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中的进化思想

2015-02-27 16:52廖永清
厦门理工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弗罗斯特诗人诗歌

廖永清

(厦门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4)

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中的进化思想

廖永清

(厦门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4)

弗罗斯特并不盲目相信进化观,他在诗歌创作中对于进化观的思考,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科学与宗教、自然世界与人类世界等主题的作品中。于弗罗斯特而言,由于有了对世界的科学认知,外在世界变得有规律可循,科学与日常生活是融合为一体的。他认为科技的发展未必总能真正提升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时间的变迁也不总是意味着由低等向高等的进步;人不应对抗自然,而应坦然接受自然法则,适应环境,顺势而为,并不断取得进步;对待宗教化的题材,他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理性地审视观照对象,并以去神圣化的手法加以表现。弗罗斯特对于诗歌主题及表现方式的选择,亦是进化思想在英美文学传统中的体现。

弗罗斯特;诗歌;进化思想;实用主义

科学与文学的关系一直备受关注,而当进化论于19世纪下半叶出现之后,文学对于科学尤其是对于进化的表现,更是引人瞩目。在宗教长期统治人的思想的西方,进化论从其诞生之日便处于漩涡的中心,受到各方的猛烈攻击。进化的思想是作家们绕不过的话题,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加以回应,《诗人中的达尔文》[1]一书探讨的便是19世纪英语诗歌中对于进化的表现。然而,美国诗歌关于进化思想有何关注,学界对此少有系统和深入的考察,而至于美国个体诗人及其诗歌作品对进化思想的表现,同样鲜有见到。此类话题似乎尚未引起国内学界的关注。基于此,本文立足于对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诗歌的文本细读,在英美文学传统的大背景中,从日常生活、科学与宗教、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3个主题切入,深入解读弗罗斯特诗歌中的进化思想,以期对弗罗斯特研究有所推进。

一、弗罗斯特与进化思想

弗罗斯特是美国诗坛一个独特的个案,他16岁开始诗歌创作,但多年来未能引起关注。1912年他举家迁往英国定居后,继续写诗,受到一些英国诗人和美国诗人庞德的支持与鼓励,开始引起美国诗歌界的注意。他1915年回到美国,经营农场的同时坚持诗歌创作,发表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获得4次普利策奖,成为20世纪最受欢迎的美国诗人之一。他晚年是美国的一个非官方的桂冠诗人,曾在约翰·肯尼迪总统的就职仪式上朗诵自己的诗作。弗罗斯特在美国东北的新英格兰当过鞋匠、教师和农场主,其作品形式上与传统诗歌相近,内容则多写农村生活,自然朴实,接近19世纪的一些英国诗人。他写抒情诗,也写叙事诗,但重点在于说理,不是说教,而是不经意地带出诗人的观点,轻巧而随意。他生活的年代,美国已基本实现了工业化和现代化,同时代的诗人诗作满目现代派气息,而他却回归传统,内省自适,他因此常被称为传统诗歌和现代派诗歌的转折性或交替性的诗人。

弗罗斯特到英国时,正值庞德为新创刊不久的美国《诗刊》杂志物色新人,读过弗罗斯特的第一本诗集《一个男孩的心愿》(ABoy’sWill)后,庞德认为这位长他9岁的同胞有成为大诗人的潜质,遂写信给《诗刊》的主编哈莉特·芒罗引荐弗罗斯特。弗罗斯特对于自己的诗歌影响也不否认:“我关于自由的忙乱的想法来自于爱默生,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当我第一次听到我们被外国人嘲笑,说我们是自由者的土地、勇敢者的家乡,我感到受了伤害,很难忘记。我们难道没有赢得自由?真的有自由吗?好的,爱默生说过,上帝‘会在剥夺人的自由前 /把太阳逐出天空’。这里有我的自由的回声。”[2]弗罗斯特的这番话,是明确了他在文学传统里的“进化”:他受到爱默生的影响,从后者获得了关于自由的观念,从而对美国文学的创新做出巨大的努力。

进化论思想遭到广泛的争议甚至攻击,虽然不乏支持者。在美国,美国总统罗斯福相信,自然选择与适者生存在美国西部的成功扩张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他后来还以此解释帝国主义,认为美国的生存和发展也需要遵循进化论的思想。同样,适者生存的法则被用来解释美国殖民时期的扩张,成为美国不择手段拓殖疆土的一个貌似令人信服的借口。依据自然进化、强者生存的逻辑法则,美国作家威廉·詹姆斯把战争视为一种生物的和社会的必然,战争在这里成为自然选择的一种外化方式而已。美国作家中,杰克·伦敦和西奥多·德莱赛为我国读者所熟知,他们仿佛成为自然主义文学在美国的代理人。对于罗伯特,弗罗斯特,当他出生之时,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已发表16年,而围绕该书的争议仍未平息。成年之后,在老友布雷尔的推荐下,他开始接触达尔文的作品,自此以后,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罗伯特·弗罗斯特与来自达尔文的挑战》中,作者认为,“弗罗斯特诗歌的多数张力和力量”出自科学与达尔文的学说[3]1。他进一步指出,以达尔文为参照,“弗罗斯特能够看到现代科学中的重要法则:变化,不确定性,以及相对论,这些概念意味着界限与自由”[3]5。

二、日常生活主题作品中的进化思想

作为一位作家,弗罗斯特认识到百科知识的重要性,他兴趣广泛,博采多识,经常有意识地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运用科学知识,使其诗作在诗意盎然的同时不乏理性的关切。由于有了对世界的科学认知,外在世界对于他不再是晦暗不明或神秘莫测,而是有规律可循的。美国文学研究专家瓦格纳称弗罗斯特是“自得的现实主义者”(complacentrealist)[4]。对于进化在内的科学领域,他努力学习,以缓解或消除心中的恐惧与失落感,因为长期以来,根深蒂固的宗教观念让西方人先入为主地以为有一个慈善的宇宙,人类的关切在此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在一篇文章中,谈及诗歌创作,弗罗斯特称诗歌仅有声音远远不够,“我们需要语境-意义-题材来帮忙。这对于多样化最有用”[5]V。他的诗通常在开头描写某种自然现象,而结束时则是对此现象的主观评述。这种在浪漫主义诗人那里多少显得“老套”的创作模式,却是性情实在的弗罗斯特所中意和坚持的。

《野葡萄》(WildGrapes)中直接写进化论者:一个女孩被悬荡在空中,紧紧抓住弯下去的榉树,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窘境。她只是凭直觉紧紧地抓住了树枝,“以婴儿似的办法紧握 /在这样的树上以远古的方式获得 /比我们最野性的母亲还要野性 /双手把婴孩在树枝摇荡 /晾晒或是清洗,我不明白 /你得去问进化论者”。[5]240小女孩没有采取“知识中的第一步”,对于人来说如何保证安全,“我没学过如何松手”。妈妈的解释是,她觉得不必要担心女儿,她自然会知道该如何松手,女儿这里的“松手”(toletgo)也可理解为母亲的“放手”,母女的放手与松手是相互的和辩证的,也是互为基础的。弗洛斯特在这样的小诗中轻松地谈论诸如进化一类的“宏大”命题,他似乎轻描淡写地对待科学事宜,因为他知道科学知识的真相,但是以诗人的感知和感性去呈现。他在诗中经常让女性和孩子展现类似的情感,而似乎更矜持的成年男性却很少被允许“尴尬地”面对情感的话题。

同样是来自平常生活中的题材,《黑色小屋》(BlackCottage)中,诗人和牧师来到一座废弃已久的小屋,他们讲述小屋主人的经历,由眼前小屋的破败联想到如何看待事物的真相,进而思考关乎人生、信仰、变化等宏阔高远的命题。诗人认为,不能因为一种信仰不再真实而放弃:“坚持该信仰,无疑 /它就会变得真实,真的。/我们以为在生活中看到的多数变化 /取决于真相是否依然时兴。”[5]74这里的“真相”英文是“truth”,对应于汉语的“真实”“真相”和“真理”,显然,诗人是同时意指“真相”和“真理”的。在诗的后面,人们反复回到的真相被比作沙漠中的绿洲,而不是包裹着绿洲的沙漠,可以看出,诗人是怀有乐观精神和浪漫情怀的,甚至不乏理想主义的成分。这首诗从废弃的房屋讲起,言及生活的种种变迁,在这种过程之中,人们反复回到的真相其实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循环中不停地变化。显而易见,这种循环超出了时间的线性发展所带来的形式上的变化,超越了时间的表面维度;在表面不易察觉的时光的流逝中,超越了量变,达成质变。这就是人生的真相,这也是人世的真理。

生活离不开科技,对于科技是否真正提升人对于世界的理解,《剖星者》(TheStarSplitter)中表示质疑。这同样是一首叙事诗,讲的是一个叫做布拉德的农夫,不安于农事,却为了保险金一把火把房子烧了,然后用赔偿款买了当地最好的一副望远镜,为的是满足观测茫茫宇宙的好奇心。剖星者是这副望远镜的名字,因为它把星星从中间分裂开来。诗的结尾处写道:“我们看了又看,但我们究竟身在何处?/我们能更好地知晓所在位置吗?/它今晚是如何立在夜晚 /和那冒烟灯笼的灯罩之间?”[5]218这里的类比显得突兀,但就在此处的引用之前,其实是为此做了铺垫的,诗人把剖星与砍材相比。这种类比颇具突降效果,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强化了对于科学所带来的进化的质疑。这类效果,我们在英国诗人约翰·邓恩的《别离:节哀辞》中早已见到,那是以极大的勇气谈论宗教与世俗,而弗罗斯特该诗是在以同样的策略面对科学与日常生活。正像邓恩并不是在亵渎神灵一样,弗罗斯特也并非意在降低科学的地位,他只是以独特的方式呈现自己所理解的科学:它与日常生活并无二致。

对于日常生活,弗罗斯特一贯是“听之任之”,冷静对待。《接受》(Acceptance)典型地体现了诗人的这种处事态度: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鸟儿平静地接受着周围的一切。诗是这样结尾的:“现在让夜对于整个我变得黑暗。/让夜晚漆黑一团,我无法 /看见未来。该怎样就怎样。”[5]313这种态度绝非无可奈何之后的不得已,也非貌似平静接受之下的不羁,或是别无选择的坚忍。对诗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弗罗斯特这样落笔,是其真实心境的写照;这里无对抗自然的意图,而是坦然接受自然法则,因为他对于自然之运作有着深刻的体察,并心悦诚服地顺势而为。

《鼓丘土拨鼠》(ADrumlinWoodchuck)写了一只小土拨鼠,稍受惊吓就“吹声口哨”然后“钻入地下”。诗人称,如果这只土拨鼠要活下来,“那是因为,虽然身材矮小 /和所有人相比都是这样,/而对于自己的缝隙和地洞 /我凭直觉便了如指掌。”[5]365显然,诗人接受了进化论的基本立场:人具有物质的起源;无论作为个人还是作为一个民族,他不会长存的;但通过努力适应环境,不懈奋斗,他会不断取得进步。对此,人在智识上理解,在情感上感受。弗罗斯特对于人是持宿命论立场的,他强调为了生存必须保持战斗精神。

三、科学与宗教主题作品中的进化思想

和惠特曼一样,弗罗斯特主张人与外在世界、灵与肉的合一。他认为科学难以完全满足人的发展,如《偶观星体》(OnLookingbyChanceattheConstellations)中,描写了空中太阳与月亮插肩而过的奇观后,诗人称:“我们会耐心地生活下去 /在星辰、月亮和太阳之外寻找 /让我们头脑正常的惊奇和变化。”[5]346在诸如天体的运动一类自然现象之外,我们还需要太多的东西,需要心灵的充实,使我们不断提高,并趋于完善。

《我们对星球的控制》[5]469中,有对自然选择的表现,诗中对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乐观自信的。《黑色小屋》和《熊》(TheBear)中对于人的智力则是不乐观的,认为人的生存不是因为脑力的作用。诗人时常将人的体力置于智力之上,如在《熊》中,自在而野性的熊显然比困居笼中的人更有尊严和体面。而另一方面,弗罗斯特对于相信动物的“完美”,从而贬低人的智性功能的做法,是持批判立场的。

弗罗斯特的抒情诗一般不长,这样便于在完整的结构中集中表现对象。例如《造物主的笑》(TheDemiurge’sLaugh),全文如下:“这是在森林里,林木幽深;/我在快乐地追逐魔的足迹,/虽知道我没在追逐真的神。/当周围的光线开始暗淡,/我突然听到——正是我需要:/这发生在我身上已许多年了。/声音在我的背后而非之前,/睡意朦胧的声音,有些嘲弄,/仿佛来自某个不会在意的人。/魔从泥坑里起身笑出了声,/边走边揉着眼睛里的尘埃;/我很清楚魔的意图何在。/我忘不了他的笑声如何传出。/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被捉住,/于是看着脚下,一边假装 /我寻找到了树叶中的什么 /(虽怀疑他是否停下并关注)。/因此我坐下来,背靠一棵树。”[5]35诗中宣称,“当周围的光线开始暗淡”,诗人在追逐“魔”,或者是造物主。“光线”的英文词“light”在宗教语境中具有神意的内涵,这一用法在浪漫主义诗歌中是很常见的。在诗中,该词意味着旧的真理,是从“神意”引申而来的用法。然后,诗人听到了从泥坑中起身的魔发出的笑声,“仿佛来自某个不会在意的人”。而在诗的最后作者预示了他自己未来的方向:他尴尬不已,为缓解窘境假装看着脚下;不知“魔”是否在注视着自己,他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在此,弗罗斯特没有试图就非人类中心以及无神的世界去争吵什么,他面向树叶,从更近的现实中寻求启迪和灵感,他背靠树坐下,使自己有坚实的依靠,而不是凌空蹈虚,无所依凭。通读全诗,我们发现诗的标题多少有些“误导”,该诗其实并不是讲什么造物主或神灵,而是关于“魔”,神的反面。诗中的人与魔形成对照,反映了诗人的宗教观念。对于神灵的形而上的仰望,不经意之间转化为对于自我和身处的物质世界的观照。诗人的这种转化,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其诗歌创作的缩影,更折射出其在美国文坛的不容小觑的特殊存在:他从新英格兰远走大西洋彼岸的“旧”英格兰,从新英格兰文化母体内部摆脱其浓重的宗教负荷,从而策略地实现诗歌表现范式的转型:彼岸世界向现实的回归,从神性到人性的复归,从历史向当下的回转。

对于许多重要的宗教思想,弗罗斯特在诗中都有所回应,如《一度面临太平洋》(OncebythePacific)写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乌云翻滚,江水冲刷着陆地,“仿佛有黑暗意图的夜晚 /要来,不只一晚,是一世。/有人最好为发飙做好准备。/远不只是江水崩裂 /在上帝最终的‘熄灯’说出之前”。[5]314这里有理性的笔触,呼吁人们未雨绸缪(“最好为发飙做好准备”),诗人没太把《圣经》中世界末日的传说当回事,仿佛他谈论的不是末世之灾,而是身边很随意的事情,他还为此出谋划策。名篇《火与冰》可以看成诗人为地球而写的墓志铭,它以高度象征的手法,呈现似乎同一主题,而且更加具有象征性。诗人宛若随意地谈起,有人说世界将毁于火,有人说是冰,而以他对火与冰的理解,二者皆有可能,都具有毁灭世界的破坏力。在这两首诗中,诗人对于末世的呈现是审慎和冷静的,这种笔调根本不像是在谈论即将毁灭、并终将重生的世界,而是仿佛在探讨身边的某件寻常事件;二诗中隐含的进化的命题仿佛无所依凭。火与冰分别象征了激情与冷静,二者的关系是辨证的,但究竟如何转换,并不是简单地随时间的演进而次第发生,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出现。此外,弗罗斯特对待高度宗教化的题材不会亵渎神灵地任意着墨,但也不会敬若神明地以敬畏之心规避该类话题,他采取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理性地审视观察对象,唯其如此才可能对其有完整准确的呈现。

科学与宗教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对手,许多人在面对这样的命题时常常手足无措。弗罗斯特宣称自己相信科学和宗教,并不因为无法证实而改变。《宽阔的阳光下,坐在草丛边》(SittingbyaBushinBroadSunlight)第二节中写道:“有一次且只有一次 /灰尘真实地进了太阳”,此后“所有生物都热切地叹气”——这种说法支持关于世界构成的物质主义观念,对宇宙生成的实在描写排除了对上帝创世记的宗教信仰的笃信。诗中,上帝以燃烧的草丛证明了自己。该诗这样结束:“上帝一度呼唤人的名字。/太阳曾经吐出火光。/一种冲动像呼吸般坚持;/另一种则如同信仰。”[5]342最后两句的模糊表明了他对于进化论的反思:它也是建立在某种信仰基础上的。这两行也表明了他接受了信仰的力量:信仰可以如同呼吸般必需。于是,科学和信仰,这似乎不相关的二者彼此交融,共生互彰。在这首诗中,弗罗斯特区分了科学与价值,物质与精神,并将它们同时保留,以更好地服务人们。然而,他并不把上帝视为造物主,而是指出“上帝曾经宣称他是真的”,诗中对于上帝的描写是去神圣化的,上帝的形象如同亲切的邻家友人,容许我们带有情感地解读其所作所为。

四、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主题作品中的进化思想

中文中常说的“自然”,英文“nature”,实际上是由外在的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所组成,人类也是“自然”的,但在中文行文中,后一含义常无法体现。为避免不必要的概念纠纷,我们分别使用“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熊》把人和熊加以对照,熊自在而狂野,人却如框在笼中的熊,失去了自由,也因此失去了个性。“人更像是笼中可怜的熊,/焦虑中整天与内在狂躁斗争,/他的情绪拒绝大脑的一切建议。/他踱来踱去从不停息。”[5]347该诗让我们联想到苏格拉底关于快乐的猪与痛苦的人的著名说法。该命题从古希腊时期以来从未停止过。弗罗斯特对科学和哲学进步的反智姿态,是由于观察到科学进步对于社会发展的副作用。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更多地看到社会中不如人意的一面,将之放大,与此同时,减低眼中所见科学的演进对于人的生活的促进。

弗罗斯特的“玄学”观念,很少诉诸上帝作为造物主之说,他很大程度上是个进化论者。他寻求进化论对人、对人的存在的最大价值,当然,这是非常抽象的主题,《西流的小溪》中以夫妻二人关于小溪的形象化的对话加以表现。诗中的男士谈论起小溪及其中被托起来的一片波浪,波浪是静止的,小溪则象征了存在和进化。该男士首先思考起生物进化之前生命产生的趋势:“说到背道而驰,你看这溪水 /是怎样在白色的浪花中逆流而去。/它来自很久以前,在我们 /随便成为什么东西之前的那水。”(该诗译文引自文献[6],下同)“背道而驰”(contraries) 和“逆流而去”(counter)体现了牛顿第一定律——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溪水貌似向前奔流,实则是静止未动,因为溪水向前的力被向后的力中和了。力量的平衡点是在水中,而水是生命开始及延续之处。这里关于流动与静止的关系,让我们想起艾略特关于运动中的力以及运动中的静点的理论。诗中的男士说到:“此时此刻,我们在自己焦躁的脚步声中,/正和它一起回到起点的起点,/回到奔流的万物之河。”[6]他对于自己的脚步声显得不耐烦,因为他不清楚目的地何在。“起点的起点”,乃是牛顿第二定律——能量逐渐消耗,宇宙内在的趋势是停下来——的推论;更进一步,该基本原则便是逐渐、不可阻挡的普遍的死亡。而其反面,则是不断的生成,产生新的生命,维持了存在这个巨大的平衡。存在和停止、生和死,构成了动态的平衡。诗中男士接下来的言论否定了哲学上的唯心主义:“有人说存在就像理想化的 /普拉特或普拉特蒂,永远在一处 /站立且翩翩起舞,但它流逝了,/它严肃而悲苦地流逝,/用空虚填满身不可测的空虚。”[6]实际上,没有永久的形式,以及永恒的真实。整个世界慢下来,直到绝对静止,最终,世界将寂然无声,漆黑一团。诗中接下来写道:“它在我们身边的这条溪水中流逝,/也在我们的头顶流逝。/它在我们之中在我们之上和我们一起流逝。”[6]人受制于这种物体的外力,并在外力作用的同时反作用于外力,对于溪水流经的人来说,它不是全然被动,而是在此过程中体验着水流的存在,以及自我的存在,自我与流水的关系便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体现。

人受制于物体的力,受制于其下降的趋势:“它是时间、力量、声音、光明、生命和爱——/甚至流逝成非物质的物质;/这帘宇宙中的死亡大瀑布 /激流成虚无——难以抗拒,/除非是藉由它自身的奇妙的抗拒来拯救,/不是突然转向一边,而是溯源回流,/仿佛遗憾在它心里且如此神圣。”[6]自然法则是,万物皆受制于外在的力,它使一切变得衰颓,从生命到死亡,从存在到虚无。但这“奇妙的抗拒”在起作用——向心对抗离心,生命抗拒死亡,水流向后的趋势对抗水向前的流动。这种力量很难描述。诗中的叙述者谨慎地避免成为中心,他的观察中,那种力量存在着,它缓解了总体趋势,在对抗中寻找并维持着平衡。

诗邻近结尾处:“我们生命的跌落托起钟表的指针。/这条溪水的跌落托起我们的生命。/太阳的跌落托起这条溪水。/而且肯定有什么东西使太阳升起。/正由于这种逆流归源的力量,/我们大多数人才能在自己身上看到 /那归源长河中涌流的贡品。/其实我们正是来自这个源头。/我们几乎都这样。”[6]不息的流水中散发出不竭的能量。诗中的男士赋予了日子某种意义,他的女人说,“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你说过的。”[6]“今天”是无数天中的一天,但其不寻常之处是,正如艾略特所言,它成为这个旋转世界的静点,他把整个过程包含在他的理解中,从而拯救了这个时代。弗罗斯特形象而诗意地解释了溪水的流动、能量、生命等似乎玄虚的概念,他意识到生命的提升需要牺牲,或者需要下沉。死寓于生,如果溪水不是朝向死,便不会有生。

弗罗斯特在其进化观上是一个物质主义者。他把人的行为纳入物质主义的程序,也同样期望人有思考的头脑和感受的心,以及对价值的感知。《溪流的小溪》中的女人为小溪命了名,赋予它某种品质。她也在男人的理解中看出那个日子的意义。他们在诗的最后都承认,物质的解释和价值判断对于那个男人是重要的:“今天将会是我们两个说过的日子。”诗中,弗罗斯特消解了科学与价值的对立,理由是二者是对于相同对象的解释。于是,该诗便成了他接受物质世界和人类世界的最完整阐述。

五、结语

一些作家由于不能全面准确地理解科学原理,错误地看待事物的发展,以为它会毁灭昔日的美好,因此不免伤怀,产生若有若无的幻灭感,弗罗斯特则对此不以为然。《暴雨来临之际》(InTimeofCloudburst)[5]471中,他平静而坦然,这并非全然像邓恩在《别离:节哀辞》中谈论天体振颤时的无所畏惧是因为相距万里,弗罗斯特的平和是心态使然,是世界观的作用。对于自然灾害,他平静而乐观,如在《退后一步》(OneStepBackwardTaken)中:旅途中遇到风沙袭击,而退一步则安然无恙。诗的最后4行如下:“我就从冒进中拯救了自己。/一个即将失控的世界擦肩而过。/这时雨歇了风停了,/太阳出来晒干了我”。[5]519这和中文的表达“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含义是一样的,生活中有时需要豁达,策略上的隐忍退让,反而可能是更好的前行。弗罗斯特步入美国诗坛之时不被接受,他“曲线救国”,远赴英国发展,在那里得到认可后荣归故里,一举奠定在美国诗坛的地位,这种“墙外开花强内香”其实体现了他以退为进的策略。这当然不是进化的僵硬体现,而是因是因地的灵活机动,是从一个更高的层次和更宏观的层面上对该原则的表达。

对进化的另一个常见的误解,似乎时间的变迁总意味着由低等向高等的进步,因为这是进化的逻辑。但事实上,在特定的时空下,时间演进的结果也可能只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开倒车,正如东流的江水在某些段表现为其他流向。进化以其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我们现代性的不足。在弗罗斯特的名篇《补墙》中,写那位毫无想象力的邻居,仿佛旧石器时代的野人:“…… 我看到他在那里,/在我看来他好像在黑暗中移动。”[5]47这种比喻当然不是从动作上,而更多地从思想观念上讲邻居的落伍。弗罗斯特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许多人一样,不相信不可避免的进步一说。同样,他也不相信人类为了生存而必须暴力相向。该诗中邻居便是一个观念陈旧保守的旧式农民的代表,他的形象可以视为进化的一个例外,但诗人并没有对他有什么激烈的言行,他认为这是社会发展中的常态,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慢慢改进。

弗罗斯特对于进化论的理解和使用,通常是在普遍意义上的。遇到天文地理或生物等具体的领域,他便展示出一位知识分子正常认知,不去对某一现象穷追不舍。他的许多观察来自于一位警觉的农夫,有的理解则显得牵强。他通常就事论事,当然免不了加以发挥和诗意地阐述,但很少像在《西流的小溪》里那样哲学地谈论进化论。一般情况下,他对此类话题的讨论严肃得有点不正常,不情愿接受对人生和生命的归宿的描述。

弗罗斯特对自然界的探讨,不是把宇宙认同为无限和永恒。如同一位科学家,他不把神或动物类比为人,而是小心翼翼地、有时故意幽默地呈现自己的观察。他的观察具体,如关于一只黄蜂、一条溪水、一朵花或一只熊,或者男女之间的一场争吵,而不是关乎大陆与世界这样宏大的议题。这种观察视角是科学家的冷静和自我局限,而不是盲目地放大。他在诗中介绍科学命题,不使用生涩冷僻的专业术语,依然以鲜活的诗的语言,真是难能可贵。他的譬喻没有被科学所影响,仍然保持着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甚至不乏抒情的成分。此外,弗罗斯特的诗歌创作几乎形式了一个定势:由具体事件或事物出发,经过对过程的描写,引出诗人的评述,评述部分每每成为诗的结尾。这种始于喜悦、终于智慧(以他本人的话说)的模式,是我们在平淡的生活中的一抹亮色,而这样的诗歌创作,也是其实现“面对混乱的瞬间抑制”(momentarystayagainstconfusion),这正是弗罗斯特诗歌的独特贡献,而且,他的诗歌作品及创作模式的成功,未始不是在诗歌传统中“适者生存”的体现。由此观之,其诗歌创作其实也是文学传统中进化思想的一种体现。

[1]STEVENSONL.Darwinamongthepoets[M].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32.

[2]PEARCERH.ThecontinuityofAmericanpoetry[M].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61:272.

[3]FAGGENR.RobertFrostandthechallengeofDarwin[M].Ohio:UniversityofMichiganPress,Newedition,2001.

[4]WAGGONERHH.Theheelofelohim[M].Norman:UniversityofOklahomaPress,1950:41.

[5]FROSTR.Completepoems[M].NewYork:HenryHoltandCo.,1949.

[6]徐淳刚.罗伯特·弗罗斯特:溪水诗[EB/OL].(2012-12-22)[2015-03-26].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9204270102e95u.html.

(责任编辑 马 诚)

Robert Frost’s Evolutionary Thought in his Poetry

LIAO Yong-qi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Languages,Xiame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Xiamen 361024,China)

Based on a close reading of Robert Frost’s poetry,this paper endeavors to reveal its evolutionary thought.With scientific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Frost came out with solid comprehension of the rules in the outside world.To him,science and life were an organic whole;man could not confront the world but adapt to it and accept it as it is so that he could keep moving onward and upward.Frost adopted a pragmatic attitude towards religious topics and presented them in a de-sanctifying manner.His poetic writing,including its thematic and formalistic approaches,can be regarded as a case of evolution in Anglo-American literary tradition.

Robert Frost;poetry;evolutionary thought;pragmatism

2015-04-09

2015-04-27

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5BR33)

廖永清(1972-),女,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E-mail:2014110321@xmut.edu.cn

I712.24

A

1673-4432(2015)02-006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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