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小集

2015-08-31 23:44吴祖丽
伊犁河 2015年4期
关键词:美人蕉桔子五角星

吴祖丽

蔷薇的秘密

闲坐阳台,隔窗看见一株蔷薇灿烂繁美。从灌木丛中一路攀援蔓延,枝叶葳蕤。一只长尾巴喜鹊从蔷薇枝上掠过,朝日落的风向飞去。“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起身推窗,空气中隐隐有花粉香味,树木花草都在春天争先恐后地孕育,借助蜜蜂蝴蝶和风。

细想蔷薇,这两个字,笔画复杂,姿态端然,像盛装的古典美女。且发音优美,仿若一声由衷的赞叹,带着某种美好甜蜜的意念。

好像又不止于此,它还会让你想到:春日午后,成群蝴蝶,淡淡的阳光,有梦的从前……

有好友大爱花草,据她说,蔷薇在汉语里不厌其烦地分为月季、玫瑰和蔷薇。英语里最是简单清白,一概而论:“Rose”。台湾人沿袭日语习惯,全部名之为“蔷薇”。

联想到余光中先生翻译的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名句: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把“Rose”译成蔷薇,好像没有比蔷薇更合适的了,月季太家常,玫瑰只会让人想到爱情。除了猛虎和蔷薇这两种意象强烈的对比,蔷薇也兼具美丽和野性,纯洁和邪恶的复杂特质。

蔷薇也像某一类女性,有植物的纯洁和美丽,也有动物的危险和野性。相比一般的女性,她们暗含锋芒,她们的刺是她们受痛后的呐喊,是她们破坏性的自我保护,她们有多尖锐就有多软弱。

很早以前,看过娜塔沙·金斯基主演的《苔丝》。电影的开头,是一个五月的黄昏,一群白衣女子,头戴白色花环,走在山谷中,远处是隐隐的群山,近处是生长蓬勃的绿色植物,欢快的铜管乐队,苔丝头上满是美丽纯洁的白色蔷薇。那一幕印象如此深刻,多少年,念念难忘。白色蔷薇,就像一个隐喻,代表着美和破坏。她的贫困,她的受辱,她的爱。她为了这份爱杀了亚克历,也间接杀了自己。娜塔沙·金斯基那时候还很年轻,19岁吧,美得正像一朵开在春天里的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小时候,乡下常见的是红色蔷薇,粉红和大红。

家前,屋后,河畔,路边,田埂,随处可见蔷薇厚厚实实地攀援生长。它们在春风里发芽生叶,走在田野里的乡人还穿着暗淡的冬衣,蔷薇就开始次第开放,遇上雨水丰沛,日照充分,更是开得难收难管,一大蓬一大蓬摧枯拉朽地燃烧起来,从初春开到暮春,人家墙头一整架的蔷薇缀满密密的花蕾,青砖上亦落了一地粉红深红的花瓣,走过花下的人,肩上也落了几片花瓣,怔忡间不免起了情思。

朱嫂子家也有这样一架蔷薇。

她生得美,爱侍弄花草,爱干净,不爱多话,不爱串门,总之她跟周围人有很多不同。好像也不光是这些,只是当时不明白。现在想来,她的不合群是因为刻意地要跟周围环境保持距离,这种距离,说来说去源自她对生活的不满和反抗。

她是“换亲”嫁到朱家的。她哥哥娶了她小姑子,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哥哥腿不好,她丈夫倒也齐整,只不过个子比一般人矮,算起来是她娘家赚了。她哥哥嫂子顺时应命,有了孩子。只有她整天愁眉不展,三天两头打架,离家出走。

偶尔有闲言碎语,说她做姑娘时有过喜欢的人。

我读初中的时候,家离学校有八九里路,初三那年我自作主张住了一年校,只在周末回家拿些生活费和换洗衣物。

某个星期日早晨,我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嘈杂声和哭泣声惊醒。胡乱穿衣起床,看见东头朱嫂子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她衣衫不整地挣扎着萎在墙角,她丈夫一手扯着她头发,一手拿着半截竹篙不要命地往她身上打,蔷薇花叶被蹂躏得像滴了一地血。

围观的邻居中有人扑上前抢下了竹篙,那男的竟疯了似的,转头扯了墙头的蔷薇枝往她脸上抽去,朱家嫂子呆呆地,好像死过去一般,连低微的抽泣声也没有了。从他的骂骂咧咧中,旁观的人不难听出个大概。他出门打零工多日,早晨搭便车回家,撞到她和另一个男子,他踢开院门的那一刻,那个男的攀上砖砌的镂空院墙,越过蔷薇花架走了。

大人们叹息两声,摇着头散去,男的骂骂咧咧地出了门,朱家嫂子也被好心的邻居扶回了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眼前都会出现她脸上的斑斑血痕,映着惊心动魄的红色蔷薇。

我记忆里的蔷薇,从此,带着美和暴力。

西风剪尽美人蕉

桔子是我们第二个邻居,搬家那天她穿着件白色棉布长裙,年轻,纯洁。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租房子住。就在园林路和城西桥相接的那一带。那时候城西桥炕坊还在,城西桥也还有座桥。桥下有哗哗的流水,跟城南的河,城东的河连起来,处处水汽氤氲如梦,会让你感觉脚下的小城像一朵飘在水上的莲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河都填了,桥也拆了。我们从园林路抬抬脚就跨到了城西。城西桥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指示代词。

桔子租的是我们隔壁一间,楼下住着房东一家。这房子好就好在有一个很大的露台,夏天的晚上可以搬张椅子乘凉,秋天能坐着看月亮。

桔子清瘦,眼睛黑亮,笑起来一对若隐若现的酒涡。我以为她已经结婚或者准备结婚,但是她说,她是一个人住。

我心里诧异了一下,一个人租房多奢侈,什么单位没有宿舍呢。

桔子的作息时间跟我们相反,她一贯昼伏夜出,倒也互不相扰。她回来的标志就是她的鞋停在门厅里了,她一向爱穿高跟鞋。到了下午,就换成了一双家居拖鞋,一定是她起来过了。

我们很少照面,她的内衣挂在露台边上,湿淋淋地滴着水。那些小小的蕾丝内衣,黑的,粉的,我总是看一眼就别过头去。我怎么觉得,不太像她的风格。

我们慢慢开始熟悉,是从一束美人蕉开始。中午她敲门,捧着束黄色的花:瓶子放不下,这些花你要吗?

我素日爱清水养几枝百合,没养过这么明艳的花。宽大的绿叶子芭蕉似的,喇叭形花蕊沿茎攀援而上,倒也有种楚楚动人的温柔神气。

我问桔子,这是什么花?

她说,这是美人蕉。

果然跟芭蕉有关系。以后,隔几天,她就带几枝美人蕉给我,剪刀斜斜剪断一截,新鲜的根茎更容易吸收养分,清水养在玻璃花瓶里,能开很多天。看多了,看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热带风情,总让我想起赤足跳肚皮舞的浓眉深目的异域女子,固然稍嫌浓烈,却也胜在爱恨分明敢作敢当。

桔子告诉我,园林路向南有片空地,长满了美人蕉,也没人管。第二天下班,特地绕路过去看。果然是一大片空地,一丛丛的美人蕉窜过人头,最高的看上去有两三米,叶子浓绿肥硕,枝头花团锦簇。

广场临着一条马路,美人蕉周围散布着各色摊点,有卖鸡蛋饼的,卖芝麻饼的,卖烤山芋的,等等。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出入其中,小声地讨价还价,并没有人刻意赏花。几个孩子趴在美人蕉花下,撅着屁股,不知道在玩什么,书包扔在草地上。日色昏昏,远远望见这一幕烟火人间,真像是从清明上河图中挖下来的一角。

回家时,意外看见露台上多了盆花,琥珀色陶瓷盆里是一株美人蕉,四五十厘米高,七八片叶子,想必是桔子新移过来的。她倒真是爱极了这花。

有回在门口,碰到房东。她倚着铁门嗑瓜子,闲闲问我,楼上你邻居,她没有带人回来吧?

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愣了一下,带什么人?没有啊。

她笑笑,说,你不知道她在夜来香上班?我也是才知道,不然我不会把房子租给她。真是的。我跟她说过了,要住可以,不准带人上门。

啊,不会吧。我喃喃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夜来香是个小有名气的娱乐场所,并且是不怎么好的名气。梳马尾辫的桔子,看上去如此明净纯洁。

我以为她在工厂上班的呢。

听说她原来是在服装厂上班,她妈在乡下得了病,有个弟弟在读书,工厂的那点工资够什么啊。房东叹口气。

我想了想说,可能她就是在里面做服务员吧。她看着我,摇摇头没说话。

露台上的美人蕉长势很好,桔子很是珍重,经常搬进搬出,晒太阳承雨露。叶片变得大而厚起来,颜色也日渐深浓。

有天桔子说是搭朋友的车到南京,回来后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铺了一床的美丽新衣,一枚施华洛施奇的胸针,不动声色地闪着光。她说,好看吧,就是有点贵,880块。880块,真不是有点贵,是很贵。够得上普通人两个月的工资了。

后来,又发生过一件事情。早晨推开门,照例看见她的高跟鞋搁在门厅过道上,一双白色细高跟鞋。桔子颇爱整洁,一向把鞋子放得整整齐齐,那天两只鞋像喝醉了酒,或者它们的主人喝醉了酒,东一只西一只歪在那,崴了脚似的。略有强迫症的我,顺脚就想归拢它们,其中一只鞋子里露出一点灰色,细看竟然是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百元钞票。这有点戏剧性,我怔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敲了她的门,门缝里探出一张困倦的脸。

我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鞋子里的钞票。

她恍悟似的,噢,忘了,昨天没带包。

我顾自下楼走了。亏她怎么想起来把钱放在鞋子里的,没带包?难不成也没穿衣服?我承认自己有点促狭。其实我没有理由猜测她,亦没有理由要求她。如果没有那些美人蕉,我们可能也没有更多交集。

露台上的美人蕉倒一直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安安静静地开出一串黄花来。入秋了,天渐渐地凉下来。一连很多天,我跟桔子都没有照面。直到隔壁进进出出地有人搬家,才知道桔子两周前就退房走了。这盆美人蕉,她竟没有带走。

夜里,下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卧室前的落地玻璃窗上一道道水柱,像哗哗流淌的瀑布。我缩在床上,想着明天要换床厚被了。

早晨起来,露台上积了很多水,美人蕉憔悴支离,已被风折断在花盆里。

长安巷的茑萝

六月的风,暖暖的,像蝴蝶一样在巷子里穿来穿去。

我骑着自行车经过长安巷。两边人家种的茑萝开得正好,有的长在墙角,有的种在院里,有一家爬满灰色阳台内外,一直纷披到楼下遮阳棚上,缀满红艳艳的五角星花。女人在阳台上晾衣服,上半身隐在花丛中,只看得见模糊的一张脸。

我在心里,把长安巷称作茑萝巷。

我是去北巷口子修鞋,脚上的黑色高跟鞋掉了只拇指大的鞋钉,我已经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天。

其实街上到处都是修鞋摊子,不由自主舍近求远地跑到这里。

长安巷很窄,蜿蜒曲折地爬行在两条马路之间,像九曲回肠。两边都是些破落的平房,是从前显赫后来凋零的工厂家属区,住着多年前下岗的工人。也有两三幢楼房,很有历史的样子,外墙肮脏斑驳,杂乱无章的电线四处缠绕,天空被切割成若干几何形状。

修鞋师傅还是那几个,几十年都没变,仿佛他们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暮年。

甲、乙、丙、丁,今天空着个位置,丁没来。丁是个女师傅,或许正是因为丁,他们之间保持了某种奇异的平衡,相安无事远亲不如近邻地处了下来。我异想天开。

三个人正并手并脚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齐殷切地抬头看着我,膝上铺着一块黑色的皮围裙。我径直走到甲的面前,坐下,脱鞋。

修鞋摊对面的风景也没变。

她蜷在墙角,蒙着灰暗的头巾,似乎盹着了,远远望去像一堆麻袋。脚边停着辆旧三轮车,车上盖着塑料布,风掀起一只角,露出一束一束红蓝相间的皮筋,还有一只只红的黄的蓝的空空的气球。如果风再大一点,就会看到塑料布下面还有泡泡糖、铅笔橡皮和玩具。蒙着厚厚的灰尘,陈旧如古董,似乎八辈子也不会有人买走它们。

杨奶奶,我家的五角星花怎么开得没你家好?问话的是乙,他下巴上有粒大黑痣。

顺着乙的目光,看到一架爬满水泥墙的茑萝,覆盖了整堵灰暗的院墙,又垂到地上,叶子层层叠叠像绿色的羽毛,五角星花瓣朵朵向上,看似纤纤柔柔,却开得蓬勃生动,没有一点攀附之态,倒有一种小门小户里的清明直烈。

麻袋动了动,终于抬起头,露出头发稀疏的脑袋,脑后胡乱挽着一个发髻。

她守着个杂货摊,很多年了,从前别人叫她驼子阿姨或杨阿姨,现在别人叫她驼子奶奶或杨奶奶。

老头子今天早上还发邪火,说要拔光它们,种几棵青菜做中饭汤呢。她咕噜着叹口气。

那是顽话。丙笑着,一口被劣质香烟熏黑的牙齿。

杨奶奶揉着腰好不容易扶墙站了起来,又来来回回地捶着麻木的腿。她驼得像鱼钩一样弯下去,谁要能把她拉直了,也不会超过一米五的。

杨奶奶侧过头,看着自己家的院墙。干涩的眼睛露出一丝光芒。她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长这五角星花的,是鸟衔来的?是风吹来的?

她已经很老了,老得失去一段一段的记忆。她唯一记得那时候小姑娘秀秀还在上学,老头子还有班上。

这架五角星花多少年了,子子孙孙都开满这巷子了。乙感叹。

茑萝真是泼皮,掐个头就能活,丢粒种子也能发芽。

茑萝花尽叶枯,那是冬天要来了。

冬天熬过去,离花满枝丫就不远了。

杨奶奶已经习惯看着茑萝数日子。一年一年,很难也很快。

这时候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过巷子,歪着肩膀背书包,远远地一蹦一跳地走近了。顺手掐了一朵五角星花,捏在手里。路过杂货摊,他停了下来。

杨奶奶热切地用那双视力模糊的白内障眼睛盯着小男孩,这是个提前放学的孩子。巷子尽头左拐不远有个小学校。孩子熟稔地掀起塑料布,像只小狗一样东嗅嗅西嗅嗅,一本正经地说,妈妈说小摊子东西不能买的。下了个结论,颇为老练地走了。

杨奶奶失望地坐回墙跟,对面的甲乙丙也木然收回目光。

她低着头,一颗老心里盛满心事。

老头子的中风不要坏下去,秀秀的日子能够好起来,三轮车上的杂货在坏掉之前能卖出去。她每天总要在心里念叨上几遍。

她的秀秀,刚生下来看着是个小美人,脸蛋红得跟五角星花似的。等到能走路的时候,就一天一天显出了她的不足,背驼起来,腰低下去。三十多岁才找了腿脚不便的裁缝,成了家。

谢天谢地,她的外孙是健康的,跟刚才那个小子一样。

六月的风,暖暖的,像蝴蝶一样在巷子里穿来穿去,送来隐隐约约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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