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见蒋经国的印象

2014-09-17 08:19陈若曦
美文 2014年5期
关键词:蒋经国高雄总统

陈若曦

著名华人作家,台湾畅销书作家。出版有《归》《纸婚》《尹县长》等。现任中国(台湾)妇女写作协会理事长、台湾大学驻校作家。

1952年10月,我念台北第一女子中学初二,自称“青年导师”的蒋经国创办了“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简称“救国团”,高中以上的学生都必须参加。学校派驻教官,每周都有军训课,寒暑假时男生额外到部队接受战争训练。民间盛传,这是蒋介石为培养接班人的部署之一。

初中生没机会救国,令我不平,决定另想办法。身为班长,我鼓动同学寒暑假去部队劳军,获得一致通过。家父是木匠,用木头为我们打造了一只捐献箱,让同学投注零钱。学期终了前,经同学家长介绍,我联络上某部队,对方表示欢迎。我曾编导和演过一出话剧,再找能歌善舞的同学准备节目,放学后大家都自动留下来排练。

行前,我们打开劳军箱,用收集的零钱买了一些毛巾和香皂,全班50人兴高采烈投奔部队去。礼物微薄,但演出热情,竟获得掌声如雷。

消息传开后,同年级的其他四班也纷纷效法,到时让我带队一起去劳军。

初三时,学校因为我热心劳军,特别推荐我出席救国团的干部表扬活动。到时发现,受表扬的学生约40人,我年纪小,个头也小,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位置。

表扬仪式的重头戏是团主任蒋经国现身致辞。他衣着朴素,白衬衫和米色卡其裤,神情诚恳又热忱。演讲内容不外强调救国团主旨,要青年有勇敢牺牲和大无畏精神,以及不怕苦、不怕难和不怕死的决心,永记保国有责和复国有望等等。他讲话慷慨激昂,尤其还配合着不断扬起的手势,掳获全场注意力。我既听得屏气凝神,心情更是汹涌澎湃,颇有愿为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

这是我生平头一回见到蒋经国的印象。

然而我对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是有畏惧的,1947年2月28日的血腥镇压(史称“二二八事件”),尽管当时年幼,但印象深刻。随着年纪增长,对国民党政府渐增不满,长期戒严、特务横行等造成的“白色恐怖”,最是不得人心。这就是为什么,我1962年去美国留学后,改变心思,不回台湾而于1966年转投奔社会主义祖国。我相信,共产党能把国民党驱赶去台湾,前者显然比后者高明。何况,我出身工农家庭,而社会主义推崇劳动阶级,应该是最合乎公平正义的。我希望,将来台湾也能实现社会主义。我是念念不忘家乡的人,乃怀抱“回台湾的最短路线是经由北京”的念头,和丈夫段世尧由欧洲辗转飞北京去了。

不幸那年毛泽东发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和造反派席卷全国,武斗不休,知识分子和干部遭到残酷批斗,生产停顿,学校不务正业……社会呈现反常、荒谬和空转现象。一言以蔽之,“文革”革去了文化。

1971年,美国擅自把原属台湾宜兰县的钓鱼台列岛的“行政管理权”交给日本,引发台湾留美学生发动“保卫钓鱼台运动”。钓运份子分裂成“亲中”和“亲台”两派。“亲中”的前后组团访华,两团都设法找到我们。和外界取得连络后,丈夫觉得回国七年一事无成,不如再回西方谋职。我于是给周恩来总理写信,经过一番折腾,终于1973年底离开南京到香港。由于个人不习惯香港式生活,我们选择移民加拿大。五年后我受聘柏克莱加大中国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员。柏克莱以思想自由开放著称,60年代学生曾带头反越战,赢得“美国良心”美名,我决定迁来定居。

在香港时,应《明报》月刊之邀,写了反映“文革”的短篇小说《尹县长》,随即被台湾转载。1976年小说集《尹县长》在台湾出版,颇受欢迎。

一离开大陆,我即和台湾的亲友取得联系。1974年,蒋介石去世,由蒋经国接任大位,台湾进入民主运动的草创期。出于反抗几十年的高压统治,在岛外以美国为中心的“台独”运动窜起。岛内则有冲撞戒严令的民主运动者在活动,如找机会办杂志,虽屡办屡禁,但是“野心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上街要求自由民主,要求组织政党,这些民运人士统称“党外(国民党以外的)人士”。

居住加拿大以来,我一直关注家乡的政局,不时读到党外人士主办的政论杂志,知道台湾的民主运动正蓬勃发展。实际参与则始自作家陈映真的声援。

陈映真曾因参与左派读书会被警总逮捕并判刑,坐了七年牢。1978年10月又被逮捕,消息传到美国,惊动文化界。虽然他关了两天就释放,但聂华苓仍从爱荷华来电话,要求我多多写信给陈映真。

“你要准备信被检查”,她说,“信里要表示有很多人在关怀他才行。”

我照办如仪。

1979年夏天我移居柏克莱。那年的12月10日,高雄的《美丽岛杂志》因举办人权节游行,不幸发生警民流血冲突,史称“美丽岛事件”或“高雄事件”。

消息在美国传开,台湾同乡都很关切。听说政府借机逮捕民运人士,连不曾南下参与游行的也被抓走,就更加忧心忡忡了。

过两天,聂华苓打电话来。她表示国民政府扩大逮捕圈,颇有一网打尽异议人士的企图;陈映真准备好了随身衣物,担心又要被带去看守所;总之岛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陈若曦,你能不能回台湾一趟?”她说出理由:“因为你很有机会见到蒋经国。”

这个有可能。1978年冬《自立晚报》社长吴丰山曾来电话,表示吴三连首届文学奖颁给我,报社邀请我回去领奖。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返乡机会,正想答应,却听到他接着说:“那天是三老生日,总统会来给三老拜寿。”我赶紧表示最近重感冒,不宜出远门云云,把事情挡了下来。吴丰山很失望,但大方地表示:“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只要说一声,我们随时欢迎。”我确实有随时返台的借口。

华苓继续说:“你要是见到蒋经国,就可以给被捕的人求情呀!”

向特务头子求情?我心里颇不乐意。“跟他求情有用吗?”

我其实很悲观。国民党视党外如仇敌,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大整肃的机会,会理睬一个海外作家“手下留情”呼吁吗?

她听出我的犹豫,换个方式游说:“以前,《自由中国》杂志发行人雷震被抓的时候,海外人士曾希望胡适从美国赶回台湾,向蒋介石求情。他当时没有这么做,我们到今天都不原谅他!”

她当过政论杂志《自由中国》的编辑,说的当是实情。

这个激将法很有效,我当场同意试一试。区区一个写作人,怎能跟大文豪、大学者胡适比较呢?他尚且不被原谅,我岂非要被台湾同乡咒骂到死?不管有用没用,身为台湾人的我都要回去尽一份心力。

世尧其时在迈阿密的佛罗里达大学做研究,答应飞回柏克莱看家。

我觉得个人的力量微弱,不如集结一批美国著名文化人士,共同写封信给蒋“总统”,由我捎去,应可增加我求情的分量。这个想法获得金山湾区的朋友们赞同,政论家阮大仁主动起草信稿。儒学家杜维明是近邻,亲自来舍下,一起斟酌内容,最后决定用中式的八行书信纸,长度不超过三页。

信件以“当此外交失利,亟须全体同胞无分地域以求同舟共济之关头,而不幸发生高雄事件,实为亲痛仇快“开始,表示贻害甚多,而至大至深者,莫过于省籍隔阂之愈演愈烈”,以“总统”平日倡导民主,希望全案立即移交法院公开审理,并强调不用军法审判。

定稿后,庄因以毛笔书写。旧金山湾区的人都亲自签名,剩下的由我打电话去征求同意。有的用传真,也有人是代签或自行找人联署。不管任何形式,全信最后都送大家一份拷贝以昭信实。

参与签名的作家学者共27人,包括庄因、杜维明、阮大仁、李欧梵、张系国、许文雄、郑愁予、郑树森、杨牧、许芥昱、欧阳子、叶维廉、田弘茂、张富美、白先勇、谢镣章、余英时、许倬云、陈文雄、张灏、刘绍铭、石清正、林毓生、水晶、杨小佩和洪铭水。其中谢镣章和石清正两位,我迄今不认识。

联署约到20位时,我给台北《自立晚报》的吴丰山挂电话,说我想回台湾看看。

丰山表示欢迎,并请我自己买机票,到时他会来接机。

我立即买了华航经济舱。出发前夕,半夜三点时家中电话响起。我接听是女人的声音,但她不说什么,只要求和段世尧讲话。世尧听了才知是妈妈打来的,询问媳妇返回台湾有何目的。他说没有,就是回去看看而已。

我猜想国民政府已经知道我回去的目的了,包括信的内容都知道,相信是几位和政府关系密切的学者,事先“报备”吧。这一想,警总的种种恐怖不禁袭上心头。

我怀着忐忑之心,踏上了归乡之途。

由于忙着签名信,累积了十多天的《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没看,赶紧利用搭机的十一个小时“恶补”,以便了解有关高雄事件的后续报导。综合报刊和传闻,政府已逮捕一百人左右,连未曾参与事件的也捉走,大有借机一网打尽民主人士的意思;加上媒体多一面倒向政府,跟着磨刀霍霍,情况确实危急。

正读得晕头转向时,忽然听到空服员广播。

“飞机抵达台北机场了,请大家先在座位上等候,陈秀美女士请到机舱口来!”

天呀,这是礼遇,还是……我来不及思索,立即拿了皮包就往机舱门口走去。

舱门口站着两男一女,都以期待的眼光注视着我。年纪大的一男一女是我公婆,虽然还没见过面,但照片看过,因而一眼就能认出。另一位是高大的男子,我猜想是调查局或警备总部的人。

公公先趋前一步,低声警告我:“高雄事件的事,你不要谈。”

我装作没听到,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要怎么样就勇敢面对吧。于是吸了口气,大方地向那位高个子男士伸出自己的手,故作镇定地发问:“先生贵姓?”

“我是你弟弟。”

天呀,暌违家乡18年,弟弟长得又高又大,完全认不得了。可叹我一心想着高雄事件,未和家人联络,毫无心理准备才闹出这桩笑话。

我见到吴三连时,立即表达返台的目的。他安排我先见“总统”府秘书长蒋彦士,表达了求见“总统”之意。很快就有响应,我便在三老陪同下准时到达“总统”府。

“总统”偕秘书长接见我。距初中见过蒋经国一面,一晃已27年。如今他举止迟缓,已然是病魔缠身的垂垂老人,然而面露微笑,言辞谦和,颇有礼贤下士之风。他对拙作《尹县长》表达了礼貌性敬意。我急着表白返台的任务,随即呈上联署信。他拆看后即表示,一切会“依法行事”。我不放心,决定以亲自的见闻来强化台湾人心的慌乱。“我返台的第二天,一早就叫了部出租车去逛圆环。路上和司机谈起高雄事件,他满脸畏惧,一再说‘这事不好讲,你不要讲……真的人心惶惶呢!”

乘他沉吟之际,我又加上一句:“台湾人都很害怕,这会不会是第二次‘二二八事件 啊!”

“总统”原本神情泰然自若,听到“二二八事件”才露出一点惊愕并立即否认的表情。

我反复强调高雄发生的是暴动,绝非“叛乱”事件,不宜以军法审判。

“总统”看我顽固,索性反问一句:“陈女士说不是‘叛乱,那你认为是什么性质的事件呢?”

这真是将了我一军。我没有政治细胞,事前对谈话未作演习,当场顿住了。

慌乱中,我脱口而出:“严重的交通事故!”

“总统”听了未动声色,真正“处变不惊”。倒是“总统”右手边的蒋彦士,惊得“啊”了一声,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正要抗议,却被“总统”挥手制止,只得悻悻然坐下来。

为了圆自己的观点,我表示事件是警方过度反应,即先行镇压才引发民众的反抗,形成暴动现象,也即后来法庭上引用的“先镇后暴”说法。

我发现每隔半小时,便有侍从端茶出来,一脸有事报告的表情。“总统”示意他给客人倒茶,他才鞠躬退下。两次倒茶后,我突然醒悟,这是给主人下逐客令的机会,赶紧找个机会告辞。

出门后,三老脸色青白,急着找厕所。老人家从头到尾没吭声,只一味喝茶,显然肾脏受不了。

办完了正事,我放松心情,开始拜访亲友。

老朋友最先见的是殷张兰熙。兰熙在家中为我宴客。客人不多,其中有一位殷允芃女士,是《亚洲华尔街报》特派员兼《纽约时报》撰稿人,对我做了访问和摄影。很快,文章和照片在1月24日的《纽约时报》刊出;文中并预测台湾可能“公开审判异议人士”。这篇报导据说引起国际关注,对审判结果起了一定的影响。

“总统”之后,主导台湾情治系统的王升将军主动要见我。早听说他很厉害,警总、国安局和调查局都听命于他,以为像魔头一般。见面却发现人还平和稳重,侃侃而谈,态度颇诚恳,只是内容无甚新意而已。中间两次来人打岔,见他一挥手就退。等我省悟过来便起身告辞,约略历时一个半小时。这种会客方式和蒋经国如出一辙,也许是国府的官僚制式吧。

见了两位大官,我以为没事了,让吴丰山陪我南下游览。印象最深的是,到台南光顾蒋经国赏识的小吃店,跟着吃一碗“度小月”的担仔面。

刚游览到高雄,忽然接到“总统”要见面的通知,当即束装北上。可能水土不服,一早就腹痛兼腹泻,不得已在台南停下来,找了家诊所看病。在吴丰山催促下,医生给我挂点滴,药水滴完又赶路,只留下医生一脸的狐疑神色。

“总统”接见前,三老悄悄告诉我:“陈女士,你有话尽量说。我从昨天晚餐起,就禁食禁水,不用担心上厕所的事。”

“总统”似是有备而来,重点谈高雄事件发生时军警的处理方式。可能是响应我“先镇后暴” 的指控,他表示军警都有严格纪律,对民众从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结果被暴民打伤了一百多人,万不得已才采取镇压手段。他举一位妇人当街跪求暴徒不要打砸,但暴徒置之不理的例子。

这个镜头我早在电视上看过数回了,一时难以反驳。忽然脑筋急转弯,给我找到了一个借口。“可能是治安单位为了镇压,当街表演‘苦肉计吧!”

蒋彦士又惊得从座位弹起,满脸气愤,但又被“总统”挥手阻止发言,仍是悻悻然落座。

“总统”不动如山,神情无奈但口气坚定地表示:“我以人格保证,我们政府不会行使苦肉计。”

又经两次奉茶,我赶紧起身告辞。“总统”起身送客前,再度承诺高雄事件会依法处理。

“哪怕一个人受到冤枉,我的心都不会安的。”

这是我听到蒋经国的最后一句话。

离台前,殷允芃问我:“你头一回见‘总统时,是否向他反映了出租车司机的什么?”

原来“总统”前两天到南部视察,忽然指定要搭出租车,且非坐不可,让一批官员莫名其妙。

“我打听过了,”允芃说,“最近除了你,他没见过别人。你再想想看嘛!”

我想起曾向“总统”提到圆环乘车的事,内心一阵悸动。莫非他也想找出租车司机聊聊,从民间管道来了解事件真相不成?

那一剎那,我对蒋经国的评价有所改变。他的一生功过,历史自有客观的评断,但仅他这份寻求真相的心就很值得肯定。

由于我没配合国府的文宣和步调,可以理解,报章杂志铺天盖地讨伐我:叛国贼和台独同路人,父死不奔丧,却跑回来帮叛乱分子说情,不忠不孝莫过于此云云。

回程的飞机上,国府还派沈君山教授坐头等舱陪我,显然在传达政府的不满,包括蒋彦士的抗议。

“你知道吗?”蒋彦士见到我就气呼呼地说:“陈若曦欺人太甚!居然要‘总统向她作人格保证!”

我知道自己说话鲁莽,得罪不少人了,但已无法挽回,只得自吞苦果。

稍感安慰的是,高雄事件的家属告诉我,自我返台起,政府已没再逮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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