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成都词典(八首)

2015-06-01 04:29梁平LiangPing
江南诗 2015年3期
关键词:交子照壁梁平

◎梁平 Liang Ping

梁平:成都词典(八首)

◎梁平 Liang Ping

落虹桥街

落虹的优雅与情色,

掩盖了很多鲜为人知的过往,

行色匆匆的布衣、贤达都有了幻觉。

街东口那道彩虹,落地以后,

混凝成坚硬的跨河水泥桥,

桥下的水从来没有流动过,

没有鱼、没有可以呼吸的水草,

没有花前与月下。

有满街飘香的万州烤鱼。

长松寺公墓在成都最大的代办,

临街一个一米宽的铺面,

走得进形形色色。

这条街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

总是含含糊糊。

指路的人只说新华大道往里拐,

庆云街附近,那里有新繁牛肉豆花,

我曾在这条街上走动,

夜深人静,也曾从十五层高楼上下来,

溜进色素沉着的一米宽木门。

那是长衫长辫穿行的年代,

华阳府行刑的刽子手,

赤裸上身满脸横肉的刀客,

在那里舞蹈,长辫咬在嘴里,

落地的是人头、寒光和血。

没有人与我对话,那些场景,

在街的尽头拼出三个鲜红的繁体字

——落魂橋。落虹与落魂,

几百年过去,一抹云烟,

有多少魂魄可以升起彩虹?

旧时的刑场与现在的那道窄门,

已经没有关系。进去的人,

都闭上了眼,只是他们,

未必都可以安详。

龙泉驿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八百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的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了封面。

历经七朝上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哪个死了哪个活,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裹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不顺走“一针一线”。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让这清冽的水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开始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藩库街

平原的成都混淆黎明与黄昏,

岷山上那颗孤星,遥远而苍凉,

落不下去。

城中心风火高墙垫高了二品乌纱,

布政使的四川在这条街上,

囤积钱粮布帛。财政的底细,

在朝廷那里只是个数字,

这里的库丁营帐也只管进出,

下放与递解押京,

流水一样滋养了天府太平。

四川话“打启发”的出处,

因为风火高墙的坍塌。

清末的颐和园摇摇欲坠,一片飞瓦

砸疼了扭曲的蜀道,

砸向东校场都督的阅兵典礼。

叛军哗变,口令就是“启发”,

刀刺挑落银号票号与钱庄,

挑散藩库里的银元宝山,

七零败落。一把火,

惨白了天空。

那时候保路的英雄们,

还在集结民怨与外强的勒索挣扎。

那时候朝廷割地赔款,呛一口黑血,

屈辱开始有了疼痛。那时候,

这里的刀枪指错了地方。

多年以后,另一条路横贯南北,

把这条街拦腰斩断。

街上留下的血痂,还在。

据说发横财的横尸街头,

幸免于难的暴病而终,

这是结局。在这条不起眼的街上,

明火执仗与暗度陈仓,

都走不出自己的心惊肉跳。

现在街边埋伏一条隧道,

埋伏箴言:这里的银子有点烫。

交子街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觉得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损,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微刻的“交子”二字,

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纱帽街

纱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国的舞台招揽川戏锣鼓,

文武粉墨登场,后台的一句帮腔,

落在这条街的石缝里。

老墙下的狗尾巴草探出身来,

模样有点像清朝的辫子,

每一针绒毛比日光坚硬,

它目睹了这些纱帽从青到红,

从衙门里的阶级到戏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净,

晨钟暮鼓里的过客,

也常有官轿落脚、皂靴着地,

老衲小僧从来都不正眼顶上的乌纱,

在他们那里就是一赤条条。

一墙之隔的店家,热火与萧条,

进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铺的官帽都是赝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马的蹄印。

偶尔有三五顶复制,

也是年久花翎不更旧了陈色,

私下来这条街依样画符。

尺寸、顶珠、颜色与品相的严谨,

不能像现在那些坊间传闻,

可以拿银子的多少随便创意。

那官回了,面对铜镜左右前后,

听夫人丫鬟一阵叫好,

第二天光鲜坐镇衙门,

一声威武,多了些久违的面子。

满清文武最后一顶纱帽摘除,

复活了这条街的帝王将相。

戏园子倒了嗓的角儿当上店铺老板,

穿一身行头一招一式,

可以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

那些剧社、戏场、会馆茶楼,

那些舞台与堂会里的虚拟,

满腹经纶游戏的人生,

被收戏的锣鼓敲定。

纱帽街上的纱帽,被风吹远。

红照壁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谦虚的那位,

在皇城根下内急,把朝拜藩王的仪式,

冲得心猿意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润以后格外鲜艳。

藩王喜红,那有质感的红,

丰富了乌纱下的表情,

南门御河上的金水桥,

以及桥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红,

再也没有改变颜色。

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

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

有皇室血统的藩王毕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仪就短了几分。

照壁上的红很真实,

甚至比血统厚重。

金戈铁马,改朝换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种姿势,

那红,还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献里没有名字,

可以肯定不是被一笔勾销,

而是大隐。

前世的毛病遗传给我,

竟没有丝毫的羞耻和难堪。

我那并不猥琐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畅与磅礴,

让我也复制过某种场景,

大快朵颐了。我看见满满的红,

红了天,红了地,

身体蠢蠢欲动,不由自主。

一垣照壁饱经了沧桑,

那些落停的轿,驻足的马,

那些颤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红照壁也灰飞烟灭,

被一条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红,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离、蔓延,

可以形而上、下,

无所不在。我的来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怀抱荆条,

等着写我。

少城路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接掌四川的年羹尧提督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就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惟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废墟之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落地生根,

日久天长就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草市街

我就是你的爷。

那一根压死骆驼的草的遗言,

在旧时草垛之上成为经典,

草就成了正经八百的市。

过往的骡马,

在堆垛前蹬打几下蹄子,

草就是银子、布匹、肥皂和洋火,

留在了这条街上。

然后一骑浩荡,

能够再走三百里。

草市街只有草,

是不是压死过骆驼并不重要,

草本身与交易无关,

都是人的所为。

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

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

也不能算草率。

骡子与马可以杂交,

草不可以,

草的根长出的还是草。

他在那根的血统上,

忠贞不二。在灯红酒绿里,

把草扎成绳索,勒欲望,

勒自己的非分。草的上流,

草的底层,似是而非,

在不温不火的成都,

一首诗,熬尽了黑天与白夜。

草市街楼房长得很快,

水泥长成森林,草已稀缺,

只剩下心里的几星绿。

梁平,当代诗人。著有诗集10部、诗歌评论集1部,长篇小说1部。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作协主席、《星星》诗刊主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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