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仙

●李文驰

江神仙

●李文驰

他脚踏莲花，缓缓升起，那么耐人寻味，他仿佛知道你的前程，可以左右你的前程，他好像穿透重重的迷障，广阔的未来正在展开，而真正的命运的缔造者带着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匍匐在神仙的膝前。

那时候江神仙没有上山，他还住在民间。三伯父家屋子后面，一户彭姓人家的旁边，正是他的庙宇。许多年，江神仙听着周围的鸡鸣犬吠猪啼还有小儿夜哭夫妻打骂邻里口角，心平气和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人们的生活也过了一天又一天。实际上，江神仙不是一早就这么亲民。据说，江神仙修炼的时候换了好几个地方，有一次是在河对面的狮子脑上，但挨村民太近了，乡间生活的种种喧嚣打扰了他的清修，特别是传来的杀猪声更是听不得，无奈之下他只好去到远僻尘寰的另一处山崖，最终在那里证了道。所以江神仙是遁走人间又返回到人间，在很多年里安居在村民的屋宅之间，与村庄里的人们朝夕相处，他的庙宇也是一样低低的土砖屋，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这真是难述其妙的一件事。

我常去庙里玩。有时候是母亲带着，去拜一拜江神仙。我们叫“敬老爷”。那些日子，江神仙还没有塑金身，他的神位安放在宽阔而空旷的神台上，紫红色的帷幔从两边高高地垂下来，其间隐隐地现出一尊长长的木牌，上面刻着金色的大字。我伏在蒲团上，抬头打量这一切，既好奇，又紧张。大人带小孩子来敬老爷，小孩子不听话，一会儿在神案前打闹，一会儿坐在蒲团上发愣，大人呵斥起来，庙祝是一位老人，头发白了，走路也慢，佝偻着腰，就在旁边笑眯眯地说，不要紧，不要紧，细伢子不懂事，神仙是不会怪罪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善祷告的人，她在嘴里念念有词，报上我的生辰姓名为我求平安，看到我没有表现出足够庄重的态度，瞪了我一眼之后，说，神仙啊，小孩子不懂事，请您莫要见怪呀。

庙里挂着一笼笼盘香，像一座座宝塔浮在半空，那是一些敬神者许的愿和还的愿。人们在香炉里插下小树林一样的香烛，在香炉下烧掉纸钱，跪在香炉前打卦，磕头。烟雾缭绕间，很多次我幻想着神仙的样子，庙里的光线微微暗了，神台上涌动一些什么，好像要随时刮起一阵风，帷幔拂动，虚空中凝起一个庞大的影子，朝人徐徐地望过来，那么深邃、平静、意味深长，一丝神秘的气息始终弥漫在香灰四溢的味道里，每一次都让我感到不安和暗暗心惊。只是那会儿，江神仙还只有个牌位供着，他那张清秀慈悲而又似笑非笑的脸，要在多年以后才能见到。母亲祷告完毕，起身走到门口，点燃一串爆竹。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红色的纸屑洒下来，礼成了，一些幸福就得到了。

我觉得一个人呆在一座庙里，是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它总让人浮想联翩。我喜欢到处游荡，在我们这一块地方，人们建造了很多庙宇。有钱之处，所盖的庙宇也就十分讲究，青砖红瓦，飞檐斗拱，气势不凡，通常坐落在一些环境清幽地。有的还占地高广，视野开阔。我们的村子地处偏远，乡里人一日三餐填饱了肚子，暂时还没有更多的心力顾念其他，凭着朴实的天性，垒了几间简陋的民居，请江神仙来栖身。庙后的土坡上开着兰花，庙前的空地上是块菜园，周围是左邻右舍。乡人都深信神仙会予以体谅，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日复一日香火祀奉不绝，敬献殷勤，江神仙和他的庙声名日隆、信徒日增。但是在每一座庙里，等一个人过了懵然无知的岁数，一进去就好像有一种眼光抓着你，大有深意而又缄口不言，让人产生不自在的感觉。我有回跑到河对面闲逛，上了一座山，有一座高耸的庙，装饰得很漂亮，威严阔气。踏进庙里，进了大殿，空无一人，静谧又荒凉。我看着漆得红红的柱子、低眉顺眼的神像和大殿里高高在上的屋顶，不由生出惧意，慌里慌张地跑出来。

我在怕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江神仙庙里的庙祝，我们叫她庙里婆婆子，她驼背，眼花，一个人住在深深的偏房里，睡一张冷冷的木板床，自己生火煮饭，挑水浇园，她和神仙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孤苦的人。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日子，她吃过了太多的苦，走过了差不多一生，年数高了，就这样了，没什么好怕的了吧。对于她自己，她既没有希望，也没有了期待，我想她真正的内心是一口古井，所以庙里婆婆一个人住在寂静而幽暗的庙里，漆黑夜间的寒风萧瑟，虫鸣凄切，烛火明灭，她全部不害怕。

只不过江神仙知道这世上多是满怀期待的人。他当然心知肚明，从匍匐在他前面叩首的善男信女身上，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可他不说话，任由喃喃的祝词如念珠，袅袅的烟雾如神灵，任由打卦的声音清脆地响起，落下。白天，我去庙里玩，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敬神的人点爆竹。我和几个伙伴在庙里遐想一些妖魔鬼怪的事情。神台高筑，下面却是中空的，右下角还开着一扇小小的门，里面可能就镇压着点恐怖的东西。往门里望一眼，黑洞洞的，令人感到森然，心怦怦地乱跳。我的伙伴说，他曾看见过长着红冠的三寸小蛇，从庙里的墙角下扭着身子游出来。那是神蛇，他讲，不伤人，可是人也不能去伤它。我听了兴奋又惊骇。不过这种蛇我从来没见过。

古老的村子悄寂地漂浮在河流上，环山带水，一年四季风吹不停，鸟叫不停，我们在苍苍时光里生活。遍野的树木簌簌翻转，庄稼地里集聚着一团团妖气，深山老林中还可能藏着瘴毒，溪边留下了蛇的遗言，井里边晃动着幽暗的影子。我受到教导，水里面可能有水鬼，山上可能有精怪，要小心一些。我们的环境里埋伏着多少危险的东西。可是还不只这些。人们的心头还有许多的问题和悬念，在阳光下，在雨中，他们从事着生产，同时疑虑重重，对人世间茫然不解。就像风吹过日光里的花朵，带着恍惚的表情。我一个伯母一面和我绘声绘色地讲着观音成仙的故事，讲着蛇精害人的故事，一面整夜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梦。第二日便神态严肃地讲给我们听。她叫我来给她占梦。她信我是一个有分析能力的占梦师，相信那一个个奇怪的梦正要给她的生活以恰当的指引。她真想了然这些夜夜浮现出来闪烁着的光芒。咳，乡村和它的远方太大了，人们心头上时不时飘过来若隐若现的迷雾，于是庙里少不了来寻找启示的人。

江神仙不言不语，人们翕动着嘴唇，喃喃出声。神仙，这次开春出去寻事做要得不？神仙，那请你告诉我，何时动身合巧？神仙，你要是同意我这样做，你就起个顺卦！问问前程。问问财喜。问问亲事。有人身体受了伤，有人心灵堆了苦，有人撞了鬼，有人结了怨，要问的太多太多了。求到药方的，拿着它到中药铺里抓药。有些药方是药房里抓也抓不到的，一撮香灰，一帖符纸，泡水吞服。有人给江神仙送来“有求必应”的牌子。我在六伯父的中药铺里玩耍，看见有人来抓药。“身子怎样了？”“好点了。这张是庙里的单子。求老爷保佑啊！”“有个人哪里都治不好，吃了老爷的几服药，好了。”“老爷灵的，灵的。”提着药的人摇摇摆摆地走远了。云光淡淡，树影深深。这一块地方有所有地方相同的宿命、欢颜与悲观。江神仙是一棵树，人生长河里乘风的淋雨的受晒的这些喳喳叫的鸟，流离失所，也可以飞到树身上歇一歇。江神仙保佑我们村。孩子们身上戴着从庙里祈来的折叠成三角形的护身符，穿过荒芜的田野和岑寂的山川，脚步和笑声一样像云拂过午后的桃树林。我也想要。经不住我的再三祈求，母亲去庙里一问，回来说，江神仙说我没必要戴。我不依啊。最后还是求了一个。我戴了一会，不久就不知道落哪儿了。我们村，一个算命先生说难以长成的人，从小全身上下戴着很多护身符、戴项圈脚圈，手里抓着避邪宝剑，不清楚从哪座庙里求来的，后来他差不多长大了，却从高楼上跳下来。

平常日子里，差不多每天也能听到庙里响几声爆竹。过年了，来给江神仙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江神仙生日，庙里熙熙攘攘，人流如潮，我喜欢那个日子，孩子们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一个个摆在庙门前的小摊上流连忘返，那里的小火炉扇动着绯红的火苗，小火苗上架着响沸的油锅，小锅里的糍粑正在跃上岸来。一些大人吹拉弹唱，女人们跪下来向江神仙虔诚礼敬，热热闹闹的，喜气洋洋的，食物的香味和膜拜的香气融汇在时光的眼里。阳光暖和，青枝绿叶，世间无事，大好的春光稳稳当当，空气里散发着一种平安喜乐的感觉。晚上还要放一、两场露天电影。半个村的老少跑来，庙前院子人头攒动，站着一排又一排在大地上欢喜劳作的人们。他们像放松下来的庄稼一样站着。可能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原来无论是在屏幕的正面还是反面看，电影都是一样的呢。这发现让我新奇了很久。庙里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江神仙是这样地与民同乐。人们需要江神仙。

我在江神仙庙里游戏了许多个明晃晃的白天。长大了一些，却不爱去玩了。母亲去敬神，叫我去，我不去。她也不勉强。回来她说，苹果和茶叶都是敬过老爷的，放桌上，记得去吃点啊。她这样叮嘱我们。一年年，逢年过节，母亲都去庙里敬神，礼数周全。很多回，我的知书达理的母亲，我的冰雪聪明的母亲，我的温和善良的母亲，点燃香烛，对着帷幔里的江神仙轻言细语，神仙啊，我们都是住在一起的老邻居了，请保佑孩子们学习进步，天天向上吧。烟雾缥缈中江神仙含笑点头，仿佛深深懂母亲的期待。等更大点年龄，我莫名其妙桀骜起来，惹人厌和责骂，在寄宿的学校郁郁寡欢，回到家却沉默不语，不怎么像一个花骨朵的我了。母亲察觉到我的变化，很忧虑，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她又着急，又生气，担心我的前途，只好一次次去问江神仙，为我的前程祷告。江神仙已经搬到山上几年了，我想那个空荡荡的大殿里，一定出现过很多回我的母亲的身影，已经修了金身常年慈眉善目的江神仙，他一定听过了很多回我的母亲喃喃的祈祷和诚挚的许诺，一个字也不曾漏。神仙啊，该怎么办哪，你千年香火，万起灵通，请给我一点指引帮助我的儿子吧。母亲站在我的遥远的少年时光里，是那么的孤独。江神仙在亘古的安定里的脸是那么静穆。他比我更洞悉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期待和关爱。他洞悉一切，知道母亲身体已经不好，家里又原来是这样的贫穷，母亲心里装满了愁思，而我还不知体贴。她穿过田间小路，阳光照着瘦瘦的她，去到庙里，敬一敬神，说一说话，她心里可能安定得多。是不是这样呢，神仙？

多少人需要神仙给予的安宁啊。人们一心想把神仙更庄严的庙宇盖起来。要知道，河对面的周神仙、陈神仙，再远一点的观音大士，他们的庙宇，都是巍峨高耸的。人们行动了。又是建房子，又是塑神像，筹划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当地一件受人瞩目的大事，大家欢欢喜喜，在一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中，江神仙上了山，从此他在山上望着民间。塑神像的钱来自募捐。我家也捐了一份，功德榜上记下了母亲的名字。功德榜烧化在江神仙金身的肚膛里，人们认为神仙会保佑功德榜上每一个有名字的人。父亲希望江神仙保佑母亲身体安康。江神仙上山那天，观者如堵，父亲和几条彪形大汉抬着江神仙沉重的神像，沿着一条山路，来到江神仙飞檐斗拱的新居。神仙上山了，人们看来这是应当的。

江神仙庙声望更高，香火更盛。庙里修有戏台，有时候演花鼓戏。雨天的时候，人们聚在庙里赌钱。江神仙俯瞰山下，和我们的村子悄然一体。差不多十年过去，母亲病重，一向疏于事神的父亲，跑到庙里问了张签。签不好，说平时不敬神，事急又来求，可叹云云。我在满腹凄惶里顿升起怨懑。母亲去世了。命运中隐含着悲伤的意味。江神仙庙我再没有拜过。过年的时候，我游子一样归来，我那个爱做梦的伯母，要带我去庙里拜神，我说我不去了。我不否认我走过了很远的路，我还要走更远的路。我走着，其实满是悔意。谁走着走着会知道走到哪儿呢。母亲还会担忧我，她心里藏过那么多沉甸甸的东西，而我总那么轻佻。人的前途迢迢，难究真相。想起很多年前，我在烟雾熏绕的庙里，好像见到江神仙洞悉一切的眼神，他脚踏莲花，缓缓升起，那么耐人寻味，他仿佛知道你的前程，可以左右你的前程，他好像穿透重重的迷障，广阔的未来正在展开，而真正的命运的缔造者带着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匍匐在神仙的膝前。我走着，路过的许多地方都有庙。哪里有人居，哪里就有庙。我们的镇上，就有许多座。周神仙、陈神仙、吴神仙。他们都是由人修炼得道飞升，显圣了，就有人给他们建祠立庙。周神仙算起来还是我母亲的族人。人这一世，一息尚存，就免不了求神拜佛，占卜问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敬天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