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情教”思想与“三言”编撰

2015-09-29 07:11祝嘉琳
文艺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冯梦龙

祝嘉琳

冯梦龙“情教”思想与“三言”编撰

祝嘉琳

冯梦龙的“情教”思想,散见于其编撰的《山歌》、《挂枝儿》、“三言”、《情史》等通俗文艺作品的序言、评语之中。冯的“情教”思想博大精深,概言之,主要有三层涵义:第一,把“情”提高到本体的高度,使“情”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这是“情教”思想的基础;第二,冯通过他的婚恋观、贞节观、妇女观,把对具有本体意义的“情”的强调,具体化、生动化为对男女真情等世俗真情的强调,以便于教化百姓;第三,冯梦龙还把对具有本体意义的“情”的强调,具体化为对建立在情感真挚性基础上的忠孝节义,即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等世俗真情的强调,以此教化百姓。由此可见,冯梦龙提倡“情教”,明显具有反理学的倾向,但是,他又主张用“情”化了的儒家伦理道德去教化百姓,故其情教思想对理学的反抗并不彻底,具有明显地向“理”妥协的倾向。冯梦龙主张把上述的世俗真情渗透到文艺作品中,通过其之于人的巨大感化力量去教化百姓、敦化社会,从而实现文艺作品的教化目的。作为一位有匡扶天下志向的编辑出版家,他这一套思想的实现靠的不是空喊,而是通过自身的文艺实践即编撰文艺作品来完成的。冯梦龙编撰的“三言”、《山歌》、《挂枝儿》、《情史》等,绝大部分篇目虽然非冯梦龙所创作,但是他在编撰的时候并不是不辨良莠杂凑成书,而是在“情教”思想的指导下做了很多增删、加工等工作。①在冯梦龙编撰的所有作品中,对中国古代文学史和后人影响最大的当推通俗小说集“三言”了,故以下谈“情教”思想的三层涵义及其对“三言”编撰的影响。

一、“以“情”为本与“三言”编撰

以“情”为本的思想是冯梦龙“情教”思想的基础,也是“情教”思想的第一层内涵。

关于“情”的论述,在先秦就有之,但是总体而言,在晚明以前,“情”一直都是屈居于“理”之下的。到了晚明,李贽提出过“童心说”。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②李贽从童心说出发,提出了情感本体论,这一思想前所未有。这样,“情”的地位就得到了极大的高扬!李贽认为宇宙的本体根本就不是什么“道”、“太极”、“理”之类,而是“情”。因为照李贽看来,宇宙间一切生物皆肇始于夫妇,而夫妇之间唯有一个“情”字在起作用。“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才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③故“情”才是宇宙万物的总根源、本体、本根。因此,把“情”提到本体论的高度,始于李贽。“明人许自昌记载:冯梦龙‘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④“在冯梦龙所编撰、评改的《情史》、《智囊》、《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等著作中,大量引述了李贽的言论,且大多作了肯定的评价。”⑤因此,可以推测,冯梦龙“以情为本”的思想应该受到了李贽的影响。但是,比之李贽的寥寥数语,点到即止,冯梦龙“以情为本”的思想显然更加丰厚。

冯认为“情”是宇宙的本体,是万事万物的根源,“情”生化万物,感化万物,醇化万物,万物皆有情;并且“情”的力量无比,极具奇异和魔力。

在《〈情史〉序》中冯说:“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在冯梦龙的眼里,世界上存在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有情的,“草木之生意,动而为芽。情亦人之生意也,谁能不芽者?文王、孔子之圣也而情,文正、清献诸公之方正也而情,子卿、澹庵之坚贞也而情,卫公之豪侠也而情,和靖、元章之清且洁也而情。”⑥“鸟之鸣春,虫之鸣秋,情也。”⑦“梓能连枝,花解并蒂,草木无知,象人情而有知也。人而无情,草木羞之矣!白香山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谓此也。”⑧

既然“情”是宇宙的本体,是万事万物的根源,能生化万物,那么它自然也是社会人生的根本原则。一切社会人生现象,都是由它所派生、所创造。这就产生了以“情”为中心的社会观和人生观。比较典型的是,儒家以“仁义“治天下,谓之“王道”。冯梦龙却说:“王道本乎人情,其则不远”、⑨“不通人情,不能为帝王”,⑩这就是强调,“王道”不是本于“仁义”,而是本于人情;再如,忠孝节义观念,理学家们奉之为“天理”。冯梦龙却认为,忠孝节义无非是情之所激;没有“情”,就无所谓忠孝节义。所谓“世上忠孝节义之事,皆情所激。故子犹氏有情胆之说。”⑪“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⑫

“情”不仅能生化万物,而且能感化万物、醇化万物。“情主动而无形,忽焉感人,而不自知。有风之象,故其化为风。风者,周旋不舍之物,情之属也。浸假而为石,顽矣。浸假而为鸟、为草、为木,蠢矣。”⑬

另外,冯梦龙认为,作为本体的情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人与动物因情而相通,万物因情而生,因情而死,无情虽生犹死,“万物生于情,死于情。人,于千万物中处一焉。特以能言,能衣冠揖让,遂为之长。其实觉性与物无异。是以羊跪乳为孝,鹿断肠为慈,蜂立君臣,雁喻朋友,犬马报主,鸡知时,鹊知风,蚁知水,啄木能符篆,其精灵有胜于人者,情之不相让可知也。微独禽鱼,即草木无知,而分天地之情以生,亦往往泄露其象。何则?生在而情在焉。故人而无情,虽曰生人,吾直谓之死矣。”⑭情能使人生而死,死而复生。“死者生之,而生者死之,情之能颠倒人一至于此。”⑮“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⑯

冯梦龙主张以“情”为本,但是如上所述,以“情”为本的思想对于市井百姓而言似乎有些抽象和深奥,毕竟“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⑰冯梦龙自然也明白若用这样一套抽象的理论教化市井百姓,效果不会好的。因此,他把以“情”为本,具体化、生动化为以世俗真情为本。这样的思想直接影响到了“三言”的编撰,在“三言”当中,可谓满目皆“情”。

第一,从“三言”故事的来源来看,“三言”中的故事大多是从前人或当时的笔记小说、传奇和话本中选取的。主要来源有三个方面,一个是冯梦龙自己在编撰“三言”之前编撰的《情史》,一个是产生于明代嘉靖年间的《清平山堂话本》,一个是《京本通俗小说》(编者不详,出版年代也不详)。⑱但是,不论是从哪一部分当中选材,总的特点就是“‘三言’在选取题材上的特点,就是选取易于为广大市民群众所接受的有关市民日常生活中的爱情、友情故事。从正反两方面来教育世人,从而达到以情来感化人,让世界“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的目的。”⑲

第二,在“三言”故事的题目方面,冯梦龙对原故事的题目也做了不少改动。比如,《崔待诏生死冤家》在《京本通俗小说》中题为《碾玉观音》。冯梦龙用“生死冤家”四个字,突出地表现了秀秀与崔宁生死相随的忠贞不渝的爱情。而“碾玉观音”四字所突出的不过是小说的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而已。《乐小舍拼生觅偶》在《情史》中名为《喜乐和顺记》,经过冯梦龙改后的题目,突出了乐和为追求幸福爱情,不怕牺牲自己生命的满腔痴情。另外,从《清平山堂话本》中题作《柳耆卿诗酒玩江楼》,到“三言”中题作《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从《清平山堂话本》中题作《羊角哀死战荆柯》,到“三言”中题作《羊角哀舍命全交》等等,所有的这些改动,都明显地标示着人类的爱情、友情、恩情、怨情等感情色彩。这样,读者只要一览篇目,即知全书的基调是“情”。

第三,在“三言”故事的回前、回后或者故事中间,冯梦龙经常会通过一首诗或者几句话,对故事和人物做直接品评。这些评语都明显体现一个“情”字。《乐小舍拼生觅偶》中回后诗云: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⑳在这里作者强调的是“情”的巨大力量,连钱塘潮王也被乐小舍的痴情所感动;在《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的入话前就有诗云:“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㉑回后又有诗云:“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世人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㉒意思是说人间若能有此真情,那么生死界限也不能把二人分开,人生的痛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这分明也是在强调“情”的巨大力量。在一百二十篇“三言”作品中,像以上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以上只是管中窥豹。从冯梦龙这些直接品评,明确可以看出他以“情”示人,以“情”化人的良苦用心。

第四,在“三言”故事的情节方面,冯梦龙对原故事也做了不少改动。典型的如:《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㉓这个故事早就有了流传,如唐代有《白蛇记》㉔。小说写李黄在长安市上邂逅一个白衣美妇人,为其美色心荡神驰,到她家小住多日。回家后一身怪味,身体消腐。后其家人寻到白衣美妇处,只见古老朽树、白色大蛇。这则故事的主旨在戒色。后来《清平山堂话本》中的《西湖三塔记》基本也沿袭了《白蛇记》的故事情节,其中的白蛇被奚真人捉后,和其他两个妖物一同被镇在三个石塔之下。㉕总的来说,这两个故事没有过多的意义,除了戒色外,更多的是给人阴森恐怖的感受。

冯梦龙在收入“三言”时,对原作作了很大的改动。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小说中的白娘子虽不脱妖异之迹,但对许仙的感情却一如既往、执著专一。她到处寻找心上人,直到被法海用钵罩住,“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如此重情义的异类,令世上无情、薄情之辈汗颜!很明显,经冯梦龙改编后,使白蛇故事愈加充实,白娘子成了爱情故事中优美、丰满的形象,它从根本上否定了《白蛇记》戒色的主旨,热烈地歌颂了坚贞的爱情!

二、“三观”与“三言”编撰

细细分析冯梦龙编撰的通俗文艺作品中的序言、评语等,会发现很多时候冯梦龙是通过对婚恋、贞节、妇女等问题的看法去强调世俗真情的。

(一)婚恋观与“三言”

在繁文缛节的封建礼仪中,婚礼被视为“本”。《礼记》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㉖恩格斯曾经指出:“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㉗夏咸淳曾经指出:“统治阶级之所以非常重视婚礼,强调‘男女有别’,实际是害怕青年男女自由交往,而破坏贫富贵贱的等级,损害家世的利益。缔结婚姻必须权衡门第的高低与财产的多寡,遵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㉘

冯梦龙对于这一套陈腐的婚恋观却是不认同的。他认为,男女恋爱婚姻的基础应该是“情”,即相互爱慕,而不是其他诸如财产、门第、外貌等。所谓“男女相悦为昏(婚),此良法也。”㉙所谓“以情度情”。㉚何谓“以情度情”?在《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冯梦龙通过直接的议论,表明了自己对以情度情的赞同:

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个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得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违,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㉛

学者詹丹指出:“‘帮衬’”即是‘以情度情’,也就是感情投资,按照冯氏的看法,男女恋爱中,感情投资是比财貌起着更决定性的作用。”㉜

从冯梦龙的婚恋观中可以看出,他是把“情”作为男女婚恋的基础的,而对于门第、财产等理学家们看得很重的一套是置之不顾的,故具有明显地反对程朱理学的倾向。冯梦龙通过他的文艺作品去宣扬这一婚恋观,实际上也是一种道德观,以教化百姓。这在“三言”的编撰中也有不少体现,典型的如:

《醒世恒言》(第三卷)中《卖油郎独占花魁》㉝的原故事出自于明代万历年间李玄玉所撰的《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九,《占花魁》。㉞故事中除了“占花魁”的情节外,中间还夹叙了一个和尚卜乔因贪色而被捉弄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秦种与王美娘在法相寺中偶遇宋高宗,致使男得爵萌,女受诰封。

而在《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和尚卜乔事被剔去了,原故事中那个似乎很光彩的尾巴也被截掉,所保留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爱倩故事。冯梦龙的删改,决非只是艺术上的加工,其中也包含着他的“情教”思想。那些被删去的,在他看来,都是没价值的东西。而被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冯梦龙也在相当程度上对其内容作了加工:一方面,小说中借老鸨之口所提到的上等嫖客如“李学士”、“黄衙内”、“张山人”,甚至还有“七十多岁的俞太尉”等等,可真算得上是一班知书达理有教养的高贵人物。但他们宠玩一个妓女,去赏雪、游湖、吟诗、作画,只不过是为了显示阔绰而已,哪里有一点人情味?而吴八公子更是施暴于莘瑶琴。另一方面,冯梦龙又尽量去渲染卖油郎对于莘瑶琴的情重志诚。莘瑶琴最终明白了那些有门第、财富的公子王孙对她只是占有欲,她选择了对她真情一片的卖油郎。在这个故事中,吴八公子之流与秦重所形成的鲜明对比,恰恰体现了冯梦龙“以情度情”的婚恋观,恰恰印证了冯梦龙“有情与无情、相去不可量”的“情教”观。于此,我们是不难看出冯梦龙“教诲诸众生”的用意的。

(二)贞节观与“三言”

在封建礼教的支配下,已婚妇女必须恪守种种冷酷的规范,如“三从四德”、“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失节、改嫁的妇女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到了晚明,统治者更是大肆鼓吹封建礼教,处处树立贞节牌坊,旌表节妇烈女自残自杀的“懿行”,整个时代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毫无“情”可言。可贵的是,包括冯梦龙在内的一批晚明文人,对这套陈腐的规范和行为十分不屑,提出了一些合乎人性的贞节观念。

第一,冯梦龙从人性出发,不主张已婚的女子一味地恪守贞节。他把突破传统贞节观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作为“三言”之首篇,用意是明显的。对于两次失贞的王三巧,冯梦龙是给予了宽容处理的;在《情史·情贞类·惠士玄妻》的评语中冯梦龙又叙述道:“昔有妇以贞节被旌,寿八十余,临殁,召其子媳至前,属曰:‘吾今日知免矣。倘家门不幸,有少而寡者,必速嫁,毋守。节妇非容易事也’。因出左手示之,掌心有大疤,乃少时中夜心动,以手拍案自忍,误触烛釭,贯其掌,家人从未知之。然则趁情热时,结此一般好局,不亦善乎!”㉟可见,对于戕害人性的一味守节,冯梦龙是反对的。

第二,对于已婚妇女的贞节问题,冯梦龙又是辩证地看待的,即对于那些以情为基础的,为了维护忠贞不渝的爱情的守节他是认同、理解并且赞赏的。比如,他说道:“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㊱再比如,《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里的刘宜春。当狠心的父母设计抛弃她因爱女夭折而哀伤成疾的丈夫后,她执意寻夫,投水殉情;当相信丈夫已命丧黄泉后,她终日悲泣,矢志守节不嫁。㊲如此痴情重义的“节妇”在作者笔下栩栩如生,让人充满敬意。“离开了情而谈节,节就成了僵枯、死寂、冰冷、可怕的东西,戕害人性的教条”㊳,反之,为了守情而守节,就使得情更为坚定和感人了。

从贞节观可以看出冯梦龙的“情教”思想:冯梦龙不主张已婚妇女恪守贞节,即便守节,也强调以“情”为基础。这无疑是一套充满人情味的、符合人性的道德观。以这种道德观去教化百姓,无疑可以使百姓保持人的天然本性,不去刻意压制自己内心天然的情欲,如同妙龄新寡的卓文君那样,大胆地去释放自己的情欲,追求自己的爱恋与幸福。“是妇是夫,千秋为偶,风流放诞,岂足病乎?”㊴冯梦龙对卓文君的行为是非常理解和赞同的!当然,“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复以杂情疑之”,㊵为了维护内心对伴侣忠贞不渝的“真情”而守节,同样值得理解和赞同!冯梦龙这套贞节观的核心还是在一个“情”字:无情而一味地守节,弃之,为的是让人恢复成一个活生生的、有情欲的真人;有情而自愿地守节,认同之,为的是让那些执著地呵护着内心真情的人获得一份世俗的敬意,让她们能去感化更多的人成为有情之人。总之,一切以“情”为纽带、标准、准绳,目的就是让整个社会处处渗透着“情”的因子;反之,“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㊶用冷冰冰的诸如“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之类的“理”去说教,由于人性的被扼杀,整个社会也会毫无生气、活力和情味了。

冯的贞节观也渗透在他对“三言”的编撰之中:《喻世明言》(第一卷)中《蒋兴哥重会珍珠衫》㊷的原故事出于明代宋幼清的《九龠别集》,名《珠衫》。㊸冯梦龙将它收入到“三言”中,却做了很大的改动: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突出了夫妻间的“情”,并通过蒋兴哥对失节妻子的感情态度,体现了冯梦龙自己的贞节观:

首先,《珠衫》只不过是一个宣扬善恶报应的淫秽故事而已;但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极写了他们夫妻间的欢爱。五年中兴哥几次三番想去广东做“生理”,但都因舍不下三巧儿没有走成。让人觉得他们夫妻的感情确实是十分真诚、炽烈、深挚的。

其次,《珠衫》在叙述到楚人(即蒋兴哥)在客馆遇到新安人(即陈大郎),知其妻行为不检之后,述其休妻的情形是:

货尽归家,谓妇曰:“适经汝门,汝母病,渴欲见汝。我已觅轿门前,便当速去。”复投一书曰:“此料理后事语,至家与阿父相闻。我初至,不及便来”。妇人至母家,视母颜色,初无恙,因大惊,发函视之,则离婚书也。㊹

这里写楚人休妻,全无人情味。他只不过是按封建道德的标准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但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这一节是这样写的:

(他)急急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小利,撇她少年宁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

在这里,冯梦龙把一个有情有义的蒋兴哥此时又恨又悔的心理刻画的十分生动准确。

后文写他一面气恼休妻,一面却“心中好生痛切”,忘不了夫妻之情。

这种对于失节妻子的感情态度,显然是不符合封建礼教要求的。这种对于“饿死是小,失节事大”的封建贞操观的漠视,对受人引诱的不幸者讲情义、寄同情的肯定态度,正体现了冯梦龙的“贞节观”,正体现了冯氏以“情教”代礼教的道德观。

(三)妇女观与“三言”

第一,冯梦龙衡量女性往往不是从封建等级所规定的身份出发的,而以“情”为衡量标准。他在《情史·情贞类》评语中说:“古者聘为妻,奔为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为情,则贞为非情也。……妾而抱妇之志焉,妇之可也;娼而行妾之事焉,妾之可也。彼以情许人,我因以情许之。”㊺可见,冯梦龙对于妻、妾、娼的看法不是以封建等级为标准而完全以一个“情”字为尺度来衡量的。

第二,冯梦龙提倡男女平等,并千方百计地为男女平等寻找理论依据。首先,他极力张扬妇女才智,对那些德才兼备、使须眉汗颜的闺中豪杰赞扬备至。“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之;其或窘迫急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岂谢希梦所云‘光岳气分,磊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者耶?”㊻他在《智囊补·闺智部》、《情史》等著述中对女性的才智作了多角度的审视和表现:“红拂慧眼识英雄”㊼;沈小霞妾以智斗奸,终于使丈夫在危难当头“安然亡命无患”㊽;更有甚者,冯梦龙对赵括母、陈婴和王陵母直誉为“女子中伟丈夫”。他的《智囊补·闺智部·总叙》更是一篇女权主义宣言:“语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妇人无才便是德’,其然岂其然乎?夫祥麟虽祥,不能搏鼠;文凤虽文,不能攫兔。世有申生,孝巳之行,才竟何居焉?成周圣善,首推邑姜,孔子称其才与九臣埒,不闻以才贬德也。夫才者智而已矣,不智则懵。无才而可以为德,则天下之懵妇人毋乃皆德类也乎?”㊾这样高调地提倡男女平等,在男尊女卑了几千年的封建中国的确是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其次,冯梦龙在“三言”、《情史》等当中还以大量生动的材料,表现和赞扬了妇女其他的优良品德,如乐于助人、见义勇为;美丽多情、忠于爱情、始终不渝等等。通过这两方面,冯梦龙为他提倡的男女平等找到了合理的依据。

《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㊿。这可以说是“三言”中最成功的篇章。它明显渗透了冯梦龙的妇女观。它的原故事出自于明代宋幼清《九龠集》中的《负情侬传》。二者在基本情节上出入不大。不同的是,冯梦龙在将原故事收入“三言”时,对杜十娘沉江后,李甲和孙富的结局做了改动,现录原文如下:

《负情侬传》:李生暨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逃去,不知所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

经过这样的改动,冯梦龙一方面重重地谴责了负情薄幸的无情之辈,从反面突出了“情”之重要性,一方面也体现了对杜十娘这一类底层女性的肯定、支持。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结尾处,冯梦龙再评杜十娘这位为真情而斗争,因真情被践踏而愤怒投江的女性为“千古女侠”。由此可见冯梦龙衡量女性全在一个“情”字。作品中杜十娘的“怒”,既是怒李甲的负情、绝情,也是怒孙富拆散他人姻缘、将自己视作商品、玩物,更是怒吃人的封建礼教!杜十娘是用死来捍卫人之为人的尊严、人格的独立、人的平等地位!在杜十娘身上,体现的正是冯梦龙男女平等的呼声!而通过李甲、孙富不得善终的结局就再一次强化了冯梦龙对她们的肯定,再一次凸显了冯梦龙的妇女观!

三、儒家伦理道德的“情”化与“三言”编撰

冯梦龙还把对具有本体意义的“情”的强调具体化为对建立在情感真挚性基础上的忠孝节义,即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等世俗真情的强调,以此教化百姓。冯梦龙说:“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妇其最近者也,无情之夫,必不能为义夫;无情之妇,必不能为节妇”,“世上忠孝节义之事,皆情所激”,“情不至,义不激,事不奇”。这就是说,只有发自于“真情”、“至情”的忠孝节义才是真的忠孝节义;而以“情”的真挚性为前提的忠孝节义落实到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便是真挚的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情。冯梦龙是把这些情也纳入到他谈的“情”的范畴的。

在冯梦龙看来,用这些“情”化了的儒家伦理道理去进行教化,要比用冷冰冰的“理”去教化效果好得多。他说:“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这就是说,理学家们只知道用理来规范情,甚至视情若洪水猛兽,却不知道情乃是维护理的基本前提,没有情,便不会有理,即使有,也是虚假之理,故冯梦龙提倡的是用“情”化了的儒家伦理道德去教化。

从冯梦龙这方面的思想来看,“情”和“理”不是完全对立的,是完全可以统一的,“统一的状态就是出自至情的忠孝节义”。因此,这一思想明显是向“理”妥协的。出发点在“情”,落脚点却在于用儒家的伦理道德去教化百姓,这无疑是冯梦龙情教思想的局限性所在。

《喻世明言》(第十六卷)中《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原故事出自于《搜神记》,情节大致是这样的:范巨卿和张元伯两人曾经同游太学,结为好友。范巨卿许下诺言,两年之后必去张元伯家拜访。两年之后,范如期赴约。二人“升堂拜饮,尽欢而别”。后来,张元伯病重,临终前因未能见范巨卿一面而深感遗憾。他死后托梦给范巨卿,告诉范自己何时下葬。范巨卿十分伤心,立刻启程奔丧。可是,他未赶到时下葬之时已到了。这一边,人们将张元伯下葬时,灵枢忽然不进,直到范巨卿亲自赶到,灵枢才能前行。后来范巨卿留在冢旁,修坟种树。总的来说,原故事的主旨歌颂朋友之间的信义。

冯梦龙将原故事收入“三言”时,情节上变动比较大:张元伯是一个穷书生,在家苦读多年之后进京应举。在客栈中遇到了得瘟病将死的弃商投文的范巨卿。范巨卿也是去应举的。张元伯主动放弃考试,汤药侍候,精心护理素不相识的范巨卿。范身体日渐恢复,但是,张元伯却为他耽误了奋斗多年的功名前程。范巨卿非常感激,二人义结金兰。之后,二人又在一起相处了半年。分别之前,范巨卿许诺来年的重阳节定去张元伯家中拜访,即鸡黍之约。第二年的重阳节,张元伯早早地备好了酒菜,一清早就在门口候着范巨卿的到来。可是,范巨卿却没有出现。直到晚上,范的鬼魂飘然而赴鸡黍之约。范巨卿的魂魄告诉张元伯,一年以来,自己并非不把鸡黍之约放在心上,而是忙于生计,忘了今日是重阳节。今天早上邻居送来茱萸酒才想起今日是重阳节。可是路途遥远,非一日可到。只有自刎而死,魂魄赴约。望张元伯可以去见自己的尸身一面,这样,死也瞑目了。张元伯听后,伤心欲绝,立刻启程为范巨卿奔丧。可是赶到之时,已过了二七,范妻已经扶灵柩准备下葬。奇怪的是,范巨卿的灵柩不能推动。直到张元伯赶到,灵柩才得以入土。张元伯祭奠完挚友之后,殉情自刎而死。众人将范张二人合葬。

从以上两篇的情节对比中可以看出,虽然《范巨卿鸡黍死生交》也是在歌颂朋友之间的信义,但是,与原故事的一个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着力歌颂的是建立在“情”基础上的“义”。作品中对于二人之间的友情是不惜重墨,大力渲染的。不像原故事,只用了一句“二人并游太学”,轻描淡写就带过了。范巨卿之所以可以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守与张元伯之间的信义,是因为他与张元伯之间有建立在张自我牺牲基础上的情谊;范巨卿之所以灵柩不肯入葬,不是单纯地想验证一下张元伯是否守信义,而是因为至死也放不下与张元伯的情谊;张元伯之所以可以殉情自刎而死,是为了回报范巨卿的情谊。

这样的重大改动,可以说完全是冯梦龙“情教”思想的体现。作品中有这样两首诗:“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只很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平生”;“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客梦长。岂为友朋轻骨内?只因信义迫中肠”。可见,冯梦龙用儒家信义的观念教化百姓的意图是很明显的。这也是冯梦龙始终无法摆脱“理”的羁绊的体现。但是,冯梦龙主张的是用“情”化了的忠孝节义去教化百姓的,这个作品对友情的渲染感人至深,是为明证。

以上所提及的篇目均为“三言”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把它们和其原故事进行对比,很明显可以看到冯梦龙把“情教”思想渗透其中,以小说为载体教化百姓的良苦用心。从目前对“三言”作品的考述来看,从原故事到“三言”,绝大多数作品经过冯梦龙的加工,而其中或明或显都渗透了他的“情教”思想。除了以上例子之外,还有很多例子,如源自于明代万历刊本《全像海刚峰居官公案传》,卷一,第二十九回《妒奸成狱》的《玉堂春落难逢夫》,源自于《泾林杂记》的《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源自于《清平山堂话本》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等等,都可以为证。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510631)】

①关于这一点,学界已有专门的研究论文。如,张志合《冯梦龙的小说理论与“三言”》,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第4期。

②③张建业主编《李贽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91、1页

④许自昌《樗斋漫录》卷六,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⑰冯梦龙《〈古今小说〉序》,叶朗主编《中国历代美学文库》(明代卷·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

⑱关于“三言”题材的来源参看了孙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沧州集》(上),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9页;徐朔方《明代文学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3-400页。

⑲张丹飞《冯梦龙的情教观在“三言”编撰中的体现》,新疆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

㉔(撰人不详)《白蛇记》,中华书局1991年版。

㉕洪楩编印《西湖三塔记》,《清平山堂话本》(卷一),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3-20页。

㉖崔高维校点《礼记·昏义第四十四》,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27页。

㉗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永毅、晓华编《世界名家情爱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㉘夏咸淳《冯梦龙的〈情史〉及其人情说》,《明清小说研究》,1986年第2期。

㉜詹丹《冯梦龙的情学观》,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第81页。

㊳夏咸淳《情与理的碰撞》,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6页。

㊹宋幼清《珠衫》,《九龠别集》,陈建根主编《中国文言小说精典》,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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