家也不错。”

安然冷笑道:“就凭你,那发出来的几个破字,还想当作家?痴人说梦吧!你自己到底有几桶水,你真的不清楚吗?不说和什么大师、名家相比,就是和杜文龙这个疯子相比,你也是狗屎。杜疯子在这方面是真有大才,你呢,顶多只是歪才小才,成不了气候。”

孙海洋嬉笑道:“你就这么看我?很伤自尊呢。”

安然拍拍孙海洋的肩,说:“海洋,同窗四载,朝夕相处,我自认为对你还是了解的。上学期间,你跟在杜疯子后面弄着玩儿,显显小才,没关系。就要毕业了,你还这么稀里糊涂,那就惨了。这么说吧,如果你不把心收回来,还要弄那几个破字,于你,一定玩儿完。同学一场,兄弟一场,在这节骨眼上,我不得不替你拨云见日一回。”

孙海洋笑着说:“搞得跟马克思似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想过毕业后的去向吗?”

“先在省城找个单位。老杜说他可以帮忙。”

“他帮忙?你也信?”

“他爹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嘛。”

“我爹还是省委副书记呢。要帮忙也轮不上杜疯子呀!”

“就是嘛,有你们两个人,我操哪门子心?”

“可我不会帮你,杜疯子也不见得帮得了你。海洋,杜疯子靠他的那几个破字以及所占的地利人和,也许在日后还真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而你呢,老煤耗子的后代,想在省城立足生根发芽,天真了吧?”

“照你的意思,我是要回去做小煤耗子啰?”

“我认为这是较明智的选择。因为你的地盘在那里。海洋,你见过无根之树吗?没有吧。”

“要是回去当小煤耗子,我又何苦寒窗苦读十几载呢?这不是操蛋吗!”

“宁作鸡头,不作凤尾。海洋,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何去何从,你自己定夺。”

“你是不是怕我缠上你,才给我这个建议的?”

“你缠我也是应该的。我不帮你还能帮谁?海洋,找你说这些话,我也是反复想过的。知道吗,我也不留省城。老爷子让我去南边的一家石化企业。”

“你真下去?”

“我认为老爷子是对的。百炼才能成钢。这是老爷子对我说的原话。”

多日以后,孙海洋回想起这个傍晚,总是滋味异常,感慨万千。虽是同学,可他这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大学生和安然这样一个官家出来的大学生天生就有本质上的区别。能碰上安然,并且成为同窗好友,实在是他孙海洋此生的造化啊!

选择,以及人和人的相遇,也许就是构成命运的基本元素。

对于他的命运,安然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定。果然,回到东方公司工作的第三年,他就成了生产技术科的科长;第五年,调柳村矿任副矿长,后又升任矿长。这一年,他三十五岁,是全公司最年轻的矿长。也是在这一年,他考进了厦门大学商学院,带职读MBA,和已是省属最大的石化企业海州炼化的副总经理安然再次成为同窗。

安然说转来转去,他俩又转到了一起,看来这辈子都撵不开摆不脱你这个臭东西了。

而在孙海洋看来,这是注定的命运。他有种预感,今后的人生色彩会抺成什么样,跟这位老同学恐怕会扯上关系。

若干年后的现在,安然成了主管全省工业和国企的副省长。对于安然的上升,孙海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诧。这位老同学的政治素质和天生的资质,即使没有他父亲所构建的政治基础,他照样会在仕途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来。是龙,绝对不会变成虫的;是龙,总是会腾飞的。这是物竞天择早已决定了的。

孙海洋赶到百公里外的竹海山庄时,已是华灯初上。在山庄餐厅的一个雅间里,肖山老总已经点好了五个精致的小菜,摆上了一瓶十年陈酿的泸酒,在等着孙海洋的到来。

果然,肖山老总找他谈的正是接班人的事,而且,这个接班人就是他孙海洋。

听完肖山老总的话,孙海洋有一会儿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坐在那儿,有些恍惚地看着肖山老总。

肖山老总微笑着审视着孙海洋。

这小子此刻的表现,是他所料的。是啊,在整个东方公司,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接他班的会是孙海洋。只有肖山老总自己清楚,当初把孙海洋提上来,就是为了现在的接班。

引起肖山老总注意的是多年前孙海洋连续发表在省《国资导刊》上的三篇关于国企经营体制改革的论文,尤其是对老国企如何转型发展方面的论述,肖山老总特别赏识。

事实证明,肖山老总培植孙海洋的决定是正确的。孙海洋主政柳村矿之后,差不多把柳村矿作为了他的实验基地。短短的五年,他让柳村矿——这个全公司规模最小、效益一般的矿成为了东方公司效益最佳的矿,职工的人均收入是全公司职工人均收入的两倍。自然,在孙海洋一系列的调整、改革、搞产业转型的过程中,要是没有肖山的支持,恐怕也只能是南柯一梦。

孙海洋看了看对面的肖山老总,平静地问道:“肖总,怎么就选中了我呢?我何才何德,东方公司有十几万人呢,这副担子,你认为我能挑得动?”

肖山老总举杯示意,然后,自己先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后,肖山老总笑眯眯地说:“你小子,言不由衷了吧。别说十几万人,几十万人对你而言又能如何?你以为这事是我个人能决定得了的?知道安副省长怎么说的吗?他的原话是,把东方公司交给你,他放心!”

孙海洋听后,只觉得心猛地震了一下。

肖山老总接着说:“如果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有一件,就是你如何与书记方相处共事。一个企业,党政两位主官如果不能齐心共事,那么这个企业就会走向衰,衰而亡。小子,你得给我记住了,在中国搞企业,首先得讲政治,换句话说你必须要有政治头脑。这里的玄机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其实,政治的转化,归根到底还在于人事。先谋而动,三思而后行。这个准则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告诫你,是因为你终归还年轻,年轻有朝气,有干劲和闯劲,可也容易折损了自己。一个人成长需要一个平台,一个过程;一个企业的发展,需要一个时势,一个强有力的人。而如何把握和操作,则需要胆识、智慧、战略眼光,运筹帷幄。怎么,听着越来越有压力了吧?没有什么。小子,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简单一点说,书记方,还是一个不错的党委书记。老同志了,资历又深,只要你不同他较劲,不拆他的台,他还是会协助你的。这个人,有原则,也有江湖义气。爱抓权,但不过于玩阴谋,大局意识还是比较强的。总体来说,是一个能够相处共事的人。”

一颗玻璃一样透明的心啊!要知道,书记方一直和肖山老总明里暗里较着劲的。至于谁对谁错,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较劲的结果是,谁也没有强过谁,东方公司的天下,几乎还是平分秋色。在孙海洋看来,正是这平分秋色,才是东方公司不能得到开拓和发展的根本原因。

显然,他孙海洋主政东方公司已是定局。而这定局有肖山老总的抬爱,更有来自安然的力量在支撑。

在感受到“天降大任”的同时,孙海洋突然在心中为任副总和钱副总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命运,什么是命运?

接下来的谈话就不再涉及个人了。肖山老总很动情地说了他曾经对于东方公司未来的构想——逐步调整,用一段较长时间的努力,让东方公司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成为一个跨行业跨领域的新型的大国企。

在以后的日子里,孙海洋每当郁闷时,都会想起和肖山老总的这次谈话。每一次想起,都会让深深的内疚把他围裹。要完成肖山老总的心愿,实现他的梦想,谈何容易呀。上任这几年,真正做成的,只有一件他认为上得了台面的事——他跑省里,上北京,绞尽脑汁,动用了十八般武艺,终是盖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公章,把电厂的二期扩建工程搞定了。当然,这其中安然的作用也是非同小可的。好在建成了这个二百五十万千瓦的大电厂,否则,在煤炭市场越来越疲乏的现在,东方公司将举步维艰。

上任伊始的雄心壮志以及宏伟构想,在现实面前,不得不收敛起来。安副省长说得对,你小子连地基都没有打牢,就想造大楼?扯淡!

那就先老老实实打地基吧。

这趟省城之行,书记方收获颇丰。他不但和老友——省国资委主任老徐进行了一次较深入的谈话,而且还在和国资委党委书记张宏达的谈话中探到了底。张书记说,无论怎么改,党的绝对领导地位是不能动摇的。

这显然不是一句空话。为官多年的书记方深知此话的分量。书记方认为这是张书记或者说是省里已经给即将到来的改制定下了调子。

只要能继续稳坐东方公司书记的宝座,你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只有坐稳了这把交椅,他才能在大局上掌控东方公司,才能让东方公司这条大船稳稳当当地航行,这是于公。那么于私呢?也只有坐稳了这把交椅,他才能善始善终。否则,就是此生的大憾了。

当初,之所以向肖山妥协,让孙海洋走上前台,这是他反复权衡之后的不得已所为。他清楚,即使顶,恐怕也顶不住——在孙海洋调任公司副总经理时,他就搞清了安然和孙海洋的关系,另外,让孙海洋出来继任肖山的位置,在他看来,要比任和钱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继任于他更有利,终归孙海洋还嫩着,而任和钱则是老江湖了,难缠得多。

却是没想到,这个孙海洋心机竟是如此深,野心又是如此大——已经很明了了——这个孙海洋不仅爱折腾,在一点一点夯实他自己的根基的同时,还要一步一步地挖掉他在东方公司的根基。

凭心说,孙海洋的折腾,他不反对。他何尝不想东方公司有大发展、大跨跃,旧貌变新颜,有一个腾飞的明天。可明天肯定不会属于他。弄得不好,折腾不出什么好结果,那么,他也得受连累。这是他十分不情愿的。到了这把年纪,再去承担什么风险,就是无知了。所以,维持现状,保持稳定,才是首要。可他妈的却要搞改制了。这一改,这一闹腾,孙海洋的机会就来了。除非他和孙海洋两个人中的一个将党政大权揽于一身。

有这种可能吗?

而现在,想得再多也是白想。

现在,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西矿区党政一把手人员的重新选拔、任命——这件事绝对不能由着孙海洋的性子胡来。另一件事就是贯彻落实中央的“八项规定”。

开会这天,东方公司的机关干部、二级单位的头头脑脑,五百多人齐聚公司大礼堂。

书记方作报告。

开这样的会,对于书记方来讲,那是轻车熟路。他甚至连讲话稿都无需看。

书记方宏观微观、深入浅出、激情高昂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又再次强调了“八项规定”对于整肃党纪党风、对于党的建设、对于反腐倡廉、对于构建和谐社会、对于各项工作的开展和促进作用、对于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推进、对于实现“中国梦”的现实意义和深远意义。

原本,书记方讲完话,郑副书记再作简要的总结,会议就结束了。却不料,孙海洋拿起了话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要干什么?书记方一惊。

台下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孙海洋,似乎有了某种兴奋。

此时,也许只有坐在主席台右边位置上的公司纪委书记冷静猜出了孙海洋要干什么,要讲什么。

孙海洋说东方公司只做挠痒痒的事是不行的,没用的。对于东方公司这样的大国企,老国企,要挤脓割疮,要刮骨疗毒,要拆散骨架重新整合。东方公司现在不思进取,不谋改变之状,根本的原因是有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存在。既得利益者是肯定不会把捧在手中的奶酪分给别人一点儿的。这些既得利益者已经从上至下结成了一张网,一个利益集团,一股强有力的政治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傻瓜也听得出孙海洋这些借题发挥的话,其矛头的指向。

在东方公司的高层,真正了解孙海洋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只有冷静——他和孙海洋在柳村矿共事了将近四年。这将近四年的合作是心情舒畅的日子,也是他意气风发干劲冲天的日子,是他认为迄今为止最有价值的一段人生。一个书记,一个矿长,整天被激情燃烧着。尽管他俩在折腾的时候困难不少,阻力也大,可他俩能拧成一股绳,共谋共担,同进同退。用孙海洋的话说,我们是在为东方公司的未来探路,即使失败了,也是光荣的。

虽说豪情万丈,可面对现实,心头还是留下了阴影,特别是他们搞PC管材厂的时候,要不是硬憋着一股子劲,这事也许就黄了。

当时,肖山老总不看好这个项目,书记方呢,硬是反对他们搞所谓的“两条腿走路”,严厉批评他们是不务正业。如此,原先和财务处商量好的资金拆借也就泡了汤。去银行搞贷款,由于他们不是独立法人,银行一下子就把口封死了。后来,孙海洋想出了集资参股的办法——发动全矿职工入股的同时,又去周边的乡镇企业游说,终于拉来了三个股东,共九百万资金。

此等做法在东方公司着实是破天荒之举,弄得肖山老总绷紧了神经,建成的工厂是属国有资产还是私有资产,这可是个大原则问题。好在肖山老总还算开明,经他俩一番旁征博引之后,说那你们就摸着石头过河吧。

书记方呢,压根儿听不进他们的话,无论你找出什么例子或是依据来,他就是一百个听不进去,认定他们是胡来,是别有用心。

后来,这件事摆到了公司班子会上,各抒己见,争论了两天。最后,肖山老总定下了一个折中方案——职工股和柳村矿的股份由东方公司回购。换句话说便是PC管材厂的百分之五十六股份由公司掌握。如此一来,就等于冷静和孙海洋白忙乎一场。能让他俩稍稍慰心的是,在利润分成上,肖山老总给柳村矿留了百分之四十。

事后,肖山老总对他俩说,不这么干,别说班子会上通不过,这事如果捅到国资委,十有八九会叫停。你们想探路,想做一番事业,想为职工多谋利,想解决职工家属子女的就业,动机是好的。然而,这里头有个体制问题。一些条条框框还摆在那儿,想突破,时机未到。即使将来是对的,现在也不能做。

肖山老总又说,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不要怪书记方和其余的同志不支持你们。要知道,管控好国有资产,是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共同的责任。你们所做的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们一个矿的事,它会起连动效应的。假定你们弄成了,经营的效益也不错,而别的单位学你们的样,却弄砸了,怎么办?最直接的责任还是公司领导班子。这其中的道理,你们难道真不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说穿了,还不是怕丢了乌纱帽。的确,谁又不怕丢乌纱帽呢?尤其这还是一顶厅级的大乌纱帽。人非圣贤,谁没个私心?

扪心自问,他们俩人在柳村矿,从用工制度、分配体制直至搞企业转型,两条腿走路等,这其中就没有私心吗?想多多拥有政绩,这是肯定的!政绩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冷静太知道孙海洋需要的是什么了,自然他也十分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然而,自从调到公司后,他和孙海洋几乎都是在蛰伏。不蛰伏又能如何?孙海洋的上面有肖山老总,他的上面有书记方。这是两株在东方公司谁也撼动不了的大树!靠着这两株大树的人又有多少?在这两株大树底下乘凉的人又有多少?

在柳村矿时敢弄是非,仗的是年轻气盛,是不成熟或者说是还相当无知。如今,许多年过去了,再那样就是愚蠢了。所以,冷静非常明白孙海洋当了总经理,为何几年时间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现在,是时候了!

时也,势也;时也,运也;时也,机也!

一连多日,冷静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如何同孙海洋达成默契。

东方公司要改制,这已是定数。路线图是怎样,冷静压根儿不关心。在他看来,最要紧的是改制以后,东方公司的真正主政者是谁。

是孙海洋还是书记方。

他相信,所有的人,包括孙海洋和书记方,都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此。

所以,现在孙海洋说出的每一句话,冷静听后,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在心中涌动起了一种情绪。

散会后,书记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进那张大办公椅里,点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他妈的,这个孙海洋到底要干什么?

想着孙海洋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书记方就觉到了肚子里那股气越来越沉。

想了一会儿,书记方用手机陶铭打了一个电话给,让陶铭立马来见他。收了电话之后,书记方从文件柜里取出陶铭送过来的那只装有名贵茶壶的精制木盒,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没过多久,陶铭来了。

书记方示意他坐下。

书记方递支烟给陶铭,看看他说:“说说看,对今天这个会你有啥想法?”

陶铭吸了口烟,没有立即作答。他得想想书记方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今天的这个大会,上半场和下半场完全是脱节的。这太超出常态了。特别是孙海洋的那些话,在这样的会议上讲出来,很是匪夷所思,但又不得不让人回味和警觉。看来,书记方和孙海洋恐怕连维持表面的平和都困难了。

陶铭淡笑一下,看着书记方说:“我们这些基层的人,能有啥想法。想了也是空想。你们上面怎么说,我们坚决照办就是。”

书记方说:“在我面前还玩太极?”

陶铭说:“哪敢呢。”

书记方说:“我知道你心里不会犯糊涂,不说就不说吧,心中有数就行。孙海洋今天在会上给你们这些当矿长、书记的人算了一笔账。每年公款消费的数字,也不是瞎扯的,一年二十多万的开销,确实也是吓人。所以呀,老陶,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做,你要清清楚楚。何况中央的‘八项规定已经下来了,这次绝非以往,中央是要动真格的。现在孙海洋也把刀举起来了。你也看见了,孙海洋上来之后虽然没有明火执杖,可他没少做暗功。他那所谓的既得利益者,所谓的一股政治势力,其所指,难道还不明确吗?”

陶铭说:“接你电话之前,我们几个也在议这个事。他的话玄机很深哪。”

书记方说:“是呀,依我看最根本的动因是他在用他的阳谋,让你们选队、站队。公司即将改制,权力的重新分配已是必然。他孙海洋今天的强势出击,目的只有一个,为全面掌控东方公司巩固基础。”

“是啊,什么企业内部改革,经营机制转换,产业结构调整,现代企业制度的逐步建立和完善,企业文化,职工教育,这都是大旗,在大旗之下,是他个人的政治野心,很显然,这么一次政治性的激情式的鼓动,八成人心会拢向他。不过,他的那面大旗上的内容,对于东方公司来说,都是要去做的。不做,恐怕真的不行。”

“这个是自然。问题是,这些事由谁去做。难道只有他孙海洋知道这些,想做这些?你,我就不会吗?同志,看问题要往深处看。”

陶铭说:“我们可没您站得高、看得远。说得难听点儿,您和他斗,我们坚定地站在您这边就行了!”

“屁话!”书记方指指桌上的那只木盒,说,“你把它拿回去吧。”

“这又是为何呢?”陶铭说,“您不喜欢?”

“你是想让我进去!”书记方严肃地说,“雅玩的事,不可太当真。太当真就容易让人犯浑,这方面的教训还少吗?雅玩,就是无伤大雅,要的是一份情趣和境界,绝非所玩之物本身。”

陶铭走后,书记方靠在大椅上良久,半思半眠的样子。

改制也好,不改制也好,东方公司这条大船无论如何都要由他来操控。这既是出于对东方公司的深厚感情,也是出于对孙海洋这个虎崽的不放心。不错,这个虎崽有一肚子的想法,这些想法他绝对是想变为他的政绩的。问题也正是在此,一旦这些想法成不了他的政绩,却成了东方公司这条大船的漏洞,那又怎么办?

泰坦尼克号是怎么沉没的?

这么想着,就怨起了自己——当初,如果他再坚持一下,孙海洋恐怕就上不来了。从现在的情况看,还是让老钱上位也许会更有利些。唉!

忽地,他打了一个冷战——肖山呀肖山,我们没有分出胜负,你是让这个虎崽上来接着和我战斗吧?

纪委书记冷静面对办公桌上的十几张照片和一只U盘,已经沉思了好长时间。这期间,他抽掉了三根香烟,往茶杯里冲了两次开水。

冷静在盘算着该不该出手,怎样出手?

东方公司要改制,无论怎么改,说到底,就是一次权力的重新分配,全新组合。这关系到在权力场中角逐的个人,更关系到东方公司的未来。

冷静对于书记方是很有看法的。这些看法如果细细地摆出来,似乎又是皮毛,不值一提,但是,这些皮毛粘在冷静的身上,让他很难受、很压抑。看法的产生是在当了东方公司的纪委书记之后。在这之前,他是柳村矿的党委书记,虽是上下级,却与书记方隔着一条无形的河。当了公司纪委书记之后,这条无形的河就消失了,成了上牙和下牙的关系——这个比喻似乎欠妥当。总之,冷静感觉不真实——没有当年做党委书记时那么真实了。换句话说冷静在上调之后的许多年里,找不到自己了。

他常问自己“我是谁”。当矿上书记时,他很知道“我是谁”,别人也知道他是谁,于是,说话就有一种力量,做事就有一份底气和决断。当了公司纪委书记之后,他就一天一天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纪委查办过几个案子,案子的主人都是二级单位的主要头目,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是以权谋私;不同之处是数额的大小,从几万到十几万。

如果循规蹈矩地去审办,这些人都可以吃牢饭。然而,书记方却不愿让他们去吃牢饭。书记方每次都坚持着他的原则——治病救人。说原则要讲,人情也要讲,否则就不是共产党人了。说整得愈多愈凶,影响就愈坏,给人的感觉统统是腐败,洪洞县里无好人。那我们还怎样去领导别人去开展各项工作?说作为党的纪委书记,既要坚持原则,又要讲究分寸,千万不能有小民百姓的心理,要讲稳定、讲大局。这些说法让冷静觉得像吃了一只蟑螂一样恶心,想吐。冷静只好忍了。

能不忍吗?虽说是越来越讲法治,可现实呢,国情放在那儿,人情和人治一直存在。即使是进入司法程序,还有一个量刑空间呢。比如,某个罪行的量刑是三至七年,这里头就有讲究了,即可判三年,也可判七年。何况,还有官大一级压死人之说呢。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官大一级,从古至今都是能把人搞伤弄死的。尤其是同顶头上司对着干,那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特别是像冷静这样的官——几乎没有靠山,如果去顶牛,即使不中明枪,也逃不过暗箭。

老婆说,秉公办事,只有你这样的白痴才会这么想。你要是真秉公了,你也完蛋了。东方公司就这点儿地盘,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是得罪人多了,我们也就别想在东方公司的地盘上混了。

妇人之见,虽说上不了台面,却也有些道理呢。

相较之,书记方就比冷静更知世道人心了。所以,他在东方公司才能如鱼得水,才能活得滋润有余,才能有死党亲信,才能形成与肖山老总抗衡的势力。

纪委,是在党委领导下开展工作的纪委;纪委书记,是在党委书记领导下的纪委书记,在党委中是最小的一个书记,也是动不动就要得罪人,被人当枪使的一个书记。老婆这样说。

老婆的担惊和忧心,冷静怎能不知?可冷静总归是党的纪委书记,即使不能完全坚持原则,多少还是要坚持一点儿的。虽不能把那些混蛋东西绳之以法,也要让他们把吞进去的吐出来,也要让他们受到党纪政纪的处罚,也要把他们的那顶乌纱帽拿掉。

就这么和书记方较量了几个回合。尽管冷静已是退了一大步,可他相信,书记方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一根刺,时机成熟后,他一定会把冷静这根扎在心中的芒刺拔掉。

肖山老总退位时,冷静几乎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几个副总中,除了孙海洋,无论是谁接替肖山,东方公司都可能出现让书记方一手遮天的局面。一手遮天就一手遮天吧,问题是,书记方是个“政治家”,搞政治他轻车熟路,而要掌舵东方公司这艘大船、旧船,在市场经济的汪洋中前行,他根本没这个本事,不把船弄触礁或是搁浅了就是万幸。

好在肖山老总英明,把孙海洋扶上了正位。冷静松了一口气,那颗悬起的心放下的同时,又为孙海洋忧心了起来。冷静不担忧孙海洋的驾船能力,他担心的是孙海洋政治上的嫩。

还好,这几年孙海洋玩儿得还算稳当。在和书记方的推拿中,书记方不但没有占上风,反而让孙海洋把新兴力量一点一点地培植了起来。

这是令人高兴的,也是冷静所希望的——没有新兴的力量,东方公司就不可能有新的面貌。

在现有的国情下,一个企业是否能有良性的发展,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领导企业的这个人。这已经是被无数事例所证明的——这么多年来,无论国企还是民企,由于领导人的眼光、观念、胆识、手段的出位,许多原本相当有形有势的企业,在不知不觉中垮掉了。而一个企业的垮掉,最最倒霉的就是员工,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从此就风雨飘摇了。

想要真正的转型与发展,国企的改制已是必然。但改制不是一粒吃了就起效的救心丸。改制是一服中药,怎样煎制这服中药,使它达到最好的疗效,关键还是在于人——那个煎药的人。

在没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冷静认为东方公司的煎药人只能是孙海洋。怎样让孙海洋在这一轮权力的角逐中占据优势呢?换句话说,就是他该怎样和孙海洋保持默契。只有默契了,才能让人不会察觉,才能在关键时使出力量来,从而让对手猝不及防。

那天,开完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的动员会之后,在下楼梯时,孙海洋同他说了一句玩笑般的话。孙海洋说:“这回,你冷大书记总不能一张报纸一杯茶地混钟点儿了吧?”

他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那是,书记方都动员了,我们纪委能不作为吗?”

孙海洋胸中装的那些东西,冷静是相当清楚的。冷静知道,一旦哪天孙海洋胸中的那些东西在东方公司落实,东方公司必将脱胎换骨。这其中,除了权力的效应,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人!那些能够和你同心协力,那些同样有着梦想和激情,敢闯敢拼,踏实认真做事的人,那些你能指挥得动,驾驭得了的人。

人才是第一生产力。

人也是阻碍生产力的第一力量。

人的因素,才是一个企业发展与衰败的根本。

中央的“八项规定”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对于冷静来讲,这无疑是一把尚方宝剑。

然而,这把尚方宝剑什么时候出鞘,却是大有讲究,玄机重重。

再次把目光凝聚在那十几张照片上,冷静做了一个决定——先不声张,伺机而动。

这十几张照片是纪委干事付莹和袁亚平交到他手上的。照片的内容是机械厂的厂长、水泥厂的厂长、松山矿的书记副书记、公司财务处处长等人在酒店里海喝海吃。那个U盘里的内容是马山矿矿长在姚县的“玉脂楼”酒店吃着山珍海味,边口无遮拦,大放厥词,后又去KTV搂着小姐鬼哭狼嚎般喧闹的画面。

冷静不知道付莹和袁亚平是怎样弄到这些第一手材料的。在纪委,只有这两个人才是冷静的可用之人,能够放心用的人。

用自己人,永远是官场的一条潜规则。即使“自己人”某一天背叛了你,那也得用“自己人”。不用“自己人”更危险。

付莹和袁亚平都是冷静亲选亲调来的,冷静和他们的父母也是老相识,知根知底。他俩都三十出头,和纪委的其余七个人相比,他俩还有几分正直在骨头里,这样的年轻人不好好培养,实在是难对苍天了!

落实“八项规定”,冷静在思虑之后决定走明暗两线。明线大张旗鼓,走形式,这是给书记方看的。别看书记方在会上讲得激情澎湃,冷静判定,他不会动真格的。东方公司二级单位的那些头头脑脑平时怎样,谁都知道。他相信,书记方一准已经在私下里告诫了他的人要收敛。可收敛得了吗?习惯成自然哪!

没有确凿的证据,是动不了这些人的。而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恰恰是孙海洋所说的“既得利益者”。

故而,就还需一条暗线,悄然无声地去做。

现在,这些不动声色收集来的材料,冷静把它们锁进了保险柜。

冷静放好这些材料后,又点起了一支烟,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耐心,必须耐心。

他有一个判断,中央“八项规定”一出台,全国都会动起来,他就不信没有撞上枪口的。

他要等待,等待外界的动静。他是对的。没过多长时间,他等到了他所需要的——央视播报了首批顶风作案的人和事以及中纪委的处理。

处理的严厉程度大大超出了冷静的想象。

中央来真格的了。

那么他呢?

白亮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在办公室的地下,明晃晃的。柜式空调把凉风徐徐地送出来,弥漫在四十多平米的空间里。孙海洋的身体感觉到舒适和凉爽的同时,心里却是一阵一阵地燥热着。

他想让自己静下来。他先是把安全处上报的上半年全公司安全大检查的报告拿过来审阅,却看不下去。之后,又拿起已经看了一部分的《政治的细节》来看,看了几段,便不想看了。正应了一句老话:心中有事,坐卧不宁。

索性离开办公桌,点起一支烟,开始在室内踱步。

在孙海洋看来,杜文龙的突然到访绝非偶然。来就来吧,作为老朋友,他定会热情款待。可杜文龙却是来要钱的——杜文龙说他正在筹拍一部反映改革开放三十年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总投资不少于一个亿,他希望东方公司能出资三千万。

三千万!如果杜文龙真的无处筹款了,孙海洋一定会找出名目来帮助杜文龙。问题是,如今的杜文龙已是省文广集团的副总裁,主管电视业务,他真能为三千万发愁吗?

孙海洋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孙海洋想到了杜文龙和安然的密切关系。可以这么说,杜文龙停止写诗,从而转向电视剧的创作,并且由此发迹,除了他父亲的因素,安然给予他的支持更为重要。

杜文龙的第一部三十集的电视剧《都市风流》,大部分的投拍资金都是安然给牵线搭桥解决的。那时的安然已升任为省内最大的石化企业海州炼化集团的总经理,帮助一下杜文龙自然是小菜一碟。

《都市风流》成功之后,杜文龙又弄出了一部《钱庄风云》,五十集,播得火,也卖得火,作为主要投资方的海州炼化,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杜文龙由此一发不可收,几乎一年就有一两部戏上马。这些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省级奖,部级奖,国家奖,全拿到了。

就是这么一个杜文龙,如今真的会为三千万资金来找我吗?孙海洋很是狐疑。

如果此事不是真的,那么,背后又是什么呢?

尽管联想到了安然,孙海洋还是想不透。

还有就是林雪。

前些天,她又来电话了,说非常非常想他,孙海洋再不去见她,她就来东方公司找他。如果孙海洋要是再躲着她的话,她就把他们亲密的照片放到网上去。

把照片放到网上去,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行为,孙海洋相信林雪一定是不会去做的。不管不顾地来见他,却有可能。

尽管她是个理性又聪明的女人,然而在情感的驱使下,昏头昏脑的时候也是会有的。正是出于理性,两年前孙海洋把林雪忽悠到了杜文龙管辖下的省卫视新闻二部。

原以为把林雪从《东方报》调进省卫视,随着工作性质和环境的改变,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会自然而然地淡下去。孙海洋希望她能在新的却又是广阔的天地里寻找到她的真命天子。实则不然,两年里,林雪不仅没有淡下她的情感,似乎更浓烈了。这实在是件糟透了的事,令孙海洋后悔又无奈的事。

和林雪的认识始于多年以前的一次采访。那时候,孙海洋还在柳村矿当矿长,三个月后孙海洋调任公司副总经理。

孙海洋清楚地记得,那是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很热,林雪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就被她那一身素洁的打扮所吸引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种东西突然从心房的一角跳了出来,在他的身体里上蹿下跳。

孙海洋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尤其是在女色方面——尽管他对自己的婚姻说不上满意,可他压根儿也没有想过在女色方面去弄点儿事或者说是再去搞什么爱情。孙海洋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一生的追求及抱负。阴沟沟里翻船的事,在如今的官场已是常见,于是,十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的呕心沥血毁于一旦!这样的账,傻瓜也能算得清楚的。而他怎么就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呢?许多个日子后,孙海洋终是醒悟——除被林雪的灵秀所惑,真正的根因是自己男性的劣根性!

把自己和孙海洋缠在一起,这是林雪万万没想到的,正如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来到东方公司工作一样。

来东方公司之前,林雪在省城已经漂了两年多,换过了几份工作。在老家县里当小公务员的父亲三番五次地让她回去,可她实在不愿回那个山区穷县,即使是如父亲所说的到县电视台工作。省传媒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林雪,她的理想最次也要进市一级的报社或电视台。回那个穷山恶水的小县城,那当初又何必要苦读死读地考出来?笑话!

在看到那张省报之前,林雪对自己的理想几乎放弃了,残酷的现实使她对前途似乎也失去了信心。

省报的最后一版,左下角的广告栏里,登着东方公司《东方报》的招聘启事。林雪想能进这样的大国企,也许是一个不坏的选择。于是,第二天林雪就走进了东方公司驻省城的办事处。

《东方报》的工作于林雪而言,实在是小儿科,仅仅过了两年,林雪就上升到了新闻部副主任的位置。

孙海洋曾几次有意无意地试探过林雪。他很想摸清林雪的心思,他必须掌握。

林雪只是笑笑,说他想多了累不累呀?

能不想多吗?尽管他们的关系似乎是爱情,可终究是上不了台面见不了阳光的。林雪可以原形毕露,孙海洋则绝对不能。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下去?即使林雪无怨无悔,他孙海洋却不能不负责任。否则,就等同于流氓!

把林雪按排到杜文龙麾下,是无奈之举,是一种弥补,当然也是一种解脱和自我安慰。

现在看来,是既没有解脱更没有安慰。这个丫头,怎么那么死脑壳呢?

她到底要干什么?想逼我离婚吗?还是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地下情人?

离婚,没有任何理由呀!妻子李兰是贤是德。尽管这桩婚姻不是他情愿的,是双方父母定下的。当初不想回东方公司,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这桩婚姻。更何况,上升到如今这个位置,离婚绝对是大忌,是万万不能的!

当一辈子地下情人?天方夜谭了吧?

是该认真地同她谈谈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既紧要又微妙的时候。此时,在办公室踱步的孙海洋再次想起了安然的话,那句看似随意,实则是重磅炸弹,几乎把他炸得魂飞魄散的话。

安然说:“告诉我实话,你裤裆里有没有屎呀?哪怕是黄泥巴!”

他们的谈话是在安然家的书房里,是在三天前的夜里。

那天黄昏,孙海洋正准备去食堂吃饭,手机响了,是安然亲自打来的。

自从安然当上副省长后,除了大年初一以老同学的身份打一个电话拜年,别的时候他几乎不会亲自打电话给孙海洋,有事,或是召见,都是由秘书打电话。

此番他亲自来电,让孙海洋连夜赶到他家里,这绝对是有了大事要事,不让外人所知的事了。

赶到安然家里已是九点二十分。

坐定,寒暄了几句后,安然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说事。

说全省十六家大型国企的改制方案初步已经定下。东方公司的改制方案是改为集团公司,属责任(有限)公司。要设监事会、董事会。现在,最关键的是这个董事长。有两种可能:一是董事长兼党委书记;一是董事长兼总经理。总之,无论怎样,担当这个职务的人,对于东方公司的今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人选问题尤为重要。因此,各方的力量都在暗中博弈着。

孙海洋已经完全听进了安然的话,更领悟到了安然这么急叫他来的用意。虽然安然没有说明要扶他,但安然要扶他已是肯定。怕就怕安然的力量不够。所谓各方力量,孙海洋一想就知道——无非是管着国企的各位婆婆,比如发改委、国资委、改制办等,当然,还有省委和省府。这里的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谁也摸不透。所牵扯的既是政治,又是利益。角逐有多厉害,就可想而知了。这回不同于上一回扶他当副总经理,那时候,还没提转型发展、体制改革,东方公司的一切,上级都是可控的,自主权可以说根本没有。现在的改制,说到底是给国企松绑放权,完全彻底走向市场,企业的兴衰荣辱生死存亡,完全掌握在企业决策人手中,如此,这个人选的对与错,不仅关系到企业的将来,而且还关系到上面那些跟企业有关系的人的利益。比如,安然是主管国企的副省长,有没有可能去掉这个“副”字,就跟他主管的国企有关。如果有问题,那么这个“副”字恐怕都保不住。

如此想来,安然虽有心扶他,却不会拼力去硬争,安然能做的就是使巧劲,终归他的上面还有省长、省委领导。

说完了情况后,安然显得很随意地问孙海洋:“告诉我实话,你裤裆里有没有屎呀,哪怕是黄泥巴!”

孙海洋的头颅内“轰”的一声响,一身冷汗炸了出来。安然这么问,定然是有所指,指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他和林雪的事。这事杜文龙虽然向他保证过不告诉安然,显然杜文龙这家伙早已把他出卖。这种事如今虽然很普遍,全社会对其的态度也到了前所未有的宽容,几乎不会把它当成什么事。然而,这种事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候,也是可以上纲上线的,是可以当作原子弹的。

既如此,孙海洋就对安然说了实话。

安然听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海洋,说:“我们三个人,我原以为最有可能管不住裤裆的是杜疯子。海洋呀,你使我大跌眼镜呢!是夸你呢,还是骂你?”

孙海洋垂着头,只觉得脸烧得厉害。

安然说:“送你一句话吧,你可要记牢。人呀,最要紧的是懂得珍惜。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除了他个人的努力,在他的背后,还有许多人的支撑。海洋,老同学之间不说虚话。这么说吧,此事你如何处理,我不管。但有一条,那就是可别让组织部门的那些家伙听见什么,掌握点儿什么。”

又说:“据我所知,你们的那个方大书记最近可没闲着。”

孙海洋只是听,一语不发。他是很想再作一些解释的,可他又明白,此时不说话才是上策。

见孙海洋难堪了,安然也就转了话题。其实孙海洋和那个女人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说及,安然是用心良苦,用这事敲打一下孙海洋。当然,如此直截了当地点明了此事,也是让孙海洋有个紧迫感,尽快摆平这件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等关头,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差错,恐怕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

安然递支烟给孙海洋,然后,用拉家常的口吻说:“海洋,杜疯子是不是找过你?”

听安然这么一说,孙海洋微微一愣。

于是,孙海洋说:“这家伙,他怎么把什么事都同你说呢。”

安然笑笑,说:“说是你很不爽呢。”

孙海洋说:“三千万,不是件小事。”

安然问:“是你作不了主,还是不想给?”

孙海洋认真地说:“都不是。老杜的事是件有意义的事,这点我很明白。可三千万,则是国有资金。的确,我有权力支配,可我不能轻率,更不能只顾老友的情面,这是一个原则,原则总是要坚守的,否则,你把我放在这么个大位上,能放心吗?这些年,许多高官出了事,我的看法是他们放弃了原则。原则是底线,底线要是没了,什么事也就都敢去做了。所以,我就想,既要帮老杜,也不能让国有资金流失。至于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我还没有考虑好,所以,我就不能爽快地答应老杜了。”

安然听后,一时没有说话。看来,自己对这家伙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他真的一口答应了老杜,那么,孙海洋就已经变质了,也就用不着再去为他费什么口舌。

无论同学情谊有多深,他不可能为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出力。

围绕这一轮的国企改制,在上层已经是暗流汹涌。别人怀有什么样的心思,他不想多去猜度。他只知道,作为主管国企的副省长,这轮国企改制的成败,会直接影响着他的政治命运。所以,对人的选用,就要慎之又慎。

对于孙海洋,他是知根知底的。然而,时势在变,人也会变。否则,这些年怎么会有许多的同仁落马呢?孙海洋拥有权力已经好些年了,权力有没有腐蚀了他的心智呢?这是安然不得不问的一个问题。如此说来,他只能借机来一次小小的测试。尽管这种测试有些小儿科,可他一时又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但终归是一叶知秋。无论怎样,还是让他看到了一个想要看到的结果,一个能小小安慰一下心境的结果。

安然说:“那么,你现在考虑好了吗?”

孙海洋说:“在出资之前,我要对老杜这部戏能否有市场进行调研、分析和评估。这可能要用上不少工夫,没关系,权当作做一次功课,拓宽一下眼界,这对于我的工作是有好处的。如果不赚钱,或是要亏本,那我是不会出资的。如果是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有,出资就出资吧。怎么说,这部戏凝结着老杜的心血,作为老同学,还是要支持一下的。”

安然笑了,说:“你这样想是对的。”

接下来,安然让孙海洋说一说他对东方公司的转型发展有什么想法。

孙海洋知道,他现在说出去的每一句话,绝非说一说那么简单。他的话,关系到安然的决断,也关系到东方公司由谁主沉浮。孙海洋有条不紊地说了他的构想,尽管这些构想有的一时难以成真,有的根本就不能成真,但他知道,安然想听的正是这些。孙海洋判定:和安然的这一次会晤,是一定能让安然给他加分的。便暗自庆幸没有答应杜文龙的那个三千万。而且,从安然的话语中他猜定,杜文龙找他求助,就是安然的特意安排,一场戏,也是一次测试。好悬呀——那天,杜文龙离去时,孙海洋在心中还冒出了歉疚,觉得他们的友情这回是伤了,还伤得不轻。他妈的,这两个狗东西,合起伙来耍他,差点儿上了当。要不是自己当时后脑的神经本能地绷了绷,这回可就坏大事了!

下面要做的首先就是把林雪的事于无声无息中处理好。不论今后他俩会怎样,在现在这种关键阶段,无论使出什么方法,什么手段,真心也好,违心也罢,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林雪这丫头忽悠好——他的裤裆不能有一丁点儿屎,哪怕黄泥巴也是不行的!

事实上,他是真怕自己裤裆里沾上屎巴巴或是黄泥巴的,这一点在他为官伊始对自己对家人就已作下了决断。为此,家里的人,特别是妻子李兰配合得十分的出色——别说钱财,就是一瓶酒,李兰也会冷着脸拒收。

千防万防,反而没有防住自己,防线的缺口正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色欲轻轻松松地给打开了。人啊,看来真是有软肋的。难怪圣人有“一日三省”的话。自警、自省,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是何等重要。

虽说在两年前就警醒了,并且作了有效的安排,然而,和林雪的这点儿鸟事,一旦被人捏住,扣上一个作风问题,那是轻而易举的。

想到这里,孙海洋突然觉到了后背发凉,阵阵的冰凉一记一记地穿过皮肉,直钻骨头。安然的那句“可别叫组织部门那帮家伙听到什么,掌握点儿什么”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如隆隆作响的雷声。

虽说他和林雪每次相见都是绝对地处于地下,如当年的地下党接头。见面的地点也是选在远离矿区的宁州市或是达县和昌县,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怕人家早已明察秋毫。

孙海洋停止了踱步,回到办公桌前,重重地在烟缸里捻灭了烟头,然后,拨通了纪委书记冷静的电话。

孙海洋说:“你说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办了。”

孙海洋对冷静说的“那件事”,是前些天,冷静向他说的那几张照片和U盘的事。冷静之所以同孙海洋说了这件事,是判定书记方不会同意他的处理意见,尤其是把那些人的职务革掉。这些人中,除一两个是原肖山老总所提拔,其余的都是书记方一手栽培的

如何把这些家伙拿掉,让冷静或者说纪委具有震摄力,让书记方这根搅屎棍再也搅不成,孙海洋的支持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些天,书记方一直在跑上走下,忙得屁股直颠,忙得时不时血压就会冲上来。他不想去忙,可不忙能行吗?在此紧要关头,与上面的挂联切不可断,该做的定要去做,该说的也是一定要说的,而且必须是私下里做,私下里说。如今的官场,看起来很阳光,实则不是那么回事。一旦到了冠冕堂皇的时候,那一定是在背地里做好了文章。其实,这一点也不新鲜,从古至今,从中国到外国,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不都是如此吗?要不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词——“运筹帷幄”呢?

同下面的挂联也是十分需要的。无论如何运筹,场面上的事还是要做的,程序也是要走一走的,这是游戏规则。少了这个规则,就缺了法理,缺了在阳光下昂首挺胸的底气。下面如果挂联不好,上头的组织部门来走程序,说不定就会出岔子。虽说是走程序,通常情况下都会无大碍,然而意外也是有的。尤其是在眼下的东方公司,鬼才知道孙海洋之流在背地里做了什么鬼事。

有备而无患,这是常识。

这天下午四点多钟,书记方从南沟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把茶泡好,屁股还没坐到大班椅上,纪委书记冷静就来敲门了。

“刚从下面回来?”冷静笑眯眯地问。

“嗯。‘八项规定落实的怎样,我得去走走看看。不放心哪。”书记方说。

“这事怎么能让您老人家去跑呢,不是还有我们纪委嘛。您不会真把纪委当摆设了吧?”冷静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这是什么话!这种事如果都不去操心,还要我这个党委书记作甚?什么事,说吧。”书记方在大班椅上坐下来,并示意冷静也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冷静坐下后,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纪委文件,郑重地放到书记方的面前,说:“这是纪委班子讨论之后的处理决定,书记您过目一下,您要是没有意见,我们就执行了。”

书记方拿起桌上的文件,戴上老花镜,开始审阅。

冷静点起一支香烟,脸上一副平和的表情。

书记方看完文件后,眉头紧锁,脸上也抹上了淡淡的红色。冷静想,书记方的血压这个时候八成就要冲上脑门了。

书记方说:“这是你们拿出来的最后的处理方案?”

面前的这个家伙,他想干什么?真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是别有用心?以往,他都是先和自己商量后再去行事的,这回是怎么啦,凭什么他会一反常态?难道是有人指使?或者,这家伙原本就是一条装死的毒蛇,一旦时机到来,就猛地扑上来,狠咬你一口!

冷静点点头,很是沉稳地说:“是的,书记。”

书记方尽量放缓语气,说:“用党纪处理一下,这个我没意见。可是,把党内外职务都开掉,这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果然,书记方又开始护犊子了。而现在的护,实则就是护他自己——改制,公司班子要调整,组织部门是定要下来考核的。怎么考核,找基层谈话就是方法之一,而此处的基层,就是二级单位的头头脑脑。

冷静说:“书记,动员会上您是怎么说的,还没忘吧?”

书记方说:“强调归强调嘛,具体的问题还是要具体对待的。党内纪律处分,是必须的,一竿子把人打死,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冷静的脸色一下子冷凝了起来,说:“我的方大书记,您难道真的不知道,由于您的错误的宽怀和所谓的治病救人,在无形中助长了干部队伍中的腐败作风,可以这么说,他们没把‘八项规定当回事,根源还在于您哪!”

一听这话,书记方几乎要跳将起来,他气得重拍了一记桌子,一下子扯高了嗓门:“你说什么?根源在我,我这个党委书记在助长腐败?你这是在污蔑,污蔑了我的党性、我的原则和人格!你必须收回你的话,认错,现在!”

这时,副书记老郑进来了。老郑的办公室就在书记方的对面。冷静来找书记方时,正好碰上上厕所回来的老郑。两个人就在走廊上聊了几句。老郑虽说是副书记,其实也只是个名分而已,说穿了基本等同于书记方的大秘书,党群工团的一切事务,都是书记方说了才算数。好在老郑是个胸怀广阔的人,是个精通世事的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更何况再过三年就要退位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端正自己的态度,保持自己的风度。虽说是难得糊涂,可眼下东方公司的局势,他也是一目了然的。尽管鹿死谁手与他没多大关系,可作为一位党委副书记,为东方公司的将来担几分忧虑,自是情理之中的事,是觉悟中的事。

冷静没想到会碰上老郑。既然碰上了,就闪了一念,把事情简要地说了说。冷静想看看老郑的态度。冷静对这个郑副书记也是有看法的,他要不是一味地明哲保身,冷静就能和他联手,从而也就对书记方有了一定的制约。冷静把事一说,老郑就笑了,说:“你怎么总是给自己找事呢?老大的秉性你还不晓得吗?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冷静知道老郑又要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就说:“你当你的安乐王去吧。”

老郑回到办公室,便竖起双耳站在门边听,他猜测对面八成会吵起来。只要吵起来,他就有门道了。千万别把老郑当个软柿子,能坐上这样的一把交椅,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功夫在身呢?其实呢,老郑听完冷静说的事,心里早就明如镜了。

听到书记方的大嗓门,老郑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老郑笑呵呵地说:“天塌了吗?都是领导干部,用得着这样吗?”

书记方说:“你来得正好,这事你看看,能这样办吗?太上纲上线了嘛。我不是要保哪一个人,我是怕伤了人心,怕下面的同志说我们提着大棒子整人,弄得人心惶惶,影响了稳定。”

老郑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模假样地看了看。

把文件放回桌上后,老郑说:“依照往常,这样的处理是重了些。不过,前天我看到中央台的新闻中就报道了对这种事情的处理。不知书记您看了没有,处理的严厉程度超乎想象。我看不如这样吧,你俩呢,也别对冲了,这事关系甚大,不如开个党政班子会,统一一下思想,集体作出决定。我个人认为这样较为妥当。”

冷静松了一口气,这个老郑呀,绵里藏针哪!

冷静接过老郑的话,说:“我看老郑的意见可行。”

冷静知道,只要一开党政会议,孙海洋就会发力。

书记方想了想,说:“就这么办吧。”

此时的书记方对自己是信心满满的,他相信开不开会,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采纳他的处理意见。书记方之所以要护,不在于护的本身,而是在于,他已经看清这是一个阴谋,拉大旗当虎皮的阴谋。那么阴谋的策划者有没有孙海洋呢?

冷静和老郑离开后,书记方又在室内转了两圈,骂了一句:“他妈的这帮狗东西,顶风作案,这不是找死吗?”

然后,他抄起了电话。

他把那几个狗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时的书记方,即使他是神仙也不会想到,冷静的手上,还有一枚原子弹。这枚原子弹是一个叫柏平的人提供给冷静的。

隔一天的下午,书记方就把东方公司党政班子的成员召集到了公司小会议室(两位副总经理出差在外,没有到会)开会了。

书记方对于自己在班子中的权威还是相当自信的。故而,会议一开始,书记方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直截了当地表明了他的意见——而他的意见,在这样的会议上,实则就是定下了调子。书记方自信来开会的人中,没有几个人会公然反对的,只要少数服从多数,这事就定了,换句话说就是冷静或是孙海洋想掀起什么浪头,也是白费劲。

书记方和以往一样地讲民主——他讲完话后,就让大家发表意见。

大家在各抒己见时,孙海洋一直在抽烟。他要等大家说完后,他才能说。他很清楚前段时间用考试、考察加竞岗(面试),调整了西矿区各单位的主要领导,书记方是耿耿于怀的。凭心说,当初设计出这么个方案,除了不得已,可以说也是别有用心的——尽管是堂而皇之,明面上书记方阻挡不了,可他相信,书记方一定已把他的动机看穿了。这种方式,无疑是在为难那些上了一定年纪的在岗位上按部就班地干了多年的老干部,是在给他们下套,而且想不进入套中都不可能,最终结局是明了的,令人恼恨的是,书记方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他这样明目张胆地用套,所以,今天,他是一定想胜这一局的——孙海洋也担心,在座的这些人会倒向书记方——终归他是东方公司的一把手;终归这种吃吃喝喝乃至玩乐的事太普遍了,习以为常了,只能靠上一点违纪的边。

果然和预判的一样,七嘴八舌之后,大部分的态度已经明朗——他们都赞同了书记方的意见。

孙海洋和冷静交换了一下眼神,把还没有吸完的小半支烟在烟缸中摁灭后,淡淡地对冷静说:“冷书记,请你把U盘里的内容放给大家看看。”

冷静起身,至投影机的操作台前,把U盘插入电脑,打开投影机。

会议室对面墙上的那张银幕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间豪华餐厅里,十来个人围坐在一张摆满各式精致菜肴的圆桌前,吃得开心,聊得也开心。他们说话的内容很宽泛,什么金正恩,普京,伊朗,雾霾,环境,有机食品,东扯西拉的,其中有一会儿还扯到不久前的竞岗。马山矿矿长刘建华说,那是孙大经理在玩花招,是洗牌。有人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脱口便说,怎么准备,鬼才晓得他们会弄出什么事来,以不变应万变,听天由命吧。有人又提及了国企改制的事。刘大矿长点起一支烟,像看破天机似的,说只要是国企,性质不变,怎么改,就那么回事。咱们呢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哪天吃不成喝不成了,那也就认命吧,见别人吃喝拿,也别眼红,说什么要反腐。刘大矿长这么一说,大家都附和。

画面上一些人是背面,一些人是侧面,只有刘大矿长和坐在他左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和坐在右边的马山矿矿办主任李志是正面的。很显然,这些画面是从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偷拍的。

孙海洋指指银幕,平静却有力地说:“这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家伙大家都认识吧?这样的吃喝场面大家也都相当熟悉吧?一点儿也不稀奇。那么好吧,接下来就很稀奇了。”

此时,书记方的脸色已变得青灰起来,他把一束冷冰的目光射向冷静,要不是在开会,他相信自己一定是按捺不住的,要爆发的,火山一样爆发的!这个U盘,冷静为什么事先不给他看?显然,是有意为之,是有阴险动机的,是处心积虑的!

接下来的一切,让书记方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也让在场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了。

“刘矿,对于现在的职工,你是怎么看的?”有人问。

吃得满嘴流油的马山矿矿长刘建华,用桌巾抹了一把嘴巴,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有水平。什么是职工?不就是做苦力挖煤的嘛。怎么看待职工?这问题更没水平。”说着,他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好好干活,拼命干活,做一条革命的老黄牛,就是好职工。话又说回来,现如今,这样的职工越来越少了,差不多没有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是不知足,不买你的账。你们说,咱马山矿给职工的工资不算低吧?都好几千一个月了,可他们呢?前段时间不是又闹着要增资了吗?多少是个头?那我们吃什么?孙大经理要求咱把工资往第一线倾斜,他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又不拿他的钱,所以才满嘴跑火车。刁民晓得不?对了,现在的职工,就是刁民,自私自利的刁民。所以呀,如今当领导,越来越难啰。”

“那为啥都想当领导呢?”

“这又是个傻瓜问题。”说完,刘大矿长哈哈大笑起来。

画面放到这里,冷静关掉了机子。

孙海洋冷笑了一下,说:“大家还记得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期间,方书记带领我们大家下基层,走进职工时的所见所闻吗?还记得职工群众对我们说了些什么吗?我是历历在目,句句入耳。相信在座的和我一样,感触很多,思考也会很多,惭愧和内疚也定然是很深的。这期间,有一件事,很重很深地刺痛了我。就是在这个刘大头管理的马山矿,那天,我和方书记、郑书记,钱副经理几个人走进了一位伤残职工的家里,对了,这个刘大头也在。那位失去了双腿和一条手臂的伤残职工,一家三口人,住在工人村里的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平房里。我们进去时,幽暗的屋子里一时让我们眼前很模糊,正是大热天,屋子里又闷又热,电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这位伤残职工当时赤着身子,蜷在床上。我们走近他,他身上溃烂的褥疮使我的心很疼很疼,身子也感到了有鞭子在抽。我是东方公司的总经理,我每天在忙这忙那,可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是的,我可以找许多理由来宽慰自己,原谅自己,真的能原谅吗?”

顿顿之后,孙海洋接着说:“这就是后来公司发文,要求各单位对伤残职工增加补贴,改善住房,并要求必须配装空调的缘由。”

书记方此时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被动,太被动了。他知道,他已经很难扭转局面了。说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了。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个马山矿的刘大头,已经把他给卖了。

他似乎已经看清了孙海洋和冷静的底牌,可不知为什么,孙海洋的话,还是感染了他,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天的情景。那情景,在当时也确确实实震撼了他,所以,当孙海洋要这样那样时,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刘大头的话相信大家自有评说。我要说的是,就刚才画面上的那一桌菜还有五粮液,就足以给好几个伤残职工配装空调了。他们心里如果有一点儿位置留给我们的职工,那么起码就不需要由公司来发文件,去要求他们应该怎样做了。同志们,你们知道一个矿长,一年的开销是多少吗?恐怕没有人算过这笔账。这个话题我上次在贯彻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的大会上说过,现在我还要说。这么说吧,不仅是矿长,只要是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一年的公费开销至少在二十万以上,这只是一个粗数,是公开写在财务报表上的。至于还有没有写的,用小金库里的钱来开支的,到底又是多少呢?只有天知道。就说这个二十多万吧,那可是五六个职工一年的工资啊!触目惊心呀,同志们!一个矿长就这么多了,东方公司有多少矿长、厂长、经理、书记、科长呢?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你们敢想吗?还能说吃喝是小事吗?吃了,用了,起码得把事情做好吧?起码要善待我们的职工吧?因为,吃用的都是职工的血汗!这些钱,是他们在井下一锹一耙地挖出来的,是把命系在头发丝上换来的!别忘了,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能把良心、天职甩一边去!吃糊涂了,也用糊涂了!在这之中,上上下下一片糊涂。我们有些干部,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他们的每一天。早上起来轮子转,中午围着桌子转,晚上绕着裙子转。有没有夸张呢?有。但却是一种存在。同志们,这么转下去,这样地放任下去,东方公司也必将在转来转去中、在又吃又喝中成为空壳。所以,像刘大头这样的干部,不但要用党纪政纪来处理,而且要一撤到底!”

听完孙海洋的话,副书记老郑带头鼓起了掌,同时,他斜视一眼坐在正席位的书记方,不意察觉地露出了一丝冷笑。

老郑判断,从现在开始,书记方已经走向了孤立。

在去见林雪之前,孙海洋想好了一肚子的话,乃至连说话的顺序都进行了编排,对于林雪的反应,也作了充分的考虑。却是没想到,那些话一句也没说,想象中林雪的反应也没有出现。这反而让孙海洋自惭自疚了起来——林雪压根儿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人家就是想见你,想你了。而且,人家对你现在的状况一清二楚,说她是对人对事、轻与重都是拎得清掂得明的。说,这不是你孙海洋个人的事,是东方公司的事。

林雪拉住孙海洋的手,动情地说:“海洋,你怎么想的,我有数。我林雪要是为难你的话,早就为难你了。我只是想你,太想你了。你懂吗?那天打电话给你,是我一时失态,也不全是,我只是想激激你,耍了一下小孩子脾气。你要原谅我。”

林雪还说:“和你这样相拥相守,真好。可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当你的女人,或者说是当你的情人,是不容易的。这不容易就是要有理性,不能拿所谓的情来困住你。我也知道,你这样的男人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你也不会只属于你自己。你属于你的理想和抱负。所以,我从不求有一个所谓的结局或者说是未来。我只求我想你的时候能见到你,只求我和你的关系比情人远一点儿,比朋友近一点儿。也正因为这样,你让我来省台,我就来了。我懂你,懂你的。”

林雪的这番话,是在他们肌肤相亲之后,她伏在他的胸上说的。细声慢语,情真意切。孙海洋当时能做的,只是把林雪紧紧搂着。

碰上林雪这样的女人,是他的大幸还是不幸呢?大幸的是,林雪是一个知道收与放的女人;不幸的是,他想和她有个了结的愿望恐怕难成。而这种关系拖下去、拖长久了,于他于她,都是一种负担。

看来,他和林雪的事不是短时间能弄得好的。既然如此,那就让时间来作决断吧。孙海洋相信,时间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利器。

那么,还是全身心投入到的职责中去吧。首当其冲的是东矿区党政一把手的考试和测评工作,即使他作不成东方公司的掌政者,为了东方公司的未来,这项工作也必须要做。刘大头说得对,洗牌,的确是洗牌。不把牌洗好,自己手中怎么能有一手好牌呢?高手对决,胜负早已在这洗牌之中了。

纪委书记冷静进来的时候,孙海洋正埋着头在出考试题。

冷静微笑道:“写什么呢,这么专注?”

孙海洋抬头,说:“出卷子。”

冷静说:“可别太难了,我可是听到不少骂你的话了。”

孙海洋笑笑说:“还好,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来打我的闷棍。”

冷静说:“还和上回一样,你和他各分一块?”

孙海洋说:“这恐怕是最合理的。有事?”

冷静从带来的档案袋中取出五个信封,摆到孙海洋的面前,说:“这五封信,你看看。”

孙海洋拿起信,一封一封地认真看了起来。

这五封信,有四封是匿名的,一封是一个叫柏平的人写的,信不长,全是电脑打印,内容都是反映东岭矿矿长陶铭、书记熊正平贪污腐败的问题。

“什么时候寄来的?”

“有两个月了吧。”

“两个月了?你怎么想的?”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起先我是不信,也不对,是将信将疑。再说,对陶铭和熊正平我还是了解的,总觉得他们不可能这么低智商。直到柏平的来信,这才引起我的重视。于是,我私下里找了柏平。他说那些信都是他写的,所举报的问题都是千真万确的,还把一张银联卡交给了我,说那里面有五十八万块钱,是陶铭他们给他的,他一分也没有动。”

事实上,冷静在接到第一封信后,就派付莹和袁亚平开始了暗中调查。冷静想把调查的结果告诉孙海洋,转念一想,还是先不说吧。

“五十八万块钱。”孙海洋说,“这个柏平当副矿长已经五年了,工资也不止五十八万呀。”

“是啊,这五十八万说明不了什么。而他手上又没有其他证据。我现在所想的是,这个柏平,为什么要举报,为什么早不举报,偏偏现在举报。即使熊、陶二人真有问题,那么,这个柏平是不是有别有动机。”

“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一直很矛盾,不敢举报是怕受打击。现在举报是大势已到。”

“这个家伙,还蛮有心计的。”孙海洋说,“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半信吧。”冷静淡笑一下,说:“也许他有他的考虑呢。损人不利己的事,还是这种事,柏平不是傻子。”

孙海洋想想后,问冷静:“你打算怎么办?”

冷静说:“这不,想请你拿个主意。”

孙海洋说:“我还不晓得你,怕是已经动作了吧?”

冷静说:“此事甚大,我可不想在此时给你添乱。万一打蛇不成,反被蛇咬呢。”

孙海洋给冷静递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吸了几口后,对冷静说:“书记知道吗?”

冷静说:“我还没向他汇报。这两个人和他的关系是明摆着的。我个人认为,在没有铁证之前,还是不说为好。”

冷静还想说出他的另一个担心——书记方会牵扯进来。冷静希望是这样,但又怕是这样——终归,书记方是东方公司的第一把手!

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他相信,孙海洋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他来找孙海洋,根本也是在这一点上。

“是不是过于担心了?”孙海洋浅笑一下,说,“从他们平常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就说车子吧,别的单位这些年都换车了,他俩至今还在用那两辆老普桑,办公室里连空调都没装。有次我还说过他们。可他们却说能省就省。弄得我还挺感动的。所以呢。这事你是一定要汇报给书记的。你说呢?”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冷静说。

看着冷静出门去的背影,孙海洋突然冒出了一丝忧虑:不知这位老伙计是否领会了他的用意。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竽,你冷静在这个时候是万万不可捧在手里的。

冷静怎能不知孙海洋的用意呢,他来找孙海洋,就是探底。结果使他有些失望,有一种被人出卖了的感觉。他知道,在已绝对占了上风的现在,孙海洋开始静待了,只要不出变数,董事长的位置非他莫属。而他冷静呢?只要书记方还压着,也许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

其实,冷静对于孙海洋的态度早有预判。

从孙海洋那里回到办公室后,冷静靠在办公椅上思量了许多。最后,他决定不去向书记方当面汇报。

冷静来到街上,找了一家打字复印店,将那几封信复印了一份(隐去了柏平的名字),然后,来到邮局,用快递寄给了书记方。

冷静完全可以在以后把事情告诉孙海洋或者不告诉孙海洋,终归查案是他分内的事。然而,冷静很清楚,现在告诉孙海洋和现在不告诉孙海洋,其中的微妙是不一样的。

虽说这个举报人柏平动机无法判明,举报的因由是什么现在也弄不清,然而,陶、熊的问题肯定是有的,而且是大问题——从付莹和袁亚平调查的情况来看,弄不好这两个家伙得去吃牢饭。

让他们去吃牢饭,这不是冷静的最终目的,目的是啥,他自己清楚,所以,他得把事情预先通告孙海洋,免得日后生出误会。而一旦有了误会,想要解释,那只会越描越黑。

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冷静一个人悄悄地又做了一次暗查和落实。

冷静还从东岭矿的一个老乡那里了解到了一个隐情——柏平的老婆、人称东岭一枝花的周蕊和陶铭有一腿。知道这事后,冷静仿佛看透了柏平的心底——他妈的,这小子原来是想一箭双雕呀——既报了私仇,又为自己的升迁搬开拦路石。想想也是,一个矿院毕业的人,风华正茂,总不能老是待在副矿长的位置上吧?虽说接下来的考试、竞岗他也许有机会,可仅仅是也许,他看到的事实是陶、熊有大树靠着,有根有基。更何况,老婆的屁股还贴给了那个姓陶的。

于是,冷静就感叹——这世上的人,总是如此的聪明。真的聪明吗?天晓得!

冷静在暗中忙乎的时候,书记方气得住了三天医院——那天,还没看完那五封信,他便瘫软在了办公室的大办公椅上。党办的小徐来送报纸,发现了险情,大呼小叫起来,然后大家把书记方送到公司医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快,虽说是轻度中风,要是身边没个人,就麻烦了。

书记方住院的时候,冷静又找柏平谈了一次话。再次找柏平谈话,是因为冷静觉得这个柏平还留了一手。冷静判断,他之所以要留一手,显然是在看风向。这一点冷静完全能理解。

和柏平谈完话,冷静恨得牙根直痒痒——操他妈的,好你个陶铭,好你个熊正平,伪装得跟雷锋一样,有水平,有深度。可终归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至于这个柏平,冷静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咽进了一只苍蝇一样。何苦要去检举人家呢?就因为人家和你老婆搞上了?就因为你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他们拿了,贪了,也分赃给你了,或许你交出的这五十八万仅仅是个零头,大头在你老婆手里攥着,可终归也是一笔大数字了,这样数目的钱也是可以让你闭嘴的——这笔钱雇个杀手估计也够了。可你他妈的却是长了反骨!还一个劲地同我谈党性原则。

但作为党的纪委书记,冷静对于柏平的行为还是不能否认的,尽管他做得有些猥琐且又留了后手;尽管在冷静的劝导和压力下,他才把所知的一切都抖了出来,终归也是一种正义!

正义归正义,冷静已经把柏平看透了,也可以说柏平在冷静这里已经原形毕露了。冷静甚至想,如果孙海洋在以后要启用柏平的话,他肯定反对。这种长反骨的人,实在太危险,人格上是有大问题的!

至此,冷静认为应该出击了。

这天上午,冷静带着付莹和袁亚平一路杀向了东岭矿,杀进了矿劳服公司(兴隆实业公司)经理沈兰芝的办公室。

一轮政策攻势和心理战之后,沈兰芝竹筒倒豆般地把事情倒了出来——矿上的劳服公司在这许多年里,实际成了陶、熊二人的洗钱铺、小金库。

沈兰芝的交代,用了两个多小时。作记录的付莹手都写酸了。

沈兰芝交代的种种搞钱的手段,使冷静觉得自己真是一只井底之蛙。要不是亲耳所听,冷静绝对不会相信这许多的匪夷所思的手段竟然是两个搞煤矿的人所为,俩人看似稳重踏实,是忠厚本分的共产党的干部。这让冷静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意大利的电视剧《出生入死》,那里面黑手党洗钱的手段和东岭矿的这些王八蛋如出一辙。

搞定了沈兰芝之后,已是午饭时分。冷静命付莹把沈兰芝带回公司,到公司招待所开一个房间,并让付莹陪着沈兰芝写交代材料。

付莹带着沈兰芝走后,冷静又给纪委副书记老周打了电话,请他带几个人午饭后立即赶到东岭矿。

和老周通完电话,冷静又和陶铭通电话。

冷静直截了当地说:“老陶,我是冷静。下午你和老熊哪儿也别去,我们有事找你们。”

说完,冷静就关了手机,带着袁亚平去了一家小吃店。

正要回家吃饭的陶铭接了电话后,坐在办公室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冷静说话的口气很不对劲呢!思来想去,陶铭惊出了一身冷汗。可他又实在吃不准。于是,他起身去了隔壁熊正平的办公室。这时候,熊正平也正要起身回家,见陶铭一脸阴郁地进来,心猛地往下一沉。

说来也巧,冷静他们的车子开进东岭矿,驶向劳服公司时,熊正平正好从井口那边走过来。虽说还有段距离,可纪委的那辆小车他是认得的。他的第一反应是出事了!于是,他急忙赶回家,并叫回了在工会上班的老婆子。夫妻俩在家里商量了好一阵子——现钱可以藏起来,银行的存款以及在宁州和省城的三套房子那是死的。

一筹莫展中,夫妻俩只能把宝押在沈兰芝身上。只要她不说,即使查,也是百事全无,每年公司的大审计,账面上都是清白的。

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想把事情告诉陶铭,陶铭却下井去了(作为矿长,陶铭每天都会下井,到片区和采煤面看看。这既是他的分内职责,也是一种督导和表率。作为矿长,陶铭还是十分有责任心的,也正是这份责任心,才使东岭矿在十几年中无重大的伤亡事故)。

熊正平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陶铭看看熊正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低声道:“可能坏事了。”

“当真?”熊正平本能地应了一句,接着便是自言自语,“怎么会呢?”

“想这个还有意思吗?”陶铭说。

“那你说怎么办?”

“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姓冷的摸到了什么。他说下午要找你我谈。想想吧,该怎么说。”

“要不给老大打个电话?”

“他刚出院,昨晚我去看他时他好像有话要同我说,可又没说。当时我就觉得怪怪的。依我看,老大八成已经知道了。”

熊正平不语了,只是点起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看着陶铭,心中竟升起了怨恨和懊悔。怨恨自己也怨恨陶铭,更懊悔自己立场不坚定,被陶铭拖上了贼船。他想起了多年前陶铭第一次给他钱的情景。那是他调来当书记的第二年,是三月的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陶铭进到了他的办公室,把一张卡放在了他的面前,笑眯眯地说:“劳服公司去年的分红,不多,就六万。”

“分红?”他有些愕然。

“是我自作主张,让他们给你分了股。”陶铭显得很轻松地说。

“合法吗?”他不无忧虑地问。

“合理就行。”陶铭说,“合不合法,是他们的事。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好歹我也是矿长,共产党员一个,能害你这个搭档吗?”

回到家,就跟老婆说了,把自己的担忧也跟老婆说了。老婆想想后,笑了,说:“你是想把卡还回去?人家会收吗?即使收了,还不是装进人家的口袋里。人家既然能给你,肯定想周全了的。这里头的水一定不浅,你可别玩廉政没事找事把人家给坑了,把自己也给坑了。我是不会跟钱过不去的!”

老婆又说:“我听说那个陶铭跟方老大那是同穿一条裤子的。要不是方老大相中了你,你能从青溪的副书记调来东岭当书记?聪明点儿吧。”

是聪明了。这一聪明,就跟陶铭捆在了一起,自然也真正进了方老大的圈子。

可是,现在怎么办?

想来想去,熊正平对陶铭说:“还是同老大通个气吧。省得都被动。”

“万一是老大让他们来搞事的呢?”陶铭瞪了熊正平一眼,“老大要是不同意,姓冷的有胆子吗?”

“这怎么可能?老大发神经了吗?他应该是有数的!”

“老兄呀,我就怕老大心中没个数。我告诉你吧,其实,咱们的老大是一个十分清正廉洁的人。”

补 记

那天从东岭矿回来已是晚饭时分。

冷静陪陶铭和熊正平在招待所的小餐厅吃了饭,吃饭的时候,冷静对他们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都是老同志了,从现在起该怎么做,你们晓得的。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老陶在西配楼,老熊在东配楼,都是套间,条件也不错。等会儿有人带你们过去。住下后,有什么事就同他们说,不用客气。”

陶、熊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五味杂陈。他们清楚,从现在开始,他们被冷静这个浑蛋东西给“双规”了。

把事情向工作人员交代完之后,冷静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原以为这是两块难啃的骨头、硬骨头,却是两块软骨头。斗志满满的冷静在这时反而觉得挺没劲的,觉得一点儿也没玩头。

原以为会和书记方牵扯上的,审了一下午,那两个人吐出了不少货,却是无一点儿和书记方相关的。是不是早已串通好的,不清楚。也许他们是心照不宣吧——书记方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无论怎样,冷静都能理解。这同时,冷静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难道真的没有牵扯上书记方,真的就那么干净?也许书记方真的是干净的,干净就好!怎么说书记方也是公司的老大,一把手,党委书记,干净是本分、本色,是应该的!

冷静站在招待所的大院内,抬头望天,思忖了好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书记方的电话。

书记方刚吃好晚饭,坐在沙发上边吸烟边看央视新闻。在听冷静汇报的时候,书记方很强烈地觉到了一股又一股的血流直往脑门冲上来,他是强撑着听完冷静汇报的。头晕目眩的他要不是靠在沙发上,说不定已经瘫软在地上了。

收了手机后,书记方边喘粗气边骂了一句:“小人!”

端茶上来的夫人便问:“怎么啦,谁又惹你了?刚出院,别动气。事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一把年纪了,还活不明白。”

“你知道个屁。”书记方没好气地说,“是老陶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死路上走!”

“有多大的事呀,话说得这么难听。”

“知道吗,这两个家伙,把东岭矿搞成了独立王国,他们贪了多少你想都想不到。他们竟敢往自己腰包里装了五六百万,这还不算在外地有几套几套的房子。你说,不是寻死是什么!”

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没办法了?”

“自作孽,不可活!”

“你就不觉得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

“什么意思?我一身清白,我能怕他们舞剑?”

“你不怕我怕。”

书记方一听,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夫人去了卧室。出来时,手中拿着几个银行存折。她对书记方说:“统共三百多万,有老陶他们给的,也有其他人给的。我还买了一套大房子,在青山庄园,是给我俩养老住的。”

书记方一下子呆若木鸡了。

书记方的双眼瞪得老大,死鱼样地盯着夫人。

“我晓得你的秉性,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你。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你不做准备,我不能不做准备的。”

“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这样!这样……”书记方歪在了沙发上,口吐白沫。

书记方彻底中风了。

写完这部小说的时候,东方公司的改制工作还悬在空中。有传闻说东方公司将重组为东方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为国有独资公司,下属有煤业公司、实业公司、煤化公司、物业公司、机电公司、水泥公司等专业化公司,形成以集团公司为决策中心,以专业公司为利润中心,以矿处单位为成本中心的经营(发展)格局。

也有传闻说上头有意让省内水泥行业的老大属民营的强生公司和已经上市的拜克化工来参股东方公司,搞混合型经济(企业),使东方公司脱胎换骨,更快更高效地适应市场经济。

陈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出版(发表)作品200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恣意辉煌》,长篇小说《太阳背后》,长篇报告文学《竹乡警魂》,散文集《彷徨与高歌》等。《天上有个太阳》(短篇小说)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突围》(中篇小说)获阳光文学奖,《面对死亡》(散文)获第四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太阳背后》(长篇小说)获第五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彷徨与高歌》(散文集)获第六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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