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洋认知到信俗遗产——妈祖祭典的意像诠释

高小岩 全美英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们生活空间里具有持久生命力的成分累计，其形制依托于社会与人群的集体记忆而得以承袭下来。其非物质性一方面是针对精神世界而言的，另一方面也是涵盖与浸润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通过某种场景呈现出来。偏重于前者的通常被称为传统信俗文化。而传统信俗文化反过来也会反作用于生活本身，或参与形塑生活的表里。祭俗文化作为民间社会普通民众精神寄托与精神生活的主要形式之一，其发展阶段介于发展形制与内里高度完备的成熟宗教与普通民俗生活之间，却又比具体的生活细节更为抽象，富有想象空间，由于发生在民间生活空间里，称其为民间信俗更为准确，也更贴近一般民众的生活空间和理解习惯。

有学者认为，“在目前中国的现代化的过程中，民间宗教在许多城镇得到部分复兴，这可能说明民间宗教与现代化并不矛盾。”［1］妈祖是以中国大陆东南沿海为中心，包括东亚沿海地区的海神信仰。［2］作为绵延近千年、发端东南海岸乃至影响中国沿海的民间文化形式，妈祖信俗并未因时代的变迁与现代性的介入而减退，相反，［3］在物质化日益抽空人的精神本真性的情势下，妈祖祭俗找到了重建精神空间和心灵家园的新使命，其发生逻辑正是基于人的现实活动是人超越有限性而趋向意义世界的一种努力。［4］民间社会的活力和人内心的情感也借助民间信俗的仪式表达得到了释放、宣泄与寄存，从而强化了结构意义上的社会团结和秩序。［5］在兼具民间庆典Carnival(狂欢节)与Fiesta(西班牙、南美一带的宗教狂欢节日)娱乐性和宗教仪式神圣性的平台上，抽象的意识被具体的形式与手段演绎出来贴近欢庆民众。

以往论及中国文化时，更多的是强调和关注其大陆文明的属性，而对其另一发展脉络海洋文化注意不够。尤其是动辄以黄河黄土文化来概括或定性，未免片面或偏颇。实际上以妈祖信俗为代表的海洋文化也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深入剖析妈祖文化的产生、发展与今日影响是再现陆地文明延伸向海洋的生动图景，弥合与抹平中国文明陆地与海洋之间鸿沟的最佳途径。妈祖与妈祖文化作为肇源于中国东南沿海并影响几乎整个海岸线的神邸文化，伴随着封建社会末期炎黄子孙向东南亚以及海外移民求生的过程中，妈祖文化也随之向外扩散，妈祖不仅事实上担当地跨东北亚与东南亚的海洋文化使者形象，而且还成为海外的“他者”对中国人辨认与构成中国人自身认同的鲜明标记之一。妈祖信俗的成像模式正是经历了从人格到神格又还原到人格的两重反射，以兼具女儿性和母性于一体的女神形象浓缩海洋神，“正是象征赋予了仪式行为更为重要的意义。”［6］而从文化内表的深层探析，妈祖信俗正是海洋在中国人内心既眷恋又敬畏复杂情感的集中反映。在我国文化生态环境发生移转和传统符号体系模糊消褪的背景下，妈祖祭俗具有重新发现与再次提炼的文化底蕴与现实价值。

一、中华文化空间的海洋女神

临海人群与海洋的关系可谓紧密，生活中对海洋的体验与抽象概括也直观反映与形塑了该地域或民族的气质与价值观，形成了有独特个性的海洋图腾。妈祖是发端起源于中国东南沿海，中国文化背景下的海洋神。与多数临海民族将海洋归类为汹涌难测迥然不同的是中国的海洋神以女性的形象示人，其温情美好鲜明反差于凶暴的西方海神波塞冬 (Poseidon)，隐含着中国人对海洋的早期理解和特别情感。据说，妈祖确有其人，原名叫“林默”，世居于福建莆田县湄洲屿，生于宋太祖建隆元年 (公元960年)，卒于宋太宗雍熙四年 (公元987年)，只活了27岁。于是湄洲屿百姓特地修建祀庙，尊称她为“神女”、“龙女”、“天妃妈祖”。［7］一个普通渔家女，通过镜像模式升华成为保渔民安危祸福的海上女神，由人格骤然置换为神格。人们习惯在妈祖庙里祈祷生产、婚姻以及各种事项。［8］值得注意的是，妈祖身上兼有母性和女儿性，从其神格本体来说，显然是女儿性多一些，而人们祈祷生产、婚姻等事项则偏重妈祖的母性方面，尤其是对海洋的眷恋和敬畏，更加契合母性慈爱、威严的特点。据宋人廖鹏飞《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记载:“独为女神人状者尤灵，世传通天神女也。姓林氏，湄洲屿人。初，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9］由此可见，妈祖信俗需要借助物质载体如妈祖庙宇，制度载体如祭祀仪式来传承相对抽象虚化的信俗意识。另一方面，妈祖信仰也经历了由点到面、逐步辐射扩散影响力的漫长过程。妈祖信仰源于宋代莆田，由于海事活动的频繁以及历代统治者对妈祖的赐封，使海上保护神——妈祖的信仰随着航海者的足迹四处传播，［10］成为了传播范围最广泛、影响时间最深远的中国海洋神。海洋是妈祖信仰与生俱来的特点。［11］妈祖传说的人格化原型就是一个普通的海边渔家女，渔家女子的可亲形象对依托变化莫测海洋环境、世代出海谋生的人们来说，完全没有心理距离，最容易被接受，而且给人以极大的信心慰籍。渔民们每一次战胜海洋风暴平安到达之后，会很自然地将成功的因素叠加累计到妈祖的庇护上，由此逐渐一步步神格化为海洋女神。

妈祖祭俗搭建的空间是立体的，反映在从空间的横轴与时间的纵轴支撑的两条线索所组成。从分布面积看，妈祖祭俗由莆田发源，影响遍及整个中国海岸线和华民航海到达之处，由于受到不同的地理环境、历史原因、人文背景，［12］各地的妈祖祭俗都因当地化而略有差别。妈祖祭仰的传播是由她的海洋身份决定的。沿着南北海岸线，船户、商人、百姓将其带到中国沿海各省，并伴随移民的海外拓展，传播至港澳、台澎、日本、越南以及南洋诸岛，甚至超越亚洲而传播到欧美地区。其神格日升，属性也大幅超出海上守护神的范围。在台湾，妈祖已成为万能之神;妈祖祭典已发展成台湾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活动之一。从延续时间看，中国的妈祖信仰经过宋元两代的发展，到了明代已成为最具代表的“海神”。郑和下西洋以及中琉贸易等因素，使妈祖信仰远传海外。［13］据相关文献资料记载，北宋嘉佑五年 (1060)，妈祖祭俗由福建沿海一带传播到了长岛地区。［14］妈祖祭俗也受到历代朝廷的重视。列入官方祀典的妈祖庙宇，至清代已遍布北起辽宁、南达海南的广大区域。［15］北京至少自元泰定年间，大都就有海神天妃祠庙的建置，其建造缘由主要为护卫漕运。［16］目前，全世界已有妈祖庙近5000座。［17］妈祖庙作为了解妈祖与背后的文化意涵的空间平台，在全球范围内的广泛分布，构成了妈祖祭俗的传播网络，辐射强度由中心区域的闽台一带到东亚乃至世界上有华人分布的地方逐级递减，妈祖在原本的海洋神的原初底色上，被赋予了人们更多功能、期许与寄托，成为了研究海内外华人精神家园不可忽视的重要窗口。

妈祖肇兴于民间、被民众普遍的接受必然导致上层建筑对其地位的正式确认，官方通过确认背书这一行为也加强了与社会公众层面纽带的维系，客观上也构建了自身的合法性道统。鉴于妈祖信俗的深厚影响，中国历史上朝廷把祭黄、祭孔与妈祖祭祀并列为中国三大祭典。［18］妈祖祭祀是分为两条线平行发展的，一为官方祭祀，一为民间祭祀。前者较后者规模更大，下文中的“妈祖祭典”指官方祭祀的仪典，也就是现代妈祖文化旅游节所指的春秋两祭的妈祖祭典。宋宣和五年 (1123)朝廷第一次赐额标志着国家对它的认可。［19］元朝时的妈祖祭典已经升级为官方祭典。在元代，由于漕运和海上交通的发展，使妈祖作为海上保护神的地位和规格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提高。［20］明代是妈祖祭典大发展的时期。如违背洪武定制对自然神不加爵秩的规定，为妈祖加封爵号 (但明代是历朝中为妈祖加封次数最少的朝代，仅永乐七年一封)，妈祖信俗在明末更深人到内陆许多地区。［21］到清朝雍正年间，不少地方对妈祖的祭祀实行三跪九叩首礼，享受到官府祀典的殊荣。民国时期，由于战乱的影响，官方祭典已基本停办。新中国建立后，官办妈祖祭典完全停止。通过对妈祖信俗发展历程的回顾与梳理，可以看出围绕这一民间信俗，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无处不在因时应景的调适与嬗变，从而无论从手段还是从内容方面，不断丰富、添加，衍生出了既有内涵的包容性，也有发展连贯性的妈祖信俗。

在所有举办妈祖祭祀的地点中，最具代表性和规模影响的是其发源地福建莆田的妈祖祭典。莆田是妈祖文化的发祥地，处于辐射周边所有妈祖文化圈的“祖庭”与中心的位置。莆田的妈祖庙主要节日是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三月二十三日妈祖诞辰、九月初九日妈祖升天等三个节日，在节日前后几天，活动很多，包括妈祖出游、妈祖返娘家、烧香供祭、烧金纸、放鞭炮等，非常热闹。［22］每年例行举办的妈祖祭典香火缭绕，来自海峡两岸乃至海内外的香客与观众人数众多，借助现代的电视转播与互联网技术，传播效应和受众范围更是以难以想象的几何倍数超速递增，在2006年被确立为国家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和2009年入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之后，莆田湄洲妈祖祭典俨然已经事实上承担了文化名片的功能。需要指出的是，湄洲的妈祖文化是台湾妈祖文化的原点，台湾的妈祖文化根植于中华文化的土壤。［23］考虑到台湾同胞中闽广等东南省份所占份额非常可观，妈祖文化原点与台湾也是近在咫尺，因此，妈祖文化在台湾的广为接受度丝毫不逊色于炎黄。对于远赴重洋落地生根的海外华人而言，妈祖几乎与炎黄并驾齐驱，是同样具有中华民族精神感召力的文化象征符号。

二、二元一体与本真超越

伊利亚德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神圣感枯竭的时代，是一个神圣之物“去圣化”的时代。［24］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看，对个体性的讨论，终究会让位于其指代的标记符号意义，归根结底，文化形态的如何建构是为其本身的现代意义来服务的，或者说，历史和现实对于文化事项而言，就象是硬币的两面一样，是为现实和功能性的兑现而发生的。通常来说，神圣性是神邸信俗文化的发生支点，决定了它与世俗生活之间始终多少保持了不小的距离。然而吊诡的是，妈祖信俗的独特之处却是神圣性与世俗性的相互走近，由此表现出的突出特点是神格和人格的二元一体性，女儿性与母性的相互贯通性。妈祖这种人格转为神格后，就形成了一种亲和力。［25］妈祖的母性象征还体现在故乡对于出海游子平安归来的母性召唤的潜意识上，同时，妈祖原形相传是年仅27岁花季就早逝的少女林默，其蕴含强烈的生活化印迹易于被渔民所广泛接受。母性与女儿性的统一，既接了“地气”，也有了人情味，使妈祖符合人们理想中期许的完美人格，散发出非凡魅力和光环。

即便与海洋相生相伴的生活空间催生了妈祖信俗，然而妈祖的形象却不局限于海洋，而且在民众的潜在意识中，她可以充当“送子娘娘”或“财神”，甚至是祈求婚配的“月老”，所以今天的妈祖祭祀活动也并不再是祈佑护航的单一功能载体，而是一个传统思想文化信仰的象征。［26］这就好像一个亚文化区早期产生了杰出代表，其形象与概念随之流行，发生了长盛不衰的影响力，那么，后世新的需求，新的文明成果，就会不断集中叠加到符号代表身上，这符合顾颉刚先生的“层累地造成”观点，妈祖信俗的产生、发展与变化始终是与一定时期内广大民众的心灵期许相适应的，也是根据社会公共文化空间的需要而应运而生的。如果往深层功能意义方面探究，群体性的祭祀仪式在乡土社会中还具有对社会秩序网络的消解与重构作用。只是这种暂时的、颠覆性的文化展演被有效整合在高度秩序化、整肃性的祭典仪式中了。中国的民间信仰具有强大的包容性，有组织的仪式活动往往需要调动自上而下的多种社会力量共同参与。［27］每个膜拜者对于自己的价值和生活方式都可自由地做出理性的选择。［28］信仰对象与主体始终是在需要与满足的互动关系中，搭建和重构社会大众的公共文化空间，重复着解构与归序的周始往复，在周期性的展演发生中不断强化秩序与升华着内涵，并始终在动态中主动调整着符号体系的位序与对应关系。

妈祖文化传播至今经久不衰，让人无法无视其背后的驱动机制与开放体系。作为传承近千年的民间信俗仪式，妈祖文化覆盖了如此广阔的时空范围，具有草根性特质之民间妈祖信仰，结合近现代时空发展的新机遇，顺应民众精神寄托和生存需要，仍生气蓬勃的持续发展。［29］在当今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与先进的技术条件下，妈祖祭典的表现手段更加丰富，内涵外延都有超越性的发展，文化本体的存在感进一步被夯实，象征意义与亲民距离平面化，妈祖文化焕发了新的生机。而且，妈祖的影响早已超出国门，成为海外研究中国东南沿海文化空间与文化遗产不可或缺的内容。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视野下，妈祖在文化、宗教、民俗、祖国和平等多种维度被赋予了崇高的意义。妈祖祭典从原来的民间酬神娱民仪式成为一个政府酬神娱民文化仪式，增加了文化和经济的内涵，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地方文化再生产的升级转换。在内容累加递增、变量日趋多元的态势下，各阶层的互动参与，也促使我们思考，在再造的新的妈祖祭典仪式中，如何能够更整体性、传承性地保存遗俗遗规的本真性存在。

剖析妈祖文化的内里，就会察觉蕴藏着原生的人性追求，同时也契合人们守望精神家园的心灵需求形成能量满溢并流露出来，来影响文化外延的环境。在被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保护的国家战略当中，引起妈祖祭典由地域性到国家文化图式符号的意义叠加与重新诠释。如果梳理妈祖文化的发展脉络与衍生逻辑就会发现，其发展轨迹是十分清晰与鲜明的。地方性文化再生产的过程中，妈祖信俗保留了自身发展的基因图谱，并以贴近民众心理和地方乡土的方式，贯通和链接起了文化符号的“人格”与“神格”，将发端于闽南海岸的民间信俗节庆，扩散至影响整个东部沿海地区的空间记忆和文化本真，以灵活而又坚韧的自主性与主体感，并对传统遗产进行本土化加工，还原出一个活态的、属于中国东部沿海的文化空间与精神家园。与此同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信俗在重构、再生过程中，凭借庆典化的制度安排与形式勾勒，显现出了一种对外界积极舒展张扬的鲜明风格，使日常生活的文化空间具有节庆的娱乐性和内容的丰富包涵性，另一方面，在图腾象征符号的务虚语境之外，还蕴含着重塑文化空间、沟通台海、辐射海内外华人的极其现实的实际功能。

结 语

文化事项的发生是环境逻辑的必然产物，而最终超越历史成为遗存的是其本真性禀赋，也是其克服惯性的动力源泉。不能回避的是，全球化视野与现代性技术的植入，影响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呈现出来的面貌与走向，文化的主体性、本真性以及存在意义也容易缺失或被抽离，文化发生的支撑绝不是靠单纯孤立的“点”，即简单的重现与再造单一一个仪式就能实现和解决所有问题，而是需要在一个“点”、“线”共同支撑起来的立体“面”上展开，是一个以仪式节庆为形制载体，信俗内涵为精神内核，相关亚文化为外围附属的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的综合体，信俗的产生与被接受是妈祖祭典出现的内在驱动力，尤其是其深植于民间乡土，超越时空、年代界限与价值标准的人本审美情趣，契合随海洋播撒去的“赤子之对慈母”的人性本真，才是妈祖祭典及信俗文化这项文化事项经久不衰、得以流传至今的深层次原因。

由此，妈祖祭俗相较于本体的映射，也可理解为面貌呈现与意蕴理解的正常距离，在决定理念高度是处于第二性的位阶。避免传统性的本真存在感被抽离的关键就在于，文化精神内核能动的保留本真价值与增添新意，从而超越时空藩篱的局限性，实现象征意义与实际意义的二元统一，贯通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阙限隔间，由人们的生活空间自然而然影响与滋润到心灵空间，建构无意识的辐射原点与衍射力，形成人与文化共存、共享的互动场域，妈祖祭典及信俗文化超越时空、传承升华的启迪意义在于，文化本真的存在与能动性发生、嬗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从地方性意义走向世界坐标系下，由历史陶染当今的关键因素与隐藏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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