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绝唱(长篇小说节选)

2015-11-18 20:17徐大隆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床单战士兔子

徐大隆

一八六团一营的驻地座落在戈壁深处一片胡杨林之中。

厚实的干打垒土墙像一道天然屏障,硬生生地让湍流的黄河、巍巍的贺兰山成为眺望的远景。一支千把人的部队就在这标有某某某野战军的营区里作息训练。营区有两个大门,正门有两个战士固定上岗值勤,后门是在整个营区最北的相对冷僻的一处,一般不开,仅作为战备紧急出口之用。但不经常开同样也是大门,当然也得有人把守。而且,这个司职把守门的活偏偏又让领导作为一项任务派给了炮兵连。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一是炮兵连驻地离后门最近;二是炮兵连的骡马出去遛可以直接从后门进出。连里的干部就有些不那么痛快,因为此举并没有免去炮兵连轮值正门的任务,但是有情绪也还得执行,而且,还要表现出执行得非常坚决,一丝不苟。任务布置给炮兵连的第二天,后门就有了一层艳艳的墨绿色,左右门柱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几个毛体红字耀眼醒目。门里的一侧,还新砌了一个单人岗楼。说是岗楼,其实就是用土块在地上垒起的一个能容下单人的圆形筒子,一人多高,筒子的三面齐眼高处各开一个孔,人站在里面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况。这样一来,后门就成了炮兵连的独家管辖区。又因为出后门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拐到通往县城的主干道,所以,连里有干部战士要上个街什么的,就不用走前面的正门了,大家奔后门来,只要和筒子里值班的那个战士挥挥手或者咳嗽一声,值班的就能心领神会立马有所回应。当然,要是看见是干部走来要出门,他便会来一个带劲的军礼,然后走出岗楼,跑步把门打开;如果来的是个大头兵,对不起了,他就会用两根手指做着军礼状,嘴里说一句:“首长请走好!”话是这么说,可身子半天都在筒子里,没有丁点出来开门的意思。

按部队规定,战士只有在星期天才可以按规定的比例轮流提出申请,出营区去会见兄弟连队的老乡,上个街给家里寄个信或者给战友捎个香皂、牙膏什么的。得到允许后,才能拿到那个小小的红皮皮“军人外出证”。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兔子怀里也揣着个红皮皮走向“管辖区”的大门。兔子人缘好,虽也是一个城市兵,但从来没有一副大城市来的架子。除了脸皮白一点,五官端正些,照样你吃蒜来我嚼辣。那阵子,部队伙食也是因地制宜,时有后勤保障脱节的时候。比如上一年大雪封山,炊事班在后山坡种的莲花白、蕨蕨菜、胡葱什么的都冻烂了,唯有在土下长的胡萝卜总算有点收获。于是,这年从入冬一直到来年的四月,炮兵连每顿饭的菜项就是一个——胡萝卜。

当然,这些胡萝卜也真是难为了那个来自甘肃天水的司务长,他将胡萝卜来回倒腾着,变换成酱萝卜、咸萝卜、酸萝卜、辣萝卜、凉拌萝卜。有切成片的,圆片、方片、菱形片、三角片;有切成丝的,长丝、短丝、粗丝、细丝。更有剁成丁的,如果掺和着五谷杂粮,就做成了什么萝卜馅包子、饺子、烧卖、花卷;如果拍成饼,又成了烧饼、烙饼、锅饼、煎饼。那些变化出来的品种,就像一组A、B、C、D,只要变换一个次序就会产生出不同的效果。单调之中竟然也有点让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那几个月里,连队都已经把吃胡萝卜提高到了政治的高度,视吃胡萝卜为观察考验一个战士的革命意志和世界观了。你不要小看这胡萝卜,半年吃下来还真的不是那样简单的。加上肚里没有油水,半宿肚里就老闹气流。说句笑话,那阵子战士们说话的气味和放的屁,都是一个味儿。兔子当时也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兔子是到十几里开外的小镇邮局领取家里寄来的包裹。兔子在家里排行老四,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巧的是除了小妹,他们上面四个都当了兵,而且都是“正门”当的兵,绝没有像别人所说是因为其老爸在外贸局工作,关系多,开了后门让子女去部队的。他们家的孩子都去了部队,没有一个下乡的,起初有人怀疑他们是靠着关系,但后来得知他们姐弟四个人分别是去了新疆、甘肃、青海、宁夏服役,那些闲话也就不攻自破了。在上海人的意识里,他们宁可让孩子赖在城市里也不会让去那些旱死骆驼冻死羊的荒漠戈壁。前些天,兔子把一年多的津贴加起来,凑上一个百元整数寄给了家里。虽然父母不缺他的这几块津贴,但兔子想起离家前妈妈悄悄地抹眼泪的情景,还是觉得把津贴攒下来寄回家,是他目前向父母表达孝心的唯一方式。在汇款时,兔子还在汇款单的留言小框上工工整整地写了“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寸表心意”几个字。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父母的回音却是寄来了他不敢奢望的梦想——一只英纳格手表。

一路上,兔子既憧憬着自己的手腕上戴上那块瑞士英纳格,又觉得自己有点受用不起。在兔子现在的心里,能戴上英纳格的一定是有所作为的人,比如连长和指导员。兔子想起一排长手臂上戴的还不是瑞士表呢。最后,兔子决定还是先把英纳格放起来,等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作为了再戴也不迟。兔子这样想着走着,便不知不觉来到了迎水滩。

这是一处天然低洼处,滩水很浅,滩里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贺兰山风化的石头顺山水滚落,流到这里,形成了一个终年不竭的滩头。又因为这水不同于黄河水的浑浊而更显清澈,且又特别凉爽,因而当地老乡都喜欢来这里取水、搓衣或饮个牲口。久而久之,这地方慢慢地也就成了一道风景,“迎水滩”的地名也就由此得来。这里是从营区通往小镇的必由之路,水不长,也不深,正常走过去最多也就是啃个馍的时辰。

在接近迎水滩的地方,兔子看见了两个乡村女子。她们站在迎水滩的下脚处,张望着,一筹莫展的样子。她们手里没有取水的工具,没有搓洗的衣服,也没有牵着来饮水的牲口,兔子看不出她们这样站在水边是要做什么。是要趟过水去?为什么又不赶快脱鞋袜,而且还露着愁容呢?

走到迎水滩的水前了,兔子又瞅了她们一下,发现两个女子在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后,又开始在那里嘻嘻地笑着相互推搡起来,像是要把她们手里一个最棘手的东西推让给对方。兔子就没再多看她们,而是快速地脱下鞋袜,快步走进了水里。但是,他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见一个女子在背后开了腔:“解放军……同志,麻烦,你背一下我们过去吧。”

开始,兔子以为自己听岔了声音。他稍稍停了停步子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整个迎水滩除了眼前的两个乡妹外,就是自己了,这话一定是冲着他来的。而且,他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听见,人家已经清清楚楚地把解放军这几个字亲切动听地叫了出来。兔子突然有点窘迫起来,他回头看着两个姑娘,脸也跟着热了起来。要背这两个花衣裳的姑娘过迎水滩?这还真让他有些犯懵。自己长这么大,除了和阿庆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看黄浦江时,在后座上带过珍珍,他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手呢,更不要说现在要去背两个素不相识的如花女子了。兔子的思绪还在如细胞分裂那样快速地扩张着,冷不丁,一件“花衣裳”已经来到了靠近兔子的水边。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兔子已经没有再犹豫的余地了:人都站在你跟前了,不就是背一下过去嘛,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再说人家又是两个姑娘,不是天天都在说为人民服务吗?现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最好的实践机会了。兔子心一横,把军帽往额上一撸,就退到了水边。然后,拿出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用力喊了一声:“来吧!”那声音就像是从瓮里发出来的。

兔子完全想象得出来,也许,现在姑娘的心里也是和他一样忐忑不安的。人家毕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水灵女子,平时瞧着那些个从军营里出来的头戴军帽衣着领章的解放军,一身的绿,兴许爱慕他们的那种美气呢。兔子刚才之所以不敢多看这两个女子,急匆匆地忙着过河,是他听老会说过,在这里,当兵的在很多女孩子的眼里是梦寐以求的偶像。兔子在此之前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个姑娘在他跟前这么勇敢地先锋了一回,逼着他演绎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兔子感觉背上背的就是一袋“棉花”。

“棉花”软软地紧紧地贴在兔子的身上。兔子还感到“棉花”在微微地颤动。由于羞涩,兔子的两只手并没有箍住“棉花”,而是左右各提着一只塞了袜子的鞋子。这样子有点滑稽,但让兔子心里感到很坦荡。两只手提了鞋,“棉花”就有往下坠的感觉,为了不让“棉花”掉下来,兔子就不得不尽量把身子往前弓着。塞外的天气好像也是说热就热了,兔子在灼日和“棉花”的双重作用下,走了没几步,就被捂出了一身汗水。兔子的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为了抓紧时间趟过这水滩,把这袋“棉花”放下,再回去解决另一袋“棉花”,兔子已经顾不得水下的大小卵石,像头蛮牛哗哗地碎步小跑起来。

绿色的军装被水洇得一滩一滩的深绿,兔子已经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脚下滩水的杰作了。他咬着牙,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全没了刚才那样的腼腆和窘迫。“啊哟!”兔子失声喊道。随着他的碎步在卵石上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花”钟摆了一下。兔子待站稳了脚,稍一定神,他发现两只胶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船似的在水里漂着了。我的手?!兔子心咯噔一下,这才感到自己的两只手正牢牢地箍着“棉花”,而且还箍在那个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兔子的脸霎时白里透红,又红里透白,心咚咚地狂跳起来,他想把手放回原处,刚一松劲,又马上打住了,因为他已经感到背上的“棉花”没了手的扶托就会往下坠去,随时都有落进水里的可能。兔子只好咬咬牙,横下心来,用手使劲把“棉花”往上一托。现在,他感觉自己的腰板反倒伸直了一些,头也抬起来了,气也顺了,“棉花”成了肩上的“背篼”牢牢地在那里挂着。

原来背上的这袋“棉花”是附近一个波浪渠生产队队长老麦的女儿。她读了半拉子小学,就休闲在家了。因为是队长的女儿,不用干活照样不愁吃穿,她从小就长得比村里的姑娘都水灵。随着年龄增长就出落得越发漂亮了。麦姑娘刚满十六岁那年,远村近邻上门说媒的不断,更有一些毛遂自荐的愣头小伙子主动拉扯,有的还上门帮着担水、砍柴、喂猪、放骆驼、做饭,一副任劳任怨孜孜不倦的模样。可不管是媒人说的,还是毛遂自荐来的,对那些愣头小伙子,麦姑娘就是不动芳心。在这件事情上,队长老麦也很无奈,老婆去世得早没了人商量,又因为老婆的早死怜惜到女儿,想来看去,也只能随她去了。

麦姑娘还是一个和当地姑娘不同的女孩子,既有个性又有主见,更爱打扮。当然这些,又都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因为会缝纫,刻意把女儿穿得漂漂亮亮。麦姑娘十多岁之后,才隐隐约约从母亲的口里知道她的那些故事。母亲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本地农村人,是来自四川的一个川妹子。年轻时母亲的个性就像四川的辣椒那样。在四川自贡的老家,因为不满父母贪图权势包办的婚姻而赌气离家出走。其实,她出走的那阵子,心里根本没有一个所谓心仪的相好,只是看不惯那个被自己的父母说得天花乱坠的男人。她盲目地坐上了火车,要去哪里也不清楚,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那个家,不要再看到那个满脸淫笑的丑陋男人。她的梦想也是简单的,就是在离开家后能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美满幸福的生活,至于怎么个幸福法,也还是茫然的。但是,命运没有因为她的离家出走而眷顾她,让她找到她想要的生活,相反的,是又一次无情地捉弄了她。她下了火车坐汽车,后来又换坐了马车、牛车、驴车。最后,她就被人蒙骗着拐到了这片茫茫的戈壁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土炕上。盖着被子的她,迷糊中看见一张男人的脸庞,再看看周围,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看着看着,她突然掀开被子,连炕下的鞋都顾不及穿就推门向外冲去。后来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她发疯似地在戈壁滩的旷野里奔跑着,但折腾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给后来娶了她的那个男人背回了炕头。麦姑娘还记得,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不停地在往外流着泪,哆哆嗦嗦中不时地将手捂在胸口上。现实的生存环境将她美好的理想击得粉碎,她的意志垮了,人憔悴了,但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却都喜欢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陌生女人。再后来,她慢慢地变了,塞外的沙石很快把她脸上的城市印记打磨得干干净净,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戈壁滩上的女人。

也许因为血管里有着一半与母亲相同的血液,所以麦姑娘天性秉承有与众不同的脾气和性格。在她的眼里,她觉得母亲异常可怜,要是当年不是父母包办婚姻而出走,要是当年母亲可以自由地恋爱,要是当年母亲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人,母亲一定会活的比现在要好得多,幸福得多。麦姑娘觉得母亲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当然,她的母亲总算得到了一个男人真心的爱,那个男人后来就成了她的父亲。为了不让自己的女人去地里劳作受苦受累,他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因是干活好手,肯干,人缘又好,被选为了新一任的生产队长。而她的母亲,那只受伤的小鹿,她担惊受怕地疗着“伤”,后来到底是怎样和父亲好的,麦姑娘始终不知道。打从她懂事之日起,在她的眼里,她的母亲就已经是一个深受村民喜爱的裁缝了。

兔子觉得用手托着姑娘的屁股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为了尽快解放自己的手,兔子把才站稳的步子迈了起来,权当是疾走在上海的马路上。颠簸终于让“棉花”开了口。姑娘在兔子的背上请求说:“你能不能走得慢一些呀?我的胸口都被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兔子的步子刚慢下来,背上的“棉花”又说:“你是哪坨子部队的?”

“棉花”说话的声音就像兔子脚下的流水声,密密的细细的,听得兔子心里慌慌的。兔子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头上流着汗,嘴里却一声不吭。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部队的驻地告诉她。这时候,兔子感到脖子上的两只手明显地有了劲,背上的“棉花”开始微微地左右摇动起来,意思好像是:你说嘛,你再不说我就撒娇了。

部队在腾格里沙漠里滚爬了一个多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凯旋而归。令所有战士都想不到的是,他们这次所谓的上前线,只是进了一次大漠深处,并没有和“北极熊”交火,回到驻地以后,受到了地方领导和老百姓英雄般的热烈迎接。

地方各界开始拥军慰问。地区文艺工作者们也走马灯似地给部队上演《红灯记》、《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革命样板戏,以至于附近的生产队老乡把鸡蛋、脆枣、花生、核桃、枸杞什么的源源不断地送到军营,送到战士们的手中。那些天,战士们享用了美食还开了眼界,每个人的脸上都扬溢着前所未有的兴奋的光彩。大漠里那些肆虐的风沙和高温缺水的苦难经历,一时半刻间就被眼前欢腾的锣鼓、美妙的歌声埋进记忆的沙子里,荡然无存了。

每次,地方的慰问演出结束,都会有那么几个战士,一回到宿舍,就拿腔拿调地唱起杨子荣《打虎上山》里那两句西皮快板: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千难万险只等闲。

平时少有的那些热热闹闹的猪嚷嚷羊咩咩的宰杀声,也在改变着部队里往日“萝卜土豆就窝头”的“老三样”现状。兔子被老乡的热情滋润着幸福着,禁不住在夜里就提着马灯,用花花绿绿的彩色粉笔写着墙报,记录着地方领导和群众前来慰问的感人场面。他写着写着,感觉自己正在由一个军人渐渐地变为一个少年,那少年手里正拿着一束鲜花,献给了那些最可亲可爱的人——中国人民解放军。

麦姑娘也来部队拥军了。

麦姑娘是随村里的大嫂大娘端着脸盆提着水桶走进军营的。

女人到军营来无非就是给战士们洗衣被床单什么的。当然地方要来军营拥军基本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一定得是星期天,一般来说还得挑一个日头好的天气。

那天,还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麦姑娘她们几十个人由妇女队长领着,一进营区大门就“哗”地一下各奔南北。麦姑娘是头一回来,而那些个大嫂们因已经拥军过好几回,早已经是方向明确驾轻就熟。麦姑娘,就跟随前面几个与她一样初次来军营拥军的姑娘,东张西望好奇地奔后面的营房而去。巧合的是,麦姑娘几个懵懵懂懂地到了后面的营房,偏偏就来到了炮兵连,麦姑娘又偏偏撞进了连部,拿到了“五大员”铺上的床单洗涤任务。麦姑娘走进连部的时候,兔子正好去了驭手班找老会,所以,麦姑娘并不知晓,她现在水桶里要拿去洗涤的床单中,有一条就是在迎水滩背她过河的那个她心仪的“骏马”的。

衣袜战士们早就自己洗了,麦姑娘包揽了五条床单喜出望外,总算有了对军营的认识。整齐划一的营房、平整的操场,还有那些杠杠杆杆的让人叫不出名来的东西,她知道那些东西一定是给战士们锻炼身体的。麦姑娘提着水桶,胳肢窝下还夹着两条床单,心情就像上街买了自己喜欢的衣物回家来一样。她脚步不是很快,不像刚才两手空空时心里还生出了一丝惆怅。现在有了床单,心情就不一样了。麦姑娘长那么大,在家里还从来没有洗过床单,母亲在世时都是母亲洗的,再后来都是父亲洗的,麦姑娘知道父母这样做完全是疼她的缘故。麦姑娘走在军营的干道上,两边是高高的参天白杨,就像两列昂首挺胸的战士,在树叶簌簌声中,向她行着注目礼。麦姑娘感到心底微微泛起一丝小小的波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军营里会有这样一种新鲜、好奇、惶恐、紧张的心情,将她这颗安静了十六年的姑娘的芳心,搅得像贺兰山里欢蹦跳跃的岩羊那般了。

黄河就在军营百米开外的地方流淌。

麦姑娘来到黄河边时,黄河边上已是人声鼎沸,到处是哗哗作响的搓衣捶打声。这边一群大嫂大娘在大声地说说笑笑着,那边更有两个大嫂洋洋洒洒地唱起了“花儿”:

哎——,

春风么吹来百花么香呀,

百花儿香呀啊,

自由的呀啊,

鸟儿在飞翔……

大嫂大娘们洗着衣物说说唱唱,一袋烟的工夫,戈壁上相继就出现了一片晾衣被的景象。有的晾在红柳梢上,有的挂在沙棘丛中,也有爱干净的姑娘,还带来杆子竖在沙地上,两头牵一根麻绳,把洗好的床单搭在绳子上。麦姑娘就是那个爱干净的姑娘,她把一条条洗干净的床单甩在绳子上,晾好,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种自豪感。那几条床单带着清凉凉的水味在风里飘荡着,像戈壁里的大蝴蝶鼓动着翅膀,啪啪地扇动着,扇起的一股一股的凉意,更给了她一丝心旷神怡的舒心感。

麦姑娘觉得做一回拥军的事情真是快乐。她后悔前几次自己为什么就怕羞没有来呢。她一直不能忘了在迎水滩背她和妹妹的那个解放军战士。在这次来拥军的路上,她跟在大嫂们后面,一直都在红着脸儿悄悄地想,那个解放军战士说过他就是这坨子部队的,到了军营里,要是能再次遇上那个解放军,能给他洗洗衣服就太好了。可是,待她走进军营的大门,才发现里面原来是这么大,有那么多的战士,她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背过她的人。而那个背她的人,那匹健壮、英俊、高大、威武的“骏马”啊,早已经奔跑进她带着笑声的梦里。在她的梦里,总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那里水草茂盛丰饶,花朵鲜艳美丽,那里是骏马喜欢和留恋的地方。在她的梦里,那匹英俊的马儿在草原上或者飞奔疾驰,或是在花朵间安闲地游荡着,她则在草原上给马儿纵情地唱着那首《花儿与少年》:

春季哩么到了呦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

采呀么采青来

小呀啊哥哥呀

手挽上手儿来

……

今天虽然没能看见她梦里的那匹“骏马”,但以后,有更多的时间来参加这样的拥军活动,她一定能再见到他的,她想。只要他还在这坨子部队里,她相信就一定还能遇上他。麦姑娘坐在倒扣在沙地上的水桶上面,望着蓝天,正浮想联翩着,却看见绳子上有条床单在阳光下呈现出了淡淡的斑痕。麦姑娘以为自己洗的时候疏忽了,但仔细想想不对呀,自己洗的时候,每一条都是反反复复搓了又搓的,怎么还会有这东西没有洗净呢?麦姑娘腾地站起来,快步走上前去。麦姑娘走近了却看见迎风招展中的那些条床单上都有着树叶大小的斑迹,麦姑娘觉得很奇怪,心里想着那是什么东西?怎么每条上都会有呢?是没洗干净?!麦姑娘扭头两边一看,快速地把绳子上的床单扯了下来。麦姑娘用黄河水重新把那些床单洗了,并且这次洗的时候特别细心认真,把肥皂多多地又打了一遍,并使劲地用手来回搓着,把肥皂泡沫都搓得膨胀起来,那些泡沫顷刻又顺着黄河水给淹没了。麦姑娘想这回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了。麦姑娘把拧了水的床单放进水桶里,心满意足地再次来到刚才晾晒的地方,将水生生的床单搭在晾绳上,但在用手把床单散开正在撸平的时候,隔着娇艳的太阳看到床单上仍旧有片片“树叶”印在那上面。麦姑娘懵了,连忙将所有床单都散开,这回是看得真真切切,大小不一的“树叶”在麦姑娘迷惑的眼神里欢快地舞动着。麦姑娘彷徨着一筹莫展,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洗干净。麦姑娘心头渐渐热了起来。

“啊哟,你还真是个黄花姑娘啊,不用再瞎子点灯白费蜡啦!”

一个看上去比麦姑娘老成许多的女人说着话,一边还把麦姑娘正准备取床单的手拨了开来。

“快来看啊,麦姑娘中彩了。”女人笑着吆喝起来。

那些躺在沙地上叽叽喳喳说话的女人,给这声音一激灵,似一阵风来到麦姑娘面前。

没想到,一出好戏竟然这样说来就来,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啊哟,看你洗的是什么呀,这么大一块宝贝都没看见!”

“哟……那地图样的东西是啥?”

一群女人相互挤挤搡搡地还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逗着麦姑娘。

麦姑娘置身在那些女人放荡的语气里,不知如何是好。

“是啥?怎么会洗不掉?”麦姑娘说。

“‘跑马’溜溜的山上,有朵滑溜的云哟……”

一个单眼皮的女人干脆唱了起来,一边唱着,还像一阵旋风似地绕着麦姑娘的身子转了一圈。然后用手里的方巾在麦姑娘眼前一拂,肩膀又故意顶了麦姑娘一下。

单眼皮女人唱几句就围着麦姑娘跳一圈,见麦姑娘仍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把嘴巴子贴在麦姑娘的耳朵上……

麦姑娘的脸腾地一下就涨得飞红起来。麦姑娘先是捂着滚烫的脸,身体僵硬地站立了一会,然后,就像受了惊吓的小鹿跳跃着往河边跑去。

“咋咋咋?”

“嘻嘻嘻……”

“哈哈哈……”

清一色的女人凑在一起,就不是省油的灯了。麦姑娘知道,也只有在这时候,女人们才是最放松的,是不会有任何顾忌的。因为四周除了如画的景致,连只雄的苍鹰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样的时候,女人们在放肆、开心、打诨的取闹里,谁都不甘寂寞,谁都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是谁。她远远地坐在水边,眼睛看着丝绸般柔滑的黄河水,耳朵里仍然充满着那些笑声。

一直到晾晒的衣物干了,麦姑娘听见她们在呼唤她回来收衣物了,她才匆匆地跑回来。那风趣、幽默、诙谐的一幕在这些女人们酣畅淋漓的发泄之后徐徐落幕,而此时,女人们的脸上,仍然个个都荡漾着她从来未曾见过的一汪激情。

麦姑娘在这幕活剧中,一不小心就充当了一回主角,在众多“演员”们的烘托下,她看见自己的心更加像黄河水一样清澈透明,更加热切向往着她梦里的那片草原,和草原上那匹雄壮的骏马了。麦姑娘忽然又想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手里收着床单,心里开始忧伤地猜测着,她的母亲,是不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梦……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兔子和往常一样,也是该写的写了该洗的洗了,又和连长张登全一起到连队军人俱乐部打乒乓球。最近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兔子每个星期天和连长打乒乓球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老规矩,两个人也就在这个老规矩里磨练成了老对手。

当然,如果单是从球技上讲,兔子是要高于连长的,因为在当兵前,兔子就是学校乒乓球队的主力了。兔子打球有两个特点:一是在发球上喜欢左侧身,把球抛得高高的,右手直拍,把拿着拍子的手尽量放在身子后面,眼看高抛的球即将落向台下的一瞬间,球拍“噌”的一下和乒乓球一个“接吻”,速度之快,旋转之烈,往往使对手挡也不是,搓也无奈,看似下旋的,一搓,球却飞得老高,鸟一样拍着翅膀到了半空;二是兔子打球的心态好,打球时不怕硬、不欺软,如对手球技明显较弱的,兔子就会在回球的时候故意失误,在二十一分里尽量把比分缩得很小,让对手觉得输了球也很有面子。

在部队举办的业余乒乓球比赛中,兔子也是凭借着这些特点,代表炮兵连去露了一手,从连队一路打到了师部,每一场比赛都是所向披靡。

连长张登全喜欢上打乒乓球,正是受到了兔子去参加比赛这件事情的影响。那天,连长带领大家到戈壁上操炮,在操炮训练结束的短会上,他又数落了一遍被兔子一路打败下去的那些人,笑着说:“同志们,你们说,这么小一个球,难道比大炮还难打?”

然后,他笑嘻嘻地看了看兔子,便向他发出了挑战:“从这个星期天开始,我决定每个星期天都和你杀上两场。有兴趣的同志可以前去观战,帮着数数比分。”

兔子答应与连长打球,纯粹是为了应付连长的“长官意志”。原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怎能让兔子受用?但兔子想的是人家毕竟是一连之长,所谓战士们的“父母官”,能选上你,除了看好你的球技,还图个啥?连长当然不会去挑一个球技与他一样的人来打,他的性格在那里明摆着。想到这些后,兔子心情舒畅起来,心里也有了底,然后就镇定自若地等着上阵了,并暗暗思忖着要用乒乓球来与连长“说说话”,要连长为自己不明智的决定付出一点代价。

连长与兔子第一次走进乒乓球俱乐部时,他们在一群战士的注目下,先是像模像样地握了握手,像是两个运动员的见面礼。握完手,连长拿着球拍在手里拍了拍,忽然看着球桌对面的兔子说:“等一下再发球。你是打乒乓球的高手了,但我从来还没有摸过乒乓球。这样,我想单方面提出一个请求,我们先来个‘约法三章’怎么样?”

看来连长是要给自己后面的惨败先找个借口了。兔子这么猜测着,就假装严肃起来,“啪”地给连长敬了一个礼:“请领导指示!”

连长所谓的约法三章是:一,兔子不许发转球;二,不许抽球;三,回过来的球必须回到他这方台上的右侧中间让他容易回击。

兔子听着这三条“不平等条约”,忽然觉得连长有点像顽皮的小孩子那样童趣盎然,他以为有了这约法三章,他就可以有“肉”吃了?

连长披挂上阵和兔子才一交手,立马就知道这个小球的刁钻了。兔子虽然严格按着他的约法三章在行事,每球必回在他所喜欢的那个点上。但几个回合下来,他还是理所当然地出了丑。他看见兔子的一块“肉”送上来,立刻将牙齿咬得紧紧的,想一口吃掉。可他狠狠一出手,“啪”的一声,顷刻,连他自己都傻冒了,手上那块四两重的乒乓球拍不见了。如果通过慢镜头回放,他看见的就是:那块乒乓球拍竟像田径比赛甩出的铁饼,直朝兔子头上飞去。整个乒乓球俱乐部里,好像只有那只球拍在飞着,它快活地扇动着翅膀,轻轻地摩擦着正在凝固的空气。

战士们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球拍往兔子头上飞去,要不是兔子反应快,还真的中了彩头。再看连长,立时像犯了错的小孩般,两手扣在一起,面有窘色地凝固在了那里。但这个状态只有一秒的停顿,连长立刻就恢复了常态,嘴里说了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从容不迫地快速从一个战士手上接过捡起的拍子,在满屋子哄堂大笑中表情严肃认真地重新与兔子干了起来。

兔子又觉察出了连长发球的别扭。十次有五次,他居然都是球拍打空。右手的球拍打过去,左手抛出去的球不是还悬在上面没落下来,就是已经滑过桌面的高度落到了地上,在地面上跳跃着跑到了战士们的脚边。总之,球和球拍根本就碰不到一起去。球拍脱手甩出去后,可能是心理作用,兔子觉得连长的肢体跳动着去接球的模样好像一只大猩猩。他每次去接球,都会引起周围战士们的一阵哄笑,那声音大概比看他发球还要大上十倍。

在兔子看来,连长这一天的运气还真是不怎么样,球一来一去的,他的球连一个擦边的机会都没有,半个时辰打下来,是清一色的“鸭蛋”。但连长还就是有一股子韧劲和进取的劲头,一局下来再来一局,吃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鸭蛋”,他就是不下战场。兔子想,俗话说“虱多不痒”嘛,连长还真是应了这句话。连长那里呢,真好像是把“鸭蛋”当作额外增加的营养品了。打到后来,连长开始头皮发热,汗流满面,日能得甩了帽脱了军装,只穿了背心裤头却一脸的幸福。

与连长打上球后,兔子发现连长平时的脾气居然全没了,更谈不上什么架子了,一改平时训练中一脸的杀气,严肃得像是在坚守最后一块阵地,说话的声音硬硬的,仿佛每一句话就是一个与敌人厮杀的命令。现在的连长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脸面长得老成些,下巴上胡子拉碴的厚一些,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头兵或“火头军”嘛。

连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次,这些都练就了他一身的豪气和坚韧不拔的性格。他一贯的作风是,想要做的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做好。一段时间下来,兔子逐渐地悟出来了,连长是把这些作风渗透到了打乒乓球的实践中。他把学习打乒乓球完全看成了平时的那些军事演练,是用打球在激发和磨练自己的斗志,把困难看作一个个难啃的“碉堡”予以攻破。

几个月后,连长球打得越来越好,脑筋开窍了,技术也随之提升。有时候还会耍些小伎俩,发球再也不是所谓的“老太婆”式了。他总结出兔子的发球不能全部照搬,必须有所变通。有时来个国手郗恩庭式的发球站位,歪着头眼睛瞄着对角,手中的拍子转着,“噌”的一下,却来个直线蹦球,令站在大斜角的兔子一个措手不及。连长把兔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后,便在手里拍着球拍,对着周围助阵的战士说:“同志们,我们和‘北极熊’打仗,和所有的修正主义打仗,就是要这样,要在摸透他们脾气的基础上,学会这样出其不意……”

这一天,兔子和连长走进乒乓球房,忽然想起昨天去团部办事顺手捎回几颗糖果,便往裤袋里掏,结果还带出了一块花手绢。

连长拿过一颗糖,一边剥着,一边瞥了眼兔子手里的花手绢:“怎么弄得跟女人似的,还用上了花手绢。”

“昨天去团部的路上捡的。”兔子说,“好像是路上一个姑娘掉的,我给她,她却不要,还冲着我笑……”

“啥子?!”连长突然叫了一声,两眼愣愣地看着兔子,“啪”地把含在口里的糖吐在了地上。

“是个老乡,是个女的丢的,我怕扔了太可惜,带回来准备上交。”

兔子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说着便把那块碎花手绢拿到了连长眼前。

“啊哟,妈了个巴子,坏事喽!”连长用球拍不停地拍着大腿说。

兔子有些莫名其妙,打乒乓球的拍子,突然之间怎么成了连长拍大腿的工具。兔子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连长为啥一下子情绪那么激动,两眼怒睁,像要一口吞了他似的。

连长拍完最后一下大腿,把球拍往兔子手里一塞,一个转身,硬硬地扔下一句话:

“你小子交上桃花运喽!乒乓球不能打了,快回连里去!”

连长一溜小跑,才跑了几步,又扭过头来对愣头愣脑的兔子大声地叮嘱了一句:

“回连部不要出门!千万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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