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的故事

2015-03-03 12:05文/沈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白光

文/沈 寂

白光的故事

文/沈寂

初夏的清晨,雄鸡喔喔报晓的时分,离北平三百里地的一个县里,有位年轻、朴实,带几分美丽的乡下女人,给史姓家族生下了一个女孩,这是她嫁给史家门后的第一胎。一个小女婴呱呱坠地了,像无数女孩的诞生一样,没有人震惊,没有人期望这女孩的将来。尤其是这位年轻的母亲,她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能给丈夫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将来可以做大官,办大事,却生了这么个小东西。

母亲没有在小女孩身上表现她的母爱。这女孩得不到温柔的母爱,却在祖父怀里撒娇,在曾是国民党大将的商震手下当过军需处处长的父亲面前放泼,从小就养成了坚强泼辣的个性,像匹在原野里奔驰的无缰之马,是生长在沙漠里的玫瑰,散发着清泉般的芬芳。她会为了要多吃一块西瓜哭一整天,哭到她父亲这位军需处处长把西瓜捧到她面前,让她吃到肚痛为止。

这女孩并没有给史家带来好运。她祖父母烟、酒都沾。她父亲虽受过新学识的洗礼,但他是个懦弱的好好先生,不能应付现时代的环境。他找不到薪水以外的钱,只会和他太太一起养了八个孩子。等这最大的女孩长到学龄时期,家道已经中落,她虽然也能背着书包与胡同里的孩子们一起去上学,但是摆在她面前的却是贫穷和饥饿。可往往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反而很有出息,何况这女孩还有着别人没有的美丽和天赋。当她只有十三四岁时,就已早熟,懂得爱美。她积蓄起买课本与零食的钱,去买来高价的高跟皮鞋穿在脚上。她母亲看不惯,用刀把鞋跟劈掉。她与母亲感情不很好,因为母亲是个循规蹈矩的旧思想妇女。母亲看不惯这个比她特别又不听话的女儿。因为女儿常常跑到屋外去和男孩子们一起游戏,而且还偷偷地把她包裹小脚的脚布(即缠小足)解开。谁知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后来成为性格豪爽又泼辣的了不得的女明星。

在小学时,她就爱唱,爱舞,爱演戏。她登台表演《葡萄仙子》。读中学时,参加同学们组成的沙龙剧团,还与石辉、张瑞芳同台演《日出》,她演小东西。当人家姑娘还只是幻想爱情是什么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音乐家。那位音乐家循循善诱地为她打开了音乐的灵感之门;但是她的初恋没有成功,因为音乐家另娶了一位他的学生做妻子。音乐家那时看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姑娘,没想到后来她居然成为了歌唱大明星。

这位受到创伤的小野马呢?她沮丧不久,抗战爆发,日本川喜多长政在北平办影片公司,招考演员,她被选中,在《东亚和平之路》里演出。影片虽未公映,但她从此做起电影明星梦。她为了超过别人,竟不顾一切地溜到日本去,在日本名歌女三浦环女士主持的歌舞音乐学校里学习歌唱,与李香兰同学。她没钱,只得苦着脸去请求官费,半工半读,叩开艺术之门。她经寒受冻,忍饥挨饿。等她的歌喉获得别人欣赏能换取金钱时,她依旧刻苦忍受生活的煎熬,因为她要节省钱寄回家去,使父母弟妹能吃饱穿暖,她才心安。

她有着火样的热情。她希望有个同乡的男人消解她孤居的寂寞。在日本她第二次坠入了情网,还没有学好她应学的音乐课程,就与她的情人回国了。在北平,她坐在扎了花的汽车里,吹吹打打被送进情人的家门。她成了新娘,嫁给在日本认识的丈夫。她本想从此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贤妻良母,谁知本本分分的贤妻良母也不容易做。婚后的丈夫对她渐渐减弱恋爱时期的热情,成了家中唯命是从、毫无主见的小男人。他不务正业,失去男子汉的本性,只想靠父亲留下来的钱过活。她便成为了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得不到丈夫的热爱,却要做富贵大家庭里的小媳妇。她忍受不了,她失望了,浪漫而又坚强的她,穿了她在家里常穿的旗袍、抽了丝的袜子和旧绣花鞋,毫无留恋地走出夫家的封闭大门。回到娘家,她的泪水泉涌般流出来,倔强的女人终于悲哀地哭了。她看见在贫穷中挣扎的父母,衣破无食的失学弟妹,孤苦无告。她忘却了自己婚姻的痛苦,勇敢地为了家,为了父母,为了弟妹,把一家子濒临绝境的生活担子,重重地压在自己肩上,非常艰难地挑了起来,辛辛苦苦地向人生坎坷道路迈进。她与生命搏斗,她利用自己的美丽和天才,献身于她酷爱的艺术。一方面为了自己的爱好,一方面是为了生活。她冒着人生途上的寒风、冰霜、暴雨和鹅毛大雪,一步一步地往艺术之路上攀爬。她说:“我能否摸到艺术之顶峰呢?我要为自己打开一个天下!”

有志者事竟成。她小时候就想过,她应该是一颗明星,歌唱明星或电影明星。不管是什么明星都好,是明星,就会放光明。特别是电影,从放映间内射出一道白光,能让自己出现在银幕上。于是她把自己原来的姓名史永芬改为“白光”。

最初她只是在歌舞厅里唱唱歌,她虽唱得好听,但无名师指导,也没有音乐家为她谱曲,听客只是三三两两,仅仅为了酒后消谴,不懂欣赏。她不满足这种毫无生气又没出息的现状,于是和一位与她同在《东亚和平之路》拍片的女演员,一起到上海,参加由川喜多主持的“华影”,她这才有机会正式走进电影圈。她的父母反对自己的女儿在影片里抛头露面。等到有一天报纸上刊登女儿的消息,才又惊又喜:“我的女儿会演戏啊!而且还寄钱回来给弟弟妹妹上学!”父亲很自傲,把这句话告诉邻居,他没理由再反对女儿的职业了。

一个曾经受过恋爱、婚姻和谋生等种种折磨的女明星,她的演技怎么会不超过别人?或者该说是精彩!由名家作词、音乐家作曲的影片插曲,像一首首动人心弦的诗,再由白光有过训练的娓娓动听的歌声,从她饰演的角色口内,回肠荡气地低声向你倾诉:“我要你,伴随在我的身边,厮守着黑夜,直到明天……夜长漫漫,人间凄寒……”(《桃李争春》插曲)“让我走吧!让我走!这里春光荡漾,我是满目凄怆……”《舐犊情深》和令人春心荡漾的《你不要走》:“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娇艳,柳样的柔……无限的创痛在心头,轻轻的一笑忘我忧……”(《恋之火》插曲)。这些歌曲的歌词里毫无色情只有爱情,白光含有挑逗性的柔媚的低声嗓音,真的万分迷人。当这样感人肺腑的字句、这样扣人心弦的歌声在你耳边响起时,怎么会不叩动你的心灵之门?

影片完成后,她戴着墨镜,不化妆,穿着朴素的衣裳,像普通观众一样,买了票,进电影院去观赏自己扮演的妖艳角色,听自己唱的歌声。只是感觉银幕里的反派角色是别人,不是白光,淫荡女人在唱歌,不是白光自己在歌唱。于是她寻找,寻找自己,寻找表现自己的场所,决定自己花钱举办白光独唱会,借古典优雅的兰心大戏院,请陈歌辛指挥乐队,她身穿一套富丽华贵的礼服,登上舞台。她一出场,台下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随即一片肃静。琴弦鼓动,她启口放歌。还是那几首电影插曲:《恋之歌》《你不要走》《如果没有你》《桃李争春》,可是和在电影里角色唱的心情和感受完全不同。在舞台上,在千百位虽然少于电影观众却都是知音人面前,她出自肺腑地向他们歌唱。她唱出自己对爱情的奢求和狂热,也唱出自己被遗弃然而恋火依旧的爱与怨,更唱出了自己半世人生。她那一对在黯然灯光下闪着忧伤的眼睛与千百观众的目光互相照映,她与他们之间的心在交流。她在舞台上真正寻找到了自己,唱出久藏在心灵深处自己的歌声,也遇到了知心知音人的千万听众。

她主演过多少影片?《桃李争春》《恋之火》《红豆生南国》《舐犊情深》,和抗战胜利后的《十三号凶宅》(一人饰三角)、《悬崖勒马》《蝴蝶梦》等。一个二十多岁的北方姑娘,她的人生经验之丰富远胜过她的前辈。几年前她爱过一个能供给她豪华物质的男人,但为时不过一年,她又失去一切。后来她又陷入几次情网,又一次次跳出网去。人们对她毁誉参半,有人在报刊上嘲讽她,说白光在影片里只演反派角色,她本人也是个妖艳女人,给她冠上了“浪漫妖星”的邪称。她坦然却又无奈地一笑,淡淡地说:“你们都说我不好,我是不好,反正我就不好!”她常常自暴自弃地发着牢骚:“其实我有真情,更有着热爱。我也懂得善与恶。可是电影公司老板要我演坏女人,我不演就不能拍戏赚钱!在生活中,我多么渴望真诚的爱情,可是那些男人给予我的又是什么?欺骗和无情!我受到过无尽的刺激、痛苦和失望!我不再追求爱情,我要钱!”她曾经对单恋她的诗人说:“诗能当饭吃吗?你要是有钱多好!”诗人渴望她:“难道我的玫瑰,我的诗不能打动你的心?”白光摇头叹息:“我不能相信别人的话,我只能相信我演戏能赚钱!我把人们的生活故事,现实生活里的坏女人演出来,让观众看了高兴。老板的荷包赚满了,以后会花更多的钱来请我。我只要有钱,什么都行,自己是完了,但是我有父母,有四个还年轻、纯洁的弟妹呢!他们应该好好受教育,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我养育他们,让他们受教育,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告诉我的弟妹,你们以后飞黄腾达不要对别人说你们的姐姐是白光,你们也不要来见我。我愿意工作,忙碌可以使我忘却烦恼,而且还可以赚钱,我曾受冻挨饿,没有人同情我。我也无法赐施别人。我还有青春!我多么巴望能过享乐的日子!努力啊,我要站在艺坛上,直到我倒下的一天……当然,我也希望嫁人,但是婚姻使我灰心,害怕,我只希望自己能站在艺术岗位上,对艺术有所贡献!”

多么坦率而又痛心的自白。她把自己的心公开地解剖给所有同情她和责骂她的人看,请求大家对她的谅解和宽恕。可是,世道人心不一,就有人因妒嫉或其他原因,说白光在日本学习歌唱时,曾参加日本特务组织,又诬告她在敌伪时期拍电影是迷惑观众粉饰太平,是个声名败坏的“国际间谍”。白光坦率地向众人公开这段秘密:原来那个曾与白光一起主演《东亚和平之路》的女明星与日本驻东北宪兵特务部头目山嘉同居。上海沦陷后,山嘉调任上海海军报道部部长。那个女星曾介绍白光认识他。后来山嘉因贪污被捕回日本审判,白光也因此被牵连,被拘至日本软禁。在她神秘失踪半年后,还是川喜多设法将她保释。另外,白光在日本学唱时,有人介绍她去参加一个什么会,说每月有生活补贴可领,需要钱用的白光当然愿意加入。可是当她去领钱时,那个会已经解散。有人就传言白光曾加入日本特务组织。这种种白光意想不到讲不清楚又洗不清的“历史污渍”,使白光终生受害。她不辩解,也毫不在乎,谁侮辱她,她骂谁的娘。她知道一个“坏女人”的辩白更会增加攻击的资料。

在各种势力胁逼沦陷时期拍影片的附逆影人时,不少人去了香港,白光却仍留在上海,照样演戏。1948年,一家私营影片公司拍摄《人尽可夫》,导演徐苏灵特请白光饰演女主角冯芒。冯芒为了寻找一个理想男人,组合一个幸福家庭,却遇到骗子(韩非饰),卷走她所有积蓄。相声演员(石挥饰)介绍她在电台唱歌,冯芒见他诚实可靠,与之结婚,不料说相声的得罪流氓,惨遭殴打。记者(张伐饰)因抱不平竟被拘留。说相声的因惊恐病发逝世。冯芒想自尽,正巧记者被释放赶来救下,在流氓追迫下,双双离开。这是白光第一次饰演正派女人,有些情节是白光本人的人生写照,也是中国女性命运的缩影。《人尽可夫》这个迷惑观众的片名里,反射出一个弱女子在万恶社会里的悲惨命运。

白光另外又主演一部以音乐歌唱为主的《柳浪闻莺》,与诸歌星合演。白光一人主唱插曲七首,其中《如果没有你》歌词:“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你伴着我,我的命为你而活……”意境深切,旋律悠扬,倾吐了白光期待和无奈的心灵,是白光歌曲中的代表作。

白光主演了《人尽可夫》,唱出了《如果没有你》,就离开她凄楚怀念又受尽痛苦压力的上海,去香港参加张善琨主持的长城影片公司,接连主演三部影片:《荡妇心》《血染海棠红》和《一代妖姬》。《一代妖姬》在香港和南洋一经放映,场场爆满。白光在观众心目中成为超过其他女演员的影星,在私生活上更为浪漫、放荡,“一代妖姬”成为白光的封号!

此后,白光又在香港主演《歌女红菱艳》《玫瑰花开》《歌女之歌》《银色万花筒》等。最后她自费、自编、自导《鲜牡丹》《接财神》两部影片,片片有插曲,随着影片的放映,她主唱的插曲都成为人人爱唱的流行歌曲。家家户户,日日夜夜都在听白光的歌唱。她还不满足,和在上海时一样,亲自登台,举行独唱会。从《恋之火》唱到《如果没有你》。从中国香港唱到新加坡,唱到马来西亚、日本。她的歌声陶醉千万观众,赢得金光灿灿的光圈,万紫千红的花篮,震动天地的掌声。她将爱情当游戏,自甘堕落。人们称她“妖姬”、“荡妇”,她毫不在乎,玩世不恭。人们都说白光得到了别的女人永远得不到的想也不敢想的一切;也失去了更多——一个普通女人的真挚爱情、美满婚姻和宁馨的幸福家庭。每一个平凡女人都拥有的,在她不平凡的女人身上却一无所有。掌声包围住她,报刊上电台上发出对她的赞誉声,她金钱越多,生活越阔绰,身外越热闹,内心却越是空虚。她仿佛是华丽天堂里的游魂,孑然一身,不由自主,也无边际也无目的地游荡在欲海里,所得的只是空虚、无助、孤寂和怅惘。

在她已是徐娘半老、乌黑发髻里发现银丝、炽热的心灵已经濒临冷却、人生已经到达悬崖的岁月里,一个她意想不到又说不清楚的机遇和缘分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一家夜总会演唱,一曲《等着你回来》感动了老板的弟弟颜良龙,一个比她年轻二十岁的英俊善良的青年。两人一见钟情,他向她表示由衷真情的热恋。这位在前半生的十五年间曾主演四十部影片、主唱近六十首煽情歌曲的白光,终于感悟人生,厌倦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生活,淡出争名夺利的声色世界,最后盼到了能从地狱腾升到天堂的方舟,获得纯真的爱情和宁馨的家庭,从此做一位贤惠正派的“好女人”。他俩相亲相爱,相聚相伴,成为天仙也羡慕的伉俪,找到了没有风浪的宁静港湾。“一代妖姬”从此返朴归真,回到既平凡又美好的家庭主妇。

1999年夏,婚后十年的白光已经是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因患直肠癌,病逝吉隆坡。她丈夫将她的墓地筑在富贵山庄,琴形的墓碑,琴键上端刻着一行《如果没有你》的五线谱。人们用手指触摸,就发出《如果没有你》的音乐。人们在白光生前听到她无数美好的歌声,白光死后,她的歌声也永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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