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之流的自然延伸

2014-11-17 08:56王闰闰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父权制伍尔夫斑点

王闰闰

生态女性主义是20世纪70年代西方妇女解放运动和生态环境保护运动合流的产物,强调女性问题和当代最紧迫的环境问题在文化意识形态、政治统治结构、主流价值观念等更深刻层面上的勾连性、同一性和共源性特征。在女性主义理论和生态哲学的基础上,“生态女性主义促使女性主义重新思考女性的概念以及生态学术语中的人类概念,尊重非人类的差异,将女性的包容性理论化,而且意识到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的延续性”。

沃伦指出“生态女性主义是一个伞状的术语,具有跨文化的多重视角……”它的宗旨在于揭示对以女性为代表的人类边缘群体的统治与对非人类自然的主宰之间的密切联系,主张颠覆一切形式的压迫性存在,建立一个男性与女性、人与自然、人与人平等共存、和谐共荣的可持续发展社会,力求达到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的双重构建。基于生态女性主义的思想基础和分析框架,本文试图重新解读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分析她是如何通过貌似支离破碎,毫无逻辑的意识“微尘”来传递其深邃的生态伦理观和生态女性主义哲思的。

亲近自然,追寻精神同体

“生态女性主义的首要内容是女性与自然的认同。”在《墙上的斑点》中,叙述者“我”围绕“斑点”前后进行了六次丰富的联想和猜测,而自然界中的多种意象几乎贯穿于每一次想象的过程,如花、树木、森林、蜗牛等。这些自然意象常见于伍尔夫的文学作品中,并被赋予了典型的女性主义特质。

1,花

古今中外,“花”常常和女性联系在一起,被认为是女性的象征,因为二者具备共同的特点——美丽、迷人、纯洁、娇嫩,却不失坚强的品质,如“闭月羞花”、“如花似玉”、“花容月貌”及彭斯形容自己恋人的诗句“我的爱人,你像一朵火红火红的玫瑰”等。这篇小说中,有关“花”的意象反复出现,且种类繁多,形态各异,颜色丰富。比如开头,为了要确定是在哪一天第一次看见墙上的那个斑点,“我”记起了炉子里的火和壁炉上圆形玻璃缸里插着的三朵菊花,由此便推断一定是冬天。紧接着,“我”进入了对“斑点”猜想的过程,首先认为它是一只钉子留下的痕迹,为了挂一幅贵妇人的肖像画,而她的嘴唇就像一朵红石竹花。这一生动的比喻瞬间便在读者的脑海中引起了清晰的视觉印象,“女人如花”的意蕴也在此彰显。随后,“我”想它可能是一片夏天残留下来的玫瑰花瓣造成的。玫瑰是伍尔夫最为青睐的花种之一,因为它不仅拥有娇艳的外表,还美中带刺,象征女性华丽的表象下散发的女性意识和反抗精神,接着,小说中的“我”又想到了莎士比亚,虚构而又沉闷的历史,于是便选择一条愉快的思路:

“我走进屋子。他们在谈植物学。我说我曾经看见金斯威一座老房子地基上的尘土堆里开了一朵花。我说那粒花籽多半是查理一世在位的时候种下的。查理一世在位的时候人们种些什么花呢?我问道——(但是我不记得回答是什么)也许是高大的、带着紫色花穗的花吧。于是就这样想下去……”

“花”的意象再次出现,并且此处“我”清楚表明这样的思路、这样的想法才是最令人愉快的,“女性”和“花”的亲密关系得到了公开化的凸显。最后,在“我”想象出的十分可爱的世界中依然有鲜花的存在,“这个世界安宁而广阔,旷野里盛开着鲜红的和湛蓝的花朵……”

2,树

有关“树”的集中描写出现在小说的最后篇幅。“我”最后一次对“斑点”的猜测是木板上的裂纹,进而由木头想到了树,想象这棵树是怎样生长起来的,想象这棵树本身的情景,想象“这棵树怎样在冬天的夜晚独自屹立在空旷的田野上……最后一场暴风雨袭来,树倒了下去,树梢的枝条重新深深地陷进泥土。即使到了这种地步,生命也并没有结束。这棵树还有一百万条坚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卧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树不仅是大自然的代言人,也是“我”在压抑的现实中超越肉身,灵魂得以自由翱翔的思想之翼。朱厄特在其散文《冬日驱车》中曾说道:“对一个相信树是有生命的人而言,她(他)是不可能否认树也有自己的思想和目的的。”因而作者意识中的这棵树仿佛是她自己的化身——即便躯体受到外界的无情压制,摧毁,但求真的意识正是在自然身体死亡的状态下摆脱了枷锁而独立存在,变得无拘无束,激情奔放。

3,蜗牛

经过了一系列的幻觉和遐想之后,“我”最终发现墙上的斑点不过是一只蜗牛。小说这样的收尾设计看似匆忙,实则暗含了作者深刻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首先,蜗牛的硬壳就像一座房子或一个房间,起着隔离外界、保护自身的作用,而这个房间正是成长时期的伍尔夫梦寐以求渴望得到的。在《墙上的斑点》中,“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离开表面,离开表面上的生硬的个别事实……”表明“我”期望能像蜗牛一样,远离外在现实的干扰,获得安稳的个人空间,能够自由地思考。其次,“蜗牛”的英文拼写和钉子(nail)极为相似,但一个是自然界的象征,一个是人类社会的象征,伍尔夫在两者之间的最终选择也隐藏了她热爱自然的生态意识。

因此,小说中“花”、“树”、“蜗牛”都是伍尔夫在自然界中找寻的精神寄托和灵魂归宿。作为自然界的象征,它们与作者的所思所想自始至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充分构建了女性与自然的亲近关系。

消解二元论(Duaism),诉求平等秩序

沃伦断定:“必须破除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二元对立的思想,这样才能终结对现行所有被贬低的人与自然的压迫,这种破除应该从解构压迫我们的二元论开始,因为这正是一切压迫产生的根源。”伍尔夫的多部小说诠释了她意图打破父权制助长下的男性与女性、文明与自然的二元对立模式,确立多元思维方式,寻求建立平等和谐的新型关系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这在《墙上的斑点》中尤为突出。

1,男性与女性

在《墙上的斑点》中伍尔夫通篇使用第一人称的女性叙事视角,把女性从“第二性”的“他者”转化为积极言说的“自我”,使男性沦为被看、被言说的客体,有意地消解了传统思维下的男性话语霸权。生态女性主义者赞同用第一人称叙事,他们认为“第一人称叙事方法强调了女性与自然的主体地位,女性与自然由原有二元思维方式的客体转变为对客体具有感受能力的主体,从而使女性与自然从父权制的压迫当中解放出来”。“女性作家就是采用‘女性的叙事策略来达到为沉默者发出声音的目的,同时也挑战父权制下的文学惯例。”endprint

小说中的“我”抱怨父权统治下每一样标准、正统、人人必须遵循的事物,讨厌那些由父权体系中居于主导地位的男性群体制定出来的规矩。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tnak)曾指出:“欧洲世界观的父权主义核心是一种文化恐惧,即害怕自然和女性的创生能力,如果不受文化父权们的管辖,将会是混乱无序的、席卷一切的。”伍尔夫鄙视这一整套古老守旧的概念框架,期盼它们在“大战后遭到讥笑,并被送进垃圾箱”。她渴求在一个没有性别压迫、没有等级观念的和谐世界里,女性的存在能够得到尊重,妇女的声音能够得以言发。

《墙上的斑点》中,几位男性人物的出现,如开篇与“我”对话的无名男士,莎士比亚以及退役的上校,实则都是一种“缺席的在场”,被排斥于文本主线之外。在提及与她交谈的男性人物时,连名字和身份都不告知,只用一个人称代词“他”(he)来指代,这大胆颠覆了以往男性叙事传统中男性作为言说主体的写作范式。并且,在这个话语场景中,当两人意见产生分歧时,“我”果断与他分了手,拒绝继续充当男性顺从的听话者。这是对父权制下两性二元对立的有力一击,削弱了男性对女性的支配欲与控制权。

再如,提到文学巨匠莎士比亚,作者以轻松随意的口吻写道:“让我稳住自己,抓住第一个一瞬即逝的念头……莎士比亚……对啦,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行。”将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戏剧天才莎士比亚和任意他人相提并论,并且认为他的想法毫无价值,明显地体现作者对男权思想的有意消解。伍尔夫认为莎士比亚成功的首要原因是在那个父权制统治时代,他是一位男性。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伍尔夫虚构了一位女性人物——莎士比亚的妹妹,她和哥哥一样有才华,但注定是不幸的命运。在伍尔夫看来,这种“性别身份的差异是在社会文化语境下构建的,是可以被挑战,被改变的”。

“其实,父权中心的文化不仅对女性形成一种压抑,而且也扭曲着男性的性格和生活。”退役的上校在中风病倒之际,“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不是想到妻子和儿女,而是想到营地和箭镞”。伍尔夫认为战争是男性的象征,是父权制的必然产物。战争使他(上校)远离生活,远离人性,远离亲情,成为父权制统治下被异化、被扭曲的牺牲品。

2,文明与自然

格莱兹布鲁克(Trish Glazebrook)在一篇文章中论述道:“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由于其历史的相互交织,二者在概念层面上是难以分割的,并且这种以父权制统治框架作为主导价值体系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自然采取的是一种剥削和对立的态度。”伴随20世纪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西方世界创造了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逐步与自然相对立的机械文明和科技文明,但在此过程中,人类自身也产生了强烈的异化感和身份危机。小说中“我”在对“斑点”联想的过程中,想象着“要是拿什么来和生活相比的话,就只能比做一个人以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被射出地下铁道,从地道口出来的时候头发上一根发针也不剩。光着身子被射到上帝脚下!”;“当我们面对面坐在公共汽车和地下铁道里的时候,我们就是在照镜子;这就说明为什么我们的眼神都那么呆滞而朦胧。”这里“公共汽车”和“地下铁道”都是象征着所谓“进步”的人类文明的产物,但作者却诙谐地讥讽了它们给人类带来的虚无的物质生活和普遍的精神荒原现象。因此,她极力否定物质世界的真实性,强调“内心真实”,呼吁人把精力和意识转投到我们最初与之和谐相处的自然界中去。

尊重差异,提倡和谐整体

在构建女性与自然的亲密关系,颠覆父权制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压迫性概念框架之后,生态女性主义自然要致力于构建一个全新的社会结构模式——一个“男女平等、两性和谐、物种平等、人类社会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协调发展的社会,一个包容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存在的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的世界”。伍尔夫亦是如此,在《墙上的斑点》中,叙述者“我”最后也勾勒了一个类似的生态乌托邦家园:

这样一个意境幽美、“天人合一”的生态人文主义社会正是伍尔夫超越现实,对自己心中理想世界的生动描绘。这里没有等级枷锁,没有思想桎梏,只有身心的彻底解放和自由;这里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只有“雌雄同体”(androgyny)的“人们”;这里没有肮脏喧嚣的人造机器,只有“鱼儿、荷花、鸟窠和灰黯的海水”等大自然的子民。通过构建这样一个两性相融,人与自然合为一体的生态世界,伍尔夫在这部作品中清楚地显现了其积极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

结语

生活在西方父权制统治和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伍尔夫深刻感受到自然和女性遭遇着男性压迫和征伐的相同命运。《墙上的斑点》虽是典型的意识流小说,但在意识流写作技巧的光环下隐含了伍尔夫对性别歧视、生态危机等人类永恒主题的看法,流露出她深切的生态女性主义伦理情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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