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

2014-09-17 08:19熊莺
美文 2014年5期

熊莺

熊 莺

资深媒体人,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开 静

夕阳,从窗外、门外,泄进一地。逼仄狭长的姜黄色的木质条桌上,女法工从一只皮箱里取出两只书样大小的百纳布袋,一只将我的护照、现金、银行卡等重要物件放入并编号。另一只,将我的手机,相机,一一装入。锦囊秘咒一般地封存。

此刻的我,身无长物,一如旧时光里那些已步入庵院的女子,已在三界之外。尘缘已绝。

我轻拢了拢行李箱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合上箱盖,向着我们的“寮房”方向走去。人世间有的出行,仿佛你无论怎样准备,都永远游弋于迷惘中,因为我们的心,远比肉身敏感、多虑。

在这片灌木杂生的丛林间,在马来西亚这家内观中心,我将自愿接受为期十日的“供养”,一如古老习俗的印度或者泰国那些丛林寺院里的出家众,守五戒,持观修。守“五戒”,除了寺院传统的仪律——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外,也还将如那些出家众一般,斋戒,过午不食。同时,中心还要求我们所有前来的修行者:禁语、不阅读、不书写、不与外界接触、不修饰自己的身体……女法工递给我两页纸,要我再次确认自己是否已知上述“学员须知”,并自愿守持,同时签字。

为何要去“闭关”?

是内观(禅修)。我纠正家人友人。

为何……

我试着以自己的方式去解释,但总是徒劳,最后我只能默默守口。

不再告诉他人,自己的心理仿佛愈加明了。倘若,某一日,我欢喜或者不欢喜,怀揣心事,或者只是闲意绵绵,看过这山枝头梨花迷离,又闻那坡山花闹,我只想以古人方式禅定一回,试问,我当怎样盘起自己的双腿,又当怎样持去“观”、去冥想?

心念简单如清霜化水。

临出发的前夜,弟弟在电话里劝了又劝。我明白他的忧虑。最担心的,还有我远在天国的母亲,已故两年的母亲那夜也回家了,深夜,她寂寥的一声“别在我的床上打坐哦……”然后阒然远去。

只道是西去的人,知多识广,母亲以她种种的人世与天国经验,她要告诉我什么呢?同时又在担心什么?

第一个夜晚,我是在疲惫中度过的。从成都到吉隆坡,从吉隆坡再转道关丹,不到24个小时,我从一个国度飞到另一个国度,再从异国的一座城市转乘汽车到另一座城市。疲惫不堪。

学员的房间并不大,约六七平方米。依墙,是一面冰冷的水泥石台。台仅一张单人垫子宽。台上覆盖垫子的地方为床,床垫没有覆盖到的地方,是小屋唯一可置洗漱用品的“桌”。

里间为卫生间,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美美躺下。

那一夜,熟睡中我也曾一度醒来。恍然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愕。出发前夕,关于观修(内观、禅修),我有意不给自己任何先入为主的阅历经验,只怕自己会以太多的旧有思维,去磨损了那一泓水嫩的“悟”。

门外虫鸣唧唧。不知是月影的清辉,还是径旁地灯的余光,两团朦胧的晶亮,正好洇开在我目之所及的墙面。夜长天空。

钟声大作。我知道,已是凌晨四时,一天里的“开静”时间。我该起床了。

与我一同起来的,还有那一排又一排红瓦白墙的小屋里,100多位来自世界各国各地,不知何种因缘聚合于此的修行人。犹如在尘世一般,我叠被、洗漱、梳头,所不同的是心境,不远处一方圣境,此刻正虚位以待。

我伸手去那一根此前不知哪位学员绷起的绳上取睡前换下的衣服,那是室内的另一“家当”。手起手落间,一片沉沉的树叶随之坠地。衣服里哪里来的落叶呢?沉甸甸的一片?

余光过处,我被怔怔地定在了那里。

一只不小的蜥蜴,淡虎皮色,身子约二三寸长。

我几近呼吸骤停。

蜥蜴会钻入人身上凡是有孔的地方,耳、鼻、隐私处。那是童年给我留下的根深蒂固的恐怖神话,不知从何时起,所有的软体类爬行动物,无论何时何地,一见之下,我都会惊恐万状,陡起生理连锁反应。

我本能地尖叫,向卫生间逃去……

禁语为第一关,第一日的第一个清晨,我破语“禁”了。

这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因为无声,这个世界才固执静好地停留在了那个浩渺的少有人迹的尘世之外。第二次早课钟声响起,在那个异国的凌晨,我向着大法堂惶惶走去。

抬眼处,星斗满天。

正 念

来到了泰国东北部无数寺院中的任何一座,你会发现什么呢?这样的教导和修行方式会和1980年代相契吗?内观(禅修)和觉醒的训练能够满足一个来自现代化和复杂社会的人的需求吗?你会发现,很多西方人在你之前就已经来过这里了。

自从1965年以来,就有上百位像你一样的欧洲及美国人,来到这森林里参访及学习。有些人短期的学习过后,就回到家里,将他人所学的融入到在家生活当中。有些人则出家一、二年或者更多年,做彻底的训练,然后才回家。然而一些发现森林生活是一种富足而庄严的生活方式的人,至今依然留在寺院里……

——阿姜·查《宁静的森林水池》

在回程的机上,我才有幸读到这本书。阿姜·查,泰国修行名僧。这本不过200多页的书籍,20多年来,不知翻译加印了多少次,合于我掌中的这一本,由马来西亚槟城佛学院印行。而邀我此行的马来西亚著名作家忆君大姐手头那一本,是她家人一页一页助印给她的。她惜若细软。

书中记录了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在泰国的森林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红尘中人去那里寻找内心的平静的过往,而书中更多内容,为阿姜·查对修行者们的开示。

在书中的光景里,那些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搭乘汽车越过泰国的阡陌,越过一里又一里越来越贫瘠的乡村土地,沿途有妇女在廊下织毛衣,有小孩沿着铁轨旁的沟渠中照料水牛,有男子在种植……房屋越来越稀疏,大片的森林和丛林,浓密地覆盖着山脉,而正是这些贫穷的、自给自足生活方式的原始乡村,一直默默支持着这里的森林僧和修行人,致力于用最纯粹的方式“苦”中修行。

除了森林僧,来此的修行人,他们与我们今天一样,都在以两千多年前佛陀所正悟的“法”,以禅坐的方式,以观察自然的呼吸的单纯方式,来“经验”我们的一颗心。观修。

我赤着一双足步入法堂,于自己的席垫上悄然入座。

曦微的晨色,轻纱漫滤一般,越过窗片,越过时空,给这间宏阔法堂镀着一层余晖。一堂100多位学员,呼与吸,身与影,亦真亦幻。堂内的前方,两张雪白法座上,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寂然不动。他们的身后,两支暖色壁灯,秉烛燃灯一般,如寂如灭……

按照报到之后那一晚的 “开示”,我屏息了一回。开始用功。

记得第一日下午课时的开示情景,老师Kanen于法座上俯身弱声问她膝下那一组学员,“如果发现心又跑掉了,不要有嗔恨,请再呼吸一次。自己不能听见的那种呼吸,再试试把心找回来。”“一般五分钟以内能发现,并能找回它(心)吗?”一簾草席上,正闻“法”的我们摇头或者点头。目光澄澈。

Kanen所指的心,是指人类的注意力。利用每个人自然呼吸的不变规律,来专注一颗心,“开示”说这种静的训练,能增加人的“心力”,最终可以达到生“慧”。

我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鼻孔入口,按“开示”要求,不附会给它任何的主观感受,与任何宗教无关,不念咒,不持佛号,心中也不去升起任何一念,只静静观察自己的每一次自然呼吸。“观察它怎样地呼入,又怎样地呼出”。无念地观察。

时空似冰山,冰峰一丝丝塌陷,每一声碎裂,吱吱有声。也仿佛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那一声脆响依旧,“四弦一声如裂帛”。

尘世中,生活引领我们殚精竭虑地吸收外来的思想,并以运用这些思想和经验为要,而此刻的我们都在做什么?以读秒的速度,一点一点清除内存……

此一念起时,我心下一惊,拒一念即是拒万念,我开始积极应战,以“量化”的方式来稳定大局: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

平日里,我们少有留心自己的心绪,而此时,是不是应了那个规律,物极必反,一个“杂染”丛生的陌生自己,跃跃欲试。

树欲静而风不止,“兵”临城下了。这一回,当我数到第七个呼吸时,莫明其妙的念头又横空而出。你猝不及防。

重来。

再度重来。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三个呼吸……躁动的东西大抵并不悲,已有些气馁时,某一瞬我恍若有悟:“数”这一行为,本生算不算一“念”呢?如算,又何来以空?!

携一颗晶莹无滞的心来到人世,如今要回到最初的那一空,竟成一场艰难的“守”。

我再一次屏息,我跟自己说:心——下——无——念。

当此四字一经由心,刹那之间,我再度心下生悔起来:所谓心下无念,此一“念”,它早已是,掩盖前一“念”的元凶。

索性随缘,我不再对抗,随遇而安。那个清晨,平生我第一次听到了那么多盈耳不绝的鸟叫。妙妙、喂——儿、咕咕、唧唧、啾啾、嘀嘀嘀、恰恰、呵——呵——呵,还有一种近似人类口哨的一声长嘶,“嘘——”,仿佛江南春好,心急的外乡男儿,陌上远远唤。

还记得,这些杂染,总与过去和未来有关,片刻不停留当下。往往因一个曾经的因,陡地牵出一连串的果。念头中有场景,有对话。场景中你总能尽情解释红尘间你有可能被误读的一切。念头中,你总能如愿……

红尘中乍去的我,于那个远方清晨,那些关也关不住的念头,最远处赴了西安,去了境外的香港、台湾,还去了日本、美国。印象中,自己曾反复比较日本北海道与台北深度游的种种用度。一念刚灭,一念即生。

“正念”的持续,也是观修的继续。或许是不得法,或许蜥蜴之忧仍心有余悸。那个清晨,我的“正念”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两个小时的持观,只记得当下自己的最后一念:不知,那只蜥蜴出去没有?

外 尘

在禅宗里有一个有名的公案:二僧同时在看一面旗子,一个人认为是风在动,另一人说是幡在动,他们一直争论,甚至拿棍子打了起来,但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是他们的心在动……

——阿姜·查《宁静的森林水池》

才两天的用功,你发现,屋后小径旁的一排天堂鸟植物,不知何时,园丁已给它们的根部培上了新土。绿叶簇拥着的一只只橙色的“鸟”,形态是平素了些,但只只仿佛都合着人心,一味地安静。一旁,不时有学员悄无声息地散步,她们脚跟触地,蹑脚而行,仿佛担忧,惊扰了刚刚收摄回来的那颗浅睡的心。

后来知道,蜥蜴是马来西亚国人心中的吉祥物,后来知道,在泰国森林里,有时修行人有时会有意选择停尸场附近下榻,利用对死亡的省思来克服恐惧。

在这里,女性修行人或许会对“外尘”二字刻骨铭心,因为我们心性敏感,难免被一些莫名事物牵绊。

第三日,因为害怕室内的小动物(此为第二只蜥蜴,第一只不知所踪),自己于门外的廊下梳头。正一下一下梳理我那一头长发,一阵黑风倏然袭来,影子从我眼前飞快掠过。定神下来方知,一只松鼠上了我宽宽过道上方的房梁。多可爱的灵物呀,但倘若你也如我那时一般独在天光下,你或许也会同我一般,只会叶公好龙躲躲闪闪而已。

一只个头不小的松鼠,我乍一回眸,它收回身体,匿身墙后,我一转身,它复又探出头来。烟波流动如《九歌》里的山魈附体,谜一样的魍魉之气。

那时,同修们都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几个回合之后,我有点毛骨悚然起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纵是丽魂,毕竟人鬼殊途,我决定不再回头,不再理会它。不曾想我此一举,一眨眼之间,生气的“山魈”跃上了我的房顶。它破坏性狂奔,惊天动地,仿佛要抛砖揭瓦……

那夜,或许我的小屋在个单元的当头,又窝在山坡下的腹部,我的房门不时有钝物撞击的声音,又或许只是风声,嘭——嘭——嘭,风雨交加夜,谓我不惧?我不确定。

而在这丛林间,这样的际遇少不了。

一位年轻的西方人来到森林寺院中的一家分院,请求能留下来修行。

“我希望你不怕吃苦。”阿姜·查说。

年轻人有点惊讶,他说我不是来受苦的,是来学习平静禅坐的。

阿姜·查告诉年轻人:“苦有两种,一种是会导致更多苦的苦,另一种是,会导致苦灭的苦。如果你不愿意面对第二种苦,你一定是愿意继续经验第一种苦。”

——阿姜·查《宁静的森林水池》

一碗姜粥,一根红薯,一勺花生米,一勺白色腐乳,一点青豆咸菜烩成的开胃菜,在餐厅里,我端起选好的自助早餐,赤着足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对号入座。

在泰国森林里七八十年代的修行者没有我这般如意。在阿姜·查的记忆中,那时的他们,住在老虎和眼镜蛇成群出没的丛林,用手制的伞帐挂在树上,作为临时的居所。这种生活方式的内涵是:很少的生外之物,很多的禅修时间。而且他们还要完成一天中重要的一课,每晨一次“托钵”乞食……

餐厅里依然须禁语。

早餐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甚至我可以用喜欢来形容。有粥、水果和各种小菜,另有切片面包,可自己调烤。不远处自助的饮料台,供给奶粉、可可、白糖等。然而是今天——第四日,却又分明是我最难熬的一天。

连续三天,每日十个小时以上的用功,我的颈椎、尾椎、腰椎都贴满膏药,整个人,背上打满膏药的补丁。与那个跟阿姜·查对话的年轻人一样,我也是来学习平静打坐的,而此时方知,面“壁”观心,这一坐哪里那么简单。

昨夜,一只更长更大的蜥蜴出现在我卫生间的透气窗玻璃片上。我失眠了。

又是一场没有语言的战争,我精疲力竭。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门想象成一柄大扇,一阵煽动,然后,用床单塞死了地上的门缝……

人躺下了,心仍难安,于是我开灯。是不是冥冥之中已有预感,这一开,比我此前看到的情况更为糟糕,一只蚯蚓又爬上了我的床台,比一根火柴长一点的它,正以不慢的速度,向我的床垫长驱直入。

我怵在那里。它仿佛不似我从前所见的蚯蚓,将身子缩成一团,然后再拱出一步。我脑子再一次一片混乱,是蜈蚣?我冲进卫生间取出扫帚,一阵乱扫。只听得有贝壳脆声落地的声音,然后,蚯蚓首尾相合,卷曲成了圆圆的一团。

后来知道,它名叫马陆,又名千足虫,多足纲节肢动物,遇袭击时会假死片刻。因其味臭,连鸟兽都不食。翌日,马陆死在我门外灰砖墁地的石径上,它伸长着身子,腹下满是细足。因那只日下雨,它是从潮湿的卫生间地漏里爬出来的。

“开静”的钟声响起,我心悸得实在厉害,仿佛人要坍塌。我放弃了起床,想让衰弱的心脏,有个缓冲。

是不是才过了一会儿,或者,只是半个时辰,我梦见了我外婆。

外婆老了十年有余。98岁高龄走时,她面如童颜,那个凌晨,外婆就以这样的童颜时空分离地站在我儿时爱去玩的邻家姐姐的窗外。见着外婆,我伏在床沿下,她看不见我了,转身推门进来。外婆慈目不言,我腼腆地站起来,用手势告诉外婆,“我禁语……没有说话……”

蓦然间被惊醒,我向着法堂匆匆赶去。

按荣格的理念,外婆是在以她的生前的人世经验,“干预”我的生活。在这位瑞士精神病学家看来,人走后,“人们会有数百年的、无法测算的一段时间,可供自己支配”。那么,外婆一定认定持观对我有所裨益,所以她不能坐视不管。

对于初次持修的人而言,危险往往源于“外尘”,就在我生理心理状态极糟的状况下,在这一天里,等待我要做的功课是,用“正念”去“觉知”人的整个身体。也即,将此前我们练习了三天的意念的那一个“点”,从鼻孔处很小一点,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去“觉知”全身。

也就是说,在这一天里,我们,至少将有以两个、以“两小时”为单位的课程,需要凝神用功,其间,不能更改坐姿。

我合上双眼,已无退路。山穷水尽时,心反而安静下来。万籁俱静。

那一天,我再睁开眼时,我看见,我右后的非洲女孩儿,不知何时弄来一堆黑色垫子,巨型扶手一般垒在她的周遭,她“正襟危坐”,于黑色“法座”上的她,似女巫又似古埃及艳后;最后一排的美国“假小子”,竟直接将一堆垫子垒成碉堡,她一茎花枝似地,无力地欹在碉堡上。我左面的学员马来西亚大姐黄美甜,体态僵硬地从我跟前爬过,爬行了很长一段路程,才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一瞬我仿佛明白,我自小体弱,原来母亲所担心的,是这里的生活之于红尘中长养的我,原本“根性”不同。

怜 悯

有许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与专业人才,都从大都市搬出来,到郊区及小镇去寻找平静,寻找较早的单纯生活。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人手里握满一把泥土并用力捏挤,它必会从你指缝中渗出去。人们在压力之下,同样会寻找到一条出离之道。

——阿姜·查《宁静的森林水池》

因为不让笔记,已记不清是哪一天,哪一餐,在餐厅的窗外,不知哪来的一只猫忽入视线。它在学员回房必经的小径徘徊,然后卷起尾巴坐了下来。

窗户只是它的镜框。

刹那间我顿生悲怜。此刻,假如我正好路经它的身旁,假如我正好俯下身子,假如我要去唤它,持戒中的我,该当如何?

我能、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只能是一遍又一遍轻抚——抚它脊上的每一寸毛发。

——人世间有的相遇,有的掌与掌十指相印看似不经意的刹那,谁说,又不是一世最浓最深的柔情。

许多事,我总是后知后觉,后来知道,禅修有许多法门,念佛、修止观或者观心、参禅(参话头)等等,这些法门历来其各执一端。只知道,此行,我是来修两千多年前,佛陀所悟得的那一门“观心”法门,后来在南怀瑾的书中方知,所谓观心,其本质是“藉着自己生命的自在功能而求形而上道”。按先生的阐述:头顶端正,大脑稍微靠后,以使脑下垂体不受压迫而恢复正常。因此脑下垂体内分泌的活动便会去影响淋巴、甲状腺,可以致肾上腺等恢复健康。身体的每一次盘曲,都是对身体相应部位的一种对治。

后来明白,修行之人,十分之七,为了长寿健康;十分之二,只是好奇而求玄求妙;另十分之一,只为求道。我当然属于“十分之二”行列中人。也是后来才明白,我们常用坐姿——双足盘曲,两手交叠,只知道其曰“跏趺坐”,它还有一名,一个传说中早已消亡的坐姿名“七支坐姿”……

第八日,按课程要求要冲刺观修的最后一道“关”。即我们将要把几日经验来的“觉知”,毫无阻滞,光标似地浑身上下一遍遍“流淌”。

那个上午,我呈半跏趺坐安坐于法堂,时间与空间已不在你的思绪当中,与所有学员一样,我元气渐定,渐渐也可以做到如如不动。

好几次,我汗湿衣襟。后来,我看见,当进入学员与老师交流环节时,有年长的学员脚步趔趄走上前去,她们捂面而泣。浑然不觉间,我发现我自己,也早泪流满面……

一坐一悟间,一个人,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体的故乡,阔别多时的那个宁静、淡远的故乡。儿时不知何为静,静是寂寞,是外婆、父母以及一个个血亲都不在身旁时,而当有一天,我们终于明白一个“静”字时, “水性不定,流息无恒”,我们的心早不在原处。

那一瞬,又仿佛沉睡多时的自己蓦然苏醒,空空净净一颗心,清明、不执着、又净悦,忽然间耳聪目明……

也仿佛,许多事物的本质原本就袒露在那里,只是今天,你才有知……

还记得,那个午后,我如约去大法外等待老师开示。烈日如炽,一起等候的还有几位欧美学员。我静坐于长廊下木墩的凳子上。两只小鸟,一前一后,一步一俯地啄食啄到我的面前。旁若无人。

金属一般亮晶晶的蓝色长嘴,金属一般色泽的明丽胸羽。绚烂的色泽一层一层地渐变,变至岁月淬炼之后的那种古旧枯荷颜色。

是哪位大师笔下的绝代工笔画?

我慢慢蹲下身子。见我这样,它们也似乎好奇起来。两对纤细的脚丫,走走停停,最后于我跟前停下。咫尺之距。

除了持观的修行人,这里长时无人。在这里,小鸟能啾啁,动物能呢喃,唯一批又一批的过客,悄无声息。

这里的小鸟对人类毫无意识。因我无声,因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与它们默默守望,我与动物,人类之于动物,原本可以这样的惺惺相惜。

小鸟偏着头静静地看着我,它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只是一具静物。它们的身后,一排高高的木槿花枝的篱笆墙上,星星点点的紫色牵牛花,疯开。

第九天是我们可以在这里用功的最后一天,这晚,也是“禁语”语境下,我们在这里的最后的晚茶。

一根香蕉、一瓣木瓜,一壶香茅茶,此前,水果类每餐每位学员只能于餐台上每件取一样,今晚,法工仿佛特别开恩,她端着果盘从我们的面前一一走过。目光柔润,而此前,这样的目光交流都会视为不可。

阿姜·查在他的时光里说,刚开始,这种方式(内观)看起来也许几乎很简单——表面上的很简单,但是,在试图将禅修付诸实践之时,你会发现并不那么容易。唯其不容易,那个傍晚,不知为何,学员们都不肯离席。同座的新加坡女子收拾走自己的盘碗之后,又空着一双手坐回原位……

为了唤回我们的慧命,这数天来,我们默默地见证彼此艰难的“涅槃”:有一同来的母女,她们形同陌路;有一同来的姐妹,逢着对方在路旁的公共热水塔下取水,一方放低伞檐,以隔断牵绊;有人相逢着了不得不礼敬的尊长了,一方干脆调头,择路逆行……还有呀,好多时候,在法堂里有一个人难忍,伏下身去,另一个会相随,也是一种呼应。

我前排的印度女士、文莱女士,身后的短发的美国“假小子”、瑞士、法国美女等等都在,我将一杯可可奶茶盈在掌心,不忍再啜,杯尽了,就该散席。

偌大的餐厅里,没有饕餮声,没有人境的嘈杂,只有细瓷的碟与碗、不锈钢的刀与叉的缱绻交汇。仿佛风过处,某一处风铃作响的空谷。

窗外,夜色渐浓,一棵大树从二层楼高的树冠上垂下来,每一片叶子仿佛一只空洞的眸子。

大家是不是在担心,担心明晚解禁时,那互不相通的语言一经发声,这份心领神会的人间静好,便会破灭?

能言语时,红尘之中,彼国彼民族彼此之间,心或许会成为障碍。而不能言语时,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不是种族的这一屋子素不相识的女子,竟然默默相守,契若金兰。

最终我先走了,我的身后,这座小小的坐落于皓皓夜空下的小屋,灯光幽柔。特别像人类修筑“通天塔”的前夕,时间可以无穷延伸、上帝还不曾给人类安排下互不相通的语言时的、某一个静穆美好的黄昏。

后 记:

“逆城市化”是一个新词,讲的是当水泥的城池越建越好,越来越多的人却因都市的种种诟病,一批又一批逆城市而居。但“逆城市化”并非一件新鲜事儿,昔年的泰国森林就有万丈红尘中忙碌中人的苦修禅悦。如今,更加适合现代人禅修的“内观中心”已蔚为风尚,我所入学的这家公益性的内观中心,据相关资料介绍,在全球已拥有上百家分中心,每年会有来自全世界的“逾十万人去静坐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