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手杖

2015-10-20 23:41郭凯冰
少年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手杖花草树木庄稼

郭凯冰

米第一次知道谷公公,是八岁那年暑假从城里回到村子的那个晚上。

月亮高挂中天,青米舍不得回屋。

天井里青米和爷爷种的三棵柿子树已经长过屋檐,叶子油亮亮的,果子刚长成个,闪着青幽幽的光。无花果、石榴树,也都结了果。青米来来回回抚摩好几遍,才坐到柿子树下一块青石板上,两臂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长长吸一口气,说:“爷爷,拉个曲儿。”

爷爷明白青米的心思,去屋里拿来二胡,给青米拉曲儿听。

曲儿清亮亮的,又幽幽长长的,高上去,又低下来,一时觉得远了,一时又慢悠悠近前来。青米听得入神,就有亮亮的光在眼前潋滟而起,一直飘到远处黑黝黝的河坝树梢上。

爷爷拉了一曲又一曲,青米一动也不动,静着气息沉在曲子里。后来曲子停了,他还一动不动。

爷爷定神看看孙子,青米的脸上挂着泪珠儿呢。

“青米,怎了?”爷爷轻轻问着,蹲到青米身边,给他擦了泪。

“爷爷,还是咱村子好。城里闹,我耳朵嗡嗡响,眼里乱纷纷,老觉得发晕,跟个傻子一样。”青米委委屈屈地说。

“呵呵,青米,爷爷去了城里,也觉着是个傻子。不过,一回到村子,我就聪明起来了。”爷爷环过右臂把青米搂住。

“是呀是呀爷爷,我回到村里,也觉着又聪明起来了!”月光下,青米的小白牙欢欢喜喜地闪亮着。

“当然了!青米又能养鸟,又能种花,还能学很多虫叫,聪明着呢,哪会是傻子?”

祖孙俩念念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月亮偏西了。

爷爷说:“青米,你听,拉拉蛄都不唱歌了。咱们可没法跟谷公公比,睡去吧。”

“谷公公?谷公公是谁呢?”青米两只眼睛亮闪闪地望着爷爷,“村子里什么时候来了个谷公公?我离开村子的这一个多月吗?”

爷爷说:“谷公公呀,一直就在村子里。他是村里最老的爷爷,年纪最大的人也叫他谷公公。从不见他睡觉,最勤快的庄稼人也熬不过他。”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呢?”青米奇怪,这么熟悉的村子住着个最老的爷爷,自己竟然从来不知道。

“他住在地下,整日忙忙碌碌,谁都很少见到他呢。你这么小,当然不知道。不过呀,他最喜欢离不开村子的人,他一定也喜欢你,很快就会让你见到的。”爷爷说着,催促青米回屋睡觉。

青米十岁那年芒种后的第一个晚上,是个月圆之夜。

那天夜里,青米喂好自己的三只兔子和两只鹡鸰鸟,去田里找爷爷。

爷爷有个外号叫“镰刀”,因为在村子里,他的镰刀用得最好。他用镰刀割青草、割芦苇、割麦子,总比别人割得快很多。六月里麦子成熟的时候,别人一天最多割两亩,他能割三亩。

这个夜晚爷爷去田里,是因为他手痒得难受,筋骨皱得难受。

青米的爸爸妈妈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爷爷不愿去城里,青米也在城里住不下去。爸爸妈妈不希望人家说他们不孝顺,硬把田租给别人种,每月定期往存折上给爷爷和青米打钱。

往年这时候,爷爷每天天不亮就会到麦田里。先在地头站着深吸几口气,让胸腔灌满麦子的清香,再蹲下抽支烟,唤醒全身的筋骨,一支烟抽完,朝手心吐口唾沫,紧接着一哈腰,右手握镰刀,左手搂麦子,“嚓嚓嚓”快速地割起来,到吃早饭时就能割倒大半亩。那样的早晨,他一顿吃两个大馒头,晚上睡得格外酣甜。

今年没地种没有麦子割了,爷爷浑身的筋骨皱巴巴的,怎么也不得劲儿。他院里院外转来转去,可着劲儿伸胳膊伸腿,筋骨照旧皱巴巴的。爷爷明白,种了一辈子庄稼,只有庄稼,才能舒活伸展他的筋骨呢。

于是,这个麦子成熟的夜晚,爷爷偷偷去自家田里替租种的人家割麦子。

青米来到村西,沿着小路向村外走。

月亮挂在东天,很大很圆,把青米的影子往前拉得很长很长。

月光下的青米走得很慢,很慢,影子也往前移得很慢很慢。

时间还早呢,就是这么慢慢走,到了麦田里,爷爷也没过够瘾呢。

“咔吧,咔吧……”

青米站住,屏住气息,支楞起耳朵——没有一丝风,月光静静照射着麦田。

有时候,爷爷夜里蜷缩腿脚,青米会听到“咔吧,咔吧”的声音。爷爷老了,每动一下腿,就会“咔吧”一声。

夏天天气最热,雨水最多的时候,爷爷带青米穿过玉米地去河坝乘凉,会听到“咔吧,咔吧”的声音纷纷响起。爷爷说,那是庄稼在拔节,它们急切地伸展着身子,一夜里,会长出好几寸呢。

青米也会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某个夜里醒来,这个声音就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把青米吓一跳,以为自己也老了。爷爷说:“青米,你跟庄稼一样长个子呢,可不是跟爷爷一样腿脚不利落了。”青米就知道,小孩子的骨头也能拔节。

今夜这声音,不是爷爷的,青米还没看到爷爷的影儿呢。

不是庄稼发出来的,麦子已经成熟了,不再拔节;玉米呢,割了麦子才播种呢。

也不是自己的。身体发出“咔吧,咔吧”声的时候,青米觉得里面有根线紧紧地扯,有种又酸又疼的甜蜜。

“咔吧,咔吧……”是谁的?

青米抽抽鼻子,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他想起爷爷的话,咧嘴一笑,猛然把手往身后抄去,就扯住了一根滑溜溜的手杖,听到了“呵呵呵”的笑声。

回头看去,大大的白袍子,长长的白胡子,长长的白眉毛,笑眉笑眼,是爷爷说过的谷公公的模样。

爷爷还说过,谷公公是土地公公,常年在潮湿的地下忙碌,腿脚也不好了,走动起来,也会有“咔吧,咔吧”的响动。

“谷公公,你的手杖真好看!”青米攥着谷公公的手杖,舍不得松开。

“哈,我也觉得好看。除了好看,它还勤快,白天黑夜帮我提醒庄稼和花草树木们快快长。”谷公公捋下长长的白胡子说。

“谷公公,你的白胡子真长!”青米松了手杖,也轻轻捋一下谷公公的白胡子。

“呵呵,人只要足够老,都能长这么长的白胡子。”谷公公笑呵呵又捋一下。

“这袍子能把我装起来吗?”青米牵着谷公公阔大的袍袖问。

“呵呵,当然能!”谷公公敞开阔大的袍子把青米裹住,抱起来。

“还有你的眉毛,怎么这么长呀?”青米捋一下谷公公的白眉毛。

“眉毛长了,才能替我挡住雨,雨水才不会落到眼睛里。要不然,我就看不到哪棵庄稼花草偷懒喽!”

哈哈,谷公公真好玩,眉毛当斗笠!

“谷公公谷公公,爷爷说你整天不睡觉,你不困不累吗?”这是青米最好奇的。

“有时候也累。可我要是歇着了,庄稼和花草树木就没人叫醒它们,田野不就荒了?再说喽,庄稼花草树木好看着呢,看着它们,我就不困喽!”

“我也喜欢它们。可是夜深了,我困。那次爷爷在田里收玉米,我就躺在玉米秸里睡着了。”青米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小孩子嘛,多睡觉长得快,长得结实,将来才能照顾好庄稼花草呢!”谷公公说着,手往大大的袍子里掏一下,哈哈,掏出一把野葡萄,递给青米。

“谷公公,你知道我喜欢吃野葡萄?”青米十分惊奇。

“当然知道,我是谷公公呢!我呀,也知道青米离不开村子,喜欢庄稼,喜欢花草,喜欢树木,还有各种鸟。你呀,简直就是个小土地公公!”

这个夜晚,爷爷割了一夜的麦子,青米跟着谷公公巡视了一夜的田野。

跟谷公公告别的时候,青米想,等自己老了,一定要穿件大大的白袍子,长出长长的白胡子,长长的白眉毛,提一根绿手杖,日日夜夜看护田野。爷爷说过,人老了,觉就少了,那时候自己一定不会在田里睡着了。

果然如爷爷说的,谷公公喜欢青米。只要想谷公公了,不多久谷公公就会让他遇见。要知道,村子里很多年轻人和小孩子,还从没见过谷公公呢。

谷公公对庄稼花草树木比爷爷更在行,就是对各种鸟,也比爷爷懂得多。每次见面,青米总喜欢追着谷公公问这问那,谷公公也都欢欢喜喜地细细告诉他。

村里人说,青米年纪小,可在庄稼和花草树木方面,已经是个万事通了。

青米喜欢谷公公,尤其喜欢他的绿手杖。

谷公公的手杖温润润的,是庄稼叶的青葱颜色。最奇怪的是,春天它是温润润的,是庄稼的青葱颜色;夏天它是温润润的,更是庄稼的青葱颜色;秋天它是温润润的,也是庄稼的青葱颜色。到了冬天,下雪了,它还是温润润的,还是庄稼的青葱颜色。

谷公公说,只要有五谷,有树木,有花花草草,这手杖,就总是温润润的,庄稼样的青葱颜色。

谷公公的确是忙呢!整个春天,整个夏天,整个秋天,他都拿着那根绿手杖,在村外一刻不停地巡视树木庄稼、花花草草呢。

看到一棵庄稼的根须弯弯曲曲不伸展,谷公公就知道它不够勤快。他先是用手杖慢慢挠,挠得庄稼的根须痒痒的;庄稼忍不住痒,赶紧伸展腰身,使劲儿往高里粗里长。庄稼也跟小孩子一样,总有过分偷懒的,有些庄稼被谷公公挠一挠,身子蠕动几下,哼哼唧唧几声,又蜷缩起来。谷公公就恼了,使劲儿敲一下,又敲一下。虽然不是很疼,偷懒的庄稼都知道,要是还偷懒,谷公公就会生气了,便赶紧睁开睡眼,使劲儿伸展腰身,使劲儿往上蹿。

巡视完庄稼,谷公公还要巡视那些野花呀小草呀树木什么的。他见不得偷懒的庄稼,也见不得偷懒的花草树木。

田里的庄稼在谷公公的巡视里敲打中发芽了,长高了,收获了。

坡上的河坝上的小草在谷公公的巡视里敲打中发芽了,长高了,茂盛了。

沟沟坎坎的野花在谷公公的巡视里敲打中发芽了,开花了,结籽了。

那些围绕着村子和河坝的树木呢,也在谷公公的巡视里敲打中长高了,长粗了,长成栋梁了。

谷公公他不想打扰庄稼人。只有那些最喜欢庄稼和花草树木的人,才有更多机会见到他的身影。

爷爷偶尔会在夏天炎热的中午遇到他。

这时候,太阳火热火热的,谷公公找块干爽的地边,把老胳膊老腿晒在毒太阳里,舒服得哼哼哟哟。一个中午,他舒服得忘记了时间,等慌里慌张一咕噜爬起来要去地下忙碌的时候,看到了也坐在他身边晒老胳膊老腿的爷爷。那么老的一个公公哟,眉毛、长胡子都白了,脸竟“哗”一下羞得跟红布一样。其实,爷爷哪里会笑话他哼哼哟哟,是高兴谷公公终于能享受那么一时半刻的忘形呢。

谷公公最喜欢在月圆的夜里来到地面。这个,青米和爷爷都知道。因为青米和爷爷都喜欢月圆的夜里,在田野间游荡。

圆月亮升起来,黄烧饼一样。谷公公在月光下慢悠悠理理皱皱的白袍子,慢悠悠梳梳凌乱的白胡子,悠闲得很。月圆的日子,所有的庄稼花草树木,都伸直了腿脚,伸展着手臂,可着劲儿生长呢。据说,植物被月光照耀的时间如果足够长,植株就格外好看,果实就格外甘甜,所有的植物都想有这样的幸运,这样的夜晚,当然不会偷懒。理好了袍子,梳好了胡子,谷公公便找一个长满花草的高坡坐下来。绿手杖搁在手边,右手抚摸抚摸这棵小草,左手逗弄逗弄那棵小花,小草小花在他手中颤颤地笑。谷公公听着它们清脆的笑声,也呵呵笑,长胡子也颤颤的。

谷公公还喜欢在雨中溜达。这个,只有青米知道,青米喜欢下雨的时候在田埂上光着脚丫游荡。

那年初夏,雨沙沙沙下着呢,青米去河坝下刨野菊花棵子。每年初夏的雨天,青米都要刨几棵种到大门口,秋天的时候,大门口就有一团团金黄。梧桐树、柿子树、石榴树、无花果,把天井占得满满当当,野菊花,只能种在大门口喽。

这样的雨天,谷公公披件绿蓑衣,戴顶绿斗笠,慢悠悠在田间小道上走。看到某棵花儿的蕊在雨水里暴露着,便把手杖从蓑衣下拿出来,向着那花儿虚虚一点,提醒它不要被雨水打湿了,传不成粉,结不成果。那花儿便觉出了自己的轻浮,赶紧收心敛瓣,藏起羞红的面颊。青米跟他迎面遇到,谷公公手杖正放在蓑衣里,要不是他把斗笠掀开朝青米做个鬼脸,露出了长长的白胡子,青米还以为他是村里哪个爷爷呢。

这种相遇,成了青米和谷公公之间的秘密,青米谁也没说。下雨天,他更多地到田里玩耍。谷公公呢,跟青米约好了似的,每次都在——他们成了忘年交。

不过,无论青米如何请求,谷公公的手杖,从来没让他用过。

“哼,真小气!”青米有些生气,就盼着冬天快点来临。冬天来了,青米就有机会了。

这年秋天,青米发现了个秘密,谷公公除了巡视庄稼花草和树木,还用绿手杖敲打废弃的水泥、瓦块、砖块、石头。它们硬硬的,磕痛了庄稼、花草、树木的脑袋、手臂和腿脚。谷公公那根细细的绿手杖敲一下,它们就碎了,融化了,假以时日,就会变成黑黑的泥土。

村里人偶尔在村外见到谷公公,总要邀请他到家里坐一坐歇一歇,或者跟村里的老人喝点小酒。谷公公急急忙忙应着“等冬天闲下来吧”,影儿已经钻到地下忙碌去了。

是呀,也只有冬天,他才有空闲来村子坐一坐歇一歇。

在乡下,庄稼都回了家,田野里空旷起来,就是冬天来临了。

女人开始整日围着灶台,给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做吃的。过冬的棉衣是一个月前早就做好了的,暄软软的,穿到身上,也让人想念起还在天空漫步的遥远的雪花。

冬天,是不该少了雪花和风声的。

风声起来,村子里的人就知道,谷公公嫌雪花们落得慢了,拿着那根绿手杖,在野地里发脾气呢。他转着圈儿挥动手杖,长长的胡子飘起来,村子上空就到处响着“呜呜呜”的风声了。

随着这“呜呜呜”的召唤,雪花们慌了,急忙忙从高高的天空向田里扑来,盖住谷公公的庄稼和花草树木。

等所有的庄稼、花草树木都被雪花盖住了,盖得厚厚的,谷公公就能进村子悠闲些日子了。

谷公公喜欢找村子里的老人喝酒。老人喝酒都慢,慢悠悠地把酒温了,慢悠悠送进嘴里,又慢悠悠进了咽喉。一股热从胸腔升起来,谷公公觉得,自己酸痛的腰腿,舒活得又要让他哼哼哟哟呢。

青米天天盼着谷公公来家喝酒。

终于那个大雪的傍晚,爷爷的酒刚温好,下酒菜刚摆好,谷公公拿着绿手杖进门了。

不用爷爷吩咐,青米就把酒坛子搬出来了,又拿出几个咸鸭蛋煮上了。

青米酒温得火候好,往酒盅里倒得也殷勤。

爷爷和谷公公聊着村子里的庄稼,聊着河坝上的树木,还聊着耕田的牛马。

一边聊一边喝,聊着聊着,爷爷醉了,卧在了炉火边;谷公公也喝高了,窝在了炉火边。

嘻嘻,谷公公的手杖,就在他手边放着呢!

青米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拿起来,走出屋子,轻轻掩上了屋门。

屋门边就是无花果树呢。青米用手杖在它的根部轻轻敲一敲,哎呀,没有风啊,无花果颤了几颤,摇了几摇。再轻轻敲一敲,无花果又颤了几颤,摇了几摇。青米兴奋起来,轻轻地连续地敲起来。呀呀呀,刚刚还光秃秃的枝干,一忽儿发了芽,一忽儿又抽了叶,随着手杖的敲动,一忽儿又结了豆粒大的青色的无花果!

青米呆立一会儿,突然蹦个高,跑到柿子树下轻轻敲起来。呀呀呀,柿子树一忽儿发了芽,一忽儿又抽了叶,随着手杖的敲动,一忽儿又开了指甲盖大的花!

很快,天井里的石榴树吐出了花苞,梧桐树就要绽开白紫的梧桐花!

青米兴奋地唱起了歌,他要继续敲,把雪白的院子敲成绿色,把冷冽的冬天敲成春天!

门哐当一声巨响,青米回头一看,谷公公胡子眉毛都翘起来了,跌跌撞撞扑过来,抢了手杖,一溜烟出了大门,不见了。

这个冬天,青米再也没有见到谷公公。

爷爷说:“青米,万物有序,谷公公的绿手杖,不能乱用的!”

第二年春天,天井里的无花果、柿子树、石榴树、梧桐树,都没有发芽。

青米呢,天天几乎待在田里。

他要找到谷公公,要亲自跟谷公公说,自己错了。

终于,春末,月亮下的庄稼地边,青米遇到了谷公公。

可是,他忧伤地看着月光下的庄稼,任青米道歉的话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看青米,没有回一句话。

青米难过地流了好一阵眼泪,他觉得,谷公公不会原谅自己了。

不久,村里突然就来了那么多卡车,到处是乱纷纷的隆隆声,没有一刻清静。大卡车是来买树木、买泥土的。

城里建了高入云天的楼房。很多城里人是从乡下去的,他们看着荒凉的地面觉得不踏实,就买肥沃的泥土种树木花草让自己安心。有心急的,等不及树苗长成大树,从乡下买了大树,栽上就是。

树卖了就卖了,乡下肥沃的泥土多得是,再种就是了。可泥土呢,也要卖吗?村里人争论起来:

“泥土上面不是盖着房子,就是长着庄稼!”一个老人说。

“房子要住人,自然不能推!”一个中年人说。

“庄稼呢,绿油油的,粗壮壮的,长势那个好,砍了割了多可惜!”爷爷说。

“可惜什么?”有个年轻人撇嘴说,“只要我们卖了泥土,就有很多很多钱!我们用这些钱买鸡鸭鱼肉,买穿的用的,还种庄稼干什么呢?”

“是呀是呀,只要有了钱,种庄稼干什么呢?”很多声音附和道。

爷爷急了,“我们就是靠庄稼养活,才一代一代续下来呢!没有泥土,没有庄稼,我们吃什么?”

“是呀,是呀!”几个苍老的声音应和着。可惜,这样的声音太少了。

一个年轻人嬉笑着对爷爷说:“您老早早把田租给了别人,不也没饿着?”这话引得几个年轻人笑起来,爷爷红了脸。

后来,一个老人说:“总得跟谷公公说一声吧!”

“庄稼都不种了,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很多声音这么回答他。

不用种庄稼,泥土自然就可以随便挖掘,随便卖了。

到底祖祖辈辈都是靠种庄稼生活的,这个夜里,村子很不安宁。很多老人走出自家的院子,走到庄稼地里,还有几个老人,希望见到谷公公,打个招呼。谷公公,可是祖祖辈辈的土地公公哦。可谁也没见到谷公公的身影。

不过他们并没有后悔卖泥土,毕竟,卖泥土来钱多快呀,结结实实的钞票攥在手里多让人安心呢。

一年,两年,先是村子高坡上的泥土卖了,后来是平地上的泥土卖了。城里人喜欢乡下的泥土,这泥土多肥沃呀,把城里的花草树木养得高高壮壮的,郁郁葱葱的,让城里人心里格外踏实舒畅。

村子也的确是富裕了:楼房盖起来了,新家具也摆上了,就是最节俭的老人,衣服也是崭崭新哦。

不过他们买的车很少用,村里只有一条小路通向村外,车实在太难走了。他们后悔,当初怎么就忘了多留些泥土呢,就是能用来修一条宽些的马路也好啊!

青米再找呀找,等呀等,怎么也等不来谷公公。

青米伤心地说:“爷爷,谷公公还生我气,再也不理我了呢。”

爷爷搂着青米,看着大门外一片片水的波光,说:“谷公公不是生青米的气,是生村里大人的气呢。”

没想到,说这话的第二天傍晚,青米竟又遇到了谷公公。

谷公公坐在村外仅有的一块小土堆上。土堆四周,以前曾经种过谷子,种过高粱,也种过麦子。土堆是全村人最老的一个祖宗的坟头,否则早挖掉了。

“谷公公,我知道错了,您还生我气吗?”青米从小路上下来,踩着水急急走过去。

“谁会生你个小孩子的气!我的手臂疼!我的腿脚疼!我的筋骨疼!我浑身都疼!”谷公公很生气的语气,声音却低低的,透着难过。他缩在阔大的袍子里,很苍老很消瘦。

“你生病了?”青米关心地问。

“我从来不生病,我是没用了!”

青米坐到谷公公身边。这个小土堆太小了,他坐上去,需要紧紧挨着谷公公,才不至于掉到水里。

“谷公公,你的手杖怎么了?”青米发现,谷公公那根从来不离手的绿手杖,干瘪而苍白。

“它闻不到五谷的味儿,闻不到花草的味儿,没灵性了。”谷公公把手杖托到眼前,细细摩挲,细细审视,眼中浑浊的泪水流出来。

“那怎么办?”青米替谷公公伤心,觉得村里人对不住谷公公。爷爷说过,谷公公的手杖碧绿,预兆着来年丰收呢。就是现在不用种庄稼了,青米也不希望谷公公的手杖失去灵性。

“我要离开这个发疯的村子,找个长满庄稼和花草树木的地方。”谷公公看着飘在汪洋里海市蜃楼般的村子说。

青米很想留下谷公公,可怎么留呢?没有庄稼,没有花草,没有树木,谷公公和他的绿手杖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青米最后一次见到谷公公。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在青米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他。村里人把泥土卖完了,连泥浆都卖完了。可他们拿着那么多的钱,却买不到粮食。

太多的村子把泥土卖到了城市,乡下已经很少有种植庄稼的泥土。

村里人用钱买下了城市里许多空置的楼房,因为青米告诉他们说,谷公公的绿手杖,能把高楼变回黑黑的泥土。

可是,谷公公哪里去了?还有他的绿手杖呢?

插图/王笑笑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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