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体史记

谷雨++Gu+Yu

主持人语：

谷雨的作品《编年体史记》通过诗的形式对《史记》中的事件进行重新表达。诗既有恢弘的一面，对历史、生死、成败都有独特的体悟；也有细腻的一面，刻画了人物的心理。语言质朴简练大气，自成一格。此外，作品中注释起到了不亚于诗文本的重要作用，也使其更具丰富性和可读性。这是一项较为浩大的工程，这里仅选取一部分供大家一读。（江离）

谷雨，本名张龙，1980年生于江苏徐州，现居杭州。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都是害虫》、诗集《南方词典》等。

历史轻如飞烟

——公元前2697年，黄帝即位

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

——《史记·五帝本纪》

上帝缔造人间只用了七天，盘古氏首出御世

是在何时？

而后有三皇五帝，自黄帝始

制造指南车、定算数、创医学、播五谷……

——太久远了

历史轻如飞烟

我 是晦涩的闯入者，是旧雨新枝

是铁与血

覆盖了孤山荒野。

我是帝王，是臣子，是士大夫

是饥饿的黎民

飘荡人世的尸骨和幽魂。

我是世间生长的万物

我是黎明的替身

我非我，我是非我的虚构与重叠

一个我在镜子里淋雨，另一个我

在黑暗中啼哭

等待晨曦初现

——真正的我正变得下落不明 。

2012.6.13

上古第一隐士

——公元前2155年，许由生于阳城槐里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史记·伯夷列传》

我 翻《诗》《书》和《春秋》 ，遍访古来圣贤

惟独不见许由、务光 的名字

这是为何？

尧帝欲将帝位禅让给许由

许由逃到箕山下农耕，再传九州长官之位

许由跑到颖水边挂瓢洗耳

世俗的污垢来去如昨

这是我所知道的上古第一隐士呵

他在箕山修行，像一个道士

遵循自然的法则

看日月奔涌于江河，清泉洗濯岩石

和琥珀。

听呵，山中有风，和风的回声

巨大而纯净。

倘若有生之年，我能放下朝野

我愿孤身前往箕山

在山林间的木屋里静静度过余生

忘却前世的忧苦。

2012.6.15

大禹治水

——公元前2205年，大禹登上天子之位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

——《史记·夏本纪》

我 路过的地方一片汪洋

浑浊的洪水奔涌至家门，淹没了屋后的

土丘

更多的绿树红花成了枯枝败叶

更多的百姓痛哭，这举国的忧伤——

鲧 治水无功，而后轮到禹

带着死去的父亲的痛苦，阔别新婚四日的

妻子的愧疚

我们不舍昼夜，往远处掘土……

壶口、梁山、岐山

太原、岳阳、覃怀

凿开九条山脉，疏通九条大河

——十三年后，禹继帝位

后举荐皋陶 ，奈何皋陶早逝

禹病逝在出巡的路上，死前将天下交给了我

著书的史官说，我守丧三年后

将帝位还给启 ，皆因天下人舍弃

事实是

启的毒箭射中了我，令我的清冷灵魂

从此避居乡间，不问世事。

2012.6.13

鸣条之战

——公元前1600年，夏桀败亡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

——《史记·夏本纪》

我 喜欢在黄昏时作战，看日薄西山

渔歌唱晚。

池塘里的鱼潜至水底，飞鸟藏于巢中

猛兽奔跑在岩石的阴影里

——我的恨是一片黑暗。

我恨夏桀曾将我囚禁于夏台

我恨这世界这一片荒芜

万民困苦

“这世界是一座丑恶的秘密暗牢。

但在此处的垃圾之中，我将找到还我自由的钥匙。”

我在黄昏时起兵，灭了桀的党羽

而后直取鸣条

敌人在我视野内四处逃窜，桀

你带着珠宝和你的女人妹喜逃往哪里？

穷寇莫追，我不再追你

我知世间再无你的藏身之所

你饿死于瑶台，世间再无你的荒淫、暴虐。

2012.6.15

汤 誓

——公元前1600年，九夷之师不起

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

——《史记·殷本纪》

灭夏的时机到了，一年前，我 把这个消息

告诉了汤。

在此之前，我见了妹喜 ，就像

一个间谍

在贪恋、嫉妒和痛恨的深渊里

泄露了太多机密。

——她丰腴妖娆的美色让人动容

她的癖好让人欲望泯灭：

笑看人们在规模大到可以划船的酒池里饮酒；

笑听撕裂绢帛的声音；

喜欢穿戴男人的官帽。

的确，今日于我，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当九夷之师不起

我知灭夏的时机到了。

我知烂泥之上必有鸟巢和新雪。

2012.6.15

姜 尚

——公元前1145年 ，姬昌拜姜尚为国师

或曰，太公博闻，尝事纣。纣无道，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西归周西伯。或曰，吕尚处士，隐海滨。

——《史记·齐太公世家》

初见师尚父是在父王狩猎归来的车辇上

他须发皆白，穿一身白衣

青天白云之下尽是仙风道骨

那时秋叶飘零，我 看到落日的美

染红了旷野的树林和岩石。

——关于师尚父的传说太多了

有人说，他隐居海滨

有人说，他侍奉过纣王，而后离开

游说诸侯，未有知音，才到了父王麾下

有人说，他曾屠牛于朝歌，卖饮于孟津

垂钓于渭水……

更多的传说困扰了我

师尚父的风骨仿佛这世间的河流

深不见底

仿佛看不见的事物，永久飘忽，踪影全无。

2012.6.15

牧 野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陈师牧野

誓已，诸侯兵会者四千乘，陈师牧野。

——《史记·周本纪》

殷商的颓败之势如病树沉疴，积重难返。

牧野之战中，父王的军队或四散逃窜

或临阵倒戈

这都是父王曾犯下的过错啊

我 身处朝歌 ，亦能感受到屋顶的厮杀

和动荡。

兵败如山倒，我看着黑压压的人头和长矛

奔涌向都城

顿知家国将倾——

我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父王投身于鹿台

自焚而死

父王是亡国之君，我是亡国之臣

这是不争的事实

妲己这个贱人，虽有倾城的美色

还是逃不掉被斩首的命运

就像七年后，我兵败被杀时，天空布满了

乌云。

2012.6.15

采 薇

——公元前1046年，伯夷叔齐遁迹于首阳山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史记·伯夷列传》

山河壮丽抵不过乱世的硝烟，固若金汤的

城池也比不了民心所向

自古以来，通晓天下大义的才是王者

譬如孤竹二君子伯夷和叔齐

拒绝王位，让国出逃

叩见武王，只因心怀殷商

天下归周后，他们义不食周粟

遁迹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这是不念旧恶的圣贤和仁者啊

试问浊世中还有谁能做到呢？

就像我 有弟子三千，却独爱颜回一个

道理是一样的。

在世俗的烟尘和清静的时光里

我审慎而独行

并以此告诫我的弟子

——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

2012.6.16

瑶 池

——公元前960年，周穆王西征

造父幸于周缪王。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

——《史记·赵世家》

这里是人间仙境，青鸟栖息，云雾缭绕

这里抬头不见日月，低头不见江河

这里让人乐而忘返——

我 驾驭在桃林捕捉的八匹骏马

随穆天子西征，至西域瑶池

昆仑山隐现

在瑶池的酒宴上，倾倒于西王母绝世的容貌

和歌声，歌曰：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

——酒至微醺时听闻徐偃王 叛乱

我立即随穆天子转战东南

而后南征

后世的人怎能写尽当时的惨烈

和盛大：

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鹤，小人成沙 。

我老后未能荣归故里

而是依照天子之意，受封赵地。

2012.6.17

维以不永伤

——公元前841年，周厉王逃亡到彘

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史记·周本纪》

我 所到之处，皆是焦土和尸骨，喧闹的集市

形单影只。

鸿雁嘶鸣于灰白的天空，梨花压着

孤枝，一株海棠枯死在铜镜里

——让人充满怨恨

乱世中有人揭竿而起

驱逐朽木、王朝和枷锁

厉王逃到国之边境，在一个山洞里暗藏终日

只是这人世依旧幽深、荒芜

就像垂死者的眼中

有过挣扎

有过万物凋零后的永恒和悲伤。

2012.6.17

烽火戏诸侯

——公元前773年，周幽王立褒姒为后

襃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襃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

——《史记·周本纪》

妹喜之后有妲己，妲己之后有褒姒

为博美人一笑，幽王烽火戏诸侯

当此之时

旧梦已死，废墟之上再无细雨

和春意。

我 告老隐退前曾断言：

周室天下不出十年当亡。

没想到，两年后

申侯 联合西戎，围剿镐京

将幽王斩杀于骊山

而我着一身素衣

面朝北方

为死去的天子，例行最后一次君臣之礼。

2012.6.18

进宫·出城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在内乱中饿死

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

——《史记·齐太公世家》

我 在峱山牧牛，困了，枕着落日小睡片刻

渴了，就去林间汲水

我曾周游列国，反被驱逐出城门

——这已经不是尧舜的时代了

惟有草木诗经苍翠幽深，山林间即是我的

藏身之所

早晨的露珠肥胖、清甜，黄昏的落日

和空山向晚

可是长夜漫漫，寄居浊世的多少风声

雨声，和虫鸣，

让我枯坐到天亮。

天亮后，我依旧去山脚牧牛

依旧唱着《宁戚歌》 ：

南山灿、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

——这首歌我已经唱了多少遍？

因了我的歌声，桓公召我进宫

让我与管仲同参国政

多年以后，管仲和桓公相继过世

朝野内五子纷争

等到葬了桓公，齐国的天空下起冰雨

冰雨如箭

是夜，我骑在牛背上只身出城。

2012.6.23

重耳逃亡归来

——公元前636年，重耳即位，介子推随母隐居

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之，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於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

——《史记·晋世家》

逃亡犹如长夜里的孤灯，漏下斗室的光

如山林里眺望旷野

回到无边的自我，却已分不清眼泪

和雨水。

醒时忍不住的困倦、瞌睡，昏睡时

伴着不安和恐慌

为了让重耳活命，介子推 躲进山沟里

割腿上的肉

和野菜一起煮汤。

结束逃亡的生涯后，重耳回到晋国即君王位

并对臣子随从论功行赏

惟独遗漏了介子推

介子推赋诗一首后，扶着母亲隐入绵山

我 连夜写了书信一封

挂在城门上

重耳看到后，带兵在山林间寻人

可恨的是，听信小人谗言放火烧山

大火烧了三个昼夜

第四日凌晨，有人在枯焦的柳树下

发现母子的尸骨

三十年后，有人告诉我

介子推在东海边卖扇 。

2012.6.24

赵氏孤儿

——公元前597年，屠岸贾 诛杀赵氏一族

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史记·赵世家》

我 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杯毒药：

——赵朔 被杀时，他的妻子 怀有身孕

我不为朋友殉难而苟且于世

只为保全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出生后，公孙杵臼 与我合谋

他抱着别人家的婴儿藏身到山中

我把藏身处举报给官府

公孙杵臼怀抱婴儿，双双被杀。

——掉包计瞒骗了天下人，包括奸臣屠岸贾

我背着卖友的恶名和屈辱

带婴儿藏在深山中。

——十五年后，晋景公 立赵氏孤儿赵武为卿

我带诸将诛杀屠岸贾，灭其全族。

——20岁时，赵武举行加冠礼

我知道，殉难的时刻到了。

一杯毒药，一根绳索，一柄剑

都足以让我的灵魂和身体进入漫漫长夜

这清洁自由的居所。

2012.6.24

史 官

——公元前548年，崔杼弑庄公

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

——《史记·齐太公世家》

崔杼 弑杀齐庄公 后，让负责写史的太史官说齐庄 公是暴病身亡。史官秉笔直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 庄公。

崔杼恼羞成怒，杀了这个史官——我 的大哥。

崔杼叫我二哥写庄公暴病身亡，二哥写的依旧是：夏 五月乙亥，崔杼弑庄公。

结果，崔杼杀了我二哥。

之后，崔杼又杀了我三哥。

轮到我，我仍然秉笔直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庄公。

崔杼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他从我的房间里奔 了出去，仿佛门外就是深渊。

出函谷关

——公元前516年，老子 离宫归隐

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图书馆里有详细的编年史，有数不尽的

军团，在冷兵器的厮杀里

化为尘土和青烟。

——河流回不到最初的源头

时间也回不到时间深处

我 站在城楼上，守望通往函谷关的

崎岖绵延的路

一老者从东方而来，倒坐在牛背上

须发皆白。

我出城清扫路面四十里

恭请老子至官舍，行弟子之礼

老子挥笔写下道经德经上下篇送给了我

凡五千言

道尽生死祸福、进退之术

道尽一的无穷，和

宇宙万物的虚无。

出了函谷关西去即是高山深谷

即是遗忘和乌有乡

——过去稍纵即逝

在磨损了躯体的岁月里

那昏暗缓慢而来并没有使我痛苦 。

2012.6.27

阖闾 夺位

——公元前515年春四月，专诸 刺杀吴王僚

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

——《史记·刺客列传》

春四月的雨淋湿了我 的马车，从山东各国

一路追我到南方。

在这之前，我把音乐之声给了鲁国

我把哲学和训诫给了齐国、郑国、卫国

和晋国

我把佩剑和许诺给了病死后的徐君 ……

在返回吴国的路上

有人飞鸽传书与我——

公子光派刺客专诸以一把鱼肠剑

刺杀了吴王，而后自立为新君

我驱车去了先王的墓地前

汇报了这次出使经过，而后痛哭一场

春四月的雨依旧未有停歇

雨声快乐地敲打一只破旧的木桶

雨声也痛苦地敲打人世的池塘

和屋顶。

2012.6.24

杀楚·兴楚

——公元前506年，伍子胥 兴兵伐楚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

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许。包胥立於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

——《史记·伍子胥列传》

十六年过去了，就像身怀绝技的刺客

早已日暮途远。

往事即乱世，有过雨水、乌云和风

有过呼吸，破碎，和停顿。

这个年老的刺客，最后一次在黑夜里出没

失足掉下屋檐

屋檐下的房门

缓缓打开，被杀的人刚走出门槛

——屋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哭声里

掺杂了草药的气味。

哦，漫长的时光，短暂如一夜孤灯。

只是伍子胥呵，你有你的家仇

我 有我的国恨

我身无一技之长，抵挡不住你浩荡的军团

惟有奔赴秦国

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

换回秦师五百乘救楚。

子胥，我依旧待你为故友

辞官归隐后，我在山林间凿了一座墓碑

为你的父兄守灵。

2012.7.15

俯首称臣

——公元前492年，勾践向夫差俯首称臣

吴既赦越，越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於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我 强忍着屈辱，栖息于姑苏城外的荒野

为阖闾守坟，竹林和山坡的阴影

覆盖了暮色里碑的无言

鸟的悲鸣

和流水的回声。

在这里，我可以看到埋伏在丛林里的骑兵

就像姑苏城里平静的屋顶

黑的白的城墙

哦，漫长的静默、荒芜和痛苦

哦，万象于我都是空虚 。

这里已无我的安身之所

惟有人世的鬼火伴着我

惟有时间的幻影术能让我手持铁片

分身各处

往坟墓，往黑暗的洞穴深处掘土……

2012.6.26

属镂剑

——公元前484年，伍子胥被夫差赐死

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

——《史记·伍子胥列传》

是幼小的独角兽，在群山间追逐自己的

回声，是拥挤的飞鸟

在天黑前隐入幽深的树丛

今日的黄昏残酷而漫长，多少岁月尘埃

荡漾在平静的屋顶

此刻，我的灵魂已越过肉身的

冷漠星空

我观察着生命和死亡就像观察一只空杯

就像年老的男仆

深夜里出城为我收尸，却被鼎沸的灯火

灼伤了眼睛。

杀我的是昏庸的帝王，埋葬我的是

吴淞江的江水

这禁闭的尘土、睡梦，和风声

像护送我的三个随从

像哀悼我的三杯毒药

而我早已不在人世。

2012.7.21

丧家犬

——公元前479年，子贡 为孔子守陵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史记·孔子世家》

绿草爬上新坟，燕子对这黄昏低飞

没有斜风细雨

填满这旷野空山。

这新坟里埋葬了整个春秋

和伟大的山水

山水里流不尽

仁者的慈悲。

这逝去的日月 ，这浊世的星空……

低飞的燕子

飞进黑夜，又从虚无里

衔出一滴雨露。

雨露的气味，岩石，荒野，和树的气味

生和死的气味

——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结束了。

仲尼呵，你把肉身埋在低处

你把更多的可能和痛苦

藏在世间的每一扇门窗后

仿佛洞悉了真理

和万物（包括那只再次现身的麒麟 ）一同死去。

2012.7.15

越绝书

——公元前472年，范蠡 隐退，文种 被赐死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傍晚时下了一场细雨，天很快就黑了

我 坐在太湖边的木屋里下棋：

左手黑子，右手白子

连下三局，每次都是白子赢，黑子输

这是为何？

而今，我能记起的还是那个白衣西施

像雪一样在黄昏里死去

还有我的知己文种

他们从此消逝在这可鄙的人世

——我再也没有交心的人了

沿着生与死的斜坡

我回到北方，分身于各国

农事，经商

清闲时著书立作

我的灵魂在静水深流的长河，蜿蜒的群山

幸福的柳树下出没

哦，我的灵魂

最终消失在炫目的白昼里，

而白昼同时也是黑夜 。

2012.7.22

战国四公子之孟尝君

——公元前299年，孟尝君入秦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史记·孟尝君列传》

太虚荣了，而且罪恶——

因一句揶揄之词，斩杀数百人命

要这三千门客作摆设

有什么用呢？

潮湿的灵魂里长不出锦囊妙计

就像一群苍蝇

拥挤着翅膀，进出房舍低矮的门槛

木窗，匍匐在桌上

饱食梦一样的粮食

就像风云际会的鼠辈，在泥潭里

伸长了脖子，为各自的身世

叹息。一年了

我 穿着草鞋，每日弹剑而歌 ：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和饕餮的人相比，这歌声是精神废墟里

惟一的一抹诗意。

2012.7.22

千古一帝

——公元前221年，嬴政定帝号为始皇帝

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始皇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史记·刺客列传》

有谁知道，我 和人质赵政曾是生死之交

而今形同陌路？

他做秦朝的王，我做燕国的乐师

与荆轲在集市里饮酒

微醺时畅谈家国，泥醉后击筑而歌

路过的人以为我们疯了

路过的人为我们掩面而哭

——倘若不是为了破碎的山河

我何以送荆轲至易水河畔，再次为他击筑而歌？

可惜图穷匕见，荆轲身死异国。

多少年过去了

赵政灭了六国，做他的千古一帝

我却从此隐姓埋名

藏身于宋子城中做一个酒保

要不是那个击筑的客人，我不会现身

沐浴更衣，端坐堂前

奏一曲悲歌

听到的人仿佛脚底下的泥土全变成了雪

城里的人轮流请我做客，直到赵政召见我

何须他人引荐？

这个头戴皇冠的人怎会不认识我？

我只是荆轲的同党

他熏瞎我的双眼，却给我讲述帝国的繁荣……

黑暗中，我知人时已尽，心中再无牵挂

我将灌铅的琴砸向帝王身

不是为了家国恨，而是知道

我死后，必有烈日降临于熙攘的尘世。

2012.6.10

十面埋伏

——公元前202年，项羽引兵东还

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史记·项羽本纪》

我 将船停在乌江畔，等项王策马归来

——这是初见，也是死别

他被世人推上神的位置，而后

号令天下诸侯。

在我看来，他和我的侄儿并无不同

我的侄儿已在战乱中阵亡，死时刚过而立之年

这一年，项王也许是真的累了

他的眼神告诉我：

我为天下累，还是我与汉王累了天下？

兴亡百姓苦

死伤枕籍，却无葬身之地栖身之所

这一年，项王和汉王签订鸿沟协议

划定楚河汉界

放了汉王的父母妻子，引兵东归

却不知约为兄弟的汉王早已在归途设了十面埋伏

自古皆如是，饮水的人冷暖自知。

虞姬穿一身白衣在黑夜里死去

昔日的臣子和故人如今倒戈相向

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项王带八百余骑兵突围，战至孤身一人

我站在船上，漂过落日下的江面

江面没有风

和风的祈祷，惟有无尽的辉煌

压抑，和悲伤。

——人世的诋毁和赞美同样有罪。

项王就像是我孤苦无依的侄儿

有过慈悲，有过过错

这都是诸神为他安排的不完美

但是，项王身死东城

而无完尸，那又是谁的虚荣和罪恶？

2012.5.13

鸟尽弓藏

——公元前196年冬，韩信被斩杀于长乐宫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作，岂非天哉！”

——《史记·淮阴侯韩信》

我 知明主难遇，不甘为平庸之辈谋天下：

十二年前，陈涉命武臣 扫荡赵地

我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范阳县令徐公归降

不战而下三十余城。

同年，武臣为部将所杀

陈涉兵败后为车夫所杀

——这都是他们的命数呵

此后五年，我避开乱世，在松林间隐匿

结庐为伴，食松果，听泉声

看天空在更高处生长

黑色的鸟群像子弹一样穿过密集的树林

却没有留下羽毛和弹孔。

但我终于不甘寂寞：

汉四年十月，我随韩信起兵伐齐，信自立为王

我劝信三分天下而谋之

他坚持为汉王建万世基业

却不知刎颈之交常山王 和成安君 的下场啊……

我再次选择了离开

在破败的市井里装疯做了巫师。

深夜里，我偷偷乘坐马车离开齐国

在寂静的山林间书写流水明月。

韩信被斩杀于长乐宫钟室已是寒冬时节

我知韩信死前悔不当初

汉王将此怪罪于我，欲将我烹杀

但我何罪之有？

自此以后，我断了谋略，弃绝相人术

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口舌

我只是垂垂一老者

在隐蔽的天空下

寄希望于松林和泉水能治愈我永世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