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中的人性荒原

2015-04-09 04:38许会荣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文子太田川端康成

许会荣

诗歌《荒原》借助古老的传说来阐述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同样,我们也可以借助《荒原》来理解《千只鹤》中人物的精神世界。两部文学作品在对人性的表现上具有相似性。通过对两部作品中人物信仰、情感以及人际关系的对照与比较,《千只鹤》中的人性荒原会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信仰缺失是现代人生命力衰退的重要特征

信仰的失落是文学意象“荒原”的一个重要特征。西方传统文学中,有一个关于荒原的传说。主管繁殖力的神渔王因病失去繁殖能力,自己的领土也因此而失去生命力,成为了五谷不生、牲畜不育的荒原。因此,在西方文学史上,荒原一直以生命力枯萎、缺乏信仰、道德沦丧、人欲泛滥为主要特点。

诗歌《荒原》中,艾略特表现了现代人信仰淡薄、精神贫困的状态。他把现实社会描绘成庸俗、肮脏、充满罪恶的荒原,把荒原中的人描写成没有灵魂的躯壳。“我现在该做一些什么?我该做一些什么?/我就照现在这样跑出去,走在街上/披散着头发,就这样。我们明天该作些什么/我们究竟该作些什么?”[1]在上等的旅馆里与情人约会的贵妇人,面对情人的呆滞和冷漠显得焦躁不安,无所适从。下等旅馆里两个妇女商量着打胎和如何博得丈夫欢欣等琐碎之事。无聊的女打字员与小职员之间有欲无情,他们的偷情仿佛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荒原世界里的人没有信仰,精神上没有依托,不明白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由此,他们的行为变得不符合社会规范,情感愈发冷漠,思想空虚无聊,性情焦躁不安。

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也同样表现了现代人精神荒芜的生存状态。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信仰,不理解人生的意义、价值,不明白个人的社会角色和应担当的责任。他们的行为不受传统道德观念的引导,是混乱无序的。在社会道德的谴责下,他们会觉察自身行为的不妥,却又找不到救赎的方向,反而在挣扎中坠入更深的罪恶中。

这一点在小说重要人物太田夫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太田夫人是以日本温顺宽容的传统女性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日本传统女子的安宁、清静与纯净,但这种安宁中又隐藏着一丝懦弱与混乱。丈夫死后,她成为了丈夫生前好友三谷先生的情人,在与后者的儿子菊治偶遇之后又陷入情欲的泥潭中无法自拔。在得知菊治正与美丽纯洁的雪子姑娘谈婚论嫁后,太田夫人带着羞愧与悔恨,走上了自尽的道路。

太田夫人的命运带给读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感慨。她的命运是可悲的、可怜的。但在悲叹之余,她的堕落与懦弱更让人可恨。太田夫人没有人生信仰,没有行为操守,也没有勇气和力量来拯救自己。她懦弱、堕落,随波逐流,任人摆布。丈夫死后,她不自觉地滑向了三谷先生的怀抱。在他人的非议和辱骂之下,太田夫人只知道下跪和哀求,却丝毫没有想过问题应该如何解决、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情理,也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怎样的伤害。因她而产生的这种特殊的生活环境也直接影响了女儿文子的成长。很小的时候,文子就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以眼泪来哀求他人,接受由于母亲的错误而受到的惩罚。作为母亲,太田夫人并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年幼的女儿会产生怎样的影响。遇见三谷先生的儿子菊治后,太田夫人在情欲的诱惑下,又滑入了乱伦的深渊。她如同随风舞动的弱柳一般,没有信仰,没有理性,没有生活的方向和目标。与三谷先生交往、与菊治约会,乃至后来的自杀,她都是不自觉而为之,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在情欲诱导下她走向乱伦的深渊,在外界的冷嘲热讽中她又走向灭亡。在太田夫人的生命里,没有反抗,没有斗争,没有思考,也没有反省,而这一切都源于她没有坚定的精神信仰。

小说另一重要人物菊治也是这样。川端康成在菊治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川端没见过母亲,所以川端的作品中大量地流露出恋母情结。”[2]在菊治这一角色身上,寄托了作者潜意识里对母亲的依恋。父亲去世后,菊治再次遇见了父亲的情人太田夫人。在恋母情结的诱导下,菊治与太田夫人发展为了情人关系。在太田夫人因愧疚自杀后,菊治又在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的身上看到了太田夫人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菊治对文子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自己也常疑惑甚至恐惧于这种不时隐于心间的情感。虽然疑惑和恐惧,但最终他还是和文子成为了情人,不自知地滑入了乱伦的罪孽中。

太田夫人和菊治没有坚定的信仰,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容易受到情欲的诱惑。这正如《荒原》中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人们一样,他们对生活没有希望,没有生命力,也没有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意志去确定自己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向。

二、美丽与悲哀中隐藏着淡漠扭曲的情感

情感的冷漠和扭曲是《荒原》的一个重要主题。《对弈》这一章中,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与情人约会。男青年不说话、停止思考、呆若木鸡,显得麻木而呆滞。贵妇人因为情人的麻木而变得焦躁不安。原本应该是甜蜜而令人激动的情人约会在这里则演绎为一出没有动作的哑剧。《火戒》这一章中的女打字员与小职员之间的关系也是麻木而冷漠的,偷情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件无聊的事情。美好的爱情是他们生活中的童话和奢侈品,就连亲吻也形同施舍。荒原中的人们失去了爱的能力,情人之间不是因为感情而在一起,更多的是因为无聊和原始的情欲。世界也因为没有爱,没有温情,而变得阴冷、潮湿。“可是在我身后的冷风里我听见/白骨碰白骨的声音,慝笑从耳旁传开去。/一头老鼠轻轻穿过草地/在岸上拖着它那粘湿的肚皮/而我却在某个冬夜,在一家煤气厂背后/在死水里垂钓”[3]。“冷风”、“白骨”、“慝笑”、“粘湿的肚皮”、“冬夜”、“死水”等阴湿的意象所组成的画面展现了一幅冰冷、虚假、没有情感的荒原图景。没有温情的滋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畸形而复杂。人与人之间如同“白骨碰白骨”,冰冷而没有温情,真诚和热情不是荒原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情人”在荒原中变成“陌生人”,相互之间只有赤裸裸的性关系。人变得自私而冷漠,每个人耽于情欲而无法解脱。

真情的缺乏和扭曲也是《千只鹤》中人物的一个重要特征。初次遇见文子时,我们会惊讶于她的文静与理性。文子有着恭顺温婉的外表,对于他人的讥讽能够隐忍退步。她能诚心诚意地对待母亲和三谷先生的私情,竭力阻止母亲跨入乱伦的深渊,维持他人和自己家庭的声誉。在母亲死后,她尽力帮助菊治消除心中的罪孽感。就其外在行为来看,文子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是,透过她的行为,我们会发现她的情感是扭曲的、不正常的。她温顺、宁静的外表下暗含着激烈的斗争与仇恨。

文子的这一特点体现在她对待母亲太田夫人的态度上。从小失去父亲的她,很满足于三谷先生带给她的虚幻的父爱。母亲与三谷先生交往,文子不仅没有怨言,反而尽心地照顾他们。她一方面在享受“父爱”,心安理得地将母亲置于不道德的立场,让她任由外人凌辱。另一方面,文子是在嫉恨母亲得到三谷先生的温柔和爱,她要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堵塞母亲赎罪的渠道,使母亲永远生活在负罪当中。在太田夫人与三谷先生发展情感后,幼小的文子经常和母亲一起受到外人的指责与嘲讽,为此太田夫人对文子怀有深深的愧疚。如果文子对她加以痛斥,或是严厉阻止她的不伦恋情,太田夫人的愧疚和痛苦也许会减轻一些。而她这种毫无怨言、心甘情愿的态度反而让太田夫人的内心更增了一些压抑和不安。之后,文子对菊治的爱因为母亲的又一次捷足先登而变得疯狂起来。为了得到菊治,她与母亲进行了持久的斗争。在道德的幌子下,她哀求菊治不要与母亲来往,并阻拦母亲去约会。“那孩子总盯着我不放,就是在半夜,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就立刻醒来。由于我的缘故,那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很好啊!”[4]文子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在提醒母亲,菊治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和他有任何不轨行为。通过对软弱的母亲进行精神折磨,文子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母亲以自杀退出了角逐舞台。

除了文子外,小说中其他人物也出现了情感的扭曲和变形。近子对三谷先生一往情深,后来却见弃于他。她对三谷先生的感情转向了对太田夫人的嫉恨,多次到太田夫人的家中对她大加斥责。在对太田夫人进行道德审判的过程中,近子得到了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她自己才是三谷先生的合法伴侣。因此,她反复地跑到太田夫人的家中去担当这样的道德审判者角色,以弥补现实中的不足。之后,她借给菊治介绍雪子,而趁机接近他。并在此过程中又编造各种谎言来离间太田夫人母女与菊治。

情感的冷漠和自私在菊治的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菊治为人没有原则、追求欲望的满足,对周围的女性抱有非分之想。同时,他又十分冷漠和自私。事发后,他总是选择明哲保身,不分担责任,不承担后果,也不思反省。在太田夫人最痛苦的时候,作为当事人的菊治不仅没有给予她任何帮助,反而在她死后,渐渐移恋于她的女儿。他的种种行为,与《荒原》中的人们耽于情欲而缺乏情感具有极大的相似性。

三、混乱的人物关系打破了纯净、风雅的日本美

冷漠与扭曲的情感带来了混乱的人际关系,这是小说中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在《千只鹤》中由于情感的畸变,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混乱而复杂。由于自己沉重而阴湿的性心理,在对待与异性的关系上,菊治也变得时而懦弱、时而轻率。他希望能够通过遇见一位纯洁的女子将他从罪孽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遇见雪子小姐后,他虽然十分向往,却又没有勇气去追求。因为在纯洁的雪子面前,菊治自惭形秽,认为自己的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黑暗。遇见太田夫人后,他追求解脱的渴望又显得过于急促,反而使双方陷入一种紊乱的痛苦当中。在太田夫人因为乱伦的罪孽而痛不欲生时,菊治却又明哲保身,没有勇气去分担她的痛苦,缺乏男性应有的责任感。在经历了太田夫人的死亡之后,菊治虽有愧疚,却没有引以为戒,反而与文子有了情感纠葛。他不自知地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旋涡:他不仅与父亲的情人发生关系,更与父亲情人的女儿发生关系。他陷入了双重的乱伦。与太田夫人的关系,使得他无法面对父亲;与文子的关系,则又使得他无法面对太田夫人。

三谷先生以父亲的形象出现在文子的生活中,从小缺乏父爱的文子渴望得到他的爱。而这种渴望因过分强烈导致了感情的变质,文子不仅将他作为一个父亲,同时也作为一个情人来看待。通过她手中那枚三谷先生送给她的戒指以及她对母亲的排挤,我们可以得知她对三谷先生的感情并非仅仅是女儿对父亲的爱。正因为她对母亲周围的男性的渴望,导致她与母亲的关系也变得异于正常的母女。在她的潜意识里,母亲阻碍了她得到三谷先生和菊治两个男人的爱。由此,在追求爱的途中,文子采取各种潜在的手段对母亲施加压力,使得原本毫无自主性、懦弱的太田夫人在她的压力下以自杀结束生命。在这里女儿不像一个女儿,而是母亲的仇人和情敌。当然,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太田夫人也不像一个母亲。为了情欲的满足,她不顾外界的非议,不顾幼小的女儿文子的感受,自甘成为三谷先生的情人,之后又与情人的儿子、已与她人有婚约的菊治发生关系。在小说中,母亲与女儿的这一层血缘关系在各自情感追求的帷幕下显得苍白无力。

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写出了三谷先生、太田夫人、菊治和文子四个人之间混乱而又复杂的关系,以及这种复杂关系给他们带来了的极大痛苦和罪孽感。这与川端康成一贯以来的创作风格大相径庭。“古老的日本传统在我心中涌流 。我流出了必然活下去的感动的泪。……我觉得我要为日本的传统的美活下去。”[5]川端康成擅长在作品中对日本的传统美进行精细刻画,他认为文学创作只有立足于本国传统才能成为经典,具有长久生命力。“平安朝的风雅、物哀成为日本美的传统。经历了镰仓的苍劲,室町的深沉,桃山、元禄 (1688-1704)的华丽,迎来了百年来引进西方文化的今天。”[6]二战之后,作为战败国的日本,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主体性地位日益丧失。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用平淡、冷静的语气,营造了凄切、悲凉的氛围,继承了凄婉哀美的日本传统的“物哀”精神。但其中对人性“恶”的描写,打破了日本纯净、风雅的美的传统,这也正表现了川端康成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失落而产生的失望和厌恶。

结 语

川端康成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曾对《千只鹤》的主旨做了这样的阐释:“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心灵与形式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的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7]作为日本传统文化的重要象征,茶道在《千只鹤》中是菊治与多位女性牵扯不清的媒介,不再具有传统的高雅地位。“木石茶道具像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对应着出场的各种人物,冷冷地凝望着各自充满着孤独和悲哀的无奈人生。”[8]在川端康成看来,随着二战后日本人精神家园的失落,以茶道为代表的唯美、高雅的日本传统文化掺入了瑕疵,不再具有纯净的美。《千只鹤》中的人性荒原正折射出了川端康成内心难以掩饰的凄凉与悲哀。

[1]T.S.艾略特著,赵罗蕤译.荒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 [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p112

[2]周阅.川端康成是怎样读书写作的[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p93

[3]T.S.艾略特著,赵罗蕤译.荒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选 [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p115

[4]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雪国、古都、千只鹤[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年,p291

[5]张国安.川端康成传 [M].上海:世界图书出版社,1994年,p140

[6]川端康成著,叶渭渠译.美的存在与发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p203

[7]叶渭渠.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p162

[8]唐新艳、赵佳舒.美丽与悲哀——川端康成《千只鹤》中太田夫人形象解读[J].名作欣赏,2008年第22期,p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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