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身旁那串标点

2015-11-17 22:54毓新
椰城 2015年2期
关键词:羊场羊群大姐

■毓新

大哥身旁那串标点

■毓新

大哥不是读书人,没研究过标点;跟标点亲密接触,实属迫不得已。

大哥真正生不逢时,懵懂童年便趟入可怕的“三年困难时期”。那场“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浩劫,究竟让多少陇中百姓死于非命,官方至今尚无确数,学界也一直争论不休。年幼的大哥随时代风潮咽糟糠,吃野菜,啃树皮,在“人之初”就接受严峻考验,瘦得前胸贴后背,真正被“饿损肠了”(故乡俗语),以至六七岁时仍皮包骨头,体重不足二十斤,发育完成后身量还矮正常人小半头。

这半头,对大哥的影响够深远了。

大哥只读过两年书便辍学了。跟陇中山村同时代的很多孩子一样,大哥十多岁开始参加集体劳动,工分从五成、六成、七成、八成直至十八岁挣到十成(大人)。吆牛牵驴扶犁耙地,荷锄扛锹挑土担肥,庄稼上的活,没一样不是高强度耗体力的。那时候,常听父母在家里偷偷念叨对大哥劳动力不从心的忧愁和疼惜,甚至半夜三更,伴随莫时或止的无奈叹息;也常见大哥收工后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回归家门,包括数九寒天,胡乱扒几碗粗粝饭食,不声不响倒头便睡。大哥在生活之路刚刚起步,瘦小如一个问号,羸弱无助的问号,对未来充满了无助的迷茫和惶惑。

生产队长也于心不忍吧,想法安排大哥牧放集体羊群,从而使大哥与羊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陇中百姓大多住土坯箍窑或柳椽棚屋,集体羊圈简陋不堪,只依崖壁土埂筑几堵土墙——夏天选高坡壑岘,凉快;冬天选沟谷坑地,暖和。牧羊人夜晚必须守护羊群,住室跟羊舍没任何区别,也是掏挖的黄土窑洞,粪便味,腥臊味,泥土味,冬春四季,坚硬而浓烈。差不多五六年时光,大哥白天或拿草帽遮阳,或借蓑衣挡雨,驱逐束拢他的羊群,行走在老家四周的沟沟岔岔,夜晚则躺在黄土窑洞的粗糙的草泥坑上,守护着生产队的财产,日子苦则苦矣,工分也低正常人两成,但毕竟免却了强体力压迫下的窘迫和尴尬。

伴随时间推移,不可避免该谈婚论嫁了。上门提亲者偶尔也有,可总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原因恰在那“小半头”的身体上……如何给大哥占个媳妇,成了父母最最煎心的事情。幸运的是几年之后,已经出嫁的大姐举家迁往宁夏境内某国营羊场了。凭借诚实和勤奋,姐夫赢取场部领导赏识,争得宝贵的招工指标,让大哥变成了羊场工人——过程自然极尽曲折,结果着实让人兴奋:当上羊场工人,意味着大哥跳“农门”吃了“皇粮”,挣上旱涝保收的工资了!

过惯苦日子的大哥抠得什么似的,每月30多元的工资领到手,除留集体灶最低的伙食费,留写家信必需的邮资,都一古脑儿寄了老家。大哥在信里反复而通俗地宣称,说他的吃喝跟公社书记一样好,让父母一百个放心。可人活天地之间,必需的绝不仅仅是吃饭和写家信,比如洗脸漱口,比如穿鞋戴帽——羊场地形多山坡沟谷,羊场地面多荆棘沙石,牧羊人追随羊群爬山过沟,衣服今天新明日旧,鞋子早晨补晚上破,洗洗缝缝的任务理所当然由大姐承担。大姐的日子远不宽裕。为了挣一份可怜的报酬,她一边拉扯孩子,一边随牧工家属锄田禾,搬羊草,碾秋场,积粪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针头线脑是从碗里节省的,活儿也是挤在雨天或夜间做的。

大哥对大姐的艰难明镜般清楚,他唯一能回报的,是把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干好。经过无数身体流汗心底流泪的日子,他总算赢得了同事认可和领导赞许,被评为五好牧工、生产标兵。喜庆的家信携着大红奖状飞回老家,贴在正屋最显眼的地方,更贴在父母粗糙的脸上和拳拳的心头。生活犹如长篇巨著,大哥恰似其中某个顿号或逗号,微小,轻盈,灵动,有力,昭示无穷可能的后续内容。

终于有姑娘看上大哥了,并很快通过媒妁穿梭定了亲。父母心里如摆脱了三座大山压迫的中国农民,高兴劲儿别提了。大哥的婚事简单而紧凑。婚后生下第一个孩子,农村包产到户,羊场体制变革,大哥急需人手,便带大嫂去了宁夏。国家改革如摸石头过河,企业处境更无比艰难,尤其开始那些年。大哥辗转调动了好几个牧点,全是只可容纳一群羊的小山沟。羊场处在甘、宁两省接壤的干旱地带,奇山异峰连绵不绝,十头八里才能勉强凿水井安置一处牧点。天地之高远阔大,人类之弱势渺小,格外显著。尤其晚间,苍茫夜色笼罩万物,一切显得那么神秘,那么难以预测。形体瘦小的大哥,领着年轻的大嫂和年幼的孩子,夙兴夜寐,日复一日,辛苦而快乐,劳累且充实;羊肉、羊毛、羊皮走俏市场,价格不低,用大哥的话说,牧工的汗点子值钱着呢!

可恰在那样的节骨眼上,父亲突然病逝了。父亲的身体本来一直不错,只在那个夏天胃部隐隐不适,断续吃过一些药,坚持到秋收后去医院,竟被诊断为胃癌晚期了……父亲只活了54岁!父亲的英年早逝,给家庭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大哥将彻骨巨痛深压心底,赴老家主持埋葬了父亲,擦干泪水,安慰母亲及弟妹,又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牧点忙碌了。大哥知道父亲留下的担子有多重。他又像当年刚当上牧工时那样,将收入的极小部分留作养活妻子儿女,大部分寄回老家,供母亲用度,供弟妹读书。

羊场改革的好势头没维持太久,跟羊有关的行情小孩变脸似的说变就变了,政府不得不审时度势,彻底将羊群及土地向工人承包。为了与大姐尽可能近些,生活上彼此多份照应,也为了孩子有条件上学,大哥选择农业点和牧点并存的地方,承包羊群之外,还承包了一百亩土地,尽管是靠天吃饭的山坡地,可百亩面积绰绰有余。从此,大哥既当生产队长又当农民,既当羊场领导又当牧工,扔掉牧鞭扶犁耙,走下草山进农田。日子周而复始不停轮回,可每天只有无法更改的二十四小时。大哥像只土拔鼠,土里拱,土里滚,土里吃,土里睡,除了闪闪发亮的双眼,全身上下全是土。大哥更像生活长卷中的惊叹号,响当当铜铸铁打似的,顶天立地,韵致饱满。大嫂之外,一辆“兰驼王”三轮车是忠实不过的助手,最大效能地将农业和牧业联为一体——羊圈厚积的粪肥喂养土地,土地生产的粮草反哺羊群。大哥更像激情高昂的诗人,以草山、田野为笺,以心血、汗水为墨,抒写平凡人生的勤奋篇章。人苦得又瘦又黑,纯粹像只黑蚂蚁,可日子在全羊场算红火的。那时著名喜剧演员潘长江“凡浓缩的都是精华”的名言还没出笼。牧工们风趣而夸张地称大哥为“老邓”——老邓者,中国改革之总设计师也。常人如何禁受得住?可大哥听了,抿嘴微笑,默不作答,眼睛深处闪亮亮的,相当享受那“无冕之王”的样子。

羊场不久进一步压缩,除保留低建制办公室,负责在编牧工的善后事宜,一切交由当地政府管理了。姐夫耐不住寂寞,像多年前从老家迁徙羊场那样,带领大姐搬进了县城。大哥的日子陡然少了滋味,没盐没醋过了几年,等办理退休手续,有了固定的养老金,也带大嫂赴城里居住了。

由农村搬进县城,从牧民变为市民,对大哥无疑有里程碑意义。按理应享受祥和晚年了吧?可大哥的身体偏偏闹起了别扭,频频提家当往医院跑。前两次都进所居县城的医院,先割频频发炎的阑尾,再除臀部不知名的肉瘤,由于有大姐的女儿当医生,并没感到太大负担。问题出在他的鼾声上。大哥打鼾向来豪放,头挨枕畔便呼声大作,虽称不起如雷贯耳,可浑厚、均匀,十几年如一日,锲而不舍。在羊场那会儿,这鼾声颇受人羡慕,认为它既能给羊催眠,又能吓唬空山里的野兽,保护羊群免受伤害。可一旦搬进人口密集的城市,貌似的优点立即招人厌烦了。为不影响邻里和睦,大哥只得去看医生。县医院初诊为鼻息肉,赴兰州复查被推翻,确诊为性质未定的肿瘤。没办法,只能将命运交付医生了……其后结果证明,这次手术尽管有惊无险,可对大哥身心的折磨十分巨大。

可怕之事远没到来。距兰州鼻腔手术才一年多,大哥腹部突然胀痛,当医生的外甥女治疗几天难见效果,赶紧拍CT片,怀疑肠系膜动脉血管有病变。外甥女预感不妙,立即与西安工作的我们的小弟商量,决定马上租车往西安送。大姐惶恐不已,通过电话告知了所有弟妹。骨肉之情,血浓于水,生生之痛,牵心扯肺。大家只盼西安方向传来利好判决。可十多个小时后,小弟发布再坏不过消息,大哥被确诊为肠系膜动脉血管瘤!而且据说,由于肿瘤所在部位特殊,该医院仅做过类似一例手术,还在一年后亡故了。怎么办?做,风险如此之大;不做,静卧床榻的大哥情况越来越糟,已经不能吃不敢喝了,点滴输入体内的液体,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假如过分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小弟全家在陕西急,大姐全家在宁夏急,其他弟妹在甘肃急,“陕甘宁”为大哥急成了一团粥。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家强烈意识到,大哥的生命不定要划句号了,就像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样。我们心里一遍遍反驳、祈求和呐喊:不,不能!大哥不能划句号,大哥不该划句号!大哥的身量是矮一些,可与许多身高马大的男人比,大哥活得有份量,有内容,有意义,他是孝顺的儿子,是友善的兄弟,是负责的丈夫,是称职的父亲,无形中也是守法好公民——对普通人来说,这不完全够了吗!我们心里只咬定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大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小弟终于在网络上查到,北京301医院有条件手术,并通过电话联系到相关科室的医生。小弟不顾一切驱车赶往北京了。医院以最快的速度为大哥办了入住手续,医生以最快的速度组织会诊。当着大哥的面,医生安慰说跟不少同类患者比,大哥很幸运,因为他的病发现早,肠子尚未坏死;可背过大哥,又客观地用“九死一生”形容手术的难度和风险:为了尽可能稳妥,医生决定先尝试动脉血管植入术,绕开病灶为血液流通搭建人工桥,从而使肿瘤缺乏营养慢慢萎缩。

然而几天之后,这种尝试宣告失败。

大嫂和小弟两人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眼前只剩下“九死一生”那条路了。

手术前那个晚夕,大嫂和小弟即使接通电话也不愿多说什么。大哥却出奇地平静,尽管由于好长时间不吃不喝,身体缺水太多,大哥的舌根略显发硬,嗓子也有些嘶哑,可吐词相当清楚,表意非常明确。大哥说,亲人们把他送到了全国最好的医院,为中央首长医病的大夫,假如还没办法治,那是他的命——万一他死了,要亲人们一定好好活着!

在北京手术的同时,我们通过与大嫂、小弟商量,与大姐沟通,在老家偷偷为大哥准备后事——假如真有什么不测,大哥无论如何得回归老家,回归生他养他十年九旱的陇中故土。

手术是上午八点开始的,一直做到下午五点多。比世纪都漫长的九个多小时!大哥被推出了手术室,推下电梯,推过楼道,推进病房……手术医生已筋疲力尽,分明没了丝毫力气,可仍挣扎着向心急如焚的家属宣布:手术非常成功!

大嫂听了,傻愣半天,扑通朝医生跪了下去。

一个多月后,大哥终于出院,回到了他生活的朔方小城。腰腿不便的大姐步履蹒跚前去迎接。姐弟相见,哭了笑,笑了哭,硬是说不出一句话。笑够哭够了,顽童似的瞅着对方,相约必须好好活着,硬硬朗朗活着,活到八十、九十、一百岁,活到变成妖精方肯罢休。

只有真正闯过死亡险滩的人,才懂得生命的珍贵。冷静地说,大哥比父亲幸运许多,没在中年的关口划上无奈句号,相信其未来会像奇妙的省略号,省略灾难,省略坎坷,省略折腾,留下平安,留下祥和,留下快乐。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哥不奢望“后福”,只求平安、快乐地享受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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