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训传》留下的记忆——纪念赵丹百年诞辰

2015-03-03 12:05彭小莲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武训赵丹

文/彭小莲

《武训传》留下的记忆——纪念赵丹百年诞辰

文/彭小莲

2012年6月举行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放映了胶片修复版的《武训传》。对于大多数的70后80后来讲,几乎不能明白它重新放映的意义。可是,日本的现代文学研究的教授、研究生,都特为从东京赶来,仅仅是为了看一场《武训传》。它在仓库里,被封存了整整60年。庆应大学的吉川龙生教授,赶到上海看完影片以后,又去采访了当年只有15岁的女演员王蓓。我问他,为什么不去采访黄宗英女士呢?他遗憾地说:我没有关系联系到她。

我说:跟我走!

于是,在大雨中,我们拦到了出租车,直奔华东医院黄宗英的病房而去。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安静地坐在病床的一角看书,或者是在那里为《新民晚报》写豆腐干文章。她在送给朋友的书的扉页上,写着:“一息尚存,不落风帆。”可是,写到“不”字的时候,她举着毛笔的手,在那里犹豫着。

问她:为什么不写啦?

宗英阿姨微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想不起来,这个字是怎么写的。

于是,我递上报纸,让她在上面练习了一下,再重新往下写。她2012年87周岁整,在1994年去西藏的路上,为拍摄徐凤翔教授考察雅鲁藏布江的纪录片,她发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症,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被抢救过来。这之后,她有过好几次小中风,脑子已经大大不如过去。但是,她每天依然坚持在那里读书、写字。很多时候,她拿着书和本子,看一段不明白,再看。反反复复,就是不停地继续下去。她很少和周围的人聊天,除了新闻,也很少看电视,总是捧着一本书在读。你要是问她:为什么那么努力啊?

她笑了,慢慢地回答道:我,希望生活得有质量!

吉川看见她的时候,半天半天不说话。我不明白,他不是要采访黄宗英吗?为什么不提问题呢?吉川羞涩地告诉宗英阿姨:我,我没有想到,会见到您。我……我……我太激动了。

我突然为吉川感动,他不是任何明星的粉丝,可是面对着中国文化、中国老电影人,在了解到他们一生的磨难以后,他产生了一份敬畏和尊重。而这份敬畏,正是被我们自己一点一点腐蚀掉的境界。

宗英阿姨冷静地告诉我们,当年(1947年吧),是阳翰笙找到赵丹,告诉他中央电影公司把孙瑜导演从香港请回来了,要他拍摄《武训传》。孙瑜导演想请赵丹去演武训。然后,阳翰笙跟赵丹说,你一定要狮子大开口,问他们要很高很高的酬金,我们跟摄制组的人也打了招呼,让他们拼命增加预算,把场景和制作费都提高,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国民党的拍摄经费消耗很多,他们就不能拍戡乱片了。那时候,我们都是昆仑电影制片厂的人,我们不知道,其实昆仑一直是地下党在那里领导的,阳翰笙也是地下党的人,他这个要求就是接到的党的命令。

孙瑜导演(1900-1990),对于今天大部分的人来说,更是陌生的。连我在1982年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时候,都不知道,我是如此有幸地和这么伟大的导演在一个单位。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文化,对自己的历史,都是陌生的,再加上,孙瑜这个名字是被涂上了黑色,我们更加没有机会了解和见识这位大导演。

可是,这个沉默了很久的名字,却永远刻在老一代电影人的心里,他们对孙导满怀的敬佩和尊敬,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他是中国最早从美国系统学会了电影技术和编剧的电影语言的第一人。屈指算一下,你会发现他培养的电影人个个分量十足:阮玲玉、金焰、王人美、黎莉莉、郑君里、张瑞芳、刘琼、陈燕燕、吴茵、白璐、王蓓、李伟、中叔皇等,他们都是因为孙瑜的培养,在银幕上红极一时。

孙瑜导演的学识,是很早就建树的。1923年他从清华大学文学系毕业,考取了公费赴美国留学,先在威斯康星大学研习文学戏剧,毕业时的学位论文是《论英译李白诗歌》,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电影编剧和导演,在纽约摄影学院学习电影摄影、洗印和剪接。抗战以后,孙瑜导演是香港电影界的一面旗帜,他被誉为“诗人导演”。1947年回国后开始构思《武训传》,影片讲述了清末历史人物武训拿自己做乞丐要饭得到的钱为穷孩子办“义学”、让天下穷孩子有书读的故事。孙瑜导演亲自编写了剧本,这个本子让赵丹感动得泪流满面。经过三年的艰苦拍摄,从国统区的中制到1949年以后的昆仑,在两家投资公司的努力下,《武训传》终于在1950年底完成。1951年2月,影片在上海和南京公映,长达三个小时的影片,迎来的是热烈的掌声和票房。孙瑜导演带影片进京,他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候的同学周恩来出席观摩了影片,那里同样是赞誉遍地!

然而时隔三个月,创作者还在一种成就感的兴奋中,却被一场疾风暴雨打得昏头转向。黄宗英回忆道:1951年5月20日,我突然看见了《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那里批判《武训传》是在“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向反动的封建统治者投降”。我惊呆了!

我问她:当时,你们害怕吗?

她说:怕!

我又问:赵丹叔叔怕吗?

她说:怕!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我把报纸给他看了。赵丹赶紧乘26路去上班,他一上电车,售票员认识他,看着他,紧张地问道:侬,没有给抓进去啊?

那会儿,你们就开批判会吗?

是的,厂里开始开批斗会。那时候,还比较文明,孙瑜导演和赵丹是和大家坐在台下面的,但是已经有人呼喊着:打倒孙瑜!打倒赵丹!

对于孙瑜导演和赵丹这些渴望拍摄“进步电影”的左翼人,真是晴天霹雳!即使说,这是按照当年地下党的要求在拍摄,也没有他们说话和辩解的余地。批判是伟大领袖发出来的,那是一句顶一万句的年代。他们这些电影人只能被自己的选择所迷失,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那年头,正是孙瑜导演黄金时代的开始,他身体还健壮,又积累了那么多的拍片经验,正想赶着新时代的到来,彻底发挥一下。哪想到……

这之后,孙瑜导演沉默了,沉默到我们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又在何处。他不再拍电影,上影的孙瑜导演,在被批判以后,竟然成为了电影界的沈从文。如此伟大的导演,保持了自己的良心和人格,从《武训传》以后,只是试水拍了《乘风破浪》(1957)和《鲁班的传说》(1958),之后没有任何宣言,就此退出电影舞台。第一次把好莱坞技术带回中国、被誉为“诗人导演”的孙瑜,是如此骄傲、明智,他不愿意趟政治的浑水,他选择放弃自己最热爱的电影。我们在上影厂的日子里,竟然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身影。我们知道他内心有多深的痛苦吗?如果,当时我稍微有点脑子,我一定会去拜访孙瑜导演。生命,最后是让我们填满了无限的后悔和遗憾。

他们割裂了自己的灵魂去放弃最心爱的事业,他们的痛,现在回想起来,就是我们新中国文化和电影断裂的日子的开始,也是中国文化运动开始的第一幕。这以后,就开始了批判《红楼梦》和“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运动”……直至1966年最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发生。

时隔整整61年!可是我从宗英阿姨的表情上,依然读到了“恐怖”。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刚过了25岁的小年轻,她怀着满腔的热情迎接着新中国,她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她还不懂得什么叫“运动”,什么意味着“思想改造”。从她那一份恐怖的表情上,我突然读懂的是,人的绝望并不是由于发现了恶,而是由于发现了含混,怀疑之后穷追不舍,宇宙往往讳莫如深,把人引向绝望的最后一个层次,它比痛苦更甚,那就是恐怖。但是被恐怖笼罩下的人,是最容易被权力集团所统治和制约!只是,在恐怖之后,没有了创造力,也没有了电影。1952年到1954年之间,中国电影产量,没有超过20部……

当年,那么轰轰烈烈的运动,让人觉得如此恐怖的一幕,是多么不可理喻啊。可是有一天,《武训传》重见天日的时候,却依然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怎么会安静得没有一点动静?没有宣传,没有大幅广告,更没有老一辈电影人出来说话。只有像黄宗英这样的当事人,在听说以后,才会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吉川教授来上海找我,连我都不会知道影片已经做了修复版。只有黄宗英会非常在乎,她重复着地说道——

这样看来,这个影片算平反了!

我不知道“平反”这个说法,如今的年轻一代是否了解?他们既然对当年的批判全然不知,“平反”本身也就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变得非常荒谬了。问题的终结到底在哪里?就像当年我不了解孙瑜导演那样,今天我同样不了解这背后的一切。看着影片上的演职员表,看见那些我熟悉的名字,那些老演员、老美工和导演,都去世了。最让我吃惊的是,作曲的名字竟然是——陆洪恩,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在文革中,他仅仅问了一句:到底是要贝多芬听群众的,还是群众听贝多芬的?为此江青说他是“中国文艺界的大灾星,中国人民的大灾星”。就把他枪毙了。这61年,让我们这些小辈又见证了什么?历史,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讲,它到底寓意着什么呢?怎么在我们的生命里,历史——竟然也会是缺席的?

最后,我们只能在网络上寻找自己的历史:

村民吴金居当时年纪还小,他印象深刻的是,赵丹在拍戏间隙,时常给村里的小孩画画。在山东,谁都知道武训。老人郝瑞珅还说:我一小就知道武训。那时候武训高小有七个班七十人的免费学生,管吃饭,学杂费全免,我也是免费生。国家拨款重建武训祠堂,没有竣工就因为日本人入侵停建了。

可是谁都不会想到的是,日本侵略者,竟然在武训的祠堂面前,都会产生一份敬畏!武金泉回忆:日本人也崇拜武训。不少人都说,日本鬼子来了,他们都跑到武庄来避难。因为,日本人不杀武庄的人,也不杀武训学校的学生。

令人痛心的是,我们这里却一度封杀和批判影片《武训传》!

现在重看影片的时候,我无话可说:丁辰的美术,他所设计的布景;还有将武训17岁到50多岁的化妆;赵丹、中叔皇、吴茵、刘蓓到黄宗英的表演;这些技术上的成就,都是今天的电影人达不到的高度;尤其是赵丹的表演。我们的银幕上,再也没有看见这么辉煌的男演员。孙瑜导演,在四十年代末的时候,已经将长镜头调度得如此完美,他对灯光的处理,也是我们今天无法比拟的。影片视觉的真切和质感,竟然走在我们的前面早了半个世纪,现在谁都不可能拍出孙瑜导演镜头下的人物和场面,他把晚清那个时代,表达得如此准确、深刻。

我们无法向他们致敬,因为我们没有资格;老一辈的电影人,为中国电影史留下了沾满鲜血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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