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短篇小说)

2014-08-15 00:54袁姣素
文艺论坛 2014年17期
关键词:二爷

袁姣素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天。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落雪,就连早上起来,也很难见到枯草地上的茫茫一片白。与往年的冰天雪地比,好像还是十月小阳春,根本看不到往年在屁股下提溜着个木火箱走来走去的老人,那些掉光了牙的老人们,脸上都流溢着灿烂的光,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

有人,无所事事在空旷的田野里闲逛;有人,在院子里无由地发呆,看狗打架;有人,就站在不远处,把日子想得不切实际,很遥远。

时令眼看就要立春了,阳光晒在每个人身上,暖烘烘的。暖冬下,有几个回来过年的男人都往外走,一不小心地显露出自己的烦躁和不安。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天,如今也反常了。看来,要出事。

女人像往常一样,推开那扇吱吱啦啦的破木门,眼睛却显得呆滞无光。她切了一筛子的萝卜干放到太阳下晒,一片片地摆在干净的石头上,白得令人晃眼。那些萝卜干是她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准备过渡的,所以她的每个动作都很专注,生怕漏掉了一片。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今天全身素缟,从头到脚都是白的,白碜碜的,让人感觉在这暖阳之中增添了一丝莫名的恐怖和刻骨的寒意。村里的老太太们一个跟着一个,颤巍巍地走进了女人的家,一个比一个恐慌,一个比一个悲痛:天哪,怎么了?天哪,怎么会?天哪,怎么能这样?……

前几天,大伙儿还看到二爷在这里有说有笑着呢!人呀,说没就没了,说走就走了。

女人愣怔怔的,伸手去抹自己的双眼,两行浊泪肆意地汪汪地流,冲刷着她不干净的脸,她脸上留下的一排烟灰手指印,被泪水浸泡,脸更是花得不像样,像刚刚从窑里走出来一样,与她一身白极不协调,很是打眼。

“怎么不安喇叭放个哀乐?人装殓了没有啊!”七嘴八舌的声音让这个村庄瞬间镀上了一层神秘和寒意。

“哪里啊,二爷到医院不到一个星期就不行了。二爷死了后,当天就被儿子送去火化了,要她陪着骨灰盒回来了。”

这不,家里的神龛上,正摆着二爷的骨灰盒呢。

“真不像话!太不像话!他儿子怎么不见回来给他老子送终啊?!”

这下,村子像发生了地震,院子里简直就像炸开了锅!

咦,哪能开这种玩笑?哪能这样忤逆不孝?村子里,祖祖辈辈一直都是土葬,火葬这种稀奇事还远没有普及到这个偏远的乡镇和村落。在这个村子里,老人们都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沿袭祖祖辈辈的传统和教化,洗得干干净净的,穿戴整整齐齐的,“千年屋” (棺材) 里睡得安安稳稳的,还要带上自己平时娱乐的喜好,如纸牌呀,烧酒呀等等。更重要的是,穿戴一新,干净整洁,是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正式式体体面面,回归自己曾经劳作的土地,飞到自己梦中的天堂。

二爷就这样不见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如今就憩息在这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里。才走过六十五个春秋,人们一时不敢相信那个活生生的二爷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更不敢相信他现在就蹲在自家的神龛上,没有一点动静。这也真的是个命,二爷给人装殓了这么多年,轮到自己了却没有给他装殓的机会。

村里的家务长对此事极为愤慨,也极为无奈。二爷的儿子不懂道理,不打照面,不知踪影,无法找寻。二爷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在十六岁下海做苦力时从高楼失足摔死了。女人是后娘,二爷的儿子从不把这个后娘当娘,跟别人一样,最多说那个女人,正面见着,也不抬眼,高兴时“喂”一声,已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有人说二爷的儿子不仅嫌这个女人邋遢,更嫌这个女人污了他家祖先。大伙晓得,这个女人是二爷从“迎春店”用一篓鱼换回家过日子的。

二爷喜欢鱼,更喜欢这个女人。他和这个女人相依为命近三十载,凄风苦雨,也是捂热着日子一路走过来了。

现如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但是,但是,吹吹打打送二爷入土为安是最为重要的。但是吹吹打打,总要破费的,而且二爷的儿子没露脸,一切都是空话。

几个上辈份的老人骂骂咧咧,骂二爷的儿子根本就是个砍脑壳的家伙,出报应喽,莫在这一带带坏后辈的细伢子,败坏祖上门风!

二爷的小儿子在外面打工也是发达了的,听说娶了个老婆在外面成了家,还买了精装房,过得像个城里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很少回来看二爷老两口。他结婚时,二爷和他的女人还给他包了个两万元的大红包,那是他们老两口的全部积蓄。在他们做了爷爷奶奶后,女人还去了二爷儿子那里给他媳妇帮忙带了三个月的嫩娃娃。

后来,女人不声不响回来了,回来后尽管常爱找人说起城里的孙子,说起城里的好,却从不说起二爷的儿子和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女人在城里怎么样;也没有人知道,女人的心里受了怎样的伤害。

那时,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因为那时还有二爷。

现在,没有了二爷的女人,一夜之间就不像女人了。那没有了二爷的老屋,也失却了一屋生气。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不敢经过二爷的家门,那古老破旧的屋子里,一眼望去,黑洞洞的,竟从里面透出一股寒森森的阴风,毛骨悚然的。乡下人崇信鬼神,晓得他家里摆着一个人的骨灰,总觉得那人的阴魂不散,会在晚上出来寻替死鬼,所以晚上一般都是不从他家门口路过的;即使白天经过,也都提心吊胆地走得极快,像鱼一样溜走。

女人还是日日从那间阴森森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忙上忙下。有时,还给二爷的骨灰盒面前摆上他平时最爱喝的烧酒,絮絮叨叨地说一大堆让人听不懂摸不着头脑的话。

七天之后,女人脱去缟素,又像往常一样在她的屋前屋后倒腾着她从外面捡回来的垃圾,从里面把矿泉水瓶和纸盒之类的分开,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去废品回收站换成一元一元的小票。女人开始了没有二爷呵护的日子。

慢慢地,大伙忘记了二爷的儿子,忘记了二爷,却时时记得这个有些邋遢的女人。没有二爷的女人,一下子好像老去许多,一下子好像消瘦了许多。

后来,有村邻自发地把一些旧衣物送给女人,家里有什么多余的口粮也给她分一点送去。每回,女人总是嘿嘿地笑着,用那双被柴火熏得乌黑的爪子捧着,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够了,够了呢,我不饿,我饿不死呢……

女人是真的老了,那满脸横爬的纹路深深地刻在她曾经俊俏的脸上,一层黝黑的皮松弛下来,脖子上凸出一条条的青筋,像一根根蚯蚓,爬满她贫瘠的身上。看着她每天挑着破烂在院里转悠,大伙又想起了二爷。

二爷在家里排行老二,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有读多少书,但是生性豪爽,嗜酒如命,说话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于是大家给了他个尊号“二爷”,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都喊他二爷。

二爷的命不好,中年丧妻,两个儿子都由他独自抚养成人。大儿子因为家里实在太拮据,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辍学下海去抑钱,没有想到还不到一年就出了意外,从楼上掉下来,钱没砸到手,人却砸死了。小儿子坚持读完了高中,却榜上无名。二爷也只不过两三天抑郁,醒来时仍旧每天喝一斤烧酒,说话的声音依然铜锣一般。

那些年,寒冷的冬天里,他喝着喜爱的烧酒,哼唱起小调,自己慢慢地就拥有了一身的温暖。

大队见他生活艰辛,就让他在村里和城镇相连的那条寒沙河上摆渡。把这边要过河的人送到对岸,回来的人在那边喊一嗓子,他又把渡船摇过去接过来,大队部每月给他一些钱度日。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政府就在这条河上架起了一座桥,以便两岸的人交通方便。大伙自是感觉方便多了,经济也跟着活跃起来,可是,二爷却不声不响失业了。

有了桥,交通便利了,一些乡亲开始做起了买卖。有些人,不再三伏天的背着打谷机大汗淋漓地喘粗气,摇身一变成为商人,当起老板,挣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肥得流油。发达了的,都发展到对岸搞铺子去了,成为地地道道的商户。二爷虽然高大魁梧,力气也大,但脑袋却不活泛,他不来事。他更喜欢捕鱼,喜欢在水里讨生活。他的水性很好,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在水里闭气十多分钟,出来时像鸭子似地抖动着头上的水。此后,不管春夏秋冬,他总能在那条河逮到大大小小的活鱼上来,然后提到街市上卖掉,日子如鱼得水。

小儿子高中毕业后,闲着无事,喜欢在那屋里听录音机里的流行歌。他不喜欢说话,即使在路上碰见村里的熟人或者长辈,他也目不斜视,昂头挺胸而过,好像这些人不属于他世界里的,他不屑于跟他们打成一片。

二爷却不是这样的人,他老少搭三帮,跟小孩也划得来。大冬天的,他喝了一壶烧酒,暖暖身子就到那河里折腾去了。没搞一晌午,二爷准能捞到一些下酒菜,大的拿去卖掉,剩下的小鱼小虾,就分给一些在路上碰到的乡里村邻。有些细伢子嫌冷,不想用手去拎,他就张大嘴巴用力地往细伢子的手心里呵上一口气,连说:不冷吧,不冷了呢。二爷嘴巴里浓浓的酒气喷到他们的脸上,再不拿,他就追着往他们的胳膊窝里挠痒痒,细伢子忍不住发出清脆的笑声,拎着鱼,像一条鱼一样,消失在山路上,消失在快乐的海洋里。

小儿子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阵,就打点行李也下海捞生活去了。剩下二爷一个人,还是那样打鱼喝酒,喝酒打鱼,冬天也不例外。那些年的冬天,冷得人打哆嗦,二爷却没事人一样。二爷的冬天,是火热的冬天。二爷的冬天,是有希望的冬天。也就是在有一个冬天里,二爷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二爷说,电视机上的雪花点点,是他的鱼儿。他是用好多好多的鱼儿换回了这些雪花点点,换回了这台宝贝电视机。

那时,整个村里也就两台黑白电视机,二爷感觉自己雄气了一回。晚上,他把电视机搬到外面拉长了天线,村里的老老少少早把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拿上自家的小板凳早早地去二爷老屋前占个好位置。那排场和架势老大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黑压压的一片,头上顶着皎洁的月光,一些小媳妇还带着零碎吧嗒吧嗒着嘴。相距较远的乡邻,也会抢着在节目开播的时候赶到场,一到放广告的时间,才舍得离开一下去外头的地里解手,那上瘾劲儿,不得了。二爷总是乐呵呵地笑,直到节目放完了大家相继离去,二爷就会拿着手电筒给乡亲们照明,嘴里喊着:当心呢,慢慢走,明天再来呀。

时间久了,家家都买了电视机,二爷门前就冷落了。慢慢地,他自己也看得生厌了,感觉生活越来越乏味,就连那田里青蛙呱呱叫得也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响了。田野里,劳作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一片死寂。

夜晚,二爷一个人喝着烧酒,嚼着花生米,孑然一身的影子投放到斑驳的墙上,他总感觉身边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好像,他吃的菜里没有放盐,菜就没有味道;就好像,他每天去河里捕鱼,回来后没有人跟他分享。于是,二爷感觉生活没有意思,人也没有精神,像一头困在牢笼的猛兽,有力气却没有地方发泄,或者像一条鱼儿厌烦了这条寒沙河,无处是岸。

也许,生活的海洋,也要有停靠的彼岸。也许,幸福是发自内心的安宁,是一种守望。

有了桥,就有了热闹。寒沙河,也好像有了温度,水也浅了,沙也少了。河里来了淘沙的人,也就来了一些新鲜东西,不知道是好是坏。

在桥码头的那一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间“迎春店”。白天晚上都有一堆人,或大或小或胖或瘦或乖态的女人,她们或坐或站或倚或盼,或搔首弄姿,或守株待兔,一个个都是十二分的精神。她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都一样的画着个大花脸,眼里瞄着路过的老的少的那些男人,生怕一不小心猎物就不见了。一些老的少的高的矮的秃顶的甚至还有奶声奶气的小男人大男人老男人,被半推半就地拥进了里屋,不时地有人从那扇门里出出进进。

这些女人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经常有新的面孔出现,她们喜欢呆在这里就呆,不喜欢就走人。像鱼儿一样拥来,像鱼儿一样溜走。

寒沙河里的水,养鱼,也养人。

这个“迎春店”,起初在村里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尤其是女人们对那里总是指指点点,表情愤懑,叽叽喳喳地,恨不得用唾沫淹死她们。二爷说不上有意见,也说不上没意见,在店门口,在那些火辣辣的目光中,他还能镇定地来去自由,目不旁视。

后来,有人逗二爷:呦,卖鱼回来啦?去快活了一回吧?二爷起初很生气:我二爷是什么人啊,正儿八经地三代贫民出身,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我怎么会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大吐一口唾沫星子,重重地飞溅落在那人的面前。

有一次,二爷像往常一样从街上卖了鱼回来,经过那间店子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二爷不禁扭头看了看,见到一个模样清秀的中年女人,操着一口当地山区的口音:姐妹们,给个位置吧,我是新来的呢。那些女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吭声,没有谁愿意挪动位置给她。二爷很奇怪,因为那些女人都操着叽叽呱呱的外地口音,在外面聊天,路人都很难听懂的。当地口音还是第一次听见。于是,他便放下肩上的鱼网,放下那篓欢蹦乱跳的鱼,打量着那女人。那女人还是怯生生地,不敢去挤个位置,站在一边,很落寞。

二爷见那女人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年纪偏大,不如那些女人年轻,但未施粉黛比那些女人还要中看些。二爷越看越中意,就大胆地跨前一步,示意那女人到他这里来,那个女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了二爷的眼神,走到他面前来了。二爷看得更仔细了,呵!蛮俊俏的呢,剪了个西瓜头,瓜子脸,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水汪汪的,就是皮肤黑了点,活脱脱的一朵黑玫瑰!二爷心里砰砰乱跳,却掩饰不了满脸的喜悦。

二爷小声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当地的吧?怎么到这里来的?那女人霎时红了脸,一时忘了回话。她摆弄着那件有些过时的旧碎花衣襟,不敢抬头看二爷。怎么来这里的?二爷重新问。许久才回话,说:我是被人介绍来的,听说这里可以捞到钱。二爷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拉着她的手,说:你知道这里头是干什么营生的吗?那女人低着头,也没有抽回二爷握着的手,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的,来的时候只是听人说很轻松的,不用挑重担,干重活……

傻瓜,十足的傻瓜!二爷用手拨弄开女人额前的刘海,用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一起过日子吧?我也穷,但是我有让你吃不完的鱼!……

那个冬天很冷,厚厚的冰雪阻断不了二爷和女人的脚步,两人都感到心底流淌着一股暖流。夜黑了,洁净的雪光照亮他俩前行。

二爷牵着女人的手过了桥,心里满满当当地,血管里的血沸腾了,全身上下好像是被充了气似的,感觉要飞起来了。是啊,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碰上乡里乡亲的,就傻呵呵地问:你看这女人乖态吧?好心跟我回家过日子的哟,心甘情愿的呢!就是碰上村里的细伢子也不放过,也要这些屁孩儿一个劲地啧啧称赞:乖态,真的乖态!

二爷终于有自己的女人了。有了女人的二爷,比二爷还像二爷。

二爷跟女人就这样开始了男耕女织的日子,也没有去镇里登记,去领那个大红的本本。女人不计较,说:费钱呢,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就好了。二爷再也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汉子了,他有了女人,干活更卖力了。以前是一天去河里捕一次鱼,现在一天去两次了,河里那张网撒得大大的,恨不得一下子把河里的鱼都捞光。

二爷每天把捕的鱼拿去街上卖掉,剩下一些缠在网丝上的小鱼就带回来。在太阳下,女人见了总是开心地笑着,把那些小鱼从网上小心地取下来,晒干,再用柴火熏得黄亮亮的,然后让二爷拿去街上卖。卖了几次大家感觉特别香,就有很多人寻过来买她熏的小鱼了。

时间久了,大家发现女人虽然模样清秀,但是有些憨憨的,只能做些简单的农活,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也许,是在山里呆久了,又没有读过什么书,接触外面的世界更是少之又少了。女人一刻也离不开二爷,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二爷,二爷的家就是她温暖的港湾,二爷就是她心里的天,她的主心骨。

村里一些鬼灵精怪的媳妇见二爷出去了,就去寻二爷的女人开心。故意问她:就凭你这模样,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多好啊,干嘛就相中了二爷呢,这日子过得苦不拉叽的。天天熏鱼,干这种活腥臭腥臭的,把张好看的脸都糟蹋了,你真想要做“柴火西施”啊!

女人傻呵呵地笑着,露出一排好看整齐的白牙。什么是“柴火西施”啊?二爷没遇上我的时候,是有个退休的干部喜欢我,六十多了呢,刚来的几天几乎天天来找我,问我跟他回不回去过日子,说他的儿女都搞得蛮好的呢,就是身边差个照顾他的人。我看他的条件倒是蛮好的,就是不喜欢他的身板,一阵风就能刮倒,没有二爷健壮,不像二爷实打实,是干活的人。

哈哈,难怪你对二爷一见钟情呢,莫不是相中了他钢铁般的身板,能干活,会来事吧?那些女人乐得前俯后仰,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女人怔怔地看着,感觉到她们话里有话,就是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反击她们。这个女人只是嘿嘿地傻笑,那张俊俏的黑脸悄悄地泛上来一股红晕,在脸上漫山遍野。

女人是幸运的,二爷把她领回来不久,那个“迎春店”就关门了。听说是有个男人去里面风流快活,被他老婆发现就向当地派出所报案了。以后,这些女人一下子逃得远远地,店子也被查封关门了,如果二爷没有领她回来,这时候还不知道去哪里流浪呢。

二爷的小儿子不知不觉已经出去了几个春秋,十七年了,中间回来一次,说是要结婚了,媳妇要求在外面买房子成家。二爷和女人把他们几年来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来,数了数,整整两万,二爷把钱交到儿子手上。儿子啊,这是老子的全部家当了,对不住啊,老子这么费力,却不能让你满意。

那也是个冬天,寒风吹彻。儿子接了钱,不闻不问,二爷赶到里屋,女人眼里噙着泪,满脸的委屈与不舍,那是她和二爷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细细地过日子的钱呐!尽管有些不舍,她还是对小儿子说:跟媳妇成好家,好好地过日子呢,日子过细过圆润了,二爷和我就都好着呢。

女人用她那双黝黑的手,揩去情不自禁的泪水,眼角一条条的纹路深深地烙在脸上,接着又露出那惯常的憨憨的傻笑。小儿子怎能体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女人还是清晨巴早,上山去寻那些荆棘回来,晒干,熏鱼。

久违的阳光下,女人那双粗糙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伤疤,那深深的伤口里渗进了烟灰,弯弯曲曲的,活像一条条张牙舞爪的黑蜈蚣。二爷的小儿子在心里,讨厌女人吃了他的那份口粮,给这个家增添了负担;讨厌这个很不体面的女人,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甚至疑惑,表示出极大的不满:这个女人是不是个神经病?

儿子对她这个后娘,根本就像见了生人一样。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依旧老是围着他转,给他做好吃的,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他却没有给过这个女人一丝好脸色,嫌做的饭菜不干净,嫌这脏嫌那脏,嫌女人丢了他的脸,污了他的祖先,嫌生他养他的这地方,水太冷地太贫。

时间像一条鱼。每个人也是一条鱼,游在自己生活的河流里。

有一年冬天,特别地冷,河里冰封不动,二爷捕鱼的小船只能搁浅在岸上了。

二爷的生计越来越难,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就算不是这样冰封的冬天,有时在河里呆上一整天都捞不到几条小鱼了;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声如洪钟,背部也微微地佝偻起来,由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经常泡在水里,犯上了严重的风湿症,所以每次下河他不得不喝一两斤烧酒来热身。就这样,慢慢地,他几乎每餐都离不开烧酒。本地的烧酒,是一种米酒,里面含有大量的甲醛,不知道是酒精伤害了肝脏,还是河水浸泡的缘故,他的右眼变得太阳一样红,最后导致了失明。从此,二爷又多了一个绰号——独眼龙。

讨生活,二爷还是有办法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爷给死人做起了装殓。谁家里有了白喜事,他总是第一个早早到场。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把亡者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周周正正,体体面面地入殓。每次,他都能在当大事的时候排上用场,吃得流油好几天,还给自己的女人带回一些油腥的好吃好喝,末了当大事的人家还要给他一个小红包。大伙都问二爷怕么?二爷说:怕条卵,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不管谁家里老了人,都去喊二爷装殓,然后给他一些辛苦费。二爷也从不嫌多嫌少,谁喊他都去,加上做事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慢慢地,方圆几十里,二爷成了有名的装殓师。

另外,二爷还有一门看家本事。听他自己说,是祖上传给他的,专治各种牙痛。一些四处求医去了很多知名医院都不能根治的患者,便去找他试试,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二爷先是鼓着那只左眼查看一番,搞清楚是哪只牙在作怪,就拉开了架势。他先用一根长长的灯芯点上火,然后找准那只痛牙,用那团火从嘴巴里压过去,直到火熄灭,周围围观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嘴巴张得大大的,等那团火熄灭了才放心地合拢来。然后,患者用上二爷自己寻来的草药喝上一碗。只一碗,也真是奇了怪了,患者的牙居然真的好了,再也不痛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二爷的这门绝活。

治好的患者,总有一些人要上门来感谢二爷。二爷却绝不收钱,他说这是祖上的规矩,已经流传了几代人了,收了钱就不灵验了。但是,若有人提上一篮鸡蛋,或者抱上一只母鸡,加上一壶烧酒,给二爷送过来,二爷还是不会拒绝的。

但究竟装殓的活和治牙疼的事,不见得天天有,二爷的日子就有些接不上趟,过得清汤寡水的。

自从二爷给死人装殓后,村里有一些男女老少开始渐渐地疏远他了。他们说,二爷身上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和酒味。那种味,令人不堪忍受,他们说那是因为经常跟死人打交道的缘故,是尸身味。

后来,二爷也明显感觉到那些人异样的眼光。走路时,那些人远远地躲避着他。二爷知道,那些人不光是嫌他做这种不体面的差事,更是嫌他脏嫌他穷。二爷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以前的冬天。

二爷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从不看低自己清汤寡水的日子。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心里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知道,只要有眼前这个女人伴着他,他什么都不怕。

冬天再冷,女人也会给他捂热脚的。捂热的冬天,是温暖的生活。

二爷真的老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偶尔背着鱼网出去打鱼,直到夕阳西下时才疲惫不堪地背着空空的鱼网回家,残阳在背后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的眼睛跟这黄昏的晚霞一样红彤彤的,像血一样。他的身板不再挺拔,在鱼网下面弯成一张弓,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断裂。

二爷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垮下去,他每到傍晚都和自己的女人去村口的桥头等着,桥上一辆辆小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扬起一阵阵灰尘。马路两边绿油油的田野已经变成了一排排高楼大厦,这个村庄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村庄了,变化得自己有时也不认识了。

女人搀扶着他,跟他一样,眼里放出长长的线,看得很远很远,希望能突然看到奇迹。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坚持多久。二爷眼睛里的期待越来越弱,直到有天他们等到很晚,二爷喃喃地唠叨着:这孽障,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呢,托人带信都半年了,怎么也要捎个信回来呀,我可能等不到了。

二爷说倒就倒了,像一块大门板一样轰然倒地。他不醒人事的第三天,小儿子终于回来了,带着他去了医院,没有几天,二爷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跟他相濡以沫快三十年的女人。

而今,他已经化成了烟灰,静悄悄地蹲在老屋的神龛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孤零零地早出晚归,不声不响。

日子仍然是那样平淡如水,那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在半夜里不甘示弱地弄出滋滋啦啦的声响,诉说着从前经年的美好时光。

那天,女人从这间老屋走出来,迎着一脸的阳光。女人心里想着,这个冬天真是出奇地暖和!要是二爷还在,陪他晒晒太阳多好啊!可怜,他生前过的冬天,几乎每个冬天都落雪,那刺骨的三九寒天,二爷都在河里跟冰水打交道。几十年了,这是第一个不落雪的冬天,二爷居然就走了。二爷,你还怕冷吗?哦,瞧这记性!二爷躺在盒子里哩。二爷,你在小小的盒子里还觉得冷吗?要是能出来享受着暖暖的阳光多好啊!

有人喊她,跟她打招呼,她还在自顾自地想着二爷,没有反应。喂!问你呢。那人大声地对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女人吓了一跳,呆了呆,依然是憨憨地一笑,答非所问:我,我,我还要去捡废品呢……女人走了,她身后是长长的影子,在暖阳下有些单薄和无助。

女人身后的老屋也默默无语,屋前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那里面有女人从老远的地方捡来的纸盒,易拉罐空瓶,红白喜事放了礼花的空炮仗……那就是她整个的生活。

那座老屋的屋檐,仍然是那么弯弯尖尖地刺向苍穹。看起来,像个大大的问号,无语,静默……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因为这个冬天出奇地暖和,懒洋洋地晒着慵懒的万物。

就在这个暖冬,就在那个没有风的晚上,二爷的老屋燃起了熊熊大火,燃得特别起劲,火势特别凶猛,半夜被惊醒的人们不敢靠近老屋半步。

村里的老人看着这场大火,惊呼着:天火!天葬啊!谁也不知道二爷的房子起火的原因,谁也不知道女人是否在里面跟二爷一样化成了灰烬。这座老屋,嗞嗞啵啵地整整烧了一个晚上,是那么彻底地燃烧,最后只剩下一堆土砖,成为废墟。

后来,有人说看到二爷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捡垃圾,一脸的黑,一晃眼却又不见了,人们说,是那个女人的魂魄。但是,谁也说不清,那女人是人还是鬼,还有那场无由的大火,都生生地成为一个谜……

在这个暖冬里,有人想到以前冬天里,那厚厚的洁净的冰雪和白白亮亮的光。也许,那样的冬天才叫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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