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和《丰乳肥臀》的家族叙事比较研究

2015-02-21 05:17赵鑫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丰乳上官

赵鑫

《喧哗与骚动》和《丰乳肥臀》的家族叙事比较研究

赵鑫

家族的历史是社会历史进程的一个缩影,从家族的兴衰可以透视民族、历史、文化、个人命运在时代发展中的变化。莫言的《丰乳肥臀》在叙事技巧、叙事结构上和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有诸多相似之处。通过分析比较中西方叙事小说的文化背景,探究人们在社会转型期心理结构的变化。两部作品在叙事过程中,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主流意识形态下,凸显了个体生命的存在,深层次地挖掘了人性的深度。

家族叙事;文化背景;个体生命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也被称为是美国南方文学的杰出代表。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54年获得普利策奖。他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运用超前的叙事手法和意识流的叙事策略描写了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南方守旧与传统势力对社会转型地抵制。

莫言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有名的小说家,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在1987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莫言曾说过:“我在1985年中,写了五部中篇和十几个短篇小说。它们在思想上和艺术手法上无疑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极大影响。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两部著作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1]。小说《丰乳肥臀》出版于1995年,描写了高密东北乡的百年变迁:从20世纪初德国侵占胶东、日寇侵华、国共战争、建国后的政治斗争、一直到改革开放,描写了母亲的苦难历程,展示了不同人物生命的苦痛挣扎。

福克纳通过“约克纳帕塔世系”构建了美国南方家园。莫言以中国北方农村为背景构建了“高密东北乡”。莫言的《丰乳肥臀》在叙事技巧,叙事结构上和《喧哗与骚动》有诸多相似之处。叙事由时代话语,宏大主题转向对日常生活中个体生命的关注。两部作品在叙事过程中,在大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主流意识形态下,淡化了话语,而凸显了个体生命的存在,深层次地挖掘了人性的深度。他们的作品都着重表现了转型期间人们的心理结构。不论是“高密东北乡”还是“约克纳帕塔世系”,都只是创作中借用的一个文化地理名词,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蕴含着作家对民族、历史的深入思考和对人性、生命悲剧的哲理探寻。

一、中西方家族叙事的文化背景

福克纳是美国南方的代表,莫言是中国北方的代表,他们的作品不同程度地体现了所处国家南北文化的家族观念。

(一)西方家族叙事的文化背景

在西方,传统的家族叙事蕴含着美国的文化与美国理想。对于传统的意义,英国作家,批评家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认为“任何艺术家都不能单独具有完全的意义,他必须终其一生不断发展与过去之间的联系。而这种联系被称之为传统”[2]。早期的美国作家如库伯、霍桑、马克·吐温等着手创建能够体现本土性的作品,凝聚思想使其成为一个健全的民族和国家。在文化和文学的传统中又形成了美国理想,早期殖民者,受迫害的清教徒和大规模的移民,他们勤奋的垦拓,不仅获得物质财富,同时在这片处女地上,建立了基督教的信仰。清教徒作为上帝的特殊选民,受神的伟大意志召唤来到这里,并将肩负着在合适的时机将这片大陆从黑暗之中拯救出来的历史重任。家族小说里,祖辈们白手起家,开拓进取的民族精神贵穿在作品中,并日臻完善。

在20世纪呈现了另一幅基督教的图景:亚当被无情的逐出伊甸园,人类与造物主疏离。文学的“失乐园”与美国社会的巨大的变动紧密相连。南北战争之后,梦想破灭,信仰断裂,扰乱了人们平静的内心世界,面对种种前所未遇的生活情境,人类的灵魂和良知经受了巨大考验。在福克纳对于康普生家族的叙事中将不再叙写美国的传统,而是将美国的理想、美国的精神及民族精神置于分裂之中。“破碎的意象”成为福克纳作品中着重表现的内容。在他的眼中,“传统是一种拼凑的体系,是对历史废墟的一种错误的和残缺的杂糅模式。”[]

《喧哗与骚动》被认为是“实验性写作方法和现代主义思想的离经叛道的佳作”[]。小说虚构了杰弗生镇的名门康普生家族,祖辈当过州长、将军,是南方家族的缔造者,有着辉煌的过去和传奇的历史,如今只剩破败的宅院、酗酒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傻子班吉、自杀的昆丁、离家出逃的凯蒂、恶人杰生和黑人女佣迪尔西和孙子。康普生家族的没落为南方传统和贵族精神唱响了挽歌。作者用“折磨精神”的语言及叙事方式颠覆传统的写作目的,着力体现了精神分裂与身份困惑的主题。小说的情节或故事几乎没有结局,呈现出不完全状态的悲痛以及不能实现的欲望。“尽管小说情节力图将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杂糅在一起,但是他们常常处于相互冲突与对峙当中。”[]美国奴隶制度危机以及南北战争之后人们痛心的经历与文本的形式相得益彰。小说中晦涩的语言、意识流的写作方法、沉闷拖沓的语句、复杂的修辞,体现了难以言表的历史,让人感到沉重、压抑、和窒息。

(二)中国家族叙事的文化背景

中国文化追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家庭与社会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人是家庭的成员,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与缩影。“覆巢之下无完卵”,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自由受到压制。“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家族统治的兴衰史。”[]家族制度体现中国封建时代的政治制度。男性崇拜和家族血缘是中国宗法社会的重要特征。维护家族名誉,恪守礼节是中国家庭的特点。在传统家庭教育出来的个人承担着家族的责任,并由此感受到荣耀感和成就感。

中国近现代的家族叙事小说受五四时期新思想、新文化影响,家族小说中的人物结构呈现一种对立状态,即新青年一代与祖辈父辈为代表的腐朽的传统文化相互对立、相互否定、相互仇恨。年轻一代接受了新思想,与父辈的旧思想产生矛盾冲突。家族小说着重描写家族的日渐衰亡以及青年一代与祖辈和父辈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矛盾冲突。

现代的家族叙事更多的是反思家族及其文化的内涵,深入到权利运行机制对家庭及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与日渐衰落的家族叙事主题相反,在莫言的《红高粱》中,祖辈又鲜活起来。这不是作者对传统家族制度的回归,而是在传统精神中寻找一种凝聚力,以对抗现代文明的某种无能与缺陷。《红高粱》叙述的是“我爷爷”,“我奶奶”以及父辈的往事,其人物精力充沛,性情彪悍,表现了本色的、原始的生活形态,使得家族叙事传奇化。《丰乳肥臀》叙述者是上官金童,他没有祖先那样传奇性的故事。在新时期的社会转型中,价值观念多元化,不再统一在一个价值体系内,甚至对主流意识和价值观念形成了质疑和否定。故事的叙述者不再是时代的代言人,而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凸显他们的生存方式。

不论是美国的南北战争,还是中国的百年变迁,战争都让生命变得脆弱渺小,死亡阴影时刻缠绕,命运变得不可捉摸,不可知晓。福克纳通过《喧哗与骚动》描述康普生家族及整个时代的苦闷与焦灼。莫言用《丰乳肥臀》表达了人类为了寻找尊严而进行的自身探索与挣扎。

二、个体生命的关注

古老家族制度在解体,家族由盛而衰是历史必然的命运。但是个体精神信仰与价值寄托却更加凸显。不论是西方与中国,女性与家族荣誉紧密相连。西方文化中一直很注重个人自由与个人的选择。但是女性在家族的地位都是从属地位。圣经里告诉人们女性是男人的一根肋骨,是男人的附属物。在中国,女性要恪守妇道,将女性的贞操看得无比珍贵。在《喧嚣与骚动》中,凯蒂为了自由,可以抛开家族荣誉。在《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的形象淡化了女性在家族中的道德意识,凸显个人的生存状况。这些女性对于未来的勇敢追求和斗争精神是作者着力肯定的,也寄托了作者的人文理想主义,即通过自身的力量来掌握命运,而不是消极地被拯救。

(一)凯蒂

《喧哗与骚动》里没有独立的章节写凯蒂,她处在不在场的位置,没有完整的形象,没有独立的行动。但是通过班吉的欲望幻想、昆丁的变态心理、杰森的讽刺性恶行或者迪尔西的恭顺忍让,这些不相关的情节透露出一个厄运缠身的女孩形象——凯蒂。她生性活泼、热情、敢作敢为,家庭的冷漠与无情使得她离开家庭在外四处寻找并失去贞操,最后投入一名纳粹军官的怀抱。她的无言、他的纯真、她的真空状态把内容分散的章节统摄起来。对于班吉,凯蒂具有树的气息,能够让班吉在喧哗的世界中安静下来,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并照顾班吉。对杰森来说,凯蒂仿佛一个妓女、放荡的母亲。对于昆丁来说,凯蒂犹如一个潜在的情人。凯蒂像一个谜,飘忽不定,“还未等我弄清一切,镜中的她就一溜烟地跑掉了。她跑得飞快,像一朵浮云飘出了镜中的影像。”[]昆丁把妹妹凯蒂的贞操作为南方传统及道德秩序的标准,是家族荣誉的象征。一旦凯蒂失去贞洁,昆丁就陷入乱伦的迷茫中以至于自杀。欧文认为,“昆丁试图为妹妹失去童贞报仇,并坚持认为家族的荣耀在于能保持处女的贞洁。”[3]南北战争之前,的确是道德和荣耀彰显的时候,“多年以来,我们在南方将我们的女人变成淑女,然后战争爆发了,把这些淑女变成了幽灵。”[3]但是,这些是建立在人类精神堕落的基础上,其纯洁性与废除奴隶制和解放奴隶所引发的种族通婚的粗暴威胁形成了对立。家族的衰落必有其兴盛,而凯蒂的失贞则带有些神秘感,这是作者在对昔日迷失的经历富有创造力的描述。其意义在于具有瞬间性和生命力,即凯蒂不必在其家族中被规约,被定义。相反,凯蒂独特而又富有张力的两难困境正表现出生命创造的无限力量。实际上作者将实际的和隐喻的死亡都移入到昆丁的内心世界,那才是潜在而隐蔽的悲剧。

在小说的最后两部分,对凯蒂的描写也越来越边缘化。凯蒂的形象变成“过去”,她变成了班吉和昆丁的空洞幻想以及杰生对她的刻骨仇恨。康普生夫人命令家人不许提她的名字,杰生盗用她的钱财并虐待和她一样沦为娼妓的女儿。对于凯蒂的描写是片段式的,她的形象不断的隐去,重现,又再次退去,作者创造出她苦难的命运以及虚无缥缈的人生。“凯蒂是福克纳世界的迷失象征——天真、正直、个性。”福克纳说,凯蒂曾经是“我不曾拥有的妹妹,又是我即将失去的女儿”“一位美丽又悲惨的小女孩”[6]作者在回顾小说创作时认为,“由于某种原因,我认为世界不应该从我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我思考那些隐秘的但却精巧的轮廓,因为通过她们的努力我可以谦卑的重新确认在这个飘摇不定的现实世界中的自我冲动,并且想知道我是否已经创立了一个我应赋予生命力的世界,亦或是世界创作了我,赋予我对于高尚的幻想[7]。

(二)上官鲁氏

《丰乳肥臀》重点描写了上官鲁氏这个母亲的伟大形象,对她的描述与传统写作大相径庭。凯蒂为了个人的生命价值与自由,抛弃了家族荣誉,这与上官鲁氏又不同,她是受到家族的侮辱与压迫,生存本能使她不顾道德伦理与自己的姐夫及屠夫、江湖郎中、和尚道士、土匪密探等发生关系并生下7个女儿,其中上官求弟是被4个败兵强暴而生,最后与牧师结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金童与玉女。玉女先天眼瞎,金童则是一副法国人的面容,人们一看就是野种与杂种。八个女儿,一个儿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上官家族,这样的混合嘲弄着女性的贞操观与道德感。

母亲是一个普通的贫困农民,是生命的赐予者,具有旺盛的生殖力和强健的体魄,生命充满活力却又是苦难深重的母亲。在她嫁给上官家族之后,不但要忍受婆婆上官吕氏的侮辱,还要遭受(性)无能丈夫上官寿喜的毒打,而婆婆上官吕氏在家中跋扈的地位,意味着中国传统文明中男性权利的丧失。上官吕氏执掌家族大权,上官鲁氏与他人苟合,她们打破了宗法社会的家族政治血缘体制。上官鲁氏对于自己的出轨行为并没有女性难以忍受的羞辱感或是过多的良心谴责,但是重男轻女唯有男性才能传宗接代的思想却根深蒂固,这依然是中国传统家族结构中男尊女卑的意识体现。

若用传统的道德标准来评价上官鲁氏,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但莫言却认为“尽管这样一个母亲与以往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差别甚大,但我认为,这样的母亲依然是伟大的,甚至,更具代表性,超越了某些领域的伟大母亲。”[8]作者钟漕和欣赏母亲坚韧的性格,她既代表家族文化中美好、理想与希望,同时折射出落后、残酷与愚昧。通过母亲形象,淡化人在家族中的社会责任和道德意识,解构生生不息的民族历史。

三、结语

不论是《喧哗与骚动》还是《丰乳肥臀》,小说不是追寻家族制度的文化意义,而是描述在家族中人类生存的个人的存在状况。家族小说蕴含着作者对于历史变化的思考。在对历史的回顾叙述中,作家们以文学的形式完成自己的精神家园。不论是福克纳还是莫言,他们都最大限度地超越了时代,民族和现实,用同情和悲悯的眼光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方式。

[1]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J].世界文学,1986(3).

[2]艾略特诗学选集[C].王思哀,译.北京:国家文化出版社,1989:2.

[3]埃里克·桑德奎斯特.福克纳:破裂之屋[M].隋刚,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4]李军.“家”的寓言[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17.

[5]威廉·福克纳.喧嚣与骚动[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100.

[6]Faulkner.An Introduction to The Sound and the Furyn[J]. Mississippi Quarterly 26,1973(3).

[7]Joseph Blotner.William Faulkner’s Essay on the Composition of Sartoris[J].Yale University Library Gazette,1973(3).

[8]莫言.丰乳肥臀[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2.

(编辑:张齐)

I207

A

1673-1999(2015)03-0115-03

赵鑫(1977-),女,硕士,兰州文理学院(甘肃兰州730000)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2015-05-29

甘肃省教育厅课题“福克纳与莫言家族叙事艺术比较研究”(2013B-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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