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秒钟，不是这部电影的格调

南方周末记者 李晓婷 发自北京

2015年7月22日《王朝的女人·杨贵妃》首映式第二天，一款海报广泛流传：两颗剥去一半果壳的荔枝并列，露出圆润的雪白果肉——电影里，唐朝女人的胸部，也以这样的造型，呈现在大银幕上。

范冰冰先主演了电影《杨贵妃》，接着才是电视剧《武媚娘传奇》，并担任后者的制片人。这部电视剧播到一半，被要求重新剪辑，于是，电视画面的下沿，永远停留在曲线尚未开始时。

《杨贵妃》保住了《武媚娘》没保住的胸，范冰冰有一点困惑：“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标准，我也不知道。”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导演十庆向南方周末记者澄清：那款荔枝海报并不是片方发布的，而是一个有合作关系的水果电商的推广海报。

十庆隐隐担心，对胸部的过度关注可能会引起麻烦。至于网络上议论纷纷的激情戏，“我们是很写意、很空灵地去拍，拍得应该不脏，我想谁也不会看到以后去乱联想。”

那场激情戏是“唐明皇和杨玉环吵架后的情绪爆发”，它被设计成在一匹狂奔骏马的马背上进行。十庆更在意的是“马上裙子的飘荡、女人的长发、树影掠过”。而观众显然更在意波澜起伏的胸部和男女上下震荡的动作。

很快，这场戏被命名为“马震”，并被做成动图在网上传播，引来一片吐槽：尺度太大、雷人……

7月30日《杨贵妃》正式上映，“马震”段落删掉了大部分镜头。这是十庆主动删的。

“个别提前看片者‘娱乐精神过强，把私拍的几秒钟的情感戏影像没有上下文联系地扩展播放了，使解读方向过于偏失……已经使未看到过电影的观众误解了，以为这就是片子的格调。”十庆说。

唯一能帮的就是补他一枪

马背上的这场戏，拍了两个整天。一部分在道具马上进行，全景则用真马实拍。为了保证不摔，剧组因此为范冰冰和扮演唐明皇的黎明各准备了一副马镫子。一天下来，两人几乎全身淤青，黎明拉缰绳的手上全是伤口。

拍前十庆跟剧组讨论：唐明皇和杨玉环大婚之后，关系一直僵持，甚至没有同过房，突破关系的这场戏怎么拍？“咱也别滚草地了，”十庆想来点不一样的。

拍戏之前，十庆给范冰冰看了一些欧洲的艺术片，她“大概感觉到了导演想要的是写意和唯美”。最后拍出来的画面，范冰冰很满意。“这是我拍过的所有情爱戏里非常唯美的一幕。有点像欧洲电影那种很美的油画式的感觉。”

《杨贵妃》导演组有另两位大导演：张艺谋和田壮壮。

全片最后一场戏，张艺谋原本想设计成：士兵进来，强行勒死杨玉环，唐明皇痛苦地缩在一旁，观众则可以透过士兵膝下的镜头，看到他们的暴行。

“他认为在江山和女人之间，帝王没有选择的余地”，十庆理解张艺谋的用意：“作为皇帝，签字杀人，哪怕杀一千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颗一颗头在那儿，让他去剁，他一个都剁不下去。就是要把这个表达出来。”

十庆觉得过于“虐”了，“别那么激烈，还是要有关怀在里头，这毕竟是个爱情故事。”

他想要的是另一种强烈：爱与死同时发生。电影结尾，还是在马嵬坡，杨贵妃服了毒，在和唐明皇“获得生命中的大和谐”那一刻，几乎是两人合力，用三尺白绫勒紧了杨贵妃的咽喉。

“我想让她在被动中有一些主动。”十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她的情感态度：还是愿意跟自己的爱人有一场最后的身心结合。现在没有那么极端的情况了，年轻人会觉得挺扯的，但我觉得这种情感态度还是值得去让观众接受。虽不能至，至少是心向往之。”

范冰冰觉得这个处理“绝美”：“如果你有一天要走了，是在自己最爱的人的怀里，是挺幸福的事情。”

至于唐明皇助杨玉环一死，十庆解释：“就像你看美国一些电影，你的战友差不多肝脑涂地了，非常非常痛苦，你救不了他，唯一能帮他的就是补他一枪，让这个痛苦尽早结束。”

“写爱情故事， 就该让男人死”

2005年范冰冰第一次演杨贵妃，是在电视剧《大唐芙蓉园》，她把市面上关于杨贵妃的文字几乎都看过一遍。到了电影《杨贵妃》，“我觉得我比别人更了解她在想什么。所有人都说她红颜祸水，骄淫奢侈，但其实她对爱情纠结，她也会吃醋，她就是一个女人。”

2009年《杨贵妃》立项，最初是中英合拍的歌剧式电影。导演和演员迟迟未定，2011年才再启动，中日韩三方合资，演员包括王力宏、小栗旬，导演是执导过《我的野蛮女友》的韩国导演郭在容。拍了二十天，又停了。

制片方重起炉灶，找编剧，找到了十庆。再找导演，找到田壮壮，两人交情颇深，田壮壮觉得既然剧本是十庆写的，不如他自己导。最后田壮壮和张艺谋双双挂名“导演组”。

十庆接手杨贵妃的故事，有两点吸引他：一是唐明皇跟杨玉环，原本是公公和儿媳的关系；另一个，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恰恰这两点原罪式的东西，今天不被接受的东西，却成了中国爱情的典范，怎么会出现这种冲突呢？”

唐明皇之子、杨玉环原先嫁的寿王李瑁，史载很少，电影里的故事大部分是编剧演义出来的。

饰演寿王的吴尊是文莱人，中文不太好，也没有读过杨贵妃的故事。拿到剧本他先查了一通英文资料。

他有疑问：“爸爸要抢自己的老婆，如果是我，也可以硬把她拉回来，为什么不行？”旁人解释那个朝代的“钩心斗角”和险恶：皇帝虽然是父亲，但更是国王，他说的你都要服从。

吴尊还是不大理解：众人争抢太子位、母亲自杀、王妃又被父亲抢走，这三个打击他要怎么面对，往后是怎么释怀的？

寿王后来劝谏唐明皇，不要任安禄山做节度使，安禄山之变，寿王又主动请缨。“这在中国是可以理解的，王子就是王子，平时闹归闹，但家国有难的时候，义不容辞。”十庆解释。

十庆又跟田壮壮聊电影的结局，田壮壮觉得问题在于，最后是女人死了。如果死的是男人，就不一样了，《泰坦尼克号》那么感人，就是一小木板，女的爬上去了，男的死了。写爱情故事就应该让男人死。

十庆觉得有点可惜，“我太被所谓的几个史实点捆绑住了。昆汀拍的《无耻混蛋》，希特勒在电影院里给炸死了，谁都知道希特勒不是在电影院里被炸死的，可是这样颠覆了以后，观众觉得很爽。”

正剧古装片快不在了

2013年初，十庆写完剧本又开始导演，他担心自己不懂技术。众人劝：没事，好莱坞很多导演根本不懂摄影。

田壮壮鼎力相助。他跟剧组工作了两年多，实拍四个月期间，只请过三天假。“我跟十庆是太好的朋友了，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在这行里也不是一个规矩的人。”在发布会上田壮壮说。张艺谋那期间在拍《归来》，但《杨贵妃》的所有重头戏他都会抽空来。

和张艺谋的交情始于1986年，二十多岁的十庆写了《代号美洲豹》的剧本。那时的张艺谋已经拍了《红高粱》，想尝试农村题材之外的电影，接下了《代号美洲豹》。

最开始聊《杨贵妃》，张艺谋就跟十庆直摇头：这故事有点吃力不讨好，在于没有支点。

十庆理解张艺谋的意思：“正剧是最难拍的，反而一些特殊的东西是好拍的。比如当时《秋菊打官司》，不停地告状，，女主人公是怀着孕的，那就让她找到一个形态，重心靠后，永远挺着个肚子。演员的表演支点就找到了。故事就为告状折腾来折腾去，非要告赢了，跟正剧比，相对好拍一点。”

作家冯唐也跟十庆开过玩笑：拍《杨贵妃》是导演任性。他的意思是，电影观众主要是80后、90后，对历史不那么感兴趣。

十庆坦言不那么了解年轻人：“我跟90后的小孩几乎零接触。现在做电影，都是先设定好给谁看，计算好财务模型后再去做。但这完全不是我的职业。”

粗剪出来的片子长达六小时，最后成片两个多小时。“原来想把整个大时代背景全拍出来，讲爱情，讲政治，起码三个小时的容量。人物线索也不能少，杨国忠、安禄山都应该有。唐朝是中国诗歌的巅峰，诗人应该有一部分在里头。真的写一个王朝，而不是写里边的两三个人物，但是没有这个条件。”

十庆最喜欢的朝代其实是春秋，“可以写的话，就太有意思了。思想高度和哲学高度都是那个时候达到的。”

但是他想大概没人会去拍，“人心静不下来。编剧和导演关注这些东西少，投资人也可能觉得没人看。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正剧的古装片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