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杜甫》俄译本与阿扎罗娃商榷

2015-03-21 03:28
文学自由谈 2015年5期
关键词:扎罗重音杜甫

●文 谷 羽

就《杜甫》俄译本与阿扎罗娃商榷

●文 谷 羽

中国唐朝大诗人杜甫 (712—770),1962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推选为世界文化名人。他的诗歌有多种外语译本,仅在俄罗斯,先后就有巴尔蒙特、古米廖夫、休茨基、阿列克谢耶夫、康拉德、吉托维奇、孟列夫、贝仁、别列列申、梅谢里雅科夫等多位诗人与汉学家翻译过杜甫的作品。2012年,俄罗斯出版了阿扎罗娃翻译的诗集《杜甫》,纪念诗人诞生一千三百周年。这是中俄文化交流的又一件大事,值得大书一笔。

2012年11月22日的《成都商报》发表了两位记者曾灵、江然的相关报道,标题为《俄罗斯汉学家“神译”杜甫诗作,字字对应意思准确》。文中指出,俄国媒体评价这本译作“开创了中国诗歌遗产翻译方法新纪元”,翻译家“最大程度地尊重了字数”。不过,记者也提到,四川大学俄罗斯语言研究中心的专家和研究生却认为“翻译并不等值”,对阿扎罗娃的译诗提出了质疑。

应我的请求,翻译《千家诗》的俄罗斯朋友鲍里斯·梅谢里雅科夫给我寄来了阿扎罗娃《杜甫》俄译本。我通读了这本译作,发现阿扎罗娃采用了重音诗法进行翻译,即使用含有重音的一个俄语单词对应一个汉字,五言诗用五个实词对应,七言诗用七个实词对应。她采用阶梯式排列诗行,一行汉语诗,通常分为两行,偶尔分为三行。此外,不使用大写字母,也不用标点符号,展现出某种现代派诗歌的形式特色。阿扎罗娃总共翻译了杜甫诗五十八首,采用汉俄对照形式编排,左面一页是汉语原作,右面一页是俄文译作,方便懂双语的读者对照阅读。附录部分,除了词语注释,还有杜甫生平年表,诗人行旅地图,还有几首杜甫的诗,如《野望》《望岳》《春宿左省》等,同时由九位俄罗斯当代诗人翻译,这些诗人先后出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到八十年代。这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杜甫诗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经历了一千三百年的风雨,仍然能让那么多俄罗斯诗人产生心理共鸣,以致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拿起笔来尝试翻译。

娜塔莉娅·阿扎罗娃是俄罗斯科学院语言学研究所研究员,担任“世界诗歌语言学研究中心”负责人,据她自己说,她从2003年起学习汉语,后来开始翻译杜甫诗歌。总体来看,阿扎罗娃的诗歌翻译严肃认真,多数诗译得忠实可信,但是存在一些问题,既非像两位记者所说的“神译”,也达不到开创翻译中国古诗“新纪元”的高度。我想用十二个字概括,就是“有新意,非神译,有问题,可改进”。

下面就音韵、诗行、人名、地名、官职的翻译以及某些词语的理解问题,谈谈个人看法,与娜塔莉娅·阿扎罗娃商榷求教。

苏联汉学的奠基人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在为俄罗斯第一本唐诗译本所写的序言中指出,诗歌翻译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解释性的散文化翻译,一种是把原作的诗,用另一种语言翻译成诗,就是以诗译诗。阿列克谢耶夫明确反对欧洲文化中心论,他充分尊重中国诗人与原作。他以三音节音步对应一个汉字,采用音节重音诗法翻译中国古诗。他翻译的中国古诗尽力贴近原作的形式,他的译诗既符合俄罗斯诗歌的格律,同时又体现了原作的节奏感,在两种不同的民族语言之间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他认为俄罗斯诗歌与汉语古诗的音节比率为三比一。阿列克谢耶夫和他的弟子艾德林译诗注重节奏,但不主张押韵,他们认为为了追求韵脚,有时候可能会以词害义。

另一些汉学家,如施图金、孟列夫、车连义、瓦赫金、休茨基、别列列申、贝仁、托洛普采夫、梅谢里雅科夫等,却认为押韵是汉语古诗的本质性特征,在关注节奏的同时,特别注重押韵。

阿扎罗娃翻译的杜甫诗,都不押韵,客观地说,这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损失。毕竟杜甫格外注重诗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造成动人心魄效果的不仅凭借词语、意象,还要借助音韵的魅力。

其次再说翻译诗行的设置。俄罗斯汉学家深知,汉语诗词语密度甚大,五个字或七个字包含的内容,译者用相同数目的词语难以传达原作的内涵,何况俄语词大多由双音节或多音节构成,而汉语古诗大多使用的是单音节词,这让翻译家面临艰巨的挑战,因此,他们往往利用汉语诗内在的停顿,把一行译成两行。阿扎罗娃基本上采用了这种译法。可是有些诗人翻译家和汉学家,比如别列列申和托洛普采夫认为,简洁凝练是汉语古诗的特征,因而一行诗就译成一行,而且采用双音节音步对应一个汉字,这在形式上更加接近原作。阿扎罗娃翻译杜甫诗,无论在用韵还是诗行处理方面,都难以超越这些前辈翻译家,怎么能说开创了诗歌翻译的“新纪元”呢?是否超越,不是自诩的,要在文本对比当中做出结论。

下面就《杜甫》俄译本当中五首诗的理解与翻译提出一些疑问,就教于娜塔莉娅·阿扎罗娃。

《春日忆李白》(阿扎罗娃译本第24-25页),原作中有两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阿扎罗娃译为:

южная свежесть

подобна дворцовой ю синя

строй изящренно-изящен

будто у генерала бао

不知阿扎罗娃为什么把“庾信”译为“尤信”,说“宫廷的尤信”有何依据?庾信(513—581)在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世称庾开府,开府仪同三司(司马、司徒、司空),是王朝重臣。若译为южная свежесть/подобна генералу юй синю(清新气息/类似庾信将军)倒不违背史实。

诗人鲍照(约414——466),南朝宋时任荆州前军参军,世称鲍参军。参军之职属于幕僚,相当于参谋,可译为советник或штабный офицер。阿扎罗娃译为“鲍将军”说明翻译家对诗人鲍照尚缺乏了解,历史背景知识积累不够。

阿扎罗娃采用重音诗法翻译杜甫诗作,以重音对应汉语诗的字数,一行分成两行,取阶梯式排列。绝大多数诗行都遵循了这种译法,可是这首诗第四行“俊逸鲍参军”的译文却违背了译者自己规定的前二后三的法则,俄译诗行строй изящренноизящен/будто у генерала бао按重音数目统计为三、三。因此乱了节奏,破坏了整首诗的音调和谐。

《月夜》(26-27页)原作开头四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阿扎罗娃译为:

этой ночью

наверно в фучжоу луна

вижу тебя

одиноко глядишь на нее

милых детей

вдали уложишь их спать

они и во сне

не вспомнят отца в сиане

杜甫原作为五言律诗,语言质朴流畅,偶句押韵。阿扎罗娃用五个俄语单词对应原作每行五个汉字,可惜不押韵,使原作的音韵和谐打了折扣。汉语古诗简洁凝练,一个重要原因是抒情主体不出现在诗文当中,对于这一特点,汉学大师阿列克谢耶夫院士早有发现,他翻译唐诗有意识地避免使用人称代词,反观阿扎罗娃的译本,就显得累赘罗嗦,一个重要原因是多次使用人称代词“你”、“它”、“他们”。

最不应该的是地名翻译出现错误。“长安”是唐朝京城,几百年后,到了明朝才被称为“西安”,唐朝人怎么能说明朝时代的话呢?不知阿扎罗娃为什么要这样翻译,“长安”与“西安”音节一样,是不是她想译成“西安”更有“现代性”呢?这个地名翻译的失误,说明了译者缺乏严谨的历史知识和求实精神。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从抒情主人公诗人杜甫的角度说话,意思是诗人在远方思念儿女,觉得孩子们年龄太小,还不懂得想念身在长安的父亲。阿扎罗娃的译文则改变为:几个可爱的孩子想不到身在“西安”的父亲。这里显然加入了译者个人的想象成分。

杜甫名篇《春望》(32-33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阿扎罗娃译文头四行没有翻译出原作的内在含义。“国破山河在”,其含义是:государство разрушено/горы и ркеи существуют。在这里“破”与“在”两个动词非常重要,其中蕴含着诗人杜甫复杂的痛苦心情:首都陷落了,他万分痛心,但山河依旧还在,表明他对平定叛乱收复京都的信心。像阿扎罗娃却翻译成:“在破碎的国家里/在山峦与河流之间”,显然未能传达诗人坚韧的精神,是很大的损失。“城春草木深”,翻译成汉语白话意思是,城市(指京城)又是春天了,杂草树木茂盛,却显得格外荒凉,阿扎罗娃理解为:“весенний город”(春天的城市),理应是“城市里的春天”;“в городе опять весна”,暗含“京城陷落已经一年”,诗歌翻译不能仅仅停留在字面的传达,一定要体现诗句内在的深刻含义。“草木深”的“深“字”,并非“потерян”(失迷)的意思。这些值得译者认真思考、挖掘潜在含义,并推敲如何传达再现的手法。

“家书抵万金”一句,阿扎罗娃使用书信的复数письма没有道理,一封家书就“抵万金”,在这里只能使用单数письмо。“浑欲不胜簪”一句的“浑”字,并非“смутные мысли”(思绪混乱),这里的意思相当于 “简直就”,相当于俄语的 “просто не”或“просто не может”。 阿扎罗娃的译文说明她对原文的理解尚欠深入,而译文又缺乏认真推敲。

杜甫的《天末怀李白》(第59-59页),原作是: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阿扎罗娃的理解与传达也存在疑问。阿扎罗娃把第一句“凉风起天末”译为край неба пуст и приподнят ветром,回译成汉语是“天边/空旷刮起了风”。空旷是译者增加的词,同时遗漏了“凉风”的 “凉”字。这一句可修改为:край неба пуст и приподнят ветром或者 холодный ветер/поднялся на краю неба。这样的词序更接近原作。

“君子意如何?”译文是:холодным днём/думаю я о чём?回译成汉语是“寒冷日子 /我想什么呢?”显然,译者把“凉风”的 “凉”字移到了这一行,可是这里的“君子”并非指自己,而是指李白,应该译为 “благородный человек/о чем же там думает?”这一句是对诗中所指的主体理解有误。

“魑魅喜人过”的“过”字,有两种解释,一是“经过”的“过”,一是“过错”的“过”,我个人倾向于后者。阿扎罗娃译为чудища любят/что люди проходят мимо(妖怪喜欢/人们从旁边经过),我觉得不如翻译成 черти любят/людей допустившихошибки(鬼魅喜欢犯错误的人)。

杜甫的《狂夫》(72-73页),原作为: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这首诗的标题“狂夫”,阿扎罗娃译为сумасшедший,意为“疯子”、“疯狂的人”,依据整首诗的内容,建议修改为“безумный старик”,意思是“疯狂的老人”、“不明智的老头儿”,可能更接近原意。

此外还有几点值得商榷:首联“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万里桥”对“百花潭”,对仗工整。阿扎罗娃的译文是:от моста бесконечкой длинны на запад/соломенной крыши хижина//пруд ста цветов рядом/с иссиня синей цаньлань(无限长桥西边 /一所茅草房 //旁边有百花潭 /很像蓝蓝的沧浪水)。为什么阿扎罗娃不把 “万里桥”翻译为 “мост десяти тысяч ли”,而译为“мост бесконечкой длинны”呢?这里自有译者的难言之隐,因为俄语词“万”(десять тысяч)是个复合词:十个千,有两个重音,再加上“里”,是四个重音,译者不得已翻译成三个重音的“无限长桥”,可是这样就难以体现原作的对仗。我建议使用千的复数二格,把“万里桥”译为“мост тысяч ли”,这样跟“百花潭”“пруд ста цветов”数字对数字,名词对名词,就形成对仗了。

“恒饥稚子色凄凉”一句的“稚子”,阿扎罗娃理解为“孩子们”,因而采用了复数:только детей ненакормленных лица/ голодных в который раз,回译成汉语:“只是吃不饱的孩子们的脸/多少次忍饥挨饿”。我认为这个俄文句子并不完整,“色凄凉”没有翻译出来。“稚子”是最小的儿子,应该是单数,并非指很多孩子。这一句可以译为:печальный цвет написан на лице/ всегдаголодного младшего сына。

仅从我们引用的五首诗的译文,就可以判断,阿扎罗娃的译本并非“神译”,也不是字字对应意思准确。曾灵和江然两位记者的语言过分夸张,我不知道两位记者是否懂俄语,如果没有通读过原作,仅凭道听途说就下惊人的论断,这种做法并不可取。

回顾一个世纪之前,1913年以赫列勃尼科夫与马雅可夫斯基为首的未来派发表宣言《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狂妄地宣告:“要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从现代轮船上抛进大海里去!”时间证明了,一个新的流派出现,只能与经典共存,唯我独尊的排他性只不过反映了言说者的心胸狭隘。阿扎罗娃翻译的《杜甫》是否开创了俄译汉诗的“新纪元”,是否意味着阿列克谢耶夫、康德拉、孟列夫等汉学家已经被超越,已经落伍,已经被取代,这样的论断不是某个翻译家或评论家说了算数,这要经由学者和读者的文本细读,对照原作研读,才能作出判断,还要经过时间的筛选与检验,现在就宣告开创了译诗的“新纪元”似乎为时太早,太过匆忙。

阿扎罗娃译杜甫诗歌,花费了不少心血和精力,为中俄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值得肯定。但是,我个人觉得,她过于追求现代派的诗歌手法,因此,她翻译的杜甫,不像是八世纪古朴沉郁的杜甫,而是二十一世纪“非常新潮”的杜甫。人们常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也可以说,有一千个译者,就有一千个杜甫。因此,这个杜甫,是阿扎罗娃心目中的杜甫,这原本不必苛求。可是如果就此推论阿扎罗娃“神译”杜甫,开创了翻译中国古诗的“新纪元”,那就不仅是一个翻译家的事情了。两个中国记者的报道,一个俄罗斯评论家的夸奖,这只是一面之词。我愿意说出不同的见解,就教于阿扎罗娃研究员,也就教于俄罗斯的汉学家、翻译家,希望听到更多的分析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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