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白和对话中透视时代之病

2015-03-23 17:02张德明ZhangDeming
江南诗 2015年2期
关键词:里尔克诗人

◎张德明 Zhang Deming

从独白和对话中透视时代之病

◎张德明 Zhang Deming

《一个世纪的四种声音》由三个独白和一个描述组成,四者之间形成一种对话和互文性。每一部分内部也采用了同样的手法。所以,整首诗的容量很大,张力性很强,为我们的阅读和阐释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第一部分模仿里尔克的独白。开头一句来自里尔克早年写的一部随笔《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中的第一句——“我认为,现在因为我学习观看,我必须起始做一些工作。”[1]里尔克:《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冯至译,袁可嘉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50页。1902年,尚未出道的里尔克经人介绍来到巴黎,给著名雕塑家罗丹当秘书。罗丹教导他,要学会观看,仔细观察人,观察物。这一点,与中国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有点相似。不过,诗人和艺术家格物致知的目的不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是为了认识世界和探索自我。从诗中我们发现,里尔克所“格”之“物”,大多是被现代性进程所抛弃的,处在边缘的,非常态的,被忽视的,灰色的和阴暗的人和物——幽暗的长街、某段城墙、暴露于天空的住宅的内室、犹如切断的喉咙般悬着的管道、疯人院的疯子、买彩票的老太婆、街角的杂耍艺人,等等。它们之所以引起里尔克的注意,是因为诗人自己也是穷人,他素食,不喝酒,关注底层,像波德莱尔那样喜欢在街上闲逛,注意人们忽视的细节,从中发现人性中的美与丑,光明与阴影。在此过程中,他对世界的认识逐渐完整,对自我的挖掘也不断深入。他立志要成为完整、透明的人,成为唯一的诗人,为事物找到唯一的表达形式(这也是受了罗丹的影响)。

但同时,作为一个新手,他也感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词语无法与观察到的内容完全融为一体,能指与所指之间还隔着一层玻璃,犹如鸟儿在窗外啄食拍打,却无法进入室内,抓住自己真正要想的东西。在《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中,里尔克讲到,“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分娩者的痛苦和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2]里尔克:《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冯至译,袁可嘉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51页。,只有这一切融入诗人的血肉,成为他的目光和姿态,与他再也不能分离,他才有可能指望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形成,脱颖而出。这段独白中的许多诗句,如靠卖艺为生的一家、桥上的瞎子、接受电击疗法的疯人等,都可以从里尔克创作的诗歌和其他散文作品中得到印证,互相之间形成一种隐含的互文性。与此同时,这些观察和描述又与但丁笔下的地狱和罗丹雕刻的地狱之门形成一种微妙的暗示和对应,扩展了全诗的张力空间。

第二部分是希特勒的独白。1909年,这个未来的独裁者尚未得志,贫穷潦倒,游荡在维也纳街头,混迹于底层社会。但此刻他已认定自己的邪恶使命——要复兴德意志帝国,唯一的办法是把穷人煽动起来,使其成为自己的工具。独白中提到了1850年,这一年普鲁士颁布了钦定宪法,宪法规定普鲁士实行君主立宪制,国王是行政首脑,任军队总司令。普鲁士宪法反映了容克地主和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具有浓厚的君主专制色彩,引起了广大下层民众的不满。弥散在他们中间的暴戾之气,不断聚集发酵,急欲找到一个释放口。后来希特勒正是利用这一点,组建了国社党,鼓吹纳粹主义。在纳粹主义的宣传下,那些被经济危机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失业工人、失地农民、无业游民和城市赤贫者,纷纷加入党卫军、褐衫党,以满足支配他人的权力幻想和集体自恋。

诗人抓住了希特勒和里尔克的几个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很会观察,尤其是观察边缘群体的生存处境,但观察的动机和得出的结论不一样。里尔克是怀着同情心与爱心去观察的。在此过程中,他逐渐让自己的灵魂进入边缘群体,与之融为一体,发现穷人内心圣洁的光。

而希特勒则嗅到了穷人中弥散的暴戾之气,觉得可以加以利用,达到自己邪恶的目的。其次,他们都相信语言的魔力。只不过,里尔克利用语言是为自己的诗歌创作找到唯一的表达,为刻画人性和人的生存境遇服务。而希特勒则如他自己所称,是个反-诗人,他内心空空如也,只是利用自己的演讲口才,不断重复谎言,使之成为真理,煽动底层民众起来跟从他,其实从心底里,他是瞧不起这些边缘人群的。最后,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都是素食者,只不过动机完全不一样。里尔克是出于艺术的虔诚,希特勒则出于他的邪恶的政治信念和意志。诗人是否想暗示,恶是一种激情,也可以转化为意志和信念?

除了上述三点,这两个人物的独白中还有不少微妙的呼应,值得我们注意。比如,两人都提到了他们进入的城市犹如一个没有尽头的“邪恶的树林”。这个意象与但丁《神曲》中的隐喻“幽暗的森林”形成微妙的对应,使读者不禁连想到从中会跳出象征人类淫邪、野心和贪欲的猛兽——豹、狮、狼。此外,两人都提到了生活在底层的无名无姓的边缘人群。里尔克在自己的诗中为这些匿名者代言,而希特勒则已经设想将他们列入死亡名单。

这两段内心独白讲的都是20世纪初的事情,但读者可以据此揣想出之后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它们对人类日常生活和艺术创作的影响。第三部分时空跨度更大,一下子进入了20世纪60年代的曼谷。独白的主角转换为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 1915-1968)。这个人物我们比较陌生,查百度和谷歌知道,他是美国天主教某教派的一个牧师,生活在肯塔基,受东方宗教影响,从事灵修事业。越战期间他来到曼谷,为那些参加越战的美国大兵服务,解决他们的心理问题。在曼谷逗留期间,默顿接触了不少佛教界人士,试图整合东西方宗教,最终克服世界的灾难。其时,默顿已经患上一种严重的背痛病。诗中提到了他的感觉——“时而出汗,时而发冷”正是这种病痛的生理反应,但这种反应也可理解为,作为西方人的默顿在与东方佛教界人士接触时心灵感到的震撼。这也是本诗作者运用的诗性思维的一大特点或优点——善于将具体的和抽象的,生理的和心理的,形而下的和形而上的融合起来。第一句开头,他隔着飞机舷窗鸟瞰亚洲大陆,既是实况的描述,也暗示了东西方文明之间不可克服的隔膜。

在这段独白中,前两部分出现过的“邪恶的树林”意象又重现了,诗人提醒读者,在西方强权的影响下,宁静的亚洲也被卷入了现代性进程,成了“幽暗的森林”中跳出来的猛兽吞噬的对象。三个独白的主角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联系,他们恰好都是素食者,只不过动机各不相同——一里尔克出于艺术的虔诚,希特勒出于邪恶的强力意志,默顿则出于坚定的宗教信念。

第三部分的结尾写的是默顿沐浴时的情景。据说,他是在淋浴时触电而亡的。这虽然是个偶发事件,也是时代的必然,因为电是工业时代的发明,与第一首中里尔克讲到的电流进入人的大脑的描述互相呼应。诗人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科技侵入人体的后果,在这个西方宗教信徒身上也得到了印证。

第四部分口气发生了变化,诗人不再用戏剧独白体,而用了客观的描述手法,讲述了发生了菲律宾马尼拉的垃圾山的一个情景。一个饥饿的孩子在找食物,可是垃圾堆中全是工业废料、人为制造的垃圾,破损的磁带和废弃的汽车等。唯一来自自然的元素是鱼骨,但我们不难想像,这些鱼骨来自被工业废料毒死的鱼,所以诗人说是这一种元素发出的嘘声。

接着,诗人对此现象发出了自己的感慨:

如今我们不是为

词语或教条

信仰或激情而战——

只是为那些粗糙的原料而战:

……

换言之,当代西方只是为物质而战,为争夺钢铁、石油、自然资源而战。而其受害者则是整个人类及其生存环境。诗中似乎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个地名,波斯尼亚。这个细节非常重要。因为诗人写作此诗时,前南斯拉夫内战(1991-2000)正酣。前南斯拉夫联邦在铁托总统去世后解体,原先存在的民族和宗教纷争逐渐升温。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简称波黑共和国)要求独立。而众所周知,两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都是从波黑首都萨拉热窝(Salajevo)点燃的。1992年4月6日和7日欧共体和美国公开承认波黑为独立主权国家,使波黑内战骤然升级。诗人借助这种隐含的联系,又扩展和提升了全诗的张力空间。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战争(两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波黑战争),都是在西方大国的强权支配下发生的,其背后的动机则是对资源的掠夺和权力的再分配。而且,这种掠夺已经从欧洲扩展到了亚洲。为什么选择马尼拉为亚洲的代表?因为菲律宾是麦哲伦第一次环球航行的终点,他发现了太平洋,证实了地球是圆的,而全球化进程也正是从此开启的。之后,菲律宾逐渐沦为西方的殖民地。它先是在16世纪后成为西班牙殖民地,19世纪末在经历了西班牙革命、美西战争、美菲战争之后,又转而成为美国殖民地。所以诗人在这一段中特别点明这是一个“殖民城市”。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诗中,“邪恶的树林”这个曾出现过三次的意象没有出现,因为在这个殖民城市里,甚至连树林也消失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大堆用工业废料形成的垃圾山。孩子们就在那里寻找着食物。但他们找不到什么吃的,宽阔的河流也变细了,洁净的水源也被污染了。诗人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就像一个在海水中游泳的人,他的嘴唇上沾上了结壳的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后一首的标题是烟山,而烟山是美国一个著名的风景区,但这里指的是垃圾山。人类终结的魔山。

这样,我们看到,三段独白和一段描述,三个素食者和一个饥饿的孩子,概括了20世纪人类走向现代性的历史。四个大城市,两个属于西方、两个属于东方,合起来形成一个全球性视野,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从欧洲到亚洲、从地中海到太平洋,从中心到边缘均处在西方强权的支配下,并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诗人的思考是深沉的,感情是饱和的,而其所用的诗歌手法又是丰富多样的。全诗主要运用的是十九世纪后期英国大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戏剧独白体,但他在借鉴后者的基础上,更加以拓展,弱化了戏剧独白体的戏剧性突转,而突出了独白主体声音的多重性,以及不同独白主体之间的对话性和互文性,从而扩展了戏剧独白体的空间和张力,对现代诗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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