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躲进我梦里

孙丽萍

我叫何田田，妈妈说，我的名字住在一首古老的汉乐府民歌里。我过年就十二岁啦。我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还有齐齐的刘海，看上去文文静静的，甚至有点忧郁的样子——如果你真这么觉得，那你就被骗啦！人们都说，我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是呀，花在开，鸟在叫，有什么事好忧愁的呢？

连我的梦境都是云淡风轻的。有时候慢悠悠地晃过熟悉的街巷，有时候在从未到过的地方旅行。我常常在梦里看见美得让人叹息的风景，那么奇妙的山和海洋，那么亮那么近的星星，还有那么蓝那么干净的天空，低低的云朵伸手可摘……所以，睡觉，做梦，可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呐！

不过，奇怪的是，最近连着好几天，我总做着同一个梦。我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那些巨大的不知名的树，沉默地站立着，总让我想起慈祥的长胡子老先生。茂密的枝叶间，露出细碎的蓝色天空，阳光像是天地间的金色琴弦，飞来飞去的鸟雀，变成了许许多多会唱歌的音符。

除了这鸟鸣声，就是沙沙沙的叶子的声音。已经是第四天了，一切都不像最初那么新鲜了。我在这翠绿的林子里走啊走啊，渐渐地，心里面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这天，我决定走得远一些。

这是个古老的林子。落叶积得厚厚的，踩在上面，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柔软。和我猜想的一样，无论我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繁茂的树，都是宁静的空气和阳光。

可我又隐隐觉得，这安静里好像将会发生些什么，好像有一个遥远的约定，在召唤着我。

“吧嗒吧嗒吧嗒”，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是我的梦境，我一个人的森林，是谁的脚步声呢？

我闪到一棵大树的后面，扒着树干，小心地探出头去。透过层层繁茂的枝叶，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是妖怪吗？嘿，终于可以看见真正的妖怪啦！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只要用力地跺跺脚，再可怕的梦也会醒来的。

沙啦沙啦，沙啦沙啦……那身影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可以听到它的呼吸声，沉重而又慌张。

难道，它的身后还有更可怕的妖怪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双手拽紧了麻花辫的辫梢，慢慢缩回了大树后面。

我敢肯定，这将是个无比离奇的梦境。我一定要说给最好的朋友小桃听，我已经可以想象她张大嘴巴惊奇的模样啦！

“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吗？”正当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忽然，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落下来。

“嗯……”我诧异地抬起头来。

一只灰色的大熊正木木地站在我面前，它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我头顶的天空。

不是妖怪。我微微有些失落，却也有些欢喜。

看呐，这大熊多可爱。我在图画书上见过黑色的熊、白色的熊和棕色的熊，这暖暖的灰色，还是第一次。它的左耳朵尖上还有些许淡淡的金色，就像一粒星星挂在了耳朵上。

“好累啊，猎人一直追一直追，”还没等我回答它的问话，大熊就啪嗒一下坐在地上，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一直跑啊一直跑……”

“哦，可怜的大熊。”我叹息着。

“我不是大熊，我是三岁的小熊哦。”它一本正经地纠正我。

“好吧，小熊，”我轻轻拍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你是怎么跑到我梦里来的呢？”

“这里是你的梦呀？”小熊深棕色的眼睛里闪过惊喜的光芒。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

“那时候，猎人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也是一个森林，不过已经被你们人类砍得不像样啦，”小熊委屈地瞅了我一眼，继续说，“我拼命向前奔跑，跑着跑着，忽然迎面就撞上了一朵云一样的东西，然后就看见了这大片大片翠绿的森林，就遇见了你。”

“哦，原来，我的梦就像一朵云！”我很感谢小熊让我知道了梦的形状。

“真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呀，你看，那么高的树，那么大的果子，那么干净的天空……”小熊边说边手舞足蹈起来，还淘气地在厚厚的落叶上打着滚儿。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们纷纷的笑声，飘散在透明的风和阳光里。

可是笑着笑着，我忽然想起，我的梦总是要醒来的呀。

一种淡淡的惆怅，在我的心底蔓延。

即便是这样，那流星般一闪而过的想法，依然不能阻挡我们相逢的喜悦。

我和小熊一见如故。孤单的森林，变成了快乐的森林。

虽然它长得那么高大，其实还是个天真的小孩子。而向来被爸爸妈妈管这管那的我，这时候，俨然变成了一个神气的大姐姐。小熊很听我的话，这让我十分得意。

我拽着它去小溪边，看着它把手掌上的泥巴洗干净，才把一串酸酸甜甜的果子递给它。

我扒拉开灌木丛，指给它看哪些果子可以吃，哪些果子吃了会生病的。“我可是班里的植物课代表哦。”我瞪大眼睛，很郑重地告诉它。

我教它用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教它用两片树叶吹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我们还一起采摘森林里的小野花，用细细的树枝编成两个花环，然后，嬉笑着戴在了头上。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是深蓝色的，一个是淡紫色的。

那天，我们竟然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里开满了洁白的莲花，那明晃晃的白色，就像阳光下将要融化的雪，洁净，带着微微的暖意。

我们就坐在清香的莲塘边。一会儿背靠着背，一会儿脑袋顶着脑袋。风是温润的，很柔软地吹过来，像一些若有若无的回忆。

我们就这样，有时说话，有时沉默，有时傻呵呵地笑着。

等到阳光把脸晒得红红的时候，我忽然跳起来，背着手，大声地给小熊朗诵起那首古老的汉乐府民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小熊歪着脑袋，似懂非懂的样子。

“何田田，我就是这里的‘何田田’哦！”我凑到它的耳朵边小声地说。

小熊于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咧着嘴巴笑起来。

小熊也教我唱它们的《小熊吃饭歌》：

“咔咔咔，啃玉米。啵啵啵，咬板栗。呼噜呼噜，喝蜂蜜。呼噜呼噜，喝蜂蜜！”

它一边唱，还一边摇摇晃晃地做出吃得很欢的模样来。

“哎哟哎哟，”我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啦。

小熊也在笑。它的眼睛亮亮的，闪烁着清澈而温暖的光彩。

但是，仅仅一瞬间，就像乌云遮住太阳一样，我忽然看见一种惊恐的神色，覆盖了小熊的眼睛。

我猛然回头，顺着它的目光望过去——一个猎人正缓慢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

“不要开枪！”我噌地冲到小熊的前面，想要保护它。

我真傻，我的头只能挨到小熊的肚皮上。

我真傻，原来，小熊可以躲进我梦里，猎人也可以闯进我梦里！

可小熊只轻轻地一拨，又把我拨到了它的身后，两个毛茸茸的巴掌紧紧地护住了我。

小熊真傻，猎人一直想要追捕的，是你这个大笨熊呀。

小熊真傻，为什么不跑得远远的，却一直停留在我梦里呢？

这时，猎人的枪口已经端端正正地指向了小熊！

我急得使劲地跺脚，跺脚！赶快醒来吧！从梦里醒来吧！

然而，这一回，无论我怎么跺脚，我们的面前，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森林，依旧是猎人黑洞洞的枪口！

我是在枪声中醒来的。那“砰”的一声巨响，像榔头一样重重地锤打在了我的心上。

在黑漆漆的夜里，我望着窗外漫天的星星，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我没有把这个梦说给好朋友小桃听，我生怕她会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个梦吗”，然后笑话我一定是童话故事看多了。

只是，在学校开满小花的香樟树下，在一个人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我摆放着绒布熊的小书房里，在每一个安静的角落，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和小熊相遇的情景。

还有，它懵懂的表情，它唱过的歌，它听我说话时认真的模样……

而每当我想起那响亮的枪声，一种浓郁的悲伤的感觉，就像冬天的大雾一样，弥漫在我心间。

很多天过去了，小熊再也没有来过我梦里。

小熊，再也不能来我的梦里了吧？

可我和小熊的故事，却始终沉甸甸地悬在我心里，像一件很珍贵的宝贝，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

渐渐地，我不再那么爱说爱笑了，真的变成了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忧郁的样子。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那是一个天空很蓝的周末，小桃她们拉着我去郊外的山上玩。

说是山，其实是一些矮矮的小山坡。它们像被风吹过的裙摆一样，连绵起伏地向远方铺展开去。一片片高高低低的树林，就散落在这山坡上。槭树、枫树、银杏树……全都变成了五彩斑斓秋天的颜色。

多么不快乐的人来到这里，也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了。

可是，听爸爸说，不久的以后，这片山坡上的树林也将被渐渐地砍伐去，渐渐地，在它们倒下的地方，重新长出灰色的高楼大厦。

我不懂爸爸说的规划啊蓝图啊，我只知道，树林是小鸟、小松鼠，还有许许多多小动物的家。以后的以后，它们将在哪里安家呢？以后的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和现在一样，像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儿，扑棱棱地穿行在林间了吧？

每当我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担忧和惆怅起来。

我望着一棵棵浸润在秋天阳光里的树，目光里是满满的留恋。

我们的小背包里塞满了好多好吃的零食，杏仁酥啦，栗子饼啦，蜜糖糕啦，草莓汁啦，芝麻卷啦……等到跑得气喘吁吁了，我们终于在一棵金灿灿的银杏树下停了下来。

零食们被“噼里啪啦”地倒出来，花花绿绿的一大堆。

能干的小桃还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小锅，“咕咚咕咚”地煮起了玉米浓汤。

不一会儿，那又香又甜的味道，就在树林间弥散开来。小桃很娴熟地把那浓稠的汤舀到我们的小碗里。

啊，捧着这热腾腾的汤，真舍不得一下子喝完呢！

“嗨，你们看——”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忽然指着我身后，惊奇地喊起来。

我们满心疑惑地扭头看过去。

小熊，我竟然看见了小熊！

它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暖暖的灰色的小熊，左耳朵尖上还有些许的金色，就像一颗星星挂在了耳朵上。

是的，它就是我梦里的小熊！它还好好地活着！它一定是循着我们的玉米香味走来的吧？

一时间，我又惊又喜，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而小熊，在我们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下，竟有些害怕似的后退了几步，腾地转过身去向树林深处跑去。

“小熊，小熊——”我回过神来，抓起一大把蜜糖糕追上前去。

小熊跑得太快了。地上的落叶，伴随着它的脚步沙沙沙地飞舞起来。

我一边喊，一边跌跌撞撞地跑着，终于被一根枯树枝绊倒了。

“哎哟——”我趴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蜜糖糕。

小熊闻声停了下来。它走向我，毛茸茸的巴掌很有力地把我拉了起来。

然后，又立刻转过身去。它好像一点都不认识我了。

“小熊，我是何田田呀。”我跑到它身前，把蜜糖糕递给它。

小熊却飞快把两个巴掌藏到了身后。目光里有一些戒备，还有一些茫然。

我委屈得快要哭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我又大声地朗诵起这首古老的汉乐府民歌，曾经飘扬在梦里的民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涟漪一样扩散，在寂静的林间发出阵阵回响。

像是淡淡的云影掠过水面，我看见小熊深棕色的眼睛轻轻地闪亮着。可是，又倏地暗淡了下去。

小熊真的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捧着小熊喜欢的蜜糖糕，孤孤单单地站在树林里。

我目送着它远去的背影，脚像生根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其实，只要小熊还平平安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令人欣喜的。

可是为什么，当它摇摇晃晃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远方，我的眼泪还是不听话地落了下来，一直一直，模糊了整个秋天的树林。

插图/王笑笑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