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和里:翻或拉的颠覆性

2015-01-04 15:49谢志强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拉链莫言现实

谢志强

中国作家莫言的《翻》和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拉开拉链》的主人公都碰到了麻烦。这种麻烦表现为一个动作:翻或拉。都有共同的兴趣和执着:对里边好奇。

我也好奇。不过,这种对里边的好奇,对读者来说,是惊奇。阅读的惊奇。惊奇是已经稀缺的情感。作家,要学习这两个主人公,保持小孩一样的好奇,否则,读者就不会惊奇。惊奇并非传奇。

2004年,我碰见了莫言的《小说九段》,2013年,我遇见了凯雷特的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凑巧同为接近年底。篇幅都不长,同属于小小说。由后者,我立即想到前者,合并同类项。媒介就是翻或拉开外边,呈现里边的意象。

现实生活中,一个物件的形体,都有固定的结构,该在里边的就在里边,该在外边的就在外边,表和里构成统一。通常说的表里一致。或说表里和谐。打破了,就违反常规。起码,会有麻烦。

小时候,我在西部的农场,记得每年春季都要有一场屠宰,农场称之为淘汰。淘汰一批羊,就得集中屠宰。场面十分壮观。那些日子,连队传遍羊的哀嚎,似乎羊群知道大难临头。附近连队的职工,会来托买羊杂碎。一副羊杂碎包括羊的蹄、肚、肠、肾、肝。其中,羊肠子得翻,用一根筷子,抵着一头,带动整个肠子跟随着筷子,穿越肠子,然后,顺利地将肠子翻了个里朝外,用碱或盐洗净了翻在外边的又臭又黏的肠内壁。我佩服大人翻肠子时的熟练技巧,那是日常生活里的事儿,已习以为常。后来,我也翻过细细的鸡肠子。对“里边”的兴趣,跟莫言小说里的那个小孩差不多。我甚至拆过钟表。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呈现的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扩大了翻、拉的范围,一旦穿越现实的边境,就进入了荒诞。于是,小说抛开现实的逻辑,实践小说的逻辑。

小说有自身的逻辑。我阅过一些虚假的荒诞小说,他们在打开小说的世界时,以为可以随心所欲、自以为是地“翻”或“拉”。小说的情节在展开过程中很放肆。也可说不够自律。它们确实抛开了现实的逻辑,但是,同时,也抛开了小说的逻辑,这样,人物所带出的情节,就紊乱,而且,细节也随意,像主人公迷失了方向,不可信。我想,可能作家心里没装着一个活人,就胡编情节,造成了人物的无常。

其实,魔幻、荒诞仅仅是小说的手法,表现时,细部还是踏在现实的土地上。创作这类小说(我称为会飞的小说),作家面临着首要的问题是:怎么弄得像真的一样?

小说内在的逻辑紊乱,就失真。前提是,作家本身要相信,那么读者也会相信。这也是小说的道德。“像真的一样”,就是作家相信它真的发生了。而且,确实真的在小说里发生了。

我在一些作家这类小说里,发现了犹豫。可以看出,一只脚踏在“现实”的门外,另一只脚跨进了小说的门内。这种进退两难,犹豫不定的姿态,在小说里泄露出来。导致了小说在打开的过程中,人物的犹豫——迷失方向,就乱走,似乎越奇就越好。反映出作家自身缺乏自信和能量。其实,小说的情节展开轨迹,应当有一个方向感(活着的人物总有一个意向)。这种方向感由人物决定。

意大利作家艾科曾提醒我们:进入小说的森林,请注意,在那里,狼会说话。莫言的《小说九段》,也有一篇《狼》,开头一句:那匹狼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这是魔幻、荒诞小说的一种方法。卡夫卡《变形记》一开始,也直截了当地写了一个人变成一个虫。不交代理由,就从容地展开叙述。我在其中看到了作家的自信——毫不犹豫。莫言、卡夫卡都相信小说里“狼会说话”——已发生或正在发生。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为了增强魔幻小说的可信度,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老祖母一样用平常的语气讲魔幻故事。莫言的小说《翻》,采取间接转述的方式,转述了现任镇党委书记碰上了麻烦——五岁的儿子小龙的怪症:翻东西。见到什么都要翻过来。翻得里朝外。而且,翻得很来劲。翻到老子身上来了。

这种转述的一个特点是:奇异的事用平常的口气。含着可信性,因为是同乡同学。还以那对夫妻生儿子的经历来铺叙,由第一人称的“我”来转述,增强奇事的真实性——小说意义上的真实,但又由“现实”托着。把荒诞安放在现实的土壤里。

“我”的小学同学几乎是在求援求助,就如同我们的现实,突然出现超出我们计划和掌控的意外,而且,意外是从未有过的意外(这种意外已频频发生了),常常弄得我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过去的一套都失效了。隐含着一个尴尬:作家并非全知全能。《翻》的结尾,没有出现“我”(也可视为作家莫言)的有效对策。作家的任务是什么?是提出问题,提出“高明”的问题,而且是用“形象”提出一个“高明”的问题,但不解决问题(这不是意味着作家不负责任或推卸责任)。我们许多作家小说中提出的是“平庸”的问题。提出问题的能力下降了,这涉及到作家的精神能量枯竭了。

莫言是个擅长提出“高明”问题的作家。过了近十年,我还时不时地想起那个一根筋“翻”东西的小孩。想象一下吧,如果把所有的东西翻个里朝外,外在里,这个世界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起码,没有隐秘可言了。我们死死守护的不就是“里边”吗?

那个父亲的儿子,“翻”东西,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同时,也是小说的逻辑,先易后难——袜子、枕头,继而蚯蚓、母鸡、小狗。翻平常的物事,就像我小时候翻羊肠、鸡肠,习以为常。莫言慢慢地把我们带入异常,甚至要“翻”骡子这样的大家伙,那么就越过了“现实”边界。莫言是一个喜欢“越界”的作家。他从容地叙述,显示了他的自信。

这就是荒诞、魔幻小说的第二种方法:慢慢地越过现实的边界。采用罗列行为的方式,层层递进。最后,再缓一步,写他翻玩具狗熊。然后,一个飞跃:父亲突然感到肚子上痒,睁眼,儿子用指头比量着父亲的肚子,选择一个恰当的入口翻父亲。

莫言在写这个小男孩翻东西的过程中,一层层扩展翻的范畴,让情节“翻”出欧·亨利式的意外,写到翻父亲的高潮,挨了父亲一巴掌——扇到床下。莫言还嫌翻得不够,在“高潮”处,一个回落,写道:他哇哇地哭着,顺手把一只鞋子翻了过来。莫言很好地把握了这个“翻”起起落落的节奏。

翻不成父亲的身子,而翻父亲的鞋子,而且是一只,可见翻得执着、着迷。高手之笔在于翻父亲不成转而翻鞋子。连父亲的鞋子也不放过。

结尾一句仍是向“我”求救求助——你说怎么办?作家没表态,那么就把问题留给读者吧。

古今中外的小说,表现父子关系的作品甚多。莫言写的这对父子,给读者带来了惊奇。那个着迷了“翻”的小男孩,颠覆了我们习惯了的人与物的关系,里与外的关系,更要命的是颠覆了父子的关系。父亲在他的眼里,也是可供“翻”的物件。一种颠覆。

以色列作家埃特加·凯雷特的小说《拉开拉链》,是翻的变体——拉,人物关心的也是“里边”。人体作为主人公视角里的物件,类似一个带拉链的旅行包。他的方法:快快地越过现实的边界。也就是一开始就写生活中的异常。不过,在叙述过程中,有着扎实的写实手法。像真的在发生一样。我佩服凯雷特写这类小说的真诚和自信,毫无顾忌,毫不犹豫,他完全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了。

莫言的《翻》,从大往小写(所谓大,是小男孩的身世背景:他从哪里来?个人的社会背景)。而凯雷特的《拉开拉链》,从小往大写(所谓大,是带出女主人公的大关系,两个男人的背景)。但是,两位作家共同之处是紧扣一个动作,贯穿全篇:翻或拉。

为什么要“拉开拉链”?凯雷特切入小说用了一个小细节来开头:一如既往,一切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这对男女的舌头搅在一起。舌头是敏感、脆弱而娇嫩的部位。女主人公艾拉的舌头被齐基的舌头扎伤、流血。一奇。舌头泄露了隐秘和撒谎。有悬念,有陌生。

于是,这对男女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由舌到嘴,再到整个身体。小到大。作者给了齐基一个细节:张嘴睡觉。这是个小小的通向秘密之“门”。小说打开的逻辑,就像她打开他,要有一个打开的合理细节或情节的逻辑。乱打开,就失真。

女人主公在齐基的舌头底下发现了异常:一条细小的拉链。这一拉,拉开了真相,并且,为接下来的情节奠定了基础:她的好奇启动了,或说飞翔了。

拉开拉链,作者写道:齐基整个人就像蛤蜊那样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于尔根。于尔根是她前任情人,即未婚夫。可以想到,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实现,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是梦的达成。她其实还怀念前男友。前男友这样隐匿在现男友的体内,形成了对比。二奇。凯雷特却极力把奇异往平常里写——回归日常生活。我们通常会抓住奇往奇里写。而高手是把奇异往平常里写。

艾拉没有表现出惊奇,她像平常一样从从容容地作些善后工作。如同处理垃圾那样,将齐基的外皮折起来,放入垃圾柜。然后,跟前男友过起夫妻一样的生活——写到双方文化的差异,人生的态度,导致前男友跟她再次分手出国。

爱情出现了数月的空当,于是,无中生有,女主人公记起齐基的外皮——那是个空壳了。一切都不可挽回,她想:拉开他的拉链也许是个错误。这里用的是吃不准的口气。故事进入高潮,是承接了那一个吻受到的伤害。现在,她面对自己,由他者到自己,外转内了,在镜子里先看见伤疤,接着,发现自己的舌头底下有同样一条细小的拉链,想象里面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三奇。但作者没有走以奇为奇的路线。

打开别人容易,打开自己犯难。她期待并好奇“里边”的存在,但她鼓不起勇气揭示。最后,作者点到:怕会很疼。

其实,疼的是心。但是,她已麻木了。

可能每个人的“里边”都有一个别人。一旦能及到自身的隐匿,不就像女主人公那样担心、犹豫了吗?不敢打开自己。《翻》中的父亲,不也害怕了吗?

中国的莫言和以色列的凯雷特,都对“里边”发生了好奇,这种翻或拉的假定,是一种小说的可能性,用陌生的方式抵达我们熟悉的现实,呈现了人类普遍的情感。似乎翻开或拉出了每一个人的隐秘。两个关于里边和外边关系的故事。

年复一年,那么多小说问世,有多少小说能让读者铭记?哪怕一个细节。我记起的是翻和拉的动作,就是这两个动作在我的脑袋里翻来覆去,挥之不去,构成难忘的形象。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说陈小手活人多矣!作家不也争取活人多矣吗?

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说:贴着人物写。我还嫌这不够引起注意,因为人物有许多个侧面多种行为。作家应提取其中一个细节,给人物配套。强化、夸张一个细节,并贯穿始终,颠覆习以为常的思维(某种意义上,小说需要有一种颠覆精神),让一个有含量的细节发挥巨大的能量。所以,我认为:要贴着细节写。我是个细节主义者。

补充一点埃特加·凯雷特的背景。1967年他出生在以色列,父母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我想到莫言,经历过饥饿、运动,其作品里有着疼痛)。他以短篇小说创作见长。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里边基本上是小小说。他的小说荒诞、有趣(怎么把小说写得有趣?这是一个经典的例子)。被称为以色列当代最好的短篇小说家,甚至,得到多位当代著名作家的推崇。这是一位没让我在阅读后失望的作家(我在各种推荐、炒作中阅读某些作家的作品,时常会失望),而且,名副其实的杰出。

所以,我把世界文学天空中的两颗星星对比着来观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流星消失了,我相信,这两位作家仍然闪烁着小孩纯真的眼神。因为,我忘不了那小说中闪闪发光的细节,它们照亮了人物形象。人物一旦执着,小说就有趣,人物就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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