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诗篇

2015-11-18 20:17耿占春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巴克喀什

耿占春

南风与葡萄

沙漠上的季风,从南向北!

从葡萄园穿过一阵清凉!

干涸已死的沙漠,涌流四散的风

它的灵魂在葡萄园重建秩序!

沙漠南风吹拂下的葡萄园!

流动,透明,风在葡萄中结晶!

一阵风穿过身体,我的颤栗

是葡萄向夏日烈风的委身!

古老的南风,新鲜的呼吸!

前世的沙漠,今夕的葡萄!

在那儿,在八月的葡萄园

我的痛苦认识你,在一阵风中!

巴里坤的庭院

过去的岁月遗留下汉城和满城

高大的生土城墙,耸立着西北白杨

金黄的向日葵照耀着唐朝

都护府的遗址,塞种人的岩画

草原石人和蒙古骑兵的

圆形石马槽,历史已经慢慢成为

天山北麓的风景。现在天山积雪

照亮了松林,巴里坤草原上

哈萨克人的毡房飘起炊烟

日近中午,我们在巴里坤

古城墙上散步,墙脚下的庭院

洁净,明亮,一个老妇人

收拾园中青菜,一个年轻的女人

正伸腰凉晒衣物,进出

她们的小平房,唉

中年的旅人突然厌倦了旅行

渴望在异乡拥有一个家,在八月

豆角和土豆开着花,而城墙下

堆放着越冬的劈柴,在八月

高昌

高昌的圆形佛塔依然屹立,无数的

圆形窗孔,依然是观月的好地方

大佛寺内残存着的壁画,似乎依旧

等待着同一个画工。历尽

千年,这个城池依然痴心等待

一个约定:面临国破城灭的高昌人

集结在夜晚的广场,他们发愿

千年之后还是他们,还要来到

高昌城的广场 一起赏月

现在,清真寺与故城佛塔遥遥相望

故城门外是维吾尔人的巴扎,是他们

葡萄浓荫下的家园。废墟依然是

文明的中心,做生意的维吾尔人和旅行者

组成高昌王国每日临时的臣民

毛驴车在正午的街道上

一路扬起飞尘,匆忙的游客难以分清

何处曾经歌舞宴饮,何处玄奘

讲经说法,隐形的城市

亡灵的居所。如果能够再来高昌

一定是在明月之夜,我将跻身

那群高贵的亡灵,从死亡中归来

吐鲁番车站

发往乌鲁木齐的早班车就要开了

一个维吾尔族妇女在人群中

朝车上招手,她装作哭泣 装作

用手背来回抹着眼泪,她布满

细密皱纹的眼睛一边微笑

一边从手背上方望着车上的儿子

开始晃动的汽车似乎就是她

从前拥在手中的

小小摇篮

在我身后,那个大男孩

眼泪总算没有掉下来。汽车慢慢

挤出了车站,在驶向快车道的路旁

一根灯柱下面,我再次

看见那个微笑着的母亲

戴着褪了色的花围巾

和她一直沉默的丈夫 再次

向儿子挥手。我几乎已经认识了

他们,却没有

挥手告别

吐峪沟麻扎

带着一只狗的男人遇见了

六个贤哲,他们住进吐峪沟

一个山洞隐居修行。现在,七个圣人

和一只狗的麻扎的故事,把我带到

火焰山中的维吾尔村庄。朝圣的男女

坐在正午的阴凉中,用我不懂的语言

交换着彼此的痛苦和信心。近靠

麻扎的天房里,一个脸色蜡黄的

维吾尔青年,垂头坐在干枯的

麦草上,朝着门外

他的病容露出一丝微笑,一句维吾尔语

我只能用模仿的手势所表示的

暧昧问候,似乎加剧了他的失望与疾病

那个面朝麻扎祈祷的老人

应该是他的父亲。也许他

知道,对父亲的祷告

长眠的圣人和在天的胡大

比我这个异族人所能够做出的回音

还要渺茫。而把我带到这里的

故事,已经是一场难以治愈的疾病

——我的异族兄弟,如果胡大知道

他会让我来世出生在吐峪沟

用维吾尔语和你交谈,在正午的光中

龟兹古渡

干涸的龟兹河。古渡的傍晚

羊群正穿过碎石的河道

玄奘渡河西行,鸠摩罗什去往中土

龟兹河浩大的水势,如诵经声

城外的苏巴什佛寺已成千年遗址

岸边清真寺守护着神灵渐弱的呼吸

不知从龟兹到库车,从此地

到此地,故事已像河水远远流逝

月光下的向日葵守护着谁的家宅

库车的安谧泥屋,是谁的居所

黄泥墙面疏影如水,唤醒

一阵阵龟兹河的浩荡。起身夜行

我愿意属于一条古老的河

我愿属于一个故事,让死亡微不足道

我愿相信一个神,我愿听从流动着的

先知的话,住在龟兹河的月光庭院

沙雅:萨塔尔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背靠枯死的胡杨

在正午的阴影里,一把萨塔尔凭吊故园

年老的父亲衣饰整洁,从黄沙与太阳

交错的路口,辨认烟尘中的胡同、沟渠、葡萄园

再也不会有春秋,葡萄再也不会成熟

已关上的门,只有一把萨塔尔将它打开

塔里木河的故道像一个喑哑的低音

消散于死去的胡杨林。萨塔尔的清澈琴声

再次拥有了急流,黄昏洗衣时辰的欢笑

毛驴安静地倾听萨塔尔如静饮脚下流过的溪水

胡杨林渐渐陷落,陪伴黄沙永远的沉寂

在夏日正午的风中,胡杨抽搐的树枝

漫长的挣扎凝滞在空中,如黑色的闪电

最后的干渴,最后的嘶喊,在沙漠酷热的正午

沙漠的夏日,一把萨塔尔的哭泣

唤醒了枯死的胡杨林。沙雅的正午

一个亡灵聚集的时刻。胡杨挣扎的躯干

伸向空气中的肢体,高喊着渴

一把萨塔尔的哀泣越过我们

诵唱一条小溪的傍晚和一个村庄的记忆

死而不朽的胡杨,写满了命运的字谜

它们涌向萨塔尔,在一支意志的哀歌里轰鸣

当生命的呼喊在胡杨林中渐渐消逝

一把萨塔尔在呜咽,它赞颂昔日的事情

塔里木河边的村庄,一场突如其来的

夏天的大雨,洗亮了满园的紫葡萄

轮台胡杨

大片胡杨,中间

有几棵先得秋风,一片橙黄

似乎下午林中的阳光

在这些暖阳阳的叶簇聚集

季节轮替,热开始变成

温暖,冷暂且还是凉爽

一个美的形象是一个瞬间的

真理,即使在北方

冬天的腹地,写下它们

词语也会披上秋天的奥义

萨依巴克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旋风四起

黄沙旋向天空,成群的烟柱相互纠集

集结着游牧部落的亡灵,在小小的

绿洲之外打转,伺机把它湮灭

一条雪山之河,或仅仅是一道

冰山溪水,抵挡了沙漠的游牧

临水而立,是西北白杨、胡杨和红柳

连玉米、瓜秧和葡萄也那么勇敢

维吾尔人喜欢把自己的家园称为

巴克!一个简朴的天堂:这么从容

秦尼巴克:中国花园;奎依巴克

有羊群的花园;萨依巴克

是戈壁滩上的花园!——萨依巴克

它是只有一个词语的诗篇:维吾尔人

用它称颂了白杨和胡杨,玉米

胡椒和葡萄,甚至戈壁、南风和阴凉

喀什老城

土城的老街巷,过去的岁月

深入迂回,在清真小寺门口完成

时间的循环。依偎家门的孩子

他们的眼底流淌着小溪,碧玉闪闪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你看见过长大的孩子眼中的玉

变成了石头,礼品与信物

变成沉默准备投向世界的寂静

锋利或是浑浊,眼神在伤害中改变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直到暮色从眼底升起,神会再次

光临他的眼睛。每个维吾尔老人

都像玉一样坚实而温润,年复一年

诵经声和木卡姆的福乐智慧洗涤了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喀什城东面塔克拉玛干沙漠

北面天山,西面帕米尔高原

南面喀喇昆仑。喀什噶尔

是一块墨玉,在维吾尔族老人的眼中

小小寺院上空的弯月、雪山和青杨

密封的喀什噶尔

高坡上的喀什噶尔,错落有致的房屋

如远处喀喇昆仑层峦叠嶂的一个倒影

喀喇汗王朝的城,十一世纪的生土墙

熔进午后的光,喀什噶里的童年闪烁

在孩子们的脸上。不规则的过街楼

方形砖与菱形砖,交错的胡同

层叠的黄泥屋,无花果和石榴

华贵如羊皮书插画,小而安静的院落

由于它度过的岁月而富有美感

成为值得瞩目的事物。每一粒尘埃

都得到了厚爱。孩子、妇女、老人

风格迥异的三个灵魂,不变的容貌

让时间驻留。街角的宣礼塔守候着

喀什黄昏与黎明的秘密。就像神灵

在翻开的经书上沉默,敞开的

喀什噶尔,就是密封的喀什噶尔

我怀着不明朗的动机重复描述你

直到汉字能够倾听到突厥语的真理

秦尼巴克

踏过秦尼巴克幽深的长廊、台阶、庭院

是否已触碰到中国花园女主人凯瑟琳的脚印

夜气渐凉,惶然听闻她的孩子们的欢笑

斯坦因,斯文·赫定,都曾是秦尼巴克的客人

凯瑟琳的喀什噶尔回忆录,曾经引领我

穿越这座经书般的城市。她在诵经声中

为喀什平添了甘美的呼吸。那些美好的时辰

依旧在秦尼巴克的暗影里,温暖着荒废的

中国花园。凯瑟琳对秦尼巴克的叙述

让初见喀什噶尔的人弥漫着忧伤的回忆

莎车:苏菲的城

进入莎车,时间开始从人们的装束

沙白的房舍,街巷,伊斯兰建筑

毛驴车和人们惶若往世的神色

悄然后退。我们的到来和时间的

倒流河,组成了迷宫。一个王朝的生活

停顿,在一切细节之中。在莎车

除了这群外地人毫无准备地闯入

它古老的无花果树和葡萄的八月

苏里唐·萨义德依然统治着

叶尔羌汗国王室麻扎,阿曼尼莎汗

陵寝和他们曾经在其中敬拜过的

大寺,依然是生活的中心

巴扎紧紧围绕着麻扎:在莎车

一切就是这样生死纠缠。在摆放着

维吾尔文小册子、艾德莱斯绸和烤馕的街边

一个赤足的苏菲信徒身着旧棉袄

沿街乞讨,他的装束取消了

夏天与冬天,中古与现在

他伸出的手是赠与,而祈求

已是修行和仪轨的要素。是不是

从他保持的秘密信仰中提炼了

一份希望,在宽容的安拉那里

已经寄存我的名下?在莎车的

早晨,天空正升起大寺的宣礼塔

采玉

到了十一月,采玉人就会下到和田河

上游,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

被叫做白玉河、墨玉河。他们赤脚

在漂浮着冰渣的河流中,凭脚底听玉

喀拉昆仑山冰雪覆盖,犹如年老的智者

在深山腹地提炼哲人之石。一切石头中的

石头都梦想转换为玉,那些修行的石头

躲藏在昆仑深处,缓慢地走向玉石的核心

冰雪遮盖着喀拉昆仑,传说中的

圣贤在洞中辟谷修行,狼嚎也不能惊动

他的一根睫毛。直到身上长满青苔

直到心中的道德如美玉一样诞生

此刻它不能被惊扰不能被唤醒

采玉人已经遗忘了为什么踏入冰河

他苦行一样地行走,直到一股钻心的冰凉

温润地从脚底上升,采玉人终于找回了

自己:羊脂玉一样温润的时光,此刻

采玉人就是一块墨玉。万物都在转变

但它也是一个危险:没有在行走中

转换的采玉人,会突然变成一块石头

奥依塔克的牧民

“对我们来说,夏季很短。”

一个柯尔克孜老人,在夏天的山中

身着棉衣,戴着护耳皮帽

喀什噶尔的熊先生把柯尔克孜话

翻译给我:“九月里我们就得

拔掉帐篷,赶着牛羊下山

一米多厚的大雪会覆盖整个

奥依塔克,直到来年五月踩着雪水

流淌的山路上来,那是我们

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小牛羊

就要吃到嫩草,我的孩子们

也喜欢到这里撒欢。我们的生活

被分成两瓣,孩子们也是

她们要上学,在柯尔克孜学校

学维吾尔语和汉语,在家里跟我们

说祖先留下的语言。她们知道

不学习不行,学习完了

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的一个女婿

在山下教书,一个女儿在四天前

刚刚生下一个男孩,另一个

大女儿正在帐篷里给她擀面

我们牧民很穷,舍不得吃肉

已经习惯用我们的牛羊换取米面。”

“你们的奥依塔克很美。”我说

“等这里旅游开发了,你们

就会富裕起来。”“开发与我们牧民

有什么关系?赚钱的是那些开发的人

我们会失去这个夏季牧场

我们的奥依塔克将会属于别人。”

塔什库尔干

傍晚抵达塔什库尔干 沿着

盖孜河,我已经渐渐成为一个

快乐的人:雪山下的石头城,能听见

雪水沿着街边的一行白杨流淌

其丽古丽牵着她的小儿子,加诺尔

陪着她头戴王冠的妈妈和奶奶

在只有一条十字街的石头城里

与我的问候相遇,小城如此

空旷,雪山几乎涌到了

小小的广场。同样的塔吉克女儿

曾经遇见过法显、玄奘

这些冰山上的来客,同样是鹰的

孩子,帮他晾晒过被冰河浸湿的经文

我的帕米尔,这个傍晚

你用圣洁的欢笑

洗涤了我的心

一个民族缘何在历史的

梦魇中,出落得如此健康美丽?

是什么使你单纯高贵,如

石头城下的金色草滩?加诺尔

你不知道 我从多么遥远的地方

带着一颗厌倦的心,在这里

学习遗忘 和简单生活的梦想

加诺尔,帕米尔高原上

鹰的女儿啊,傍晚抵达

塔什库尔干,我正渐渐地成为

一个快乐的人。而现在,愿望已经

开始变成了回忆。生活的一切

会更加快速地走向衰老

而你和你的石头城

在我的记忆中再也不会

改变,加诺尔!

重访塔什库尔干

你是仁慈的,接纳了我的临时存在

且让我跻身于你明净的现实中

走在塔什库尔干的傍晚,像一片

灰暗的云影,落在塔县唯一的东西街上

街头的一端是雪山,另一端

是初冬枯黄的阿拉尔草滩

塔吉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北望慕士塔格,世界的根基稳固

我却是你现实中移动着的一个异物

不会迎来什么,也不会跟什么

告别。从一家餐馆出来,举目

黝黑的天空,石头城废墟之上

星群密布:此刻突然真实

高原星空与幽暗的灵魂一起闪烁

再访石头城

在坍塌的石头城,玄奘曾在朅盘陀讲经

办理关卡通牒,从这里——葱岭——

经瓦罕走廊,入阿富汗,再入印度

他坚定的步履开拓了文明的疆域

而我三次来到,依然是

含义飘忽的怪戾举动。脚步踏在地上

比影子轻。既非为经商盈利也不为

任何信念或隐秘的真理

也没有因果。站在石头城的废墟中

错过的真实,早已错过的事物

辨识昔日的城楼、街衢、经堂、马厩

国王的厨房。一份多余的看见

朅盘陀默默接受过谁的挥别?谁的

最后注视?在六月正午的阿拉尔草滩

在阿勒泰

阿勒泰群山环抱,我在

云层移动着的最明亮的边际

一些次要的想法,风吹着

少量的流云漫过白桦

蓝色的山顶。一只鹰滑向

图瓦村万物终结时的本质

在早临的秋风中呈现

一种单纯而透明的真理

图瓦人在。阿勒泰

在一束夕照中闪烁

言不及义。所有的事物

仅靠其表象惠及梦想。在阿勒泰

不变的事物,为变化的世界

提供意义的起源

额尔齐斯河正穿越群山

而我,已接近于不在

喀纳斯河短句

喀纳斯河,在我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

我知道,你仍在一个真实的地方流淌

你在阿勒泰的山中奔涌,在白桦林

和松林之间,闪耀着金子一样的光

在夏天与秋天之间,你不是想象的事物

但此刻,我差点儿就把你从心里想出来

我在你的河边歇息过的石头不会有什么改变

而你岸边的白桦树正一天天呈现秋日的金黄

当我写,“喀纳斯河在流淌”,这些文字不会

改变你的行程,不会增加或减少一个波浪

就像远方的朋友,不会受到我想念的惊扰

此刻他和她或许正推开院门,吹着口哨

“喀纳斯河”:这仍然是你的一条支流

穿越字里行间,你依然在我心中滚滚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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