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之死

2015-04-10 00:29冯敏飞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凌波仙子虫虫

冯敏飞

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我是哪一年死去的,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我那几十年人生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糊涂到哪年生哪年死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都成问题了,你说还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

我的肉身和所有故去的人一样早就灰飞烟灭了,稍稍值得欣慰一点的是,我柳永之名与那本《乐章集》留下来了,只有那字里行间游荡的才是我真正的灵魂。

1

我很早就“死”过一回。

你知道,我年轻时风流。书不好好读,化名柳七,沉湎青楼妓馆。我爱过无数美女,最爱是欣乐楼的舞伎虫虫——凌波仙子,简直爱得发疯。鸨母芹娘算盘挂在裤裆,每步都精打细算。我不可能有太多钱,她就要我两个月六十日天天一首新词,还挂出“柳七才子梳栊虫虫”的新旗,轰动京城。梳栊妓女跟寻常人家新婚一样规矩多,风风光光。三天之后如果不续住,第四天要像死去亲夫一样,重新布置房间,撤去喜庆色彩,改做灵堂。她还要身着孝衣,披头散发,拜伏举哀,以示她原配丈夫业已亡故。第五天脱去孝服,开始随便接客。我那灵牌是虫虫亲手做的,用一根细小竹片弯成拱形,插在一块小木板上,然后贴红纸,泪汪汪问怎么写?

我一听这怪怪的习俗就窝火:怎么能让我活活死一回呢?可人家规矩如此,无奈。又想这是为着凌波仙子,死就死一回呗!但要动手做自己的丧事,我可不干。我只是在旁看,一脸凄然,一腔惆怅。虫虫忽然发问,我一时没明白,反问写什么?

写你的灵位啊!

这……这我怎么管呢?我说不要写啦,永远不要写!

虫虫破涕为笑:那你永远不要走啊!

我当然希望永远不要走,永远永远与我凌波仙子在一起。可是……

她说就写柳七吧!我嗯一声,应在肚子里,自己也没听到。她倒是听到,随即在红纸上写下:“柳七之灵位  虫虫泣拜”。她的字很秀气,我真喜欢,可她活活写我的灵位太让人受不了,恨不能一手撕它个稀烂。

芹娘心地挺好,愿意成全我们。她说先小人后君子,丑话在前:如果你连续三天不能送新词,或是客人不喜欢你的新词了,或是你下次开科还不及第,我可不再等!

就这样,我的灵牌没烧。我一边读书迎考,一边偷偷给欣乐楼写新词。那天跟新郎拜岳母一样拜芹娘的时候,有人认出,当场问这不是柳侍郎家的三公子三变吗?我笑笑说是啊,是很像,很多人都这么说。说着敬他一杯酒。我以为这样应付过去,没想还是传到家里,大哥追到欣乐楼来。我找不到任何托词,大哥也不肯通融。我们儒学世家,父亲官居侍郎——相当于你们现在中央副部长。他给我取名“三变”,出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实指望我成为正人君子,哪受得了我成为青楼妓馆大明星?父亲将我赶出家门,母亲气得上吊。没多久,在科举中皇上又把我黜落。我只好回老家,想收些田租,再向亲友借点,筹一笔钱赎凌波仙子。

在杭州遇张先。张先是江淮大盐商的公子,更是情场常客。他的信念是明天靠不住,科考前一夜都不肯错过享乐。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炫耀最近喜欢上一个漂亮小尼姑,老尼管非常严,把她关在池中一个小岛的阁楼上,不准见男人。可他教小尼在墙头放张梯子,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划船过去,登上梯子,翻过墙头,天亮离开。这样幽会了好多日子,老尼一点没发觉。他得意极了,声情并茂地唱起新词《一丛花令》,详尽描述这桩艳事。记得后几句是:“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我讥讽道:活脱脱是案犯在堂上的供词,不打自招!他辩护说诗词么,就应当是生活的自供状,真情实意的自供状,而不是自欺欺人的大话空话!这话说到我心里头,难怪我们两个一见如故!现在不期而遇,我也很想能多呆几天,但不是时候。我如实坦白窘境,凌波仙子像丢在大街上的金子,随时可能被人抢去,我恨不能长三个翅膀。张先理解我,支持我,不强求。问题是我不小心看中他带的一只银酒杯,女人乳房造型,小巧、浑圆而坚挺,很像我凌波仙子的。我不敢明说想起谁,但直接求他送给我。他舍不得,说怎么怎么来之不易。实在经不住求,便提个条件:将缸里酒全喝了。其实他并不知道缸里究竟剩多少。我估计剩不会太少,但为了要那只象征我凌波仙子的乳杯,生怕他反悔,二话不说双手抱起酒缸就喝。没想到里头比我想象多太多,而我为表示诚意唯恐喝不干净。据说最后还是没喝完,我醉死好几天。张先内疚得很,乖乖把那小巧、浑圆而坚挺的乳杯送给我。

远远望见鹅子峰,一下就有到家的感觉。不过,随即又变得格外沉重。鹅子峰没武夷山漂亮,但那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气势雄浑,峭然鼎立,远望而去像一只亲吻着白云的绿鹅。传说那是一只天鹅,因为触犯天规被黜落人间。小时候,长辈讲这故事,意在教导我们守规矩。不想,我还是继承了天鹅的秉性和它的命运。

进村的时候,天黑了。拐弯抹角的路我完全记得,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摸得回家,不至于走到田里沟里。何况有些星光,还有家家户户点起灯火。乡亲劳作回来,担着柴的,挑着尿桶的,扛着耙子的,赶着牛的,全都可辨,不会相撞,只是认不出人。

糟糕的是,我家大门上又挂白纸灯笼贴白纸对联,我本能地想起母亲。在京城没让我为她送终,想来倍觉伤心。我立即扑过去,将小包裹往旁一扔,边号哭喊母亲边跪下。然而,就在我跪下的瞬间,却发现神龛上那画像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我屈着的双膝跪不下去了,左右看两边的人:怎么回事?

旁边十来个人,包括我大哥二哥。他们不仅一脸肃穆,而且充满怒气。我顾不了那么多,扑过去抓住大哥的手,声泪俱下:大哥,父亲怎么啦?

还用问!大哥狠狠甩开我的手,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怎么又是我啦?天啊——!我给父亲大人跪下,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呼唤,哭得昏天暗地,整个身子瘫倒……

满腔悲伤倾诉差不多了,三叔将我揽起,按在边上的椅子里。他淡然说:好了,你们父子的恩怨了了!现在,你们兄弟说个明白。

大哥努力平静地说:揭榜第三天,父亲听说你被皇上黜落,气得当场倒地,一病不起……

父亲——,我真对不起你啊——!我忍不住又扑过去,痛哭不已。

你不必哭啦,哭也没用!大哥亲手将我扯起,递过一张纸。我以为是给我擦眼泪鼻涕的,正要揩的时候被抓住手,只听斥道:给你看的!

我双眼给泪水糊住,从地上捡起我的角帽擦了擦,展纸看阅。原来,这是父亲的遗嘱:

三变大逆不道,有辱祖先,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后世子孙有如是者,亦同。不从吾志,非吾子吾孙!

上面有杨亿及两个叔叔签名见证,但我还是说骗人!假的!

我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这回哭我自己。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恨我恨到如此地步。原以为父亲只是一时之怒,没想死都不肯宽恕。可我有什么大逆不道、罪不容恕呢?不就是多逛了几趟青楼吗?满城学子举人,满朝文武官员,几个没逛过青楼?只不过他们从妓女肚皮上滚下来继续装作正人君子,我则白纸黑字公然赞美了几句而已,碍着谁啦?怎么连堂堂的皇上和亲生父亲都不肯放过?哭着哭着,由悲转怒,但我忍了,只问我儿子呢?

他是柳家后代,你不必过问!大哥居然这样说。

这时,大厅上看热闹的人更多。我在人群中寻了寻,找不到儿子。当然,离开了几年,孩子长得快,他在这我也可能认不出。我只能呐喊:儿子是我的骨肉!

自己做儿子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你教养儿子?我们柳家可不能再出一个浪子!大哥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跟那天在京城家一样,大哥和二哥一人一边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一出大门,像扔垃圾一样扔开我。我想返回说些什么,他们不理,更不让进,好像两条看门狗一样把守着大门。

这里几十户人家,有好些亲朋好友。那夜,我到最好的亲戚加朋友贤文伯家落脚。贤文伯病了,他儿子很热情,还劝我多住几天,等大哥二哥消消气。别去刺激他们,过些天自然好,毕竟是同个家门出生的。我觉得有道理。我想给父母的坟叩个头。不管怎么说,他们生了我,养了我,恩重如山。而我生来不争气,老让他们生气,还把他们气死,真对不起!

祖坟是我家的荣耀。原来这小山坡有一片杂木林。爷爷的母亲去世,爷爷委托风水先生找地,发誓倾家荡产也要买一块好地,为柳家千秋万代开好源。风水先生四处找,最后确定张家这个小山坡。他为我爷爷的孝心所感动,请一个卖炭翁出面,佯称买这山烧炭,价钱仅一千。事后解释:柳家寻最好的墓地,方圆百里都知道。如果直接买墓地,张家肯定会抬价,没两千下不来。爷爷知道后非常生气,说不能占人家便宜,要补钱。那张家老翁偏偏也不是贪财之辈,说如果把那些树砍了卖柴,顶多值五六百,按炭卖已经多赚,怎么还敢要你的钱?他硬不肯收。爷爷只好把钱托人捎捎送张家老翁的儿子。等那老翁死后,这事才传开,让世人领略我爷爷的高风亮节。

祖坟呈金字塔分布,最上方是我爷爷的爸妈,二层爷爷奶奶,三层给父辈,四层预备我这一代,还有第五层留给我下一辈。一二层左边本来有个小土屋,是爷爷和父亲他们当年守墓住的,早已坍废。现在我远远望见三层左边在筑新的土屋,二哥披麻戴孝在那里监工。我直奔父亲母亲的合坟,双脚扑地跪到坟前,呼唤一声父亲,却哭不出来。

我忽然觉得,父亲啊父亲,你不是我气死的,你是给自己气死的!你不光气死了自己,还气死了我母亲!母亲是大家闺秀,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守妇道,只因为我小时候长得不大像你,你就怀疑她的清白。你外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方面大耳,厚厚的两唇总张着一指宽随时准备着笑,除了自家人见谁都笑得出声,开心了则哈哈大笑,笑露两排雪白的大牙,一片阳光,回家却变出一张棺材脸,经常拳打脚踢,还不准母亲哭不准向外诉。因为我爱妓女,社会有非议,你觉得丢脸,肯定更粗暴地报复我母亲了,不然她怎么会自缢?你是个十足的凶手,父亲!

我也是你害的!既然你怀疑我是野种,及时溺毙好了,反正我们南方特别是福建弃婴杀子现象多的是,你却怕担当恶俗的罪名。还可以把我送慈幼局让别人收养啊,可你也不!你舍不得浪费在我身上花的钱财,想从我身上索取报酬,还幻想一个“野种”给你脸上贴金。当我考上秀才、举人之时,你是那样高兴,恨不能将举国达官贵人都邀到我家赴宴。该婚娶了,你考虑的不是我爱不爱,而仍然是你的面子。卢崔郑王李,高华五姓。士大夫以娶五姓女为荣,五姓女比宗室公主更吃香;女人也喜欢攀五姓为亲,比勋贵公子吃香。但如今已不重门阀了,你却食古不化。镇上崔员外有位女子,年仅十三,你生怕被别人娶走,硬要我娶她。你脸上有光了,可我呢?你该不难想象,才十三岁啊,你让我怎样面对那样一个新娘?她视我为猛兽,恐惧极了,哭着闹着要回家。这一招倒是击中你的要害,你怕邻里听了不好。幸好她家也有钱,每天半夜接她回去,第二天午后送来。直到好几年后终于生孩子。这样的夫妻,你想我们的感情能有多少?终于,我走出白水了,走出崇安,走出福建,发现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与我徒有虚名的富贵之妻相比,那些多才多艺的歌妓舞伎显然可爱多了!如果不是娶那样一个妻子,我很可能不至沉溺灯红酒绿而不拔。

一方面为守祖屋,另一方面为专心读书,你又要我们兄弟功名未成不得带妻子在身边,一年才回家一两次。作为一个男人,你不知道长年累月独身在外的难处吗?你不觉得欲火会把铁熔化吗?大哥二哥真会没找过妓女吗?我不信!如果你不逼我外出求学,或者让我带上妻子,我都可能不去找妓女。现在你到了天国,可以不戴人间面具了,是否想明白?可否撤回你的遗嘱?让我躺回你身旁……

想哪去啦!现在我该想怎么好好活着!墓再好也罢,算了吧!如果你死后还要面子,我宁愿不做你儿子!安息吧,父亲!谢谢你,谢谢你养育我三十余年!

我给父母最后三拜,起身离开。二哥远远地看着我,但这时故意将脸扭另一边去。也罢!父亲都丢得开,兄弟更无所谓!

走到妻子坟前,也跪下三拜。好歹我娶了她,她为我生了儿子。如果不是我娶她,如果我没有离家求功名而在家好好陪她,她也许不会死于难产。对不起了,娘子!

妻子左边留有我的位置。我盯了盯那块怒放着几丛杜鹃花的小土堆,竟然觉得挺漂亮。走南闯北,我曾想,北方坟一个个土馒头,难看死了!南方坟多在山坡,顺着坡深葬而入,然后在外面围起两个半圈,很像女人在那里分娩,跟《尚书》说“墓拱而隆,草木不生,后人兴旺”说法吻合。不过,我觉得更有寓意是:我们都从那样的地方出来,最终又得回那样的地方去!这小块地方毫不例外体现这特点。不看我也知道,这对面肯定向着鹅子峰,风水很好,将来葬在这……

对了,想起了!小时候,半懂半不懂事,随父亲来扫墓,听说这留有我们三兄弟将来的坟,争论谁的更好,打起架来。如今,难道还要我争着埋进那里不成?

不!我才不争!我才不要!我巴不得永生不死呢!

2

第二次与死接触,是我重回京城后。

没筹到钱,赎不出凌波仙子,京城对我没了意义。然而,在武夷山中隐居了好些年,我还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功名,只好重返京城。隔了好几年,京城有些变样,新房多了不少,人们穿戴也有新花样,但总体变化不大。

尽管我不知道虫虫非常可能早被别人赎走,我还是直奔欣乐楼。欣乐楼变化很大:竟然跟这漫天大雪一般,门楣也银装素裹。进门才知芹娘死了,现在老鸨正是我凌波仙子虫虫。

芹娘尸骨未寒,这天请道士作最后一个七。不用说,进门首先到芹娘灵前祭奠,一拜再拜。平心而论,她对我有恩。没她发善心,我梳栊不到虫虫。她收留过我,还想收我做干儿子。我也想过,及第入仕迎娶凌波仙子后,要像儿子一样报答她。哪曾想她等不及。想着这些,不禁泪水滚滚而下:芹娘,我对不起你啊!

有凌波仙子关照,我以欣乐楼为家,专心读书迎考。换了新的皇上,我也改名柳永,应该没人再计较那些旧事。对于未来,我充满信心。然而,我心无法安静。我曾说春天不是读书天,其实夏天、秋天、冬天也不是读书天,因为读应试之书,什么时候都催人发困。每每这时,我便取过《柳七词》翻阅。以前我到处写,随手写随手扔,难得虫虫帮我收集,辛苦这么多年,又编成册子。但我嫌《柳七词》书名不好,想改《乐章集》。虫虫说好,当即换封面。我说等我考完,要抽空好好订正一下,再收些我后来写的,正式刊印。可现在,我提前把订正之事作为一种休息娱乐。

每一首词都给我带来一阵回忆。这些词大都写我当年在小街斜巷烂游花馆,一再坚称“美人才子,合是相知”。有些词明确写给某一位或者几位歌妓舞伎。大多没标记为谁而写,也没标注年月。然而,一读这些词稿,我眼前随即幻现当年与某位美女的亲热情形。有些连花名也想不起来,但她那美貌那妩媚之态,仍然让我感到愉悦。真不敢相信,一晃过了十来年。她们肯定像虫虫一样色衰爱弛,甚至有的像紫儿一样作古,时间老人真可恨!

虫虫之前,我最爱紫儿——火红的玫瑰。我觉得她比其他女子更美丽更可爱,我与她才子佳人,天地绝配,有许许多多美妙的回忆。这么可爱的女子,居然被我抛弃,真对不起啊!可是,虫虫——凌波仙子出现了,比她更可爱,我有什么办法?

紫儿完全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才子,可恶的是死神早早将她夺了去!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她还能想吗?她那如凝脂的玉体……哦——,再没有比死神更可恶!

那么,有多少人还记得她恋着她?

我记得她,也许还在潜意识当中恋着她!但我觉得内疚,好像是我害死的。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命里克女人,克了妻,克了母,现在又克……不过,我又觉得虫虫哄我,那个大美人其实没死。怕我还恋着她,要我断绝某种想法。说不清多少理由催促我想上坟祭她。虫虫赞同,只是说过几天吧!你看下这么多天雪。今天虽然停,但没融化,路不好走……

这些日子雪下挺大。现在一停,和风荡去低沉的雾气,拂去阴云,粉妆玉琢。入夜,一轮皎洁的圆月高高挂起,更加澄澈、宁静。然而,我的心无法安宁。我说还是先去,不然我心里老想着……

融雪比下雪更冷,寒风直往人骨子里钻。紫儿和芹娘的墓并排在几棵槐树下,阴森森的,更是寒气逼人。这是一个乱坟岗,好些坟连墓碑都没有。我老家也有这样的坟地,专葬短命仔和客死的外人。紫儿和芹娘倒是树了石碑,上面简单写着“紫儿之墓  欣乐楼姐妹泣立”、“芹娘之墓  欣乐楼姐妹泣立”。芹娘碑上的字血般鲜红,很醒目,我们一下就找到。

我用冻得发胖的手将墓碑顶端的积雪扫除,虫虫心疼:你不会用棍子吗?

没关系,一下就好。

她脱了帷帽,从衣袋抽出手来帮我。我说你的手留着,都冻了香烛都没法点!

她掏出罗帕。厚厚的积雪很快湿透了那块红罗帕,还是把她的手冻得紫红。我连忙将她的玉手抓到嘴上轻呵……

香烛点起,鞭炮放完,我双膝跪地祭拜。虫虫又阻拦:裤子湿了!

我说她们长眠在这里,我跪一会儿算什么?

我给她们磕着头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老家送葬那悲怆的唢呐声。三下磕完,即兴唱一首《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禁不住落泪如雨。虫虫将我揽起,抱着一起哭。乱坟岗清明也没几个人扫墓,平时更是死寂,唯有我们的哭声告慰那里的鬼神……

虫虫忽然说:我真想,死的不是她们,而是我。能让你哭一场,死也值了!

我破涕为笑:你怎么也会拍马屁啊!传闻有人对晏殊阿谀奉承,说我只恨微躯日益安健,唯愿早日就木,让你大才子为我写篇墓志铭,跻身你文集,流芳百世!没想到虫虫也听说,学了对我。

凌波仙子鸣冤叫屈:我一个小女子,长年累月蜗居欣乐楼,哪知道那么多啊!我真心这么想,真希望你能永远待我好。人反正有一死。死了得一个男人真心实意的泪,比青春美貌时候得男人的甜言蜜语和金银财宝难多了!古往今来,到青楼妓馆追欢买笑的男人无数,分流我们哀伤的能有几人?

这么说……有道理!我真挚地说,那么我希望比你早死,——反之也一样啊!

3

中年之际,我从余杭调晓峰盐场,死再一次闯进我的生活。

进士及第之初,我官场也顺利。最早在睦州——大约你们现在浙江建德做推官——大概相当于你们现在的法官助理,做得挺不错。很快有钦差大臣向朝中推荐,以致人们认为那推荐人跟我有私情,明令从此参加工作不满一年的不准提拔。按规定满三年后,提拔到余杭做知县,应该也不错。没想到,突然调我去晓峰盐场。

余杭到明州——就是你们现在的宁波,可不比睦州到余杭,要经过四明山。这山挺大,方圆数百里,山峰起伏,冈峦层叠。山间泉、瀑、潭遍布,危崖峭壁随处可见,林木茂密,花草芬芳。然而我无心赏景,骗不了自己。我明白: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履新职——当那鸡肋式的盐官。

为驱逐孤寂,路经余姚时,我特地拜访县令。这县令虽然素不相识,还是按惯例接待我。他略闻我的名声,特别热情。然而,那酒那歌那美女无法留我心间,回到馆驿还是失眠,还是怀恋京城风物……饱受更为深刻的凄凉、孤独与寂寥。

更糟是还得渡海!大江大河我没少见,船也没少坐,但没见过大海,也没想到要渡海。那海水像黄河一样泥浊,却比黄河宽多了,浪也大得多,让我望而生畏。盐场在海边可以想象,可为什么不在海这边而要在海那边?那些人为什么不居这岸而要住岛上?等船时候,我胡思乱想。

终于等到十来个人,渡船可以起航。我一上船吓得要命。这跟坐河船湖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海里没什么顺流还是逆流,没完没了地迎浪而去。这船在河里肯定算最大,但在海里显得太小,不停地颠簸。浪几乎要扑进船舱,而风还在刮,浪好像越来越大。我想即使不翻船,也会被浪击沉。我意识到船毁人亡马上就要发生,只恨无路可逃。天气很冷,我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开始还感到每一根骨头被风刺痛,后来只觉得浑身麻木。我准备好在沉船的刹那间跳海逃生,觉得随时就要跳,简直无法控制自己,恨不能请人把我捆住……

我后悔极了!不当这狗屁官,要到这鬼地方来吗?命比钱贵,更比官贵啊,为什么早没想到?为什么要当这狗屁官?为什么不辞掉?刚才在岸上悬崖勒马也来得及,现在来不及!每前进一个波浪都可能船毁人亡,而后退也是每一浪都可能被卷得无影无踪!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在劫难逃”,恐惧极了。我闭上两眼,心里不断呻吟:完了!马上完了!一切都要完了……

该死的这不是一个岛!前方有个小岛,岛上有山,我以为到了,却只是经过,还得不停地往前,真不知道天底下哪来这么多水!说起来我命大,脐带缠了七圈没缠死,母亲说我的命是捡来的,于是用土话叫我小名“索利克”——意思是“捡来的狗”。传说狗有七条命,你看那么多灾难都没把我压垮。可现在,在这没边没际的大海里,七条命够什么用!

我实在受不了这恐惧,可又想不出一点办法。我只能想:如果能够活到对岸,再也不出来受这罪了!升我官也不出来,宁愿死在那!

虽然吃了五十多年盐,但我对制盐一点也不了解,对如何当盐监更是一无所知,真不知道怎么叫我来当这官。既然来了,就得尽力做好。我不再幻想升迁,但要对得起薪俸。再说那海给我的恐惧一直消不了,我真想老死这里。要想长久呆下去,更得做好,我无心也无力新官上任三把火了,打算多看多问多到盐田走走。

我很快知道制盐倒不难,只要让海潮涨进海涂浦道,再让它自动退去。经太阳一晒,海涂泥上出现一片白花。把这海涂泥刮起来,放在二三尺高的方台上,浇上海水。带盐花的涂泥经海水溶解,滴出水来。这水比海水更咸,叫卤。把卤放到特制的大锅里煮。等水煮干,锅底有一层雪白的颗粒,就是外人所看到的盐。刮海涂泥、浇海水和砍柴等等都是非常累的活,需要壮劳力。劳力好的,收入稍好些。劳力差的,年纪一大把还难娶妻,卖儿卖女挺常见。有个秀才农不农秀不秀,算不上什么劳力,可他三个儿子个个人高马大,算是日子过最好。喝了些酒,他卖弄说没有劳力啊,岂止贫,非穷不可!

“贫”与“穷”不一样?我愣了。

当然不一样!“贫”只不过分些贝分些钱给人家,并不等于自己一无所有。“穷”(窮)就不一样了,家都没有,只得弓身栖于洞穴。

我听了发笑。这人简直聪明过头,难怪秀才到老!

身为这里最高长官,我能帮他们做些什么?我召集盐官们悉心探究。他们坦率说盐工收入低微,主要是税赋太重。盐由官方专控,目的是控税。入宋以来,盐法几度变更,越收越重,盐工怎能不穷?而我们能做什么呢?总不敢擅自减税吧?唯有吁请朝廷减税,别无他路。

原来,我只知太祖立有一块碑,要后代帝王跪读,内容一是保全后周柴氏子孙,二是不杀文人士大夫,三是不加农田之赋,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在加盐税。那么,是不是有人瞒着皇上?还是当今皇上忘了太祖遗训?或是皇上不知盐工实情?不管怎么说,我得据实禀报!

我连夜写一份《吁请减免盐税疏》,引述我祖先柳宗元《晋问》中“物为人用,民先君后”的观点,请求减税三分一。意犹未尽,又写一首题为《煮海歌》的诗附上。这诗三十多句,首先描述盐民煮海为盐的艰辛,然后揭露官府对盐民的剥削:“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最后,我希望皇恩能够广泽海滨,大宋化作夏商周时节!

我想,铁石心肠的人读了我这诗也会生悲悯之心,而有悲悯之心的人肯定不会漠视我的吁请。我盼着减税的好消息早日到来。我想肯定会有好消息的,请盐工们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些日子。

呈上那份奏书,我可以说无所事事。收税、缉私等具体事,都有专人负责。盐税不比其他税,坐收即可。盐不得私卖,所产一斤一两都得由官方收购,由官方转卖。不过也得派役卒到码头到海上检查,防止偷运私卖。到任后才发现,为什么要把盐场设在海岛而不设大陆海岸,主要就为控制,半两也难逃。我想到收盐站或者检查站多走走,可一见那些皮包骨瘦的盐工,我就觉得愧疚,觉得简直在抢劫,还是眼不见为净。

我每天早早回驿馆,可我的心哪歇得下?现在不比从前,难得几回醉,稍多喝几杯就喝不下。没喝多、没睡多时就醒,而且越来越清醒,夜愈深愈多胡思乱想。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我控制不了它,克制不住填新词的欲望。夜深变冷,腹中又空,顾不上烧碗热水,颤抖着写下新词。想起当年如何风流,不由潸然泪下。往昔是热烈的,当下柔肠寸断,对日后则无望。这种时日,怎么熬啊!

不知道是不是渐老的原因,我对女色兴趣日减。或许当年太甚吧,早将今日透支。到盐场以来,可以说不近女色。如果说还有所近的话,那就是回味,反复咀嚼往昔的风流。回忆之余,玩些新词。我现在填词,既不想讨青楼歌妓舞伎酒客嫖客的欢心,也不用讨高官的欢心,甚至不想讨虫虫和张先等人的欢心,纯属自娱自乐。

说句实话,我说“玩词”不过自谦。实际上,我只有以前把词当作玩,当作稻粱谋,现在则当精神支柱。吴王留有传说,已是有幸!多少帝王将相连传说都没留,又多少像我老祖宗柳下惠那样的好人早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所谓立功立德是靠不住的!人生真正不朽,唯有立言。灵魂之床,惟字里行间能够永恒安放。我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词写到极致!

我对凌波仙子思念不已。及第为官,很自然要兑现我的承诺。不想朝廷规定:入仕三年内不得携带家眷。我只能请求她原谅。她听了不语,什么反应也没有,木然一个。我抱了晃她,追问好吗?她说有什么不好呢,我的命就如此。这话显然带幽怨,让我很不安。好不容易熬过三年,她那边又出难题。朝中规定官员不得与妓女成婚。我要与她成婚,她得先脱籍。可是芹娘生前治病几乎耗空积蓄,欣乐楼至今没恢复元气。现在助手妍妍似乎还嫩,怕还接不上。如果没一个强手接班,欣乐楼就得垮,三四十号兄弟姐妹就得重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她于心不忍。她给我写信:“如果能等,就再等两三年。如果不能等,你另娶他人,我决无怨言!”我回信道:“既然我不能娶你,我更可以不娶别人!”

想到她,我常觉得美酒无味,暗自垂泪。我不知道是不是真要老死这鬼地方,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她,真让她“一生赢得是凄凉”。我甚至不明白她究竟有何魅力,让我如此铭心刻骨,尽管浪迹天涯,尽管美女如云,心灵深处无时不挂的还是她。

我填一首《八声甘州》,寄给凌波仙子,也寄张先。张先很快回信:

我又要说妒忌你了!记得第一次说,因为看到有那么多歌妓帮你传唱。这一次是因为读到你这么好的词。我觉得你词风完全变了,与柳七判若两人。我特别喜欢“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几句。我想,唐诗之妙,也不过如此吧!简直堪称天才之词,近乎神品!真该祝贺你啊!

我还觉得,有了你的《八声甘州》,我们写词的终于也可以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写啦!谢谢你!

你老说那海岛怎么苦,吓得我不敢去看你。现在看来,那海岛苦得好啊,成全了你的词。你真该感谢那个海岛……

“天才之词,近乎神品”这样的字眼让我飘飘然。高兴之余,又觉得他信口开河,站着说话不怕腰疼!这鬼地方美酒佳肴请他都不来……对了,他父亲是盐商,他敢来看这些盐工吗?不管怎么说,他不该说这样的风凉话,哼!

我以为真会老死那个鬼地方,没想很快要我离岛。自唐以来,全国设九大海盐场,晓峰为其一。两年一次,户部要召九大盐监进京述职,研讨来年大计。上年没开,今年轮到我。

我可不想去!一想那过渡我就心悸。为了不再过那鬼渡,我宁愿老死这里。可是,海那边又充满诱惑。一想到出海,就仿佛看到凌波仙子在那里笑盈盈召唤,欣喜之情战胜恐惧。不为我,就为一解她的相思之渴,我也该冒死一去。何况我得争取为盐工减税。我那奏折如沉大海,不知什么缘故,正想直接给尚书王大人再写写。能去更好,可以面陈。他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再来,看他要不要答应!

那恐惧毕竟深扎在我心底里,挥之不去。我请同僚相送,但不敢实说。备上一坛酒,调盐场专用船,还叫几个役卒壮胆。我佯称怕风,躲进船舱猛喝,不一会便大醉。他们怎么抬我上岸,我不知道。酒醒而来,发现躺在岸边旅馆里,几位同僚毕恭毕敬在一旁侍候。我像从地狱逃生一般,再三道谢。离开时,回望一眼那浑浊的大海,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鬼地方了!

4

我越来越老了,人生之残年如风中即将燃尽的烛火,死终究会光临的。

且说那回到户部汇报工作。当着众人面,我详陈晓峰盐场的耳闻目睹。我沉痛地说,小时候听一句俚语“没盐真可怜”,盐都没有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活了几十年,到盐场我才发现,那些饭桌上只有盐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求求各位大人到盐工家看看吧,看看他们那情形,你们就会发现盐税是不是太过分!然而,我没博得同感。其他盐监嘟囔道:我们又不是没到过盐工家!

柳大诗人啊,请坐下!你年岁也不轻了,不要激动!王尚书说。你的奏折,你的《煮海歌》,我们都看过。我知道,你有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有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不过,我觉得那些话说说是可以,很容易赢得人心……听说现在已经有人称赞你“洞悉民瘼,仁人之言”。一首《煮海歌》,也许够你流芳千古!但是,千万别忘了,你现在不是文人骚客吟诗作赋,而是为官!为官考虑问题得站在国家社稷的角度!请你想想,盐税不加,国库哪来钱?国库没钱,“澶渊之盟”怎么践行?不践行“澶渊之盟”,哪来天下太平?没有天下太平,哪来广厦千万间?哪来天下之乐?一句话,没有成千上百盐工的苦,哪来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宁?写诗填词做文章你可以只盯一两个人,为官不能不着眼于广众!

这番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这才发现为官与填词果真有天壤之别。我承认王尚书说的不是没道理,可我难以接受。我还是忘不了那些盐工。我现在才发现,有些书真是害人!整天要我们有天降大任的抱负,却又用另外一套套压制你,让你连小事也干不成,即使当上高官也难免怀才不遇,郁郁终生。

我决心逃离那个鬼地方,求助于晏殊。晏殊身居相位,更是大才子大词人,口碑很好。可万万想不到,他不仅不帮我,居然还羞辱我。我丧魂落魄离开他的缘园,悲愤愈发强烈,双脚格外沉重,一出大门再也挪不动步。我在路边小店找个角落,要了酒独自喝。

酒喝飘飘然,可一点也消不了刚遭受的羞辱。我忘了写过“针线闲拈伴伊坐”的词,虫虫也没收集到,没编进《乐章集》,他提及我才想起。看来,晏大人平时就很关心我啊!他说我的词太俗,并不是随口而出,而是早有偏见。看来,我难以翻身!

看来,我又得改名!

改什么名啊!男子汉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要改就改回我柳三变柳七!我要做我柳三变柳七!什么狗屁官,鸡肋样的,还要三番五次羞辱我,我不要了怎么样?什么浮名,老子早不想要了!哼,还装模作样菩萨样的要我磕头跪拜!我偏不跪不拜怎么样?我宁愿去跪去拜被你骂的那些“婊子”,偏不跪拜你,怎么样?

酒醉心明,说干就干!我随即起身,掏钱付账,差些钱求老板打折。没钱雇车了,只好步行。

天黑灯亮,可可楼的招牌格外醒目。我什么也没想,信步迈进。

可可楼与欣乐楼差不多,只是人没一个认识。我想以前肯定光顾过,那鸨母和佣人很可能是原来的,只是忘光了。不过不认识没关系,天下没有不欢迎我的青楼妓馆。我要酒,还要歌妓舞妓坐陪。又要钱?没有,但我有词。跑堂的发笑,说我醉了,要驱赶我。我吼道:叫老鸨来见我,快!

老鸨很快赶来,不容分辩,一到就劝我先回家,下次再来。

我是当年名闻天下的柳七柳三变啊,你舍得赶我?

他们大笑,笑我发酒疯。我掏《乐章集》给他们看,他们却说我偷来捡来的。我生气了……酒醉心明,忽然闪现一个遥远的记忆:你这楼牌才是从我词里偷的呢!我叫他们拿纸笔来,当场写出《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记得刚到欣乐楼的时候,不大景气,歌妓舞妓常做女红,一为消遣,二为赚些额外收入。紫儿一边做女红一边思念我。有天,她填一首《南乡子》给我:“闲把绣丝挦。纴得金针又怕拈。陌上行人归也未,恹恹。满院杨花不卷帘。”这词写她刺绣时因为怀人而心绪缭乱。我看了挺感动,信手写这首《定风波》。然而,“针线闲拈伴伊坐”绝不仅仅是紫儿一人的心声,可以说是千千万万歌妓舞妓的夙愿。有几个妓女不奢望像普通人家妇女那样边做针线活儿边陪伴丈夫读书?现在可可楼的男男女女看了还纷纷叫好。有个歌妓嚷道:这词是好,可我早唱过。

马上很多人附和,纷纷说唱过听过。也就是说,这词仍然可能是我偷来的,真气人!我只好当场新写一首《如鱼水》,说这词还有这曲,保证谁也没见过没听过!我一边写,一边有歌妓当即哼下半片:“浮名利,拟拼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这词是我往昔风流与此时放浪的自供状。我现在又可以与美女美酒无拘无束了!什么浮名,见鬼去吧!这话,也说到许许多多男人女人的心里头去。我问这词你们谁见过?

没一个人吭声。我挑衅说马上拿到台上唱。如果有一个人说听过,我马上脱下这身新衣裳抵酒钱。如果没有,今晚这酒我白喝。

老鸨同意,当众宣布:本楼今晚唱柳七柳三变新词《如鱼水》!谁要是听过这词,请说出来,赏一夜酒,分文不收!

结果一片喝彩,却无一人说听过。老鸨和歌女们虽然还怀疑我是否柳七柳三变真身,但不再怀疑我的才华,对我热情多了,亲自敬酒。我毫不客气,一边尽情享受她们的殷勤一边发问:你们知道晏大人……晏殊吗?

有人支吾:知道,也是写词的。

他写过什么词?

没人想得起来。

我追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知道吗?

有人说:好像……听过……

才好像听过……哈哈哈——,我太高兴了!我立即挥毫写出晏殊的《浣溪沙》全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请歌妓当众去唱。结果也有人说好,但总体冷淡。那歌妓回到我身边,淫笑道:太短!我还没爽,它就没啦!

我开心极啦,放声大笑,肯定声遏白云。笑着笑着,我推开窗向着大街大嚷:晏殊啊——,你霸道什么?有本事你也写一首让人喜欢唱的词啊!

我进而挑衅:《如鱼水》连唱三天,三天里如果有人检举曾经听闻我补酒钱,否则我连住三天费用全免。

老鸨自然欢喜,当天挂出新旗。就这样,柳七柳三变重新轰动整个京城。

我到第二天才酒醒,觉得浑身特别舒畅,好像与思念太久的老情人好好亲热了一番,好像为官这么多年的郁闷一泻而光。我起床顾不上洗漱,要赶回欣乐楼。老鸨将我堵在房里,问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有些担心,但不想反悔。我笑道:已经反复计算过多少年啦!除此之外,夫复何求?

凌波仙子又找了我一夜。见我终于回来,她哭诉道: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紧拥了她,吻净她的泪,笑说我的凌波仙子啊——,你当祝贺我才是,误入官场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救,快取酒来!

这是我真心话。其实,我早就感到官如鸡肋如孩童吃的蜡糖,入仕前就公开说过“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只因我这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忽左忽右,半推半就,一拖拖了几十年。现在,我终于将官场真真切切看个透,被晏大人逼得痛下决心,自行了结。

我说从此退隐,不回那个偏远海岛了。当今朝中也鼓励官员退隐,规定不论什么原因,都官升一级,然后致仕。如此优渥,还留恋什么?难道真想混个尚书什么的当当,超越父亲,荣宗耀祖?算了吧,大茔都进不了,还是让两个兄长削尖脑袋去钻吧!我不奉陪了!我要痛痛快快做我自己!

我以年老身体欠佳为由,递上辞呈。然后,从榕风客栈搬回欣乐楼,无拘无束过我的日子。

第三天,我没忘可可楼之约,要前往兑现。虫虫说:我昨天到可可楼去过,那账结了!

我有点生气:你不能辱没我柳七柳三变的名声!

她笑道:我对可可楼的人说,那柳七柳三变是假的,不必当真!

这么说我更生气:你怎么能把我真的说成假的!

这么点浮名都丢不下,还想什么退隐?

我没话说了。确实,我得开始学清心寡欲,宠辱不惊。从此,我努力忘却我是个什么狗屁官,也忘却是个什么狗屁诗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跟让人叫不出名字的虫豸一样。

我要像佣人一样帮欣乐楼干些杂活,凌波仙子不让。我每天读些闲书,玩点新词,与本楼歌妓舞妓或者乐工等人聊聊新曲,然后就是爱我的凌波仙子。我觉得这样的日子非常惬意。只要不再打扰我,不发薪俸也没关系。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大清早有人到欣乐楼来找,要我接旨。我睡眼惺忪,翻箱倒柜找官服。来人安慰我说不要慌,还早,你先把自己弄清楚!

我一边洗漱一边想:究竟什么事呢?好事还是坏事?我觉得好事可能性很小,坏事可能性极大。我公然重回青楼妓馆,又公然羞辱晏大人,他在皇上面前随便挑拨几句我都受不了……唉——,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好在当今皇上不坏,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赐鸩酒白绫。反正我已做好退隐打算,免官又如何?正中下怀也!

洗漱更衣完毕,我到大门口站立恭候。来人身着便服,不知他官居几品,但他口气居高临下: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种地方能接圣旨吗!

那……那我要到哪?

你不是说住前头那个榕风客栈吗?到那去!王尚书特地叫我早点来,就是怕你任性……胡闹!

看来,世上还是有人偏爱我。这圣旨委任我屯田员外郎。此职在工部,负责屯田、营田、职田、学田诸事,正六品,也就是说我又加官半级。

不是说要退隐吗?是的,我确实这么想。可现在圣旨到,跟太祖当年黄袍加身一个样,我怎敢不接?再说,事后我才知道,王尚书前几天刚调工部,马上就要我跟过去,否则我可能到礼部当著作郎。晏大人也无意报复我,否则提什么官他都可以反对。我不能不识抬举!我得笑纳!得感谢!谢皇恩浩荡!谢王大人、晏大人……大人大量!

虫虫一面为我高兴,一面为我抱不平。高兴自不必说,问题是这么大把年纪还要到处去跑田边地头,并不是什么美差。经这么提醒,我觉得这又是一块鸡肋。

转念一想,毕竟算是从偏远海岛调进京,且官升半级。我这人就是心软,妓女给个微笑也会激动半天,何况升官这种事?再鸡肋也得先上任再说。退隐的事,反正不是想一两年了,再过一两年不迟。

过完年,春耕春种在即,我得到各地劝农并查核田税。这一去得半年左右,又是长别离,想来难免伤感。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话好像是我昨天才说,今天又要别离,且又与我的凌波仙子!我好命苦,虫虫你跟了我也命苦啊!看来,真要让你“一生赢得是凄凉”,真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分多聚少,苦思多欢乐少。我想说你别等我了,可我说不出口。如果你说,我一定会应诺,你为何不说?你心里有这样想吗?在等我说是吗?

虫虫送我出城,送至码头。但没饯行,没有眼泪,唯有一句淡淡的话:公务完毕,早日归来!

这还用说吗?我什么也没说,唯有默默地颔首,直到官船将我强行拉出她的视线。我盘算着归来的日子,心中一片惆怅。我轻轻地唱起当年写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意犹未尽。新填一首《引驾行》,写我“忍回首、佳人渐远”,叹“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内疚不已。不久又填一首《彩云归》,叹“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余香。算得伊、鸳衾凤枕,夜永争不思量。牵情处,唯有临歧,一句难忘”。难忘我十年二十年前写给她“今生断不孤鸳被”等等无数句,愈加哀伤……

京城渐行渐远,思念愈来愈频袭上心来。河岸的山,一座座变得越来越小,像女子浅浅的黛眉。望着如同黛眉的山,如同望见凌波仙子幻现在山云之间,一声声追问:何日归来?

春天,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人面桃花未知何处,只见朱扉悄悄。我“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只听杜鹃声声劝道:“不如归去!”

秋天,更惹我生悲。到处是撩人离愁的垂柳,柳上乱人心绪的蝉噪。冷枫败叶,疏红零乱。水遥山远,匹马驱驱。寄宿苇村山馆,只有寒灯闲照,鼠辈在那里偷窥砚中残墨,令我酒醒万里归心也醒……

或许,每人心中都有一个受难的季节。我心中是没完没了的秋!真不明白,究竟是秋太多,还是我心肠太小,容不下这般萧瑟。四脚都过去了,唯有这条尾巴过不去。

全国这么大,具体到哪,我有选择的余地。有些地方我刻意回避,比如大哥二哥为官之地。不知道他们是否从朝报上注意到柳永就是他们的同胞亲弟柳三变,反正我前几年就知悉他们。记得从朝报上看过,大哥主张“为政必先放郑声”,有人则主张“放郑声不如远佞人”,争得不亦乐乎。所谓郑声,本来指春秋战国时郑国的音乐。因为与孔子提倡的雅乐不同,受到儒家排斥,凡与雅乐相背的音乐,甚至一般民间音乐,都被斥为郑声。有我那样的老爹,大哥持这样政见毫不奇怪。我们是背道而驰的车,愈行愈远。想当年,特别是他们把我儿子藏哪去了迄今不知,我还耿耿于怀。时间已久,即使找到恐怕也不肯相认,更恨他们。除非他们上门来赔不是,否则我决不会主动去见他们。当然,我也不想私仇公报,借机到他们地盘找碴子。又比如老家,也让我伤心,到了武夷仙山也不回白水。老家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庸人才离不开老家,离不开家谱!我要以四海为家!我的墓碑要树在千千万万人的心里!

我的公事挺简单,田边地角走走,看看农耕情况,查查税赋账簿。我不想拿增税做自己的政绩。只要不是少收,并不细查。如果比往年多收,我反倒要过问,明示不要收新垦田税。减不了那些盐工的税,现在不多收农民的税完全可以,减些内疚。

田边地角走回,接着酒宴歌舞,哪州哪县都一样,好像有律令规定似的。张先更少不了。这家伙实在命好,前些日子又升安陆太守。我几乎是径直往安陆去。他照例网开一面,要我把中意的美女带回驿馆。以前,我也不客气。可现在,我听歌观舞都没兴趣了。张先不信,我便将前些日子填的一首《长相思》给他看。《长相思》是古调,在白居易笔下只有三十六字,我扩展到一百零三字,铺陈地回忆前不久一次路过青楼妓馆,见“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但我“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

张先看了大笑:好个“名宦拘检”!我说你啊,你……真是……你想做个个妓女都喜欢的好情人,又想做严于律己、政绩卓越的好官名宦,还想写人人笔下所无的绝顶好词,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全都让你……占尽便宜?你太贪婪了吧!

我说是啊,我也这样想!早就这样想!我早就想在浮名与浅斟低唱两者间做出抉择,可我难取难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唉——!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是无奈也是悲哀。

张先说我可不像你!官能升更好不升也罢,对得起良心就行。词写得好当然好写不好也没关系,好玩就行。我只想做个好情人!人生苦短,行乐之事断不可误!

我深有同感,但没法像他那么潇洒。如果可以的话,这一路过去,每两三天换个地方,换一批美女,比他快活多了!可我不行,真不行,像阳痿一样装不了!

我甚至变得怕喝酒,更怕失眠。能喝醉倒好,醉了就睡,一睡到天明。有时是莫名其妙喝不下,也可能因为老了受不了。稍喝一些就头晕。或真或假说醉了,不再听歌观舞,回孤馆寒窗读书玩词创调。

如今,我可以没有家,没有女人,没有酒,没有官,但不能没有词。只有创调玩词之时,我才能感到轻松,才能感到愉悦,才能感到深深之夜并不孤独,而还在跟好多好多的人倾诉着肺腑。我现在玩词度曲,不为取悦谁,纯粹是一种玩赏,一种精神寄托。大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是,也不是。凭借文字,我们可以前见古人,后人也可以见我们。念天地之悠悠,上下数千年,唯有文字能够穿越时空,让我们的音容笑貌永存。我要把我独特的人生体验如实地告诉大江南北国内国外的人们!告诉千百年后的人们!此生此世,我只能做这事了!而能够做这事,怎不比做尚书之类更值?

谁能饥而不食,谁能思而不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我“醉魂易醒”,呻吟越来越多是失眠:“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你想,我熬了多少不眠之夜!

我曾经想:既然人生苦短,为什么还要这般漫长的夜?太浪费了……不,夜把女人变得更可爱,夜是专为爱而设,值得!只嫌夜短。而今,肉身虽然还健,却越来越经常警告我:不眠之夜那灯,燃的不是油,而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之油,将很快被失眠燃尽!

宋玉悲秋只是感士不遇,我还得为凌波仙子而悲,石人也该为我落泪!

奇山异水,人文古迹,固然令我陶醉。最喜欢是我江南,风淡淡,水茫茫,兰芷汀洲。垂杨飘处,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我也喜欢西南,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我也喜欢西北,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

然而,那无穷无尽的路却变得让我不堪重负。奇山异水风光好,那是闲情逸士的感觉,情人眼中的西施。你问问那些与山相依为命的人,比如那些入山砍柴的盐工,他们会不会觉得山可爱?他们只会诅咒山,只想逃离山。我现在就如此。我肉身的生命越来越显得珍贵,怎经得起这荒山野岭庸事俗事空耗?

林木中的栖禽,两两双双,边飞边笑问我:你怎么匹马驱驱,游宦成羁旅?真个“秋光都是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

其实,人生挺简单。我经常看到,那些农夫、樵夫和渔夫,在田边山边水边随便躺下,用个斗笠遮阳,就睡得呼呼香。可我躺在绫罗绸缎的床上却三天两天睡不好。现在,我更强烈地感到:光肉身有床不够,还得给我那不安的灵魂找一张床。

5

有一种生让人嫉妒,那是出生于富贵之家。有一种死让人眼红,那是“寿终正寝”。死是必然的,谁也不能不接受。究竟能活多久,只有鬼知道!所以,人的希冀唯有无疾而终。如果不得好死,那么不是你这辈子造孽,也是前辈子没积德。

有人说凡有水井的地方都传唱我的词,显然夸张。如果说所到之州县都听闻柳七或柳三变之词,那不假。走南闯北,每每听闻,我常感到自豪。不过,柳永词没什么人传唱,听最多是柳七那些“淫词”,我自己也感到脸红发烫。所以,我不会轻易招认那是我写的,不想讨廉价的好话,也不想惹人嫌。

据说宿州开元寺有个叫法明的和尚,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次醉了,就放声高唱我的词,十几年如此。很多人讨厌他,连小孩都笑他“花和尚”。一日,法明忽然对众僧说:我明天会死,你们不要出去,我要跟你们作别。众人大笑。传到城里,不少人前往观看。只见法明更新衣,盘腿而坐,对众僧说:“我要走了,当留一偈给你们。”他随即唱道:“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着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唱毕,果然断气。众僧惊愕不已,嘘唏无言。

我只觉得被人重重一击,天旋地转。一个和尚到底从我词里悟到什么呢?

是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忽然觉得,我问的其实是:今生酒醒何处?

回到京城,回到凌波仙子身边,千言万语。我取出一叠新词,首先给她看《思归乐》:“晚岁光阴能几许。这巧宦、不须多取。共君把酒听杜宇。解再三、劝人归去。”我说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归去!

归哪去?

我是天鹅!自然要归我的白云蓝天!

你的白云蓝天在哪?

我立即想到鹅子峰下的老家。落叶归根,多么自然的事!可我随即又感到那归不得。倒不是顾虑看门狗,而因为……嗳!实话说吧!那年回去,被家里驱逐,在贤文伯家住。当时,贤文伯病了,说是要冲喜,让一个孙子结婚,请我做礼房先生,就写请帖写对联及记礼簿。因为匆忙,不大操大办,只请些近亲至友。贤文伯儿子坐我身旁,他报一个名字及尊称,我写一张请帖。其他帮手都忙自己手上的活。过往我身边,有的会看一两眼。有个男子粗通文墨,夸我写的字好看,特别是那些点,像一只只飞鸟。我笑了笑,卖弄说:看来,你对书法也内行啊!你可听说,当今太子很喜欢书法,飞白尤其神妙。飞白要以点画物,而点最难写。有个人拍马屁,专门写三百个不同的点呈送太子。太子看了挺喜欢,写“清净”两字回赐。这两个字的六点奇绝,在他三百点之外。我这点不算什么,但很可能也在那三百零六点之外!不一会儿,几十张帖全部写好。怕出差错,核对一遍,我念一张名字及尊称,他收一张,没半点差错。最远也至尊的宾客是镇上的娘舅,不等吃午饭,马上差人去送。没想到,喜宴那一天,其他客人都到,就差宋某一个。娘舅没到,酒宴不敢开席。主人心火燎燎。冷静一想,觉得礼节不够,马上派轿子去抬。可是,宾客饿得牢骚越来越多的时候,轿子回来,那娘舅还没到。原来,那娘舅跟国朝一样姓宋,可我写给他的请帖竟然用俗字,也即将宋字里面“木”下部那一撇一捺写成两点。那娘舅怒道:“我不姓那鬼字!我姓什么都写不清楚,请个屁呀!”那老朽犟得很,自己不来,也不让家里人来。大家一听,像热开的油锅。虽然有人怨那娘舅太死板太小心眼,但更多指责我太没良心连人家这样的大事都不当一回事,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现在想来,我不好意思跟你复述。在一片责骂和白眼中,我狼狈逃出贤文伯家,逃出白水,逃出老家。这事虽然已过去二三十年,现在想来……嗳——,算了吧!算我是天鹅,天上生的!

可是离白水不远的武夷山是个非常迷人的地方。碧水丹山,千姿百态,本来就得天独厚,集天地之灵气。更神奇的是,武夷山总缭绕着神秘兮兮的云雾。云雾变幻无穷,没一刻不动。有些浮云轻轻地上升,在峰石间游荡,到巨石前稍停,像是喘口气,堆积成一个越来越大的云团,忽然一下散开,越过大石,重新在树石间飘荡,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卷拢,无不新奇。有的云团升太高,被风一下吹散,无影无踪,可不久又有云团升起来。最绝妙是清晨,云、雾与流岚交融,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腰,满世界只有黑白两色。那一座座耸露云层的丹崖,便是蓬莱岛。旭日出来,云雾间的丹岩变得金碧辉煌,连顶端那碧绿树木也熠熠闪烁,七仙女呼之欲出……要说这不是仙境,我真无法相信。千百年之后,你现在到武夷山看看,很可能仍然会有我这种感觉。我对虫虫说:我带你回武夷仙山,在那里回味往事,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凌波仙子欣然点头。我说到那里,我们生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在那样漂亮的地方,生的孩子一定特别漂亮,特别聪明……但我不想让他(她)读书……不,我要让他(她)读书,只是不参加那些狗屁科举;也不让他(她)姓什么狗屁柳,生来就欠着老祖宗样的……

虫虫叫道:那怎么行呢?什么都可以改,祖宗姓不能改!

错,没几个姓没改过!就说我们柳姓吧,最早是鲁孝公后裔,姓展。因为食采于柳下,便改柳为姓,始祖就是那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说白了,那位大圣人正是我们柳姓叛祖逆宗始作俑者!

嗯……我们也开创一个自己的姓!你说我们改姓什么?

嗯……就改姓仙吧,让他(她)在那仙山里,跟我们一起耕种,渔樵,赏花,饮酒,唱词……享仙凡两界之乐。我以前在那里写了好几首咏仙词,以后可以写更多。

凌波仙子不住地点头。

我给王尚书写履职报告,交代完公事,最后写道:“近日疾病交攻,腰膝痹疼,乘骑不便,就此退归,不用寻我。”写完,连同我的官服一起寄呈。

因为虫虫要将欣乐楼的事交接清楚,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启程。

人生行乐,一念而已。辞职之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冷静想想,我没有全心全意在朝廷,朝廷不厚待我,这很公平。我不是朝廷什么官,不是柳太守柳屯田之类,不是某个物品上的小部件,而是柳永!念天地之悠悠,唯有我一个柳永!扔一个官,还一个自己,值啊!

同样是残蝉渐绝、败叶飘零、风露凄清的登高时节,我不再感士不遇、情愫无依,而留心朵朵金菊凌霜开放,萧索的大地变得生机盎然。它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虫虫有空时陪我喝,没空我独自喝。她很过意不去,愧疚说,现在终于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

让你“一生赢得是凄凉”,常常只有孤零零的酒杯相伴。

那是后悔了!我后悔的是:只想“今宵酒醒何处”,而没早想“今生酒醒何处”。如果能重新活一次,那我将一开始就坚定地爱你,而不优柔寡断,免遭那二十来年的离愁!当夜,我新写一首《凤栖梧》给凌波仙子,表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上巳节那天,我说武夷桃花涧太美啦!大江南北走遍,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地方!那里种满了桃花,连鸟迹罕至的悬崖绝壁之上,也用弹弓射上去桃核,现在肯定开花了……

凌波仙子心花怒放,说我的事差不多好了,明天一早就去!

忽然瞥见箱子角落那闲置二十来年的灵牌,我拿起它,留恋地看了看,说现在终于可以烧了吧!

好吧!等会……我还有点事,最后去一下,回来整理……将没用的东西……明早走的时候一起处理!

她出去后我一个人继续饮酒。似醉非醉之际,浮想翩翩。想我柳永柳七柳三变,平生自负,风流才情,并非虚枉。我不仅善于谱新曲填新词,还有琴棋书画,诸多胜人一筹。只可惜现在老啦,只能在这里自斟自饮……

忽然好像见闻阎王大伯,模样一点儿也不可怕,有说有笑。清醒而来,认真想想,他好像还没走似的。于是,我提笔新写一首《传花枝》: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左口右兵)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着到。

写完,我还一边低吟一边思量:人生不该烦恼!遇良辰美景之时,应当追欢买笑,及时行乐!我对阎王大伯说:既然为人,我会与心爱的人快快乐乐多活几年。死了,能跟我死了的美人在一起,能见我景仰不已的宋玉、李白等前辈,有什么不好?如果大限已至,你派小鬼来索命,只要通告一声,我一定会爽爽快快去向你报到……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肉身忽然死了。

记得,那时刻我只是觉得醉,觉得肉体浑身都麻,不知不觉转为木然。等凌波仙子办完事回房,虽然还剩半杯酒在我手中,但全身已冰凉。她大哭,大怒:你怎么偷偷溜了!

我说这该死的肉身,连我自己也没哼一声呢,真对不起啊,我的凌波仙子!我迄今不明白我肉身究竟是怎么死的,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可能算“猝死”吧!真对不起了,凌波仙子!我那该死的肉身没留给我向你告别的时间。

凌波仙子掰开我冰铁样的手指,取那乳杯。攥太紧了。我令手指快些松开,手却不再听我使唤。猛力一掰,残酒溅到她脸上,和着泪往下流……

欣乐楼里的歌妓舞妓及乐工杂人无不为我垂泪。

欣乐楼的灯不再红,酒不再绿,一片缟素,门外也缀满白花。往日歌舞升平之地成了我的灵堂,那闲置二十来年的灵牌竟然派上真用场,我的名字被恢复为柳七。

其他青楼妓馆的女子闻讯,也纷纷前来吊唁。她们哭诉:千百年来,上青楼妓馆的男人无数,可真正爱我们的能有几个?

一座又一座青楼妓馆歇业为我设灵堂,昔日莺歌燕舞之地变成一片鬼哭神泣,昏天暗地。

出殡日,成百上千的歌妓舞妓为我披麻戴孝,如丧考妣。她们将我葬在玫瑰紫儿身边,墓碑上刻着:“情圣柳七之墓  青楼众仙泣立”。

我们那时候民间有个习俗:百姓爱用手持笏板、身穿朝服的官俑陪葬,希望死者来世做大官。帮助料理我丧事的人不能免俗,也做个官俑。凌波仙子见了大怒,亲手挥刀将它劈了。她命人做女俑,如花似玉,连同那只小巧、浑圆而坚挺的乳杯一起给我陪葬。她只希望我来世继续过着浅斟低唱的日子,继续做女人的好情人!

从此,那个乱坟岗变热闹。每年上巳节,总有一群群歌妓舞妓营妓私妓家妓到那里凭吊我。她们边饮酒边唱我的词,对我作个揖许个愿。我的墓前堆满鲜花,洒遍美酒,以至晴天也泥泞……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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