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庄园

2015-05-29 15:13袁华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庄主大堂土司

袁华

文明的诞生,往往与河流有关。大屯彝族土司庄园便与赤水河相联。遥远的汉末,一个叫赤虺的彝族部落,从云南东北赤水河的源头出发,九千强弩手,一路击败当地土僚人,辗转来到今天叙永一带。《水经注》称他们为习部,赤水河那时便叫赤虺河。习部到彝族扯勒世时,统治了赤水河沿岸。扯勒家支的头领们被朝廷封为土司时,已是元明时代。其中有一位敢与皇帝叫板的土司,便是大屯土司庄园主的先祖奢崇明。

庄园位于赤水河南岸。赤水河是川黔两省的界河。庄园坐落的这片山地,是奢大土司的世代领地,清朝雍正年间的一次行政区划,便从川省划归到了黔省的毕节乌蒙山区。中国皇帝的称号,历来在朝代交替中频频更换,土司却跨越朝代世袭,似乎皇帝也奈何不得。“百年皇帝,千年土司”的说法里,有着几分传奇和神秘。远望大屯土司庄园,我有不解的困惑:奢崇明在明天启年间便被王朝大军所灭,随后是改土归流,奢家后裔也沦为齐民,等同于当时的百姓。何以明清直至民国,土司影子还如此顽强投放在崇山峻岭间,投射在山民世代的心灵里,山峦般的刚劲而富有生命力。清代乾隆时的著名学者赵翼,在今天的毕节任贵西兵备道时,便感叹这千年土司的现象,说千百年来,土民对土司绝对服从成了天性。土民见土司,“答语必跪,进食必跪,甚至捧盥水亦跪”。土民有事不敢上诉流官,只能先告知土司,如“本官或判不公,负冤者惟私向老土官墓上痛哭”。赵翼说他曾判决土司争田地事,土人只听土司的,施重刑也不敢说实话。这距离明天启年间改土归流已是二百余年了。而就从赵翼所处的乾隆年间以来,毕节便相继建起了著名的八大土司庄园,法戛、湾溪、法朗、契默、镰刀湾……,布局完整、规模名气最大的,当数大屯土司庄园。在穷乡僻壤间,土司庄园豪华威严,以一种物质形态,展示着土司文化的生命张力。史学家们惊呼,这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彝族尚虎,大屯土司庄园便有虎的特征。三路青瓦木构的建筑,在四周石碉楼的掩护下,从一方坡地上顺势而下,中路建筑体量庞大,依次是大堂、对厅、正堂,大堂便形如虎头,统领着庄园的威势,左右两路建筑体量较小,依次为轿厅、客厅、西花园、祠堂和东花园、客房、绣楼,形同虎足。整个庄园如蹲在缓坡上的下山虎,一经坡下矮小、寒碜的民居陪衬,虎威犹在,咄咄逼人。庄园的气势源于它占据的山势,它构建的宏大和布局的严谨。而对庄园当年所辖方圆几十里的百姓而言,这气势还烙印着对庄主的敬畏。庄主中名气最大的要算是余若泉了。他曾经留学东瀛,精于诗史律法,通晓日汉彝三种语言,尤以诗名称誉。他的庄园与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还有着不少关联。

庄园主从康熙年间传至清末的余若泉,已是第十一世。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土司庄园到余若泉执掌时,已是强弩之末,风雨飘零,每况愈下,以至他安身立命不成,最终携家奔往省垣。所以当余若泉一九三四年病亡贵阳,发回大屯安葬时,他的同乡挚友周素园,痛感他一生坎坷、颠沛流离,为他撰写墓表,镌刻在他的墓前石碑上:“嗟夫!士负材积学,方自任以天下之重,乃仕既见沮,处弗宁,荒山野屋之中,求为老农老圃而不成,纪纲堕废,廉耻汩亡,豺狼当道,魑魅瞰室,此何如景象,尚为国有人乎?”这其实也是周素园的一种人生自况,所以两年后他便以孱弱的书生之躯、辛亥革命老人之名,愤然与驻扎毕节的贺龙、肖克部队,踏上了长征之路。当年同游京都省垣,共襄共和的两位同乡同窗,命运竟有如天壤之间。

周素园或许是见证大屯土司庄园没落,感受最深的一位。那时他眼中的庄园已是“荒山野屋”,而余若泉在此“求为老农”都不成,悲竟如此!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走近庄园,人去园空,庄园门口的石碑上,刻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几行简短的文字叙述了庄园的历史。但我已感到十分的庆幸了,假如不是后来作为乡政府和学庠之所,阴错阳差地保护下来,这幢封建庄园或许早就被革了命,沦为废墟。我们今天就不会在这片土司后裔生活过的空间里,留连徘徊,追忆古今,感受这幢最后的土司庄园早已远逝的历史烟尘。

庄园门楼设计在庄园左侧面,而不是开在庄园的正面,这有些让人感到蹊跷,不知是出于忌讳还是安全的原因。门楼一侧是石碉楼,另一侧的石墙上凿有枪孔,给奢华的建筑笼上了一层阴森的氛围。推开门楼厚实沉重的木门,轿厅、大堂陈旧的色调,院落石板隙缝间杂生的青草,围墙下明艳的旗盘花,让人感到满院风景的寂寞,思绪不由凝重起来。轿厅前的石板院坝,凸凹不平,履痕处处。可想见多少年来,这里足音跫然,轿起轿落的情景。一代代庄园主在头人管家的簇拥下,从这里出发,巡查领地,访亲会友,应试求学……,庄园坪子上的十六户彝民每户都得到庄主的一块田地,世代担当庄园主的轿夫。十八个寨子租种庄园的田地,代价是给庄主缴租、纳物,分工负责运煤、养马,修路、建房,红白喜事倒茶装烟、做饭加柴,抬运灵柩。庄主也并非都是傲慢的脸色,他们也会吩咐管家安排杀猪宰羊,犒劳心存畏惧的土民们。庄园拥有数万亩田地,拥有上万人的部众和佃户,这或许便是庄园的秘密,是土司威势世代延续的秘密。一座偌大的庄园,像一顶巨大的轿子,被周围村寨的佃户部众们抬了起来,因为他们的衣食性命直到心灵,世代都依附于庄园。即便是今天,也看得出庄园台下的村寨,家家户户的住房依然残留着那种匍匐于庄主足下的构筑印记,不同的是当年壁垒森严的庄园,倒成了轿夫佃户们的后代随意进出游玩的场所,我在庄园中便见到他们三五成群地追逐戏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是当年他们缴租服役进出庄园的祖辈难以想象的。

伫立轿厅前,似乎感受到了余若泉几次于此起轿落轿的沉重。一次起轿是光绪丙午年,1906的春天。余若泉从庄园出发,将负笈东渡。满园春光对他来说尽是伤景。轿中的余若泉后来写诗说当时是“挥泪出里门、酸楚犹蹙额。”长兄若煌不愿与有“屠伯”之称的永宁道共事,蒙冤入狱、家产抄没、营救无策,且祸及家族。身世显赫的土司家族在曾世代为长的土地上竟无以申冤自救,这是庄园最晦暗的日子。余若泉仓促携兄之子健光、祥火斤求学避祸日本。一时间满腹经纶未报国、奔走呼告难救兄的忧愤涌上心头,临行前写道:“求师过海参新理,昏国回帆想大同”。他在日本改读法律,欲还兄长司法公正,与辛亥革命志士平刚结为挚友,支持两侄加入同盟,追随中山,投身革命。健光后在挥师与北洋军奋战中染疾身亡,年仅二十九岁,胡汉民为其作传,孙中山先生为其作序称赞其“奋斗进取之精神,足以称传多数后起之青年而不朽”,祥火斤以中山元帅府军事委员之任致力护法革命。余氏双杰,使庄园主多难的家世,抹上了一笔悲壮传奇的色彩。

但命运使余若泉在离乡十年后决计重回庄园隐居著述。之前他也曾返园小住,那是为了丁母忧尽孝之道。那时他抱负天下,以学报国,庄园是他心灵上的故土情结。这是一九一六年,余若泉回到庄园,走出轿子,环视熟悉而冷清的园景,心绪异常复杂。回想少年求学于毕节前清进士葛子惠门下,学业大长,十五岁书报国之志“老将算年思用赵,书生挟策想安刘,随珠大有沉沦恨,铁网珊瑚仔细收”,三十岁感人生之怀“载儒生误一冠,出山非易入山难”、“安得二三豪杰出,早弯孤矢殪封狼”。日本学成归来,值辛亥革命武昌首义,正欲与周素园共率贵州立法院反帝制、护共和,不料风云变幻,遂被颠覆,无奈离黔赴京避祸。京都五年,虽身为庄主已是支拙捉襟,作律师、做教员、办报刊,自嘲“纵有文章惊四海,岂知书剑老风尘。近来海内为长句,昨日厨中乏短供。”最终不耻权贵,失意南返。十年间两度避祸,流落异乡,革命无成,求仕不能,不如回乡,终老林泉。这是余若泉返回庄园时的真实心境。

但余若泉没有他的先辈庄园主们的幸运,可以在庄园平安度日,颐养天年。几年著述的幽静被一个冬夜的枪声惊破碉楼和兵丁最终还是挡不住匪患的滋扰,近百名匪徒偷袭庄园,若泉在管家安排下乘舆仓皇出逃,辗转乡间数月之久,管家身亡于枪战,园内财物几被荡尽。报国无路,归家难宁,余若泉以年迈病躯起轿赴省垣,出任大理分院刑庭庭长,当时的人评论他“法营数载,冤屈雪伸”、“法理深邃、守正持平”,殊不知这正是他留学苦研、秉性刚正且含家兄蒙冤之痛使然。但几年后余若泉选择的却是弃官而去,他的耿介性情,容不得身边的趋炎附势。入滇一游数载,最后一次落轿轿厅前,余若泉已别离庄园整整八年,他是一路沉吟“廿年未见烽烟靖,大盗殃民日洊臻”的诗句来到庄园的。叶落归根,这次他真的想遁归庄园。他寄函相邀周素园“莳花种草,弹琴赋诗,攀迹岸壑,流连景光。”他没有想到家乡是烽烟不靖,他的鲠直率真,绝不应酬的性格,依然如故,总是得罪地方官。最终是安居不宁,只得携家再次出走省垣。这次起轿时的余若泉,两鬓斑白,饱经风霜,他徘徊于庄园,抚摸回廊,轻拍栏杆,临池鱼而叹,泪眼朦胧中乘轿离去。他不知这一去是否还有归期。他以庄园为出发点的一生征旅中,多是失意而归,无奈而去。周素园说他“雅志用世,而兀岸自熹,不屑软媚合同,折节干进,相识满枢要,汔不获一当”。身逢乱世,个性如此,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余若泉的悲剧。

轿厅几乎作为一种陪衬,紧靠大堂而建。大堂青瓦屋顶,面阔五间,回廊相绕,原本就巍然宏大,屹立三米高的石阶上,陡增了几分压人的气势。慢慢才看出它托峰的精致,立柱的高大,格扇的秀美。大堂渗透出土司家族的奢华和威仪,建筑风格却是一个谜。构建于清前期,又展示着唐朝的遗风,彝家的图腾虎纹抽象飘逸,雕刻在柱础石上,雕刻在木制隔板上,与中原的花鸟文化水乳交融。大堂的修建年代也是一个谜,余若泉留日归来仿招提寺修建的说法只是一种推测,而从他的文章中知道他仅仅修葺了大堂。大堂当在更早的时间修建。与四周简陋村舍中醒目的水泥瓷砖房相比,大堂陈旧晦暗,更让人感受到它的底气和蕴涵。或许这块土地上大屯土司的千年传承,四周村寨数百年的滋养,汉彝文化的浸润,造就了大堂的巍峨和庄园的恢宏,使大堂成了那些村落中彝民和汉民房屋的放大和提升。慢长的岁月里,大堂的形象对于十八个寨子的民众来说,是一种官府至高无上的象征。他们从先辈的口碑中便知晓了许多与大堂有关的庄园故事。但他们不知道后来余若泉冠名大堂为邃雅堂的用意,他们心目中的大堂和余若泉眼里的大堂自然大相径庭。

现在站立大堂前厅,俯视四周村舍,似乎还感受到当年庄主们居高临下的气势。庄稼成熟的时候,是当年庄园最忙碌的季节。头人、管家和师爷们进出大堂,按着庄主的吩咐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端坐大堂前的庄主,凭着多年流传的习惯法,了断一桩桩辖境内的土地、婚姻纠纷,盗窃案件,佃户和自由民在诚惶诚恐中退出。外管家喜形于色,给庄主禀告又是一个丰年,附近村寨中的几个粮仓,满盛着水稻、玉米、大豆和高粱。内管家正在叮嘱仆役们给往庄园仓房运粮的佃户准备伙食。佃户们背着沉甸甸的租粮经过大堂,进入东花园到仓房的时候,汗水涔涔,大堂对于他们似乎成了庄主的形象,瞥一眼碉楼内荷枪实弹的兵丁和大堂内深深的宅院,他们的心灵会禁不住地颤栗。而庄园喧闹的时令,是操办红白喜事。来自十八寨的佃户们,聚集在大堂之下,仰听管家的教训之后,开始按照各自分工,园内园外地奔忙起来。其中有专门为庄园养马、喂画眉的农户,还有大年三十到十五为土司祖坟亮灯的农户。好一幅土司庄园民俗风景图画!十八寨佃户们在庄园的喜怒哀乐中,与庄园、与庄园主和庄园的头人管家近距离的接触,似乎传递着脉脉的温情。庄园成了他们生活中的话题,成了他们生存的依托,也成了他们生命的守望者,但清道光十年十月的庄园,对庄园附近村寨的几个家庭却是一个恶梦。庄园头人陈福下发了拘票“余票兹据蔡希居、何老幺等套限不缴,胆玩估抗一事,为此印役前往协着该地头人蔡伦基,即将有名人等立即锁拿,获解官房,以便法究。去役勿得迟延,火速,速。”庄园主的祖先被改土归流110年后,庄园主依然享受着土司制的权威,庄园被称为“官房”。对限期已过而抗拒不缴租钱的百姓,头人可以下令锁拿并依照庄园的“法规”追究。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那几位庄园的人犯被兵丁押至碉楼下层,在吊打中呻吟的情景。但这呻吟声终于在二十多年后的清咸丰七年汇聚成庄园佃户们组织抗租的怒潮。这一次大堂里的庄主和头人们妥协了,他们免除了附近几个寨子每年秋后给庄园送新米、新鸡、新高粱尝新的规矩。可以想见庄主站在大堂前厅,面对佃户们反主的无奈和愤懑。世道真是变了!昔日百依百顺的佃户竟然宁愿将尝新的东西归公,也不交给庄园。庄园对于他们不再是公家和官府,偶像在黄昏的日光中模糊了。其实多少年来,土司制对于王朝来说是一把双刃剑:在镇住一方土民之时,也会构成对王朝的威胁。王朝总要在土司与民众中寻求一种平衡,就这样,从乾隆末至同治年间,庄主与佃户竟百余年相安无事。但在余若泉即将接管庄园产业时,他的父辈们却为佃户抗租事不服县令判决,讼控不休,以至相继病故毕节城而又前仆后继,后贵西兵备道判决佃户不能反主抗租,同时削减庄主派给佃户的杂税。庄园“官府”的色彩日渐暗淡了,空空荡荡的大堂,逐渐从土司制的血肉里剥离出来,成为今天一具回响远昔声影的空壳,带给人一种末世末日的伤情。

这种伤情因为余若泉而有一种深长的意味。余若泉是十一世庄主中学养最深厚的一位,所以当他伫立大堂前厅的时候,少了土司传承的冷酷和傲气,他吩咐在大堂前厅挂上邃雅堂的匾额,亲自撰写匾文说“昔亡友葛正父尝以矜露二字规余:矜者,养之不深也;露者,积之不深也。爱取以从心深遂之义,顾其读书堂曰邃雅堂。名斯堂曰邃雅,所以自警,且志不忘良友之箴,而抑余之深心”。一座象征土司威严的大堂,一变而成为儒学修养的标志。这个转变耐人寻味。余若泉的祖辈庄主余珍嗜花木古玩,曾经在大堂二楼蓄有古砚五十余方,并名之藏砚楼,那是庄主在平安岁月里的雅趣;而余若泉把自己的读书堂命名为邃雅堂的时候,庄园正值末日黄昏,身处国愁家难、匪患滋扰,却不忘修身养性,这或许是余若泉的精神可贵之处,也是他的书生意气之处。不忘良友的铮言,余若泉想一改自己刚直露白的性情,他几度隐居庄园,苦读著述于邃雅堂,却又几度被迫出走他乡。即便如此,余若泉还是以多卷著作传世,其中尤以十四卷的《邃雅堂诗集》展示了他执着的追求。近600首诗以邃雅堂之名结集,是余若泉对大堂和庄园的一种升华,仿佛在暮气沉沉的大堂里辉光一闪,让人感佩万端而肃然起敬。清末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柳诒徵为余若泉的诗集作叙题诗“毕节余子,磊落英多。大句石聿兀,怒霆轧霄。曼歌徘徊,香草醉骨”。又一位著名学者万慎称其诗“沉郁勃健,取法少陵,而声调之高朗,景光之绚烂,笔力之兀傲,有出入义山、东坡、山谷者。”

《邃雅堂诗集》因了邃雅堂的存在,今天吟哦起来令人荡气回肠,抚摸之间作百年之叹,邃雅堂又因了《邃雅堂诗集》在庄严肃穆中更多了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氛围。而令人费解的是,历经忧患的大屯庄园,今天尚存的唯一文物竟是当年《邃雅堂》的残匾。岁月将残匾打磨得漆色斑斓,字迹模糊,但余若泉的笔迹,飘逸中不乏风骨,仍透出一股子士大夫积学养性的气息。余若泉通过这座大堂,完成了土司家族向忧国虑民的汉儒士子的心态转变。这是余若泉超越了他的先辈庄主的地方,这座曾经见证土司制多少兴衰奥秘的大堂,成了土司历史结束的一个转折点。我仿佛看见,日暮余晖笼罩的邃雅堂前,余若泉撑着病躯,伫立凝视,吟哦痛问:“七百万人皆水火,缗苍懵懵到何年”,关注家乡民众疾苦之情溢于言表。这正是他之前多少土司和庄主难以拥有的情怀。

东花园和西花园,是庄园最让人流连的地方。从邃雅堂石阶前右行一段,紧接大堂侧洞开一门,门内便是东花园。西花园则要穿过邃雅堂门厅到达一个院落,从院落右墙门洞中进入。两个花园设置在庄园左右两侧,布局天然含蓄,构筑小巧玲珑,绿树红花相映,衬托和点缀着恢宏的庄园,在厅堂的严谨威仪下,流露出一脉生气和温情,在庄园的落寞中,挥洒洋溢着生命力。不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爱美传统使然,还是一种汉彝文化交融的结晶,我发现历史上无论是彝族土司的庄园,还是彝人大户的宅院,往往都依附构建有花园。但花园文化蕴籍如大屯土司庄园深厚的却很少见。

东花园又称亦园,西花园又称时园。“亦园”二字就刻在门眉上,园门左右两联字体和内容一样潇洒俊逸:“莺花日醉三春泻,风月天生一种人”。余若泉 的祖辈兄弟中,余昭为其兄余珍字海山写了《海山兄亦园落成奉怀》:“祖园略大孙园小,孙园能配祖园好,祖园名时孙亦名,不名之名各亦巧。山馆玲珑见匠心,亭台曲折寓幽深。园亦新奇花亦盛,风月禽鱼亦相庆”,他们的情怀是何等的洒脱,就连园名也在平淡之中赋予了新奇巧妙。从诗中可知亦园建于道光年间的余珍之手,余若泉称之意园或怡园,在此度过了一段僻静的日子。这是一个春季,余若泉散步走进亦园花径里,“堂梨叶园蘼芜齐,暮春三月花草迷”的园景掩不住那份孤独和惆怅。他从客房中午睡起来,发出“地僻应无熟客到,林深间有寒云藏”的感叹,他自称“余以文章交游天下士,性近孤僻”,置身远离闹市的庄园,他观赏古树、修竹、芭蕉,聆听山鸡鸣唱、游鱼翻浪、东风拂水,乐此不厌,且录于诗中自娱。他在隐归庄园中,调理倦怠的身体,休憩怆然的心绪。现在亦园在眼前,芭蕉依然绿,修竹依然翠,客房又修葺一新,这便是当年余若泉眼中诗中的光景!但世事艰难,余若泉不会有当年他的先辈们游园时的那般平和淡泊。

当他走进西花园的时候,西花园对于他来说更多是伤感和怀旧:“西园荒落历年久,为访荒园意殊厚,浊酒清樽独载游”。我们仿佛听见他置身花园中的一声叹息,西花园传至他手上时,已荒落多年。而这里曾是庄主们心灵的乐园,从他们的诗吟中,我们能感受那种游园的旷达自由。那是清朝的道光年间,第八世庄主余家驹正在游园。这位耽于诗酒、工于泼墨山水画的庄园主,以时园命名他的诗集《时园诗草》。余家驹在时园中的心境是:“时向轩中卧,施复上小楼,倚树聆禽语,凭栏数鱼头,有客闲中来,与之酌黄流,诗书即不拈,时事亦不谋,不用相拜揖,不用互献酬。欲饮尽其兴,不饮亦自由,客坐亦不谴,客去亦不留。”何等超然物外,魏晋风度!不见雄居一方的土司霸气,倒更似隐于山间的高人雅士,一副仙风道骨,傲然于世。余家驹在诗中还说时园是祖上设置的,他是每日必游,坐享太平清静福。说明庄园并非如庄园门前石碑所记建于同治年间,或许要推延至康熙年间,这也是庄园待考的一个悬案。余家驹之子余珍也是一位诗人,以《四余诗草》传世。他继承父业,一如父亲倦于仕宦,更直白胸襟:“赤手屠龙都是假,著书辜负一生心”。他嗜好花木古玩,精于书画,据称求者日踵其门,可想象当年庄园内逸兴挥发,客往熙攘的盛况。余珍的叔伯兄弟余昭从赤水河边的四川老家过来小住,他与有“乌蒙奇女子”之称的妻子安履贞以诗名而享盛誉。余昭为时园写了:“层楼揽山”、“虚廊贮月”、“新绿摇波”等八景诗。他以山人自居,“安得四海名山尽搜罗,日日高楼对饮神抖擞”。他们在时园中登楼吟诗、卧轩吟诗、倚栏吟诗、观日观雪观鱼观花吟诗,且都少不了清樽在手。我来到时园中的时候,也感到惊讶,纵使今天也还是地处穷乡僻壤的大屯土司庄园,在清道光以来的近百年中,竟相继产生一个诗人群体,给这一方的山水注入了不朽的灵性。眼前的时园,院墙斑剥陆离,芭蕉的绿叶,巩玉兰、紫荆花在荒草藤蔓中刺人眼目。院落一头是小巧空透、栏杆相环的客房,一头是庄主祭祖的家祠阁楼,中间是凉亭笼罩的风雨桥,桥两翼是石栏相围的鱼池,阁楼厅亭,清一色的青瓦木构。这一方空间,多少年来充溢的人文关怀,竟然与历史上那些文化名区如出一辙。谁会料想在土司后裔家族的生存处所,汉儒之风,道家灵气,竟如此天然浑成;但在他们豪情四射的风雅中,似乎有着一点无奈,洞彻世事而又与世无争的无奈。不过他们手中的土地和十八寨寨民的劳作,依然维系了庄园的殷实,使庄主们代代相袭,在安身立命中,有更多诗酒相伴的闲情逸志。到了余若泉的时代已是家道将崩,国事飘摇。他或许羡慕先辈们安居庄园,在僻远清幽之地以自己的情怀学养营造出一个怡然自得的精神家园和文化之境。而他是进退两难,一腔热血报国不成,隐归庄园著述不能。他游时园的心境似乎少了几分洒脱,多了几分悲绪,少了几分淡泊,多了几分激愤。“去年人日我归田,独酌时园述往篇。方悯民生涂炭极,谁知天意屈申先。”垂暮之年的余若泉在经历了苍茫世事、人生周遭之后,仍然情系苍生民瘼、国运时局,发出了大屯庄园历史上最富人性色彩的强音,这年他五十九岁。这也是余若泉超越了历代庄主们的地方。昏暗荒芜的时园,因了这种超越而迸射出一缕时代的辉光。性格耿介,不容于官场,不容于俗世,他把一腔情志倾注于笔端,浑洒于浸着血泪的诗句之中。他以诗传世,传承了几代庄园主的袅袅书香,使一个诗人的群体更加丰富而多彩。大屯庄园这个诗人的群体,构成的文化星空,因为余若泉更加星光灿烂,因为余若泉,超然物外的出世诗风中多了一段忧国忧民鞭笞邪恶的入世气概,庄主们沉溺自身精神享受和审美愉悦的传统中又卷入了更多的世事风尘。

置身西花园,似乎又看到余若泉独坐客厅前的美人靠,手持清樽,忆昔追远的神情。他的一生中最好的挚友、同乡恩师之子葛正父,进士出身,倦于宦情,澹泊疏放,常有终老林泉之心,漂落京都无以相见,好友平刚志于革命,无暇叙东京之情,另一位同乡挚友周素园也因家居毕节城,无由相与攀迹岸壑,流连景光。园荒客厅也寂寥,谁还会来呢?他迈步蹒跚,渡过风雨桥,抚梯而上,来到祭祀祖先们的阁楼。默视青烟缭绕的祖宗牌位,俯瞰荒落的园景,他的心绪异常复杂。他曾埋首古彝典籍,考据余家兴衰变迁。而这兴衰转折的一个关键人物,便是祖宗牌上的诺宗阿玉,令明崇桢皇帝心寒的奢崇明。这位被明王朝中央封为四川永宁宣抚司宣抚使的土司,在明天启至崇祯年间,以十万名之众燃起反明烽火,席卷大半西南,历时七年之久,最后失败于明大军的血腥屠戮之中。明清以来的史家斥之为“逆酋”。谁会去关注奢崇明的这场反明战争会在元明王朝封袭奢氏数百年的安宁之后爆发,会有如此众多的民族参与且历时如此之久。奢崇明是明王朝援与冠带、追与印信的彝族扎勒家支的最后一个土司,仅仅因为一念之间便会置家族的存亡而不顾,奋勇反明,此中动因已成了史家们争论的悬念。

起义代价是惨重的。王朝以武力改土归流,奢崇明父子被明廷追杀于其领地即今天的大屯一带,奢崇明坟墓今在大屯何处仍是一个谜。在水西彝族的竭力相护下,奢氏后裔改姓余杨苏等隐居避难于今天的毕节、遵义境内。一位曾拥有十八则溪、大权在握的土司,竟因王朝的威迫而不能再有自己的姓氏,可以想见那一段历史的惨烈。即便明清易帜,庄园的祖先归顺顺治皇帝而又得以享有特权,但他们已不过是拥有土地的土司,清帝们自然不忘前朝之故,心存戒备。土司的威光已暗淡收敛,庄园主们一代代传承家业,世袭千总之类的小官,安享拥有田地部众的利禄,后继无人便从叔伯兄弟子嗣中物色,余若泉便是在幼年从赤水河边的四川老家过继给伯父庄主余象仪为嗣的。庄园家族在文化的交融中磨砺着自身的性情,从一个素以武备拓土开疆的彝族家支,演变为一个沉溺于诗书画石的书香世家。不知这是土司家族的一种衰落,抑或是土司家族的一种自我跨越?我在空空荡荡的余家祠楼上驻足凝思,便有过这样的联想,倘如奢崇明当年的牌位代表了他的在天之灵,在花园的春光花香中,耳闻池边楼旁的阵阵浅唱低吟,戎马生涯的他,会相信这些儒雅俊逸嗜美如痴的文士竟是他的后人么?有史家论彝族起于滇而发达于川。扎勒家支便是一个生动的见证。这个起于滇东北的彝族部落发展成为统治赤水河流域的土司家族,在最后一个土司消亡后竟然还能在两百多年的风雨中,以八个土司庄园华美的建筑,融汇着汉儒文化,屹立于崇山峻岭之中,可见其文化的包容力。

出西花园到院落,拾阶穿过二堂的堂屋,便到了当年庄主居住的庭院。二堂与正堂,高低呼应,同两侧院墙围成了封闭的天地,却又在院墙左侧角落洞开一门,通往绣楼。到绣楼必经庄主居住的正堂,可见女眷们当年刺绣、游玩只能偏于一隅,深居简出,不过这倒使庭院的空间变化有致。正堂昔日精雕细镂的门窗已演变得简易、粗糙而陈旧。院坝上铺就的青石板,生冷残破,散发出怀旧的气氛。只听得到我们徘徊院庭和上下绣楼的足音,听得到穿堂风拍打窗棂的声响。庄园的故事在这音响之中变得遥远,只有余若泉于悬挂正堂空房中的黑白照片中注视着我们,让我们感到庄园的多少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照片中的余若泉高额阔面,眉含眼威,长耳垂肩,神色庄重而又平和忧郁。当年他的好友、辛亥革命元老平刚,凝视这幅遗照感慨赋诗:“早治经韵,穷研子史,词赋诗歌,乃其余事。邃雅堂集,传之后世。东渡扶桑,习新法制。直道彰闻,时赖有豸。惜不大用,溘然长逝。载瞻遗容,低回罔置。”简述了余若泉的一生,结论是:怀才不遇。

余若泉就是在怀才不遇中几度返回庄园,徘徊于眼前的这座庭院。性格即命运,他属于那种入世立功不成便出世立言的人,宁愿与世无争,也不肯摧眉折腰。他愤世嫉俗,又关注苍生,大异于其先辈庄主的超然物外,也不同于他的挚友平刚、周素园执着于革命。他的性格交织着出山之志与归隐之心的矛盾,这使他的归隐有了浓烈的悲剧色彩。回乡阔别十余年的庄园,他漫步在古朴的青石庭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他都太熟悉了,远离繁华喧嚣的都市,远离烽烟四起、大盗横行之地,他决计借庄园的宁静和闲适,调整疲惫多年的身心,不料命途多舛,沉溺学问却又身染沉疴,以致半身不遂,一病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在今天这幢空荡灰暗的居室里,当年的余若泉病卧床榻,透过漏窗外的月色日光,数着寒来暑往的日子。当他大病初愈,迈步蹒跚在庭院之中的时候,爱侄余健光之死,又使他的心绪笼罩于一片阴影之中。余若泉家难不断,以致悼亡诗文令人读之断肠,伤侄女侄儿病殁,悼爱子爱女殇夭,哀挚友英年早逝,痛两位夫人中年撒手……,一个枝大叶茂的家族竟因家难频仍而日趋凋零,上演了多少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以致“悲歌当哭浑无绪”。在当年的庭院,当第二任妻子在子女夭折后又患疾身亡,余若泉怀抱六岁的小女儿元姐,痛呼苦吟:“当时好儿女,今死历忧患,我是添蛇拙,卿先化鹤还。丁零问元姐,纸湿泪潸潸”,堪称旷古悲情,现在他躺于病榻,为余健光写下了最长的一首悼亡诗。

在诗中,我们知道他与侄儿情深意笃。他对九岁便随自己东渡日本的爱侄余健光关爱备至,支持他投身辛亥革命,并寄予了厚望,羡赞爱侄“岳岳独角麟,蹇蹇地上虎。家国多艰难,风云染尘土,壮志造共和,生死无忝祖”。之前余健光在信中称心血已尽,颇有诀别叔父之意。不久便在军中吐血身亡。余若泉痛心疾首:“我病已经年,策杖行踽踽。转将衰老泪,哭此千万绪”这是当年的庄主对家难的一场最感人肺腑的哭诉。一座在风雨中大厦将倾的庄园因与中国近代史上的辉煌一页相关联,使它成为最后一座土司庄园的同时,又赋予了一抹时代的新意。现在我们漫步在余若泉当年策杖踽行的庭院,回味他在病中的悼亡感受,似乎还能体味得到他灵魂深处的那份悲怆。

余若泉几乎被命运的悲剧击倒,而他的意志和思想又被这悲剧的困苦磨砺得刚毅而深沉。在庄园的日子里,他把一切志趣寄托于笔端,考据经典,著述史学,诗以言志,业绩斐然,倘不因国势危艰,家难病袭,余若泉当有更多名篇佳构问世。他遍稽史册,作数卷《蠖庵拾尘录》,钩勒古文字和趣闻典故。更以四卷《罂石精舍集》,论法学,谈爱国,颂共和伟功,叙挚友真情。他记得周素园的建议,凭他的著作之才,如将彝族古籍翻译为汉文,则将成旷世绝业。但他不愿仅限于翻译,而致力于利用浩繁的古彝文典研究历史文化,开始了从彝文古籍中疏理扯勒家支的历史沿革。以一部《且兰考》留给我们对最后的庄园的反省反思。后来周素元追忆,那时余若泉身居庄园,顷遭匪祸,百物荡尽,这部《且兰考》的书稿,是余若泉的亲属从庄园灰烬之中拾取才得以保存的。

漫步于庄园庭院之中,追思庄园与余若泉的坎坷命运,怀想余若泉在大难缠身、大悲临头之间,仍能从容执笔,写家园苍桑,使今天这方荒僻的庭院以土司没落之景见证于世人之时,更以文化传承的名园而不朽。恍惚间,那赤水河畔九千强弩手、奢崇明、余若泉……,不同色彩组合的一组形象,向我们走来,庄园在暮色中变幻出一片朦胧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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