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遣怀》词语析疑

2015-11-14 15:16吴道勤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杜牧扬州词语

吴道勤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杜牧《遣怀》词语析疑

吴道勤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杜牧《遣怀》一诗流传甚广,但却时常被人误读。其原因除了是受文艺思潮(如重“思想性”、轻“艺术性”的文学批评标准之类)的影响之外,亦与对词语的训释欠妥密切相关。本文根据汉语词义的构成和演变规律、古代相关作品的用语习惯以及该诗文本的具体语境,对诗中的“落拓”和“一觉”两个词语的语义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辨,以期对《遣怀》这篇作品的思想内容作出为较客观和准确的诠释。

杜牧;遣怀诗;词语训释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8唐代诗人杜牧的一首著名七言绝句《遣怀》。该诗虽仅短短四句,却因其造语精巧别致而受到读者的青睐。特别是其中的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曾被历代诗人反复化用或仿拟。而到了清代,该诗又因其被选入《唐诗三百首》而得以广泛流传,乃至妇孺皆知。但就是这样一首著名唐诗,在眼下流传过程中却经常被人误读,以致不少人对其诗意产生曲解。下面就是一本流传甚广的唐诗鉴赏读物对该诗的诠释:

诗的前两句是昔日扬州生活的回忆:潦倒江湖,以酒为伴;秦楼楚馆,美女娇娃,过着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仔细玩味“落魄”两字,可以看出,诗人很不满于自己沉沦下僚、寄人篱下的境遇。……“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发自诗人内心的慨叹,好像很突兀,实则和上面二句诗意是连贯的。“十年”和“一觉”在一句中相对,给人以“很久”与“极快”的鲜明对比感,愈加显示出诗人感慨情绪之深。而这感慨又完全归结在“扬州梦”的“梦”字上:往日的放浪形骸,沉湎酒色;表面上的繁华热闹,骨子里的烦闷抑郁,是痛苦的回忆,又有醒悟后的感伤。这就是诗人所“遣”之“怀”。

这首七绝用追忆的方法入手,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情。三、四两句固然是“遣怀”的本意,但首句“落魄江湖载酒行”却是所遣之怀的原因,不可轻轻放过。前人评论此诗完全着眼于作者“繁华梦醒,忏悔艳游”,是不全面的。诗人的“扬州梦”生活,是与他政治上不得志有关。因此这首诗除忏悔之意外,大有前尘恍惚如梦,不堪回首之意。

该书对此诗的诠释影响甚广,在互联网上对杜牧《遣怀》的解说基本上都是沿袭此说。如《百度百科:遣怀(杜牧诗作)》:

此追忆扬州岁月之作。杜牧于公元833-835年(文宗太和七年至九年)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任推官,转掌书记,居扬州。当时他三十一、二岁,颇好宴游。从此诗看,他与扬州青楼女子多有来往,诗酒风流,放浪形骸。故日后追忆,乃有如梦如幻、一事无成之叹。这是诗人感慨人生自伤怀才不遇之作,非如某些文学史所论游戏人生,轻佻颓废,庸俗放荡之什。《唐人绝句精华》云:“才人不得见重于时之意,发为此诗,读来但见其兀傲不平之态。世称杜牧诗情豪迈,又谓其不为龊龊小谨,即此等诗可见其概。”

那么,杜牧《遣怀》的立意究竟是“繁华梦醒,忏悔艳游”,还是“诗人感慨人生,自伤怀才不遇”?唐诗鉴赏读物中该文的作者显然力主后者。他持论的依据似乎主要有两个:其一是“潦倒江湖,以酒为伴;……仔细玩味“落魄”两字,可以看出,诗人很不满于自己沉沦下僚、寄人篱下的境遇”;其二则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发自诗人内心的慨叹,……‘十年’和‘一觉’在一句中相对,给人以‘很久’与‘极快’的鲜明对比感,愈加显示出诗人感慨情绪之深”。在上述两段引文中,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点睛之笔是对诗中两个关键词语所作的诠释:其一为“落魄”,他把它理解为“潦倒”、“不满”;其二则为“一觉”,他把它理解为与“十年”一样同属于“时程”因而可以进行“鲜明对比”的一个数名短语,即“‘十年’如同‘一觉’”。故可以推知,其作者理解的“一觉”当即“一次睡眠”。笔者认为,该文作者对这两个词语的诠释均值得商榷。

这里先说“落魄”。“落魄”音“luo4tuo4”,是一个叠韵联绵词,它与“失魂落魄”之“落魄”(音“luo4po4”)完全无关,因为该词还可以写作“落拓、落泊、洛度、落度、乐托”等不同的文字形式,甚至还可将其顺序颠倒,写作“拓落、托落”等,因此决不能从字面上去对其进行拆分理解。清代吴玉搢《别雅》卷五:“落泊、洛度、落度、乐托、拓落、托落,落魄也。”又云:“‘拓落’、‘托落’虽与诸书‘落魄’字似上下互异,而意实相同,皆可通用也。”关于“落魄”的词义,从古籍的使用情况看,主要有两个:1.贫穷失业,漂泊无依。《前汉书》卷四十三《郦食其传》:“郦食其,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衣食业。”颜师古注:“落魄,失业无次也。”2.不拘礼法,放浪不羁。如:《魏书》卷七十五《尔朱彦伯传》:“(彦伯)弟仲远颇知书计。肃宗末年,尔朱荣兵威稍盛,诸有启谒,率多见从。而仲远摹写荣书,又刻荣印,与尚书令史通为奸诈,造荣启表,请人为官,大得财货,以资酒色,落魄无行。”此处将“落魄”与“无行”连用,即可见此词义。那么,具体到杜牧《遣怀》这首诗,其“落魄”一词究竟用的是哪一义项呢?诚然,“落魄”的“贫穷失业,漂泊无依”义可以引申为表示“潦倒失意”,但认为杜牧此诗中的“落魄”即表示“诗人很不满于自己沉沦下僚、寄人篱下的境遇”,却似乎与杜牧在扬州的经历并不十分吻合。杜牧出生于名门望族,其祖父杜佑曾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权倾朝野。其父杜从郁亦官至驾部员外郎(后早逝)。文宗太和二年(公元828年),杜牧26岁即进士及第,同年并考中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太和二年十月,杜牧进士及第后仅八个月,即应杜家世交江西观察使沈传师之邀,入其幕府任江西团练巡官。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杜牧又转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任推官,后转掌书记。淮南历为朝廷重镇,杜牧作为该重镇幕僚,颇受牛帅器重,任职仅仅三年,即被朝廷擢升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以致于多年以后,还被宰相李德裕视为牛党。因此说杜牧“不满于自己沉沦下僚、寄人篱下”,似缺乏根据。但如果将杜诗中的“落魄”解释为“放浪不羁”,则显得顺理成章、合乎情理。由于杜牧出身显贵,自己又才华横溢,因此年轻时一度纵情声色,不拘礼法。对于杜牧在扬州的此类表现,宋代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所引唐代丁用晦《芝田录》曾有过细致描述:“牛奇章(牛僧孺)帅维扬,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临别,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公命取一箧,皆是街子辈报帖,云:‘杜书记平善。’乃大感服。”杜牧的此类故事,在其本人的作品中亦有所反映。如《樊川文集》中之《赠沈学士张歌人》、《张好好诗并序》、《旧游》、《赠别二首》等诗作就均记录了诗人在这一时期与歌人舞伎之间缠绵悱恻的交往经历。再从词语的语境即搭配环境上看,“落魄”表示“不拘礼法、放浪形骸”时,常常以“嗜酒”作为其行为表征。如:《新唐书》卷八十一《三宗诸子传》:“(惠文太子范)子瑾嗣,落魄不饬名检,沉酒色。”又如:《新唐书》卷一百十二《韩琬传》:“琬字茂贞。喜交酒徒,落魄少崖检。”另如:《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夜招周协律兼答所赠》:“满眼虽多客,开眉复向谁?少年非我伴,秋夜与君期。落魄俱耽酒,殷勤共爱诗。相怜别有意,彼此老无儿。”可见“嗜酒”已成为行为“落魄”的重要标志。《遣怀》以“落魄江湖载酒行”一句开篇,正好活画出了诗人当年“不饬名检,沉湎酒色”的荡子形象。因此,杜牧《遣怀》中的“落魄”一词,指的应该是诗人“放浪形骸”,而决非“潦倒失意”。

下面再讨论“一觉”的词性和语义。如前所述,前引唐诗鉴赏读物是将“十年一觉扬州梦”中的“一觉”看作是同“十年”性质完全相同的一种“时程”的,亦即将它看作是一个和“十年”一样可以丈量时间长短的所谓数名短语,诸如“‘十年’(“很久”)如同‘一觉’(“极快”)”之类。这也就是作者所谓“(十年)前尘恍惚如梦,不堪回首之意”。可见,在作者眼中,“一觉”的语义显为“一场睡梦”或者是“一次睡眠”。对于“一觉”的这种理解,笔者亦不敢苟同。众所周知,在我国古代,“觉”的最早含义为“寤”,即“睡醒”。这种用法在古籍中俯拾即是,如:白居易《宿府池西亭》:“池上平桥桥下亭,夜深睡觉上桥行”(《白氏长庆集》卷三十七);杨万里《夜雨不寐》:“更长酒力短,睡觉诗思苦”(《诚斋集》卷三);陆游《五鼔起坐待旦》:“睡觉初闻鸡一鸣,披衣危坐待窗明”(《剑南诗稿》卷四十)等等。此类用法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在“睡觉”之后必有一些后续行为,表示睡醒后的所作所为。这是作为表示行为名称的“睡眠”义之“觉”(即名词“觉”)不可能具有的。除了单用的“觉”字多表“寤”义之外,此类“寤”义之“觉”前也可以加一个多义副词“一”字,其义不变。这种用法最早见于韩愈的《祭柳子厚文》,其文为:“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的一生,如同从睡梦中一下子觉醒,其间的利害得失是无法考量的。当其在梦中时,可能历尽了许多悲欢离合,但等到睡醒,一切却又都成了过眼烟云,了无踪迹。”请注意这段话中的“既觉”:“既”为副词,意思是“已经”;“觉”的前面受副词修饰,当必为动词,即“睡醒”。杜牧的《遣怀》即承袭了韩文的这一用法,其三、四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正是“当诗人自己一旦从沉睡十年的扬州风流梦中觉醒,却仅仅在风月场中留下了一个薄情的坏名声”。“一觉”,即“一旦觉醒”。同单用的“寤”义之“觉”一样,表示“寤”义的“一觉”后面也必然带有相连带的后续行为。韩文中的“一觉”与“何校”、“追惟”,杜牧诗中的“一觉”与“赢得”,就都显示了“寤”义之“觉”的这一特性。具有说服力的是,与杜牧同代或后代的诗人在刻意化用或仿拟其“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名句时,竟不约而同地都注意到“一觉”的这一表述特征。如:唐末韦庄《含山店梦觉作》:“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浣花集》卷四)和明·童轩《次韵李商隐〈无题〉》:“十年一觉繁华梦,羞见青铜两鬓蓬”(《清风亭稿》卷六),前者说的是从江南之梦的温馨氛围中醒来之后所见到的凄凉,后者则说的是在繁华之梦苏醒之后对岁月流逝、人生易老的感慨。两例前后动词均无不为具有连带关系的行为,以用来表示睡醒后之所见、所闻与所感。值得注意的是,韦庄“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的诗题为《含山店梦觉作》,“梦觉”当然只能解释为“梦醒”,可见作者在诗题中已直接对“一觉”的“觉”之词义进行了明白无误的诠释。

当然,“一觉”从中唐时期开始也出现了作数量词的用法,如:白居易《天竺寺七叶堂避暑》:“清宵一觉睡,可以销百疾”(《白氏长庆集》卷二十二);宋·张孝祥《和如庵》:“不谈世法不谈禅,彻晓齁齁一觉眠”(《于湖集》卷十)等等,但这些“觉”均为量词,表示睡眠单位,相当于现代汉语所说的“次”,以用来修饰“睡”和“眠”,说明“睡”和“眠”的次数。此处之“觉”本身并非表示睡眠行为名称的名词。“觉”用作名词,表示“睡眠”这种生理现象,那是南宋以后才出现的,而且多出现在新兴的话本和元曲中。有人也可能会认为,“一觉”作为数量词,是否也可以修饰名词“梦”呢?我们认为,在整个唐代,除了杜牧此诗和仿拟杜牧此诗的形同实异的类似搭配以外,经检索尚未发现有真正以数量词“一觉”修饰名词“梦”的用例。不仅如此,从杜牧《遣怀》本身的语义、逻辑分析,如果坚持认为此诗中的“一觉”为数量词,“一觉扬州梦”就是指的“一场风流梦”,那么,人们肯定会问:既然诗人 “十年”来一直沉溺于这种放浪形骸的“一场风流梦”中,那他对所依恋之人完全可谓一往情深,那么,为什么诗人反会在风月场中留下“薄情”的名声?可见,认为杜牧《遣怀》中“一觉”是一个数量词,相当于“一场”、“一次”,或者认为“一觉”是指“一次睡眠”,将其视为一个数名短语,所有这些看法不仅使该诗三、四句在语义连贯上前后龃龉、含混不清,在汉语词汇发展史上亦缺乏可靠的语料依据。

综上所述,杜牧《遣怀》一诗中的“落魄”是指“放浪不羁”,“一觉(音jue2)”是指“一旦觉醒”。该诗的前两句主要铺写诗人早年“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三、四两句则主要表达诗人“觉醒后的人生感悟”。因此,该诗的主旨是抒发诗人“繁华梦醒,忏悔艳游”的人生感慨。

[1]唐诗鉴赏辞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2]遣怀·百度百科[EB/OL]. http://baike.baidu.com/link?url=gGvizfzdmNJeDA9bGTkEz0BbiTkgMRcwpvGQ2eLynKMmrICeBjfXVOVV2EvzLdIou-KFJ7kAujrIty_aR7qDSLZryvxmHhD3w4BOPfsZ_m7,2014-04-29.

[3]吴道勤.古典诗词中“觉”和“睡觉”的读音与词义演变[J].中国韵文学刊,2009(3).

责任编辑

徐 炼

吴道勤(1940- ),男,湖北宜昌人,教授。研究方向为训诂学和应用语言学。

I207.2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037-03

1006-2491(2015)02-00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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