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一个美国小城的内战史

应民吾

在全美大学生篮球联赛（NCAA）中，堪萨斯大学队和密苏里大学队的相遇，每一次都能产生比赛之外的情感摩擦。对于这两州的人们来说，两所大学之间的篮球、棒球和橄榄球比赛还有一个名称：边境之战。此种比赛，比起己队迎战其他对手，更需显露爱恨，全情投入。

之所以得名“边境之战”，则要从两州在拓殖和内战中的宿怨说起。笔者曾在堪萨斯大学所在的劳伦斯市居住数月，深感这个小城的居民对这段历史的珍视。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1865年4月9日）150周年之际回看这段历史，可以得窥这场战争之一斑。

拓殖往事

堪萨斯（Kansas）一词，源于19世纪之前栖居于此地的印第安人部落堪萨（Kansa）。印第安人的农耕技术落后，每逢天灾蝗灾的年头都会发生饥荒。有一次，整个堪萨部落只剩下20蒲式耳（约500公斤）玉米。1824年，堪萨部落与美国联邦政府签署条约，将大部分土地献给了联邦政府。作为回报，联邦政府传授给堪萨部落先进的农牧技术。从此，白人开始进入今属堪萨斯州的地域。但当时此地属于领地（或称“准州”，territory），尚未获得州的行政地位。

因位于堪萨斯河畔便于人畜饮水，如今为劳伦斯及其周围的地域，在19世纪20至40年代曾是向西部拓殖的人们以及猎人和商人必经的区域之一。那时猎人和皮货商从这儿去往西部的落基山脉捕猎或收购河狸皮；或者带着捕猎、收购来的河狸皮，停留此地，再去往邻州密苏里的皮货市场。

到1848年，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途经劳伦斯前往西部的人越来越多。不过那时，作为一座城镇的劳伦斯尚未出现。

1854年5月，美国总统皮尔斯签署法案，把之前行政区划模糊的一片土地划分为内布拉斯加和堪萨斯两个区域。这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还允许居住在这两地的民众最终通过制订和表决州宪法来决定在当地蓄奴是否合法，从而以蓄奴州或自由州的身份加入联邦。

由于之前定居在堪萨斯的白人不足1500人，且不少来自邻近的蓄奴州密苏里，因此联邦众议员埃里·塞耶旋即发起成立马萨诸塞移民援助公司（后改名为新英格兰移民援助公司，下称“移民援助公司”），着手帮助反蓄奴的东部民众迁至堪萨斯，希望堪萨斯最终能以自由州身份成为美国的一个州。

7月，移民援助公司选定了今劳伦斯所在地，向联邦政府买下大片土地来兴建堪萨斯的第一个移民定居点。8月1日，第一批移民共29人，跋涉半个月后到达。没几天，这些移民就在移民援助公司买下的土地上挑选好了自己中意的地块。8月底，移民援助公司运送的第二批移民到达，这两批移民成立了镇联合会，选举出市政官员，由这些官员替移民援助公司出售土地（移民援助公司用卖地所获利润来资助后续移民的迁移）。

这个位于堪萨斯河南岸、当时长宽各约2.4公里的小镇，就是劳伦斯的雏形。在给小镇定名时，移民们在“扬基镇”“新波士顿”等几个方案中最终选择了“劳伦斯”，以纪念移民援助公司的财务主管、资助他们迁移的富商阿莫斯·劳伦斯。

移民援助公司1854年运送到堪萨斯的人们，几乎全部定居在了劳伦斯。第一批的29名移民中，有商人两名，银行家、律师、外科医生、建筑师、记者各一名。专门研究劳伦斯历史的怀特金斯社区博物馆驻馆历史学家凯蒂·阿米泰吉说，首批抵达劳伦斯的移民，不少受过良好的教育，属东部的中产阶级甚至上层人士——因为他们大多倾向于废奴，而且买得起土地。

流血的堪萨斯

根据《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堪萨斯正式作为一个州加入美国之时，需要由其州宪法来确定它是蓄奴州还是自由州。而州宪法的政治选择，取决于投票者的力量对比。随着大批东部移民的到来，密苏里人坐不住了。

1855年3月30日，堪萨斯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的议员选举。密苏里州的前任联邦参议员戴维·阿奇森早有预谋。他拿定主意：哪怕动用武力也要在堪萨斯维持奴隶制。30日那天，他率约1500名密苏里人，携带枪支甚至两门火炮进入堪萨斯。他们控制了所有投票点，往票箱中塞入数万张假选票，投给支持蓄奴的候选人。在劳伦斯，密苏里人和东部移民们发生对峙。但东部移民武器装备很差，数量上也落了下风，只能坐视密苏里人操纵选举。最后，蓄奴派赢得了堪萨斯几乎所有选区的议席。这个议会将密苏里州的整套法律搬来作为堪萨斯法律，还添加不少涉及黑奴的法规。

议会还决定在劳伦斯之上设一个县，以主导出台《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的联邦参议员斯蒂芬·道格拉斯之名，将其命名为道格拉斯县。议会给道格拉斯县派来了一名警长——密苏里州西堡镇的邮局局长萨缪尔·琼斯。

议会的倒行逆施加剧了堪萨斯两派民众之间的矛盾。这一年，两名废奴派人士在劳伦斯附近被杀，双方的冲突由此升级。

12月1日，琼斯指挥一支约1500人的民团从密苏里而来，围困了劳伦斯。这时，美国废奴史上一个著名的人物出现了——约翰·布朗，这个人物甚至写入了中国的世界史课本。这年春天布朗在堪萨斯定居。此时，55岁的他带着4个儿子来到了劳伦斯。

布朗被任命为上尉，和定居于劳伦斯的印第安纳州前任副州长詹姆斯·兰恩一起，组织反蓄奴民众，在劳伦斯城内和外围筑起街垒迎敌。

在历时约一个月的对峙中，双方并没有实质性的交战。其间只有一名反蓄奴人士在城外被杀。堪萨斯总督威尔森·香农撮合双方签署了和平协议。此时冬季的风暴袭来，密苏里人撤退。

和平仅仅持续了5个月。1856年5月21日，琼斯警长和阿奇森指挥数百名支持蓄奴者，捣毁了劳伦斯的两家报社和当地新建的自由州酒店（又名埃尔德里奇酒店，归移民援助公司所有）。他们动用火炮炸毁了这幢大楼。

反蓄奴民众随即反击。5月24日晚上，在劳伦斯以南48公里的富兰克林县，布朗带着手下把5名支持蓄奴者从他们所住的房屋里拽到波特瓦托米溪边用刀砍死。这是布朗第一次杀人（尽管他否认自己与此事有关），他从此走上了一条暴力废奴之路。而后人对他争议不断，也正是因为他的行动往往伤及那些未必有血债的支持蓄奴者。

1857年10月，堪萨斯再次举行议会选举。这一次，由于堪萨斯人武备的加强，密苏里人没能来浑水摸鱼，堪萨斯当地的反蓄奴人士占了上风，获得了议会多数席位。

在全美国都为奴隶制的存废而争执不休的这一时期，地位未定的堪萨斯由于持久而暴力的冲突，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这时候在道格拉斯县境内，劳伦斯是反蓄奴民众的聚居地，富兰克林镇、桑德斯堡等地则是蓄奴派的据点，双方都筑起堡垒，相互袭击，抓到对方的人则囚禁起来用于换俘。

由于密苏里距劳伦斯仅数十公里，来去迅速，因此一有冲突，密苏里人就成群结队进入堪萨斯，第一站就是与劳伦斯人交手。这个时期的密苏里武装分子也就有了一个诨号——“越境痞子”（Border Ruffian）。

堪萨斯和密苏里之间因奴隶制存废而起的冲突，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仅1854至1858年间，堪萨斯就有三四十人死亡，密苏里有二三十人死亡。美国史书将这段时期的堪萨斯称为“流血的堪萨斯”。

布朗之死

令“越境痞子”们胆寒的布朗，带着一支几十人的游击队在堪萨斯大草原上与对手交战，期间还失去了一个儿子。采访过布朗的作家詹姆斯·莱德帕斯这样描述布朗的流动营地：“溪边的树旁系着十多匹马，每一匹都备好了马鞍，随时可以跨上去迎击南方的入侵者。十多支步枪和军刀放在树旁……老布朗就站在篝火旁。”

历史学家凯迪·阿米泰吉说，布朗的活动得到了兰恩等劳伦斯名流或明或暗的支持。在那几年，布朗多次来过劳伦斯，除了同兰恩等人商量斗争策略外，还向劳伦斯人筹措其游击战和解救黑奴所需的资金，当地的一位银行家就曾经对布朗进行过长期的资助。

而布朗另一个筹措资金的手段，则是劫掠蓄奴派民众牧场里的牲口出售。1856年8月底，他从堪萨斯、密苏里边境抢来了150头牛。当时，这一手段屡见于双方的武装团体。

有人评价约翰·布朗“行为之残忍可以同其对手中最恶劣的那些人相提并论。但他的策略、投入和勇气却令对手望尘莫及”。

1859年2月1日，布朗最后一次离开堪萨斯。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护送11名从密苏里解救出来的黑奴，秘密穿越堪萨斯，当天在同内布拉斯加交界处与一小队联邦士兵遭遇。一番交火之后，布朗带着黑奴们泅水逃脱，黑奴被送到加拿大，布朗则来到宾夕法尼亚，筹划起义。

10月16日，布朗率领22人袭击弗吉尼亚州哈帕尔斯渡口的军械库，两天后起义失败，布朗被捕，法庭以“谋杀、叛国和叛乱”的罪名判处他绞刑。这一事件震惊全国，布朗的堪萨斯老朋友们密谋前去营救，但布朗拒绝一切营救。他对前来探牢的一名堪萨斯地方官说：“现在我更值得去死，而不是活下去。”12月2日，布朗从容赴死。他的部众中有不少堪萨斯人，其中3人死于起义中，2人在布朗之后被绞死。

正如布朗在遗言中所说，“这片邪恶土地上的罪行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净”，整个美国的废奴与蓄奴之争正在加剧，一场内战已不可避免。

内战之初

堪萨斯的另一场战争是立法之战。1855—1859年，伴随着废奴和蓄奴势力的此消彼长，堪萨斯宪法四易其稿，其中一稿还曾送交国会批复，但在国会中废奴派议员的努力下，这部允许奴隶制存在的州宪法以“奴隶制的存废未经堪萨斯全民公决”为由被国会宣布无效。

1859年10月，第四版反蓄奴的宪法在堪萨斯全民公决中以10421票赞成、5530票反对获得通过。1860年10月林肯当选总统后，国会批准堪萨斯宪法。1861年1月21日，美国接纳堪萨斯作为第34个州加入合众国。当天，共有1645名居民的劳伦斯陷入狂欢。

获得州的地位和战胜蓄奴派势力带来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3个月。1861年4月12日，南方邦联军队进攻南卡罗来纳州的萨姆特堡（一个在邦联范围内仍受联邦控制的要塞），南北战争爆发。由于当时联邦正规军不足1.6万人，林肯号召全国组织民兵平叛。

在堪萨斯这个新生的自由州，人们踊跃响应联邦的号召。4月20日，道格拉斯县就已经组织了7个连。堪萨斯还征募骑兵，组成了几个志愿骑兵团。这些士兵卫戍堪萨斯全境，有时还出境作战。

内战前两年，劳伦斯波澜不惊，未遭南方邦联军队的任何攻击。北方军队则不断经过这儿开往前线，或从前线撤下来路过此地。当时的劳伦斯居民、公理教会牧师理查德·科德利后来在《劳伦斯史》中写道：“战争前三年，劳伦斯非常繁荣。战争为这儿很多人带来了工作机会。在军队服役的人给家里寄钱回来，农产品销路有保障，价钱也卖得很好。劳伦斯四周的乡村，土地很富饶，开辟出不少优质的农场。”

从战争一开始，劳伦斯人就担忧南军会来攻打劳伦斯——毕竟这儿距密苏里只有60多公里，因此一直有谣言说南军即将袭来，但两年多来，这一担忧并未成为现实。

奴隶制尽管在密苏里合法，但这个州并没有倒向南方邦联。1861年2月，在州内关于留在联邦内还是加入邦联或保持中立的争论愈演愈烈之时，密苏里人选举出了一个特别制宪会议（议会）来决定此事。或许是惧怕战争一旦爆发密苏里将成为战场之故，特别制宪会议以98：1否决了脱离联邦、加入邦联的议案——毕竟留在联邦内也仍可保留奴隶制。而支持奴隶制的州长克莱伯恩·杰克逊则逃至阿肯色州避难，次年死于胃癌。联邦军队趁势进占密苏里州。

但密苏里属于“边境州”，即留在联邦之内却未废除奴隶制的州，当地支持南方的武装人员至少有3000人，他们一直得到蓄奴派民众的接济。这些武装人员在密苏里南部及密苏里、堪萨斯边境打起了游击。而且，他们的攻击对象包括两州支持北方的平民。

小城之劫

在这些游击队员中，威廉·康特里尔是最有名的一个。他出生于俄亥俄州，受过良好的教育，16岁时当了老师。其父去世后，家里负债累累，康特里尔只好远赴外地，辗转数州谋生。1859—1860年，康特里尔曾在劳伦斯居住，再次以教书为生。这期间，他对奴隶制的观念开始定型。

之前，康特里尔似乎站在主张废奴的一边。但在劳伦斯，他所任教的学校于1960年关闭，衣食顿时没了着落，他跟“越境痞子”们混在一起。他们偷盗牲口，只要能搞到钱什么都干。他还设计出抓黑奴的诡计：用自由身的黑人设套，诱骗、稳住逃亡路上的黑人，然后他出马抓住逃亡黑人，把他们送还给主人领赏。这种谋生方式或许促成了他观点的改变。到了1860年，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表示，约翰·布朗被绞死“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1861年，康特里尔去了德克萨斯，在那儿加入了南军的第一切洛基团。这是一支由印第安人切洛基部落组成的部队。在那儿，他学会了设伏法、偷袭术等游击战技巧。这年8月，康特里尔随部队开赴密苏里，参加了两次战役。战役结束后，康特里尔“单飞”，另立山头扯起了一支十多人的游击队，出没于密苏里和堪萨斯边境。

康特里尔盯上劳伦斯已经很久了。他在这儿生活过，知道劳伦斯是反蓄奴力量的根据地。内战开始以来，堪萨斯当地的游击队（诨号“Jayhawk”）和北方军队及民兵都以这个小城为基地进入密苏里。而且就在康特里尔突袭劳伦斯之前几十天，北军将领小托马斯·尤因下令拘捕任何向康特里尔游击队提供帮助的平民。游击队成员的几名女性亲戚被抓了起来，关入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一座临时监狱。8月14日，监狱倒塌，4名女子身亡，其他人也身受重伤。康特里尔和部下认为此事是北军方面故意为之。

劳伦斯成了康特里尔欲倾尽全力摧毁的地方。经过几个月的刺探，他等到了劳伦斯守备空虚的时候。

1863年8月18日，康特里尔召集了约400名武装分子，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昼伏夜行，绕过在两州边境驻守的联邦军队，在接近劳伦斯的地方抓获几个当地人作为向导，来到劳伦斯城的东南端。

21日清晨5时，攻击开始。康特里尔的命令是：烧毁每一座房屋，杀死每一个男人（南北战争期间双方交战，很少杀害妇女和儿童，这是不须明言的规则）。

劳伦斯几乎是坐以待毙，原因之一是6月、7月曾两度传来情报说康特里尔要来袭击，于是全城戒备，联邦军队和当地民兵严阵以待，但康特里尔并未如期而至，军队也就撤走了。等到真正“狼来了”时，人们已经放松了警惕。而且，当时劳伦斯的志愿兵主力正在外地作战，当地只有隶属于堪萨斯第14骑兵队的22名新兵驻守。他们尚未领枪，只有一支没子弹的旧步枪用于站岗。康特里尔的游击队从南边袭来，一阵乱枪就打死了十七八个新兵，其余人四散逃命。

烧杀抢掠进行了4个小时，至少143名男子被杀，其中很多人是从家里被拽出，当着家人的面被枪杀的，遇害者从14岁至90岁都有。劳伦斯的民宅被焚百余户，商业区大部分被毁。这场屠杀，也成为美国内战史上针对平民的最大规模袭击。

联邦军队闻声赶来，但当他们距劳伦斯约15里时，康特里尔布置在附近山上的瞭望哨发出了警示信号。游击队迅速撤至密苏里。他们所骑的多为从劳伦斯抢来、休息充分的马，联邦军队没能追上。

作为报复，几天后，联邦军队将密苏里邻近堪萨斯的4个县辟为可随意向形迹可疑者开枪的无人区，数万居民被赶走，他们的房屋和庄稼全被烧毁，牲口被射杀，以使游击队无所凭依。

康特里尔和手下只好逃往德克萨斯投靠南方邦联。1865年5月，他在肯塔基州被联邦军队伏击，胸部中弹被俘，次月死在战俘医院。

劳伦斯人很快重建了这座城市，战火再也没有降临。内战结束那年，堪萨斯大学开始在劳伦斯兴建。此后多年，大屠杀的幸存者们多次重聚合影。这些照片，与当地公墓里的那些遇难者坟墓一样，定格在这个小城人们的共同记忆中。

1891年，堪萨斯大学与密苏里大学的橄榄球队首次在正式比赛中相遇；1907年，两校又在篮球比赛中相遇。从此，球赛替代了枪战，成为这两地人们宣泄宿怨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