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公麟《西岳降灵图》传本中的牛车与画作年代

2015-05-30 15:11吴津津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李公麟牛车沈从文

摘 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李公麟《西岳降灵图》传本是一幅重要的古代绘画作品。目前仅见沈从文先生对《西岳降灵图》中的牛车形制有所关注,他认为画作中的牛车应为长檐车、金犊车、油碧车或者说碧油车,同时还提出了对画作年代的两种判断。第一种说法为《西岳降灵图》原本年代是唐末五代,现在的传本是宋人摹本;第二种说法是现存传本是五代人所作。在沈从文先生已有研究的基础,进一步讨论《西岳降灵图》中的牛车形制与画作年代,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西岳降灵图》中的第一辆牛车为金犊长檐车,更确切地说法是通幰车,年代范围为北魏到唐末五代;而另一辆“喇叭口型”牛车流行年代则更接近于唐。

关键词:李公麟;西岳降灵图;牛车;画作年代;沈从文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李公麟《西岳降灵图》传本为墨笔白描绢本,无作者款印,卷尾有署名贺方回的题跋,学者们普遍认为其主题是表现西岳山神出游巡猎的场景。目前仅见沈从文先生对《西岳降灵图》牛车形制有所关注,他在研究中多次提到《西岳降灵图》的牛车(图1)并对画作年代有几种不同的判断。可惜的是沈从文先生只是在其它研究中提及,而没有专门论述,这给了笔者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沈从文先生是利用文献与图像及文物相结合的考证方法判断牛车的形制与画作年代,因而笔者也按此法系统梳理和考辨沈从文先生已有的研究,进一步讨论《西岳降灵图》牛车具体形制与画作年代。

沈从文先生所提及的关于《西岳降灵图》中的金犊车、油碧车的内容如下:

此外保留在画卷上还有宋人临摹唐末五代旧稿《西岳降灵图》中长檐金犊车。车制多大同而小异。惟驾车用二牛背加锦鞯为仅见。[1]49

油碧车或金犊车。故宫隋黄釉陶俑,历博白瓷小俑,《西岳降灵图》反映,《张议潮出行图》反映。[2]

劳动人民形象好,油碧金犊车好,行车种种好。旧题北宋李公麟,或五代人笔。[3]

这里出现了对《西岳降灵图》的两种年代判断,一是《西岳降灵图》原本年代是唐末五代,现在的传本是宋人摹本;二是现存传本是五代人所作。判断的依据之一是画卷所表现的长檐金犊车和油碧车。对于金犊车和油碧车,沈从文先生在《有关改陈补充》一文中还有些说明:

王导作相,也用牛车,则蹄角莹洁如玉(《世说》说的),用小黄牛犊,价值千金矣。因称金犊牛,出土俑可证。特别是隋代俑,牛多肥壮异常,且南北同风。以北齐张肃俗墓中牛车的牛最有代表性。唐代循旧习,妇女按丈夫官品,乘装备不同的“碧油车”,还是用牛,所以唐诗有“油碧香车金犊肥”形容。而有名诗“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帏中……”咏的也是这种牛车。终唐不变,宋代才改用轿子。但开元天宝间妇女多骑马,且不用帷帽障脸,如《虢国夫人出行图》所见。远行仍用帷帽,如《蜀道图》中所见。[4]

因此,牛车为何称为金犊车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么,油碧车(碧油车)又是什么样的车?油碧车(碧油车)是否就是油壁车?油壁车是否是油碧车的误写?这些都是学术界有待解决的问题。“油碧车”一词据目前所查找到的资料看,最早出现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5]1434,而朱其铠等人的注解认为:“油碧车,也作‘油壁车,因车壁以油涂饰,故名。古时妇女所乘之车。”[5]1434《王刻聊斋志异校注》中说:“油壁车,也作‘油碧车,车壁用油涂饰的车,为古时妇女所乘坐。”[6]同样认为油碧车就是油壁车,两者名称均正确,指的都是车壁用油涂饰的车,这是一种说法;而油碧车是油壁车之误又是另一种说法。《大学语文》中有注释称:“油碧车:疑为‘油壁车之误。以油彩饰内壁之车,多为女子所乘。”[7]第三种说法则认为油碧车是装有青色帷幕的车子,油壁车是油饰内壁的车子,油碧车与油壁车是两种车。例如卞孝萱、黄清泉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说:“油碧车,华贵而有青色帷幕的车子。一说疑是‘油壁车之误,多为妇女所乘,古乐府《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君骑青骢马。”[8]权威工具书《汉语大词典》对这两个词的划分表明其赞同这种说法。查《汉语大词典》是这样解释“油碧车”的:“古时贵妇人用的装有青绿色油幕的车子。清蒲松龄《聊斋志异·黄英》:”[9]1079而“油壁车”是:“古人乘坐的一种车子。因车壁用油涂饰,故名。《南齐书·鄱阳王锵传》:‘制局监谢粲说锵及随王子隆曰:‘殿下但乘油壁车入宫,出天子置朝堂。……”下一词条是“油壁香车”:“称妇女所乘油壁车。宋晏殊《寓意》诗:‘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参见‘油壁车。”[9]1081对于三种不同说法目前还未见考辨,沈从文先生对油碧车(碧油车)到底是什么样的车,是否就是油壁车都没有明确表达。但沈从文先生在《试释“长檐车、高齿屐、斑丝隐囊、棋子方褥”》一文中再次说到金犊车、油碧车的时候举了北齐张肃俗墓出土的彩绘陶牛车(图2)为例:“唐人‘油碧香车金犊肥的油碧车或金犊车”[12]47,而北齐的这件彩绘陶牛车并没有青色的帷幕,车内则无法知晓,但可以推测有可能是油壁,因而沈从文先生说的油碧车有可能就是油壁车。

在讨论过金犊车和油碧车之后,心中仍有疑问,即何为长檐车?沈从文先生在《试释“长檐车、高齿屐、斑丝隐囊、棋子方褥”》一文中说道:

“长檐车”就是有长长罩檐的一种车子,从南北朝时代保留于石刻、砖刻、壁画、陶塑车辆中去寻觅,毫不费力,即可以发现一系列这种车子。拉车有马有牛,汉末《古诗十九首》中“轩车来何迟”的轩车,曹操借故把杨修杀掉后,送杨彪夫妇的‘通明绣幰四望香车,是它的前身,而唐人“油碧香车金犊肥”的油碧车或金犊车,和“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帷中”的油碧香车。画毂绣帷,却是它的后继者……近年出土文物中,有一系列发现,特别有代表性的,计有:

河南邓县齐梁时画像砖墓浮雕长檐车,

山西北齐张肃俗墓彩绘黄陶长檐车,

北魏正光二年刻石长檐车,

北魏永安二年造像刻石长檐车,

敦煌北朝壁画九色鹿经故事彩绘马拉长檐车,

故宫、历史博物馆及贵州师院藏隋焦黄釉陶长檐车(笔者注:图3),

唐张议潮夫人行香图彩绘长檐车(笔者注:图4),

历史博物馆陈列唐白瓷小玩具长檐车(笔者注:图5),

此外保留在画卷上还有宋人临摹唐末五代旧稿《西岳降灵图》中长檐金犊车。车制多大同而小异。惟驾车用二牛背加锦鞯为仅见。[13]47-49

沈从文先生所说的“长檐车”概念和形象已经很清晰,李公麟《西岳降灵图》传本中的牛车也确是长檐车、金犊车。《西岳降灵图》中最靠前的一辆牛车其形制至少可追溯到北魏,山西大同智家堡村北魏墓的木质棺板彩画《出行图》(图6)和石椁南壁彩画《牛车出行图》(图7)、山西大同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木板漆画《鲁师母》图中的牛车(图8)都可说明,刘永华先生的《南北朝时期的长檐牛车综合复原图》(图9),有助于我们更直观地了解这类牛车的特征。这一形制直到唐末五代依然存在,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代《穷子喻》故事中可见(图10),刘永华先生《唐代的通檐牛车复原图》(图11)也可以作为参考。这些牛车均为长檐棚顶,几根挑杆上张着遮阳挡雨的幔布即“幰”,据《说文新附·巾部》:“幰,宪也,御热也。《博雅》:幨谓之幰;《玉篇》:幰,许偃切车幰也;《广韵》上声二十阮:幰,引《仓颉篇》云:帛张车上为幰。”[10]这也就是沈从文先生说的“车旁另外有个木支架,便于在雨雪酷暑时上面另加个油布罩棚,可以使骄阳雨雪不致于直接照洒车棚,又能保护牲口。”[1]49以上所举牛车形象虽较《西岳降灵图》中的简陋,但形制相同,幔布罩住全车和驾车人位置的是通幰车,区别于幔布只罩住驾车人的偏幰车。例如河南邓县出土的南朝画像砖中的牛车即为偏幰车(图12)。观察《西岳降灵图》中位置最前的牛车,画家只画了六根张幰的挑杆和最前面一块完整的长方形幰,这应该是出于将幰全部画出会占据较大尺幅并对后面的其他车辆和人物造成阻挡的考虑。但从六根挑杆架起的形状和最前面幰的位置已经足以判断该牛车为通幰车。

相关文献记载将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通幰车。《晋书·舆服志》载:“通幰车,驾牛,犹如今犊车制,但举其幰通覆车上也。诸王三公并乘之。”[11]761,这个时候通幰车的使用者等级较高。据《隋书·礼仪》:“魏天兴初”即北魏天兴初年(公元398年),“庶姓王、侯及尚书令、仆已下,列卿已上,并给轺车,驾用一马。或乘四望通幰车,驾一牛。自斯以后,条章粗备,北齐咸取用焉。其后因而著令,并无增损……正从第一品执事官、散官及仪同三司、诸公主,得乘油色朱络网车,车牛饰得用金涂及纯银。二品、三品得乘卷通幰车,车牛饰用金涂。四品已下,七品已上,得乘偏幰车,车牛饰用铜。”[12]可见至少从北魏天兴初年开始,这种通幰车就融合了四望车的特点,即具有四扇窗子,据《晋书·舆服志》载:“阳遂四望繐窗皂轮小形车,驾牛。”[11]756而当时这种繐窗的数量在牛车的应用中和使用者的等级地位有密切关系,《晋书·舆服志》又载:“皂轮车,驾四牛,形制犹如犊车……诸王三公有勋德者特加之。位至公或四望、三望、夹望车。”[11]761《西岳降灵图》画卷中看不见牛车的全貌,不能够确定车窗数量,虽有可能为四望通幰车,但保守起见,我们还是仍然称之为通幰车。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先生论述长檐车车制特征时提到有种车“油碧罩棚间施彩绘”,经过前文疏理我们不难明白这种车就是通幰车,而施有彩绘的就是幰。而沈先生紧接着又说道:“如照晋令记载,则晋代关于车子的使用还分等级,装饰各有不同。现实材料不够具体,我们便不能再说什么了。惟知道油碧饰车和当时流行绿沉漆还必然有一定联系,却又显然还会附会谶讳说‘青盖自南来受车用青盖的影响。”[1]49这不禁让人联想起前文我们关于油碧车的讨论,从这段话看来沈从文先生所说的油碧车较前文的推测则更有可能是油碧幰车。

《西岳降灵图》第二辆牛车仅可见靠前部分覆瓦状车蓬和牛,也属于长檐车形。而第三辆车则可见完整蓬顶,李强先生在《敦煌壁画所见北魏到宋初各种车制》一文中将这种车型称为“喇叭口型”[13],十分形象。从出土文物看这种形制在唐代十分流行,敦煌莫高窟第329窟初唐的《女供养人与牛车》(图13)、邢窑的《白釉黑彩牛车》(图14)、山西长治市博物馆所藏《青釉牛车》(图15)。现藏于扬州市博物馆的《白釉褐彩牛车》(图16)其形制也与上面所举几例相同,但其对年代的判断学者们存在分歧:《中国出土瓷器全集》(江苏、上海卷)断为五代至北宋早期,并提到“有些学者认为此器的年代应属唐—五代”[14];《藏珍集粹 唐宋元明清瓷器精品汇展图录》一书判定为晚唐,并认为其“对了解唐代晚期车舆形制与民俗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15],我个人更倾向于晚唐的说法。沈从文先生在《试释“长檐车、高齿屐、斑丝隐囊、棋子方褥”》文中所举长檐车的例子“历史博物馆陈列唐白瓷小玩具长檐车”[1]49与以上所列形制均相同。因而,若从第三辆车判断画卷内容的年代更趋近于唐。

综上,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故宫藏本《西岳降灵图》最靠前也就是第一辆牛车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长檐车、金犊车,更确切地说它是通幰车,这种车制的年代可从北魏到唐末五代。第二辆牛车也属于长檐车。而将第三辆喇叭口型牛车对比出土文物可知,这种形制在唐代十分流行。对于它们是不是油碧车(碧油车)与油壁车是否又有关系,沈从文先生所要表达的油碧车(碧油车)又是什么面貌,目前得出的较为可靠的推测是沈先生所说油碧车是油碧幰车。而要甄辨沈从文先生对《西岳降灵图》的两种断代说法,还需要更深入的研究,这也是笔者目前正在努力做的。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试释“长檐车、高齿屐、斑丝隐囊、棋子方褥”[A].沈从文全集(第3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 沈从文.关于唐代种种[A].沈从文全集(第2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57.

[3] 沈从文.致李之檀[A].沈从文全集(第2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273.

[4]沈从文.有关改陈补充[A].沈从文全集(第2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25.

[5][清]蒲松龄著,朱其铠等校注.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6][清]蒲松龄著,孟繁海,孟原校注.王刻聊斋志异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8.919.

[7]骆兵.大学语文[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301.

[8]卞孝萱,黄清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明清卷)[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543.

[9]罗竹凤.汉语大词典(第五卷下册)[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1079.

[10]钮树玉.说文新附考 续考 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124.

[11] [唐]房玄龄.晋书.卷二十五(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唐]魏徵等.隋书.卷十(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95-196.

[13] 李强.敦煌壁画所见北魏到宋初各种车制[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1,(07):46-56.

[14] 张柏.《中国出土瓷器全集(江苏、上海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92.

[15] 扬州博物馆,上海天物馆文化艺术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编.藏珍集粹 唐宋元明清瓷器精品汇展图录[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22.

作者简介:

吴津津,四川美术学院美术学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与美术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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