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诗歌精选之十七:90后诗歌大展

2015-12-09 21:45
天涯 2015年4期
关键词:现居

21世纪诗歌精选之十七:90后诗歌大展

在黄昏(外六首)

陈不晚

一个人对着落日,是危险的

就像一只蝴蝶,对着整个春天的花朵

在黄昏,落日就是一个火化炉

我们若持久地望着它,那些死者

花朵般鲜艳或枯萎的面孔,就扑打过来

一个人的臂膀,或一只蝴蝶的翅膀

是无法承受的。在黄昏,一个人最好

摘下自己的眼睛,挂在天空这面镜子背面

在墓地

突然我就安静了

我不敢大声说话

坟墓上

茂密的杂草

已堵住我的嘴巴

我不是畏惧死者

而是因为杂草

已高于魂灵

在黄昏,我翻阅一本书

在黄昏,我独坐在木桥边上

翻阅一本年代久远的书

四周是一大片安静的时光

我翻到第一页,一股腐蚀味

扑鼻而来。我翻到第十八页

字体在微光中变亮

继续地,我翻到第四十五页

蝙蝠们在空中神秘穿行

一些字体形迹开始模糊

最后我翻到页末,落日倏地坠落

字体融成一片阴影

轻轻合上书,我静望着那西边的墨山

桥下的流水缓缓而过

一副不可挽留的样子

书信

在昨天的流水上

写一封书信

写信者死于流逝

在昨天的秋风中

写一封书信

写信者死于吹拂

收信者独守深山

死于墓碑

死于等待

送信者牵骑病马

死于路途

死于奔跑

一生的白马

我们的一生

该喂养一匹白马

清晨起来

给它嫩草、清水,和草原

把它喂得

像奔跑的白云一样干净

如果到了傍晚

它就会安静下来

不再奔跑

像晚霞那样,侧躺着身躯

像鲜花一样

簇拥在河边

你慢慢走近

抚摩着它的鬃毛

它健壮的身躯

开始泛起美丽的斑纹

异乡的芦苇地

这片土地

到处生长着野芦苇

秋天到了

我这个落寞的异乡人

像野芦苇一样

站在这片土地上

秋风吹打着我

以及这些野芦苇

我在采摘野芦苇

但我的手并不像秋风

我想趁着它们

未被秋风绑走之前

在我内心深处

让它们再盛开一次

悼友人

埋下尸首。像海水埋下一座岛屿

此后,你的睡眠如磷火

埋入狮子的眼眸。此后,你将独睡于这寂静的山岭

如若你梦见人间,狮子便会带领整座山岭醒来

陈不晚,现居海口。

只有寂静能听见我(外四首)

玉珍乌

不要吵,除我之外的人都睡了

除了星辰不要渴望什么,除了光明不要

多余的黑暗,我救了我的眼泪

将他们交给月光

一人走过长长的大街,万籁俱静

全世界跟随着——此刻他属于我

但我属于什么?

我想起一些美好的回忆,那些毁灭过我的

坚硬的迷惘,从记忆的源头

长出一个新的我,它们因时间

发出不同的声音

而我不得不沉默,这是我

存在的声音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喧嚣听不见我

在乌拉河畔

我们终将在河流面前沉默

认识水与善,认识柔软

认识女人与新世界

唯有水兼具妥协与反抗——

在乌拉河畔,星罗山投下庄严的星群

没有彗星打东山扫过,没有狼烟与狼

一条河安静躺着,装下我瘦小的爷爷和他

矮胖的大黄牛。青草年年转眼万代

我是年幼和衰老的我,属于时间坚实的首尾

没有什么比水更柔软,而火让它坚硬

哭声包含在浪花里,触摸它的人体会到公平

一条河始终不曾在反悔中倒流

但水中的人知道岸,岸边的人知道尽头

你的瓢装下血液,狂风中炊烟如呼吸

唯有水诠释了女人的历史

风中的屋顶

一片云也是盛大的

它的消亡来自风

看不见的手才是命运的手

我惊愕这样的人生

在我的直觉里连续应验

那些画面遮住了我的眼

但泪水依旧溢出

从今天开始我想做个蠢货

只有无知会让我快乐

既然如此失望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一个人在屋顶这样想

没有什么能安慰一个完美主义者

这世上只有死亡对我最公平

对此我充满感激

草莓

草莓的使命就是

被人吃

它身上唯一的美学莫过于

让被吃充满想象

一颗烂草莓的使命绝不比

一颗漂亮草莓卑微

我爱所有草莓包括

它们的衰老

而吃是危险的动作

危害了草莓平等的美学

唯一的区别是

我在吃到烂草莓的时候说了句脏话但那依然

不是草莓的问题

是我没有口德

沼泽

在水的下游有另一条河流

从你找不到的出口,溢出冰凉的地下水

我爱过的鸢尾花,曾在曦光中矗立,

它的沉默就像哑女莲香,

那时男人在溪谷边忙活,花丛旁边

水流晃动时间

——莲香在洗衣服

那湿湿的晨曦粘在认真的额头

美得恍惚——莲香在做饭,莲香在哭

莲香在烧纸钱

沼泽地永不干枯,她的孩子,在里面发芽

一个火烧云发疯的傍晚

她脱下鞋独自朝深处走去

她想到沼泽底下去,看看她的儿子

火烧云铺满水面。那种红,淹没了她的头发

“三宝,三宝。”乌鸦在哭

莲香和她的孩子,在沼泽地发芽

在水的最深处有另一个世界

你找不到它的出口

玉珍,现居湖南株州。

鸦萿 了别家(外三首)

蒋在

我住的山头 看不见雨雪

或者 来年

大雪封门

是谁叩开了 枝叶的间隙

远道而来

空无一物的思念

雪未化 花已开

茫茫草场突然的来访

概述了我们将来不会存在的立场

陌生人

在山脚下

池塘里圈养的马

它们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

一筒水酒

一坨盐巴

一块茶

乌鸦也落在了别家

1939年9月1日

棕榈树

苹果花开了

我们不认为,艾伦

是你认识的

我当兵时的伙伴

艾伦将钱放在我的胸口上

伸开手掌告别

手掌轻轻地合在了一起

矮得像篱笆一样的灌木丛 开了

王室棕榈树还没有

我会让门开着

巨大的探照灯在搜索炮兵的长号

艾伦的妻子

亲吻了他的脸颊

亲吻艾伦的手帕

去吧

把这个手帕带给将军

在终止战争的外形上

所有人都会久久地站立

不愿离去

为逗留做下一个了结

不用考虑某种意义上

凌晨五点的疲劳

属于一英里的

三月号杂志

缓缓而行

一刻也不要停

不要停

除了我

厨房里没有别人

不再会有别人

留在这里

仍然活着

为逗留做下一个了结

明天我就要换名字

你要喊我

喊我的新名字

要用另一个平面喊我

照耀着我 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我出发的时间

二十岁的爱情

十九岁

母亲为我点上一支烟

给我看家门前公路

与屋顶连接

许诺我忘记

而我不敢再想

不原谅他

第二年

我看他跷脚从栅栏跳下

指给我看骸骨 臼齿

然后双手交叉

蜡烛还在燃烧

雨 不会再停息

十一月间

我的肩膀被打开

一件五颗棕色扣子羊毛衫

我走上前

为他的衣服打结

我想 这已经是深秋时季

我倘若爱他

不要弯腰

打听他的下落

宣告明天会有一场雨

并走开

哨声

能够默许他

不选择潮湿或是阴冷

让一只不相识的乌鸦

从房檐下的正午飞过

鸣响 二十一声礼炮

他答应二十五岁时

再回来

看我穿上红色长裙 拖地

开车接我回家

海岸

向着海岸去了

代我劝告赦免和簇拥

蒋在,现居加拿大。

北京没有电话(外一首)

陈吉楚

我给北京打过电话

你没有接

黎明的两只眼睛

被开发商挖空心思

祖先的海水和渔业

被垒高的沙土方块掩埋身为大海的儿子

你在北京没有接电话

母亲在黄昏变得衰老

蓝色的传说讲得力不从心而以前说起远航睁大眼睛《更路簿》中有她熟悉的方向但如今北京没有接电话

她独自看着海洋变成陆地独自在黎明闭上两只眼睛

和谐之诗

酒融于夜色

狗吠声融于拔高的建筑

人体融于夜色下的建筑

窗外是无边夜色

闪烁着一块块黄金

他在第七楼蜗居而睡

晚宴时被迫应酬喝了很多好酒

陈吉楚,现居海南三亚。

夜半时分(外一首)

洪光越

大片的月光躺在了地上

骨头那样的颜色,我穿过那片林子时碰到了它

它龇着牙齿,光就从牙缝里出来

染白了路,它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在天上平移

它移动时,更像一缕炊烟

每夜我都要经过那儿

到达一个被露水打湿的地方

那儿的树枝总挂满了月光

情人节

今早我换上了一件旧点的衬衫

去一片雾气浓厚的山林

在那里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我像一个熟练的

刀法精湛的工人那样

在树皮上划出一道迷人的伤口

疼痛和乳汁从伤口流出

我已经准备好了

足够的粮食、可挥霍的汗水

去消费这一天

就在情人节这天

我一直劳作到了中午

山林里的精灵大多已经睡去

有的是嗓子上火了

唯有一只瘦小的蝴蝶

在我跟前晃来晃去

最后也飞走了

我面对的每一棵苍老的树几乎都有一张粗糙的脸

我持续划出伤口

这时血从伤口流出

黄昏也越来越近

我清理掉鞋子上的枯草

从一个狭窄的出口

走出了山林

那一刻在树影斑驳的山林在软绵清晰的云朵间

有一头凶猛的豹子

它打着微弱的鼾声

让一切都得到了宽恕

洪光越,现居哈尔滨。

我的母亲(外一首)

刘梦

我的母亲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

这些年,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此

我想着她在那边听到电话不通的情形

想她如何度过剩下的一天

我想到我们曾一起度过的仅有的几年的时光

我想到十二年前,在我月经初潮

她曾给我的安慰,那对今天是仍然

带有情感的,作为一个女性的直觉

再往前十二年,就有一个分娩的日子在等着她

我了解痛苦的过程如此自然

痛苦就留在我体内再也不走了

以至于所有街上的母亲,我都不忍心去看

楼下的草丛,绿色是一种衰败

浓郁得,单薄得好像一个女人的命运

我母亲的嘴唇也总是长着常盛的荒草

这一切都是死亡。一切死亡都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就在坟墓里向我说话,她的渴望

是一座坟墓,她在她自己的坟墓里

她用她的坟墓收留我

好让我还不会这么早死去

你应该忘掉

你应该忘掉一个,试图从镜子里

看到自己的举动

你应该忘掉,当你看向那个时刻

当你拿起一件东西时的审评的举动

你应该忘掉,在人群中的时候

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你应该忘掉,你早已陷入生命中了

这不过向你揭示了一个更为平常的日子

你应该忘掉,当你在清冷的早上醒来时

看到的所有的降落,在这个几乎

纯净的时间里,你应该忘掉一个声音

忘掉一句话——

那个女人曾向你说了一句白色的话

白色的,也许并不出自真心

但这都无关紧要,你应该忘掉

当你体验到一个女人时的感觉

刘梦,现居浙江嘉兴。

黑色的头巾

叶长文

你裹着一块从来不掉下来的黑色头巾,高高盘在天边

直到皱纹老去

你也不会让人看到里面

长什么模样

每次月光一靠近

它就裹得越严实

跟呼吸一样

叶长文,现居广东深圳。

我想听见河流的志音

朱小洁

风穿过身体的洞穴

我听不见河流的声音

我想听见河流的声音

远远的在河的另一岸

儿时的红灯笼或明或暗

羽毛遮蔽了天空

我是抓不住的风筝

流水也像风一样

重复着漫长的一生

我站在黄昏的麦地

独自拥抱沉默的一只红灯笼

和沉默的一片土地

河流始终洗不清模糊的脸

陌生的眼睛越来越远

风裹挟着喧嚣横冲直撞

这空空的洞穴

要拿什么去填满

拿什么去遮掩

风穿过身体

我想听见河流的声音

河流穿过麦地的声音

朱小洁,现居广东佛山。

听巴赫(外一首)

闻人倾国

曲子流着水的鱼尾纹,

在漫长的一生中

只用听一支短短的曲子

然后随处活着,种下作物不论收成

撒下竹篮不问打水

伸出手来不摘巴比伦王冠

最亮的宝石,只需指摘天上的星星

南山下也不必有菊花,莱比锡不必有圣咏

听格伦古尔德洁癖的巴赫

听柏林和汉堡被污染的巴赫

听高山流水断断续续的巴赫

掏出来长颈鹿的耳朵去听

听完了悠悠万古,听完了一潭碧水

回过头来,余生了然无生

对谈

我站在阳光下与人对谈

对谈不见面孔

谈者之心变暗,不如天光之一分

从词汇表飘来的云朵

覆盖谈者的内心

与唐朝对谈,谁也不是李白

与六朝对谈,谁也不是谢灵运

正是从对谈中长出了你的嘴

嘴把谈话记录交给了手

你一生都在和谁对谈

你就和谁变得越来越不像

想给苏东坡搭一把手

或许你就是黄山谷

要谈就谈吧,铺开手卷

春光正好,现在的天色也不晚

闻人倾国,现居福建漳州。

指针(节选)

伽蓝

1

指向我的葵树

标明深渊

界限在表盘打盹

揭示了流转的虚无

我将要涉足远方

困倦的旅程

火车很快将外景咀嚼

迟钝地吐出破碎的未来

茫然坐着的人关注符号

指着贫穷与富余的此刻

我打着瞌睡却在惊恐

生命的延展在化合物中触电

所有人仿佛都在聊着核弹

因为它发生过了

在前一秒

2

当光明还存在一些意义的时候

它们不仅是用政治学词典去解读

此刻已经可以被碾磨

我们是碗底破碎的石灰

关于那些形容词汇

指向更高的事物

指向一个庞大的钟塔

而钟塔内部

却只有永恒的无聊

在互相倾诉青春的美好

青春不该逝去

所以它们被保存

相片

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后

他们变老并死去

3

分离是痛苦的

虽然我能触碰你

我们已经变得很模糊

麻雀在消失

可它感受不到痛苦

很多人都在惊慌

但在套上绳索时

他们终于发现了自己

并对着镜头展示

青石裂开般的微笑

我在哪里?

你属于远方的疆域

驯鹿在迟疑

时间已经悄然离去

并逐渐将黯淡的月光

澄澈林间迷路的幽灵

啜饮下一秒

离别的阵痛

使人沉醉

伽蓝,苗族,现居贵州安顺。

故人(外一首)

高爽

微醺时,我偏爱长喉中精致的小火苗

像羞于启齿的夜明珠,被冲上岸

如果平静下来,故人,那就让漂流的门外世界

涓涓地贴着镜中人飞行,我曾在那里边蜷曲着身子

慢慢解开,一种奇迹的趣味

当我往外看,就会觉得比梦中的自己

更一无所知,但我还是会像暖风中的古生物

沿着阳光去认字。而你,冲刺着烙上无数菩萨的山脉

每每惊异于,扣在我们心弦上的松果,滚动过几处深渊

山风的蓝图上有你孤独的雏形,故人,还有

地动山摇的落日,皆在我粉碎着的思虑之中。而万个空想留不住千种翠微

那是分身于空和想的排斥力,如果这就是缜密的前提

我会遇上自己的寡淡。我们的浮生可会动摇星星

的瑕疵,因而不知去向?故人,你脚下的海洋此时燃烧得更为陶醉

试图翻身的是失语症,还是礁石消磨天空的一片火焰?

冬末

往日,一片积雪尚未消融成土地的胎记

往往是因它浓重如羔羊,咀嚼着鱼骸、素馨

或树冠,尔后用一天天的饱满

替记忆攀上我颓废的肉身。就像人们

披覆于身上的冬天的阴影

从黑暗中逶迤而来,它滚落的光影裸身入浴

于旷野静寂的七窍,这自由的风景是那么纯粹

我抱着被鸟鸣滤净的身形

往青冈上走,却被枯枝裁开的空阔所驱逐

这样一来我要为宿命充当见证,也许黄昏以南

也有一颗拒绝的核心。我以字为尺

抬高了我孤悬的视野:阳光下

破冰而出的鱼群碾过眼前

它们知道在嶙峋的冰层下无法看见的

都将在尽头的那片村庄找到,要么是

被雪压垮的晨钟,要么是犁开了云端的暮鼓

而我起落之间已经到了苍老之年

我将从喃喃自语开始,以突然的祝祷

稀释那些雪蕊苍白的愉悦,或者把它们

拼合成地上的影子,被鸬鹚、雉鸡取暖

我体内被季节移过的核就渐趋沉静了

高爽,现居河南新乡。

来自冬天的第一封信(外一首)

莱明

“来,就各饮一勺河水/作为冬天的路费。”

——L日记

我收到你寄来的一勺河水,整个下午

都是湿润的,包括你的屋檐和树冠

但鸟,已经飞走了。河流肥胖,温暖

窗子里,是两把崭新的伞,挂在天空

等一场信中的雨季。那时的日子是轻的

我们踏着疲倦的树叶,一直走到河边的

樟树林。黄昏遍地,风从不同的季节

吹来。途径几座小城的街道,你的脚印

也在风中张扬,仿佛山顶上面的寺庙

僧人走散。但我们命名的果实是有毒

的几棵树被我们剥掉树皮,写上我们的

名字。后来,你感到内疚,写信告诉我

“这些树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们,它们

总坚韧不拔地站在我秋天的记忆里。”

真的,我们这个时代的树越来越少了

从你的信中,我嗅到它们衰老的气味

绿色像一阵鸟鸣从我的指尖划过,河水

缓缓,叠成你躺着的形状。等冬天到了

一个人便是一堆雪,在我们之间融化

来自冬天的第二封信

“你可以满怀信心地/以雪来款待我。”

——保罗·策兰

我生活的南方小镇,人口稀少,在冬天

雪也很少下。但人们时常谈起雪,比赛

谁看见的雪多,雪美。我第一次看见雪

是祖父从外地归来,用马驮着一箩筐的雪

放在院子中央,比现在的雪更白,更柔软

我握住它们,像是有一团火在手中燃烧

那种痛是甜的。后来,小镇下了自己的

雪。白色的火焰吞食着树木,石头,瓦片

人们的每寸肌肤,都在那场雪中得以清洗

小镇安静,我们的内心安静。因为我们

终于有了自己的雪,不再会用外地的雪

帮自己说谎,吹牛皮了。是一场雪拯救了

我们,把我们从外面世界带向真实的生活

但我更怀念祖父从外地归来的那个日子

他穿着中山装,戴着手套,他的小马儿

因劳累在树下喘鼻子。他却用洪亮的嗓音

喊我们出来看雪。一整天,我们啥都没做

就站在院子里,看雪。身子越来越暖和。

莱明,现居成都。

一匹从前的马

贾彬

从没看到

门前的花开

如日落后的鱼

跃出水面

门就那么开了

在你看一朵花的时候

斗转星移了

你一回头

你告诉我那是你的马

是一匹从前的马

我一回头

门前的花开了

贾彬,现居重庆。

乡村的要桦的记事

今将疯

一根翎羽掉了下来

灌木震惊,鱼不闭眼

山鸡追逐草籽

雪,雪,雪

三者相安无事

猪吃猪,吃猪皮,吃猪肉

肥头,耳朵耷拉,没眼睛

一露头被撞死的黄色土狗

多姿多彩,多彩多姿

要抬手,八十年代的气功书

太瘦了,他念叨,抬手,抬手

酒已经蒙蔽不了他的眼睛

麻雀和喜鹊要密谋一桩大事

加速!加速!三轮颠簸铁锁

慢,下来,水缸和水果被水拷打

青豆半亩,棉花剩下

门前溪水唱:大江东去

老酒依旧温婉,锄柄龟裂

一根翎羽掉落下来

梅和美,鞭炮与烟花

灯笼风中摇摆竹枝黄纸

焚毁一段伤心

今将疯,现居成都。

未来的丈夫

李柳杨

昨天夜里

我梦见了我未来的丈夫

他是两条鱼

每天清晨

我把他从鱼缸里捞出来

用火烤干成一双袜子

白天我就穿着这双袜子上班

我穿过街道、医院、人潮和墓地

看着人们焚烧和重造他们的尸体以及文化

生与死都显得别样的无聊与奇特

我和我的丈夫决定好了要一起面对这个汗津津的世界

在这个一点小创意都慌忙称起伟大的世界里

遇到真正的伟大之后就会觉得那是一场谎言

让我不得不把虚幻的伪装成最实在的

实在的宣扬成最无聊的

刺眼的说成最健康的

为此我疲惫不已

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就是

每天晚上

我把我的丈夫从鞋子捞出来

那时他已经变成了滑溜溜、汗津津的鱼

他会把监视我的老猫都吓走

李柳杨,现居海南三亚。

还乡书(外一首)

林国鹏

黄昏,翻新的日头又旧了

那些低头行走的野草

将一个空寂的村庄踩得咯吱响

回到这里:贫困而广阔的农村

万物出现在同一条河流

仿佛所有的疼痛都是结伴而行

我坐在一棵树下,看无法触碰的月光寄宿在镰刀上。是的

风,霜,雨,都是尘世无法清空的瘀青我童年时种下的孤独

沿着树的经脉走了一遍

是一辆列车运着我到另一个城市

是所有的往事

在我的内心建立新的刑场

我喜欢

我喜欢故乡的水涨起来

那样我就站得更高

让那些哗啦啦的水漫上脚尖

再把我放平,我也泡软了

跟着一群鱼在往事里自由地游动

我喜欢在父亲劳作的田地上奔跑

把贫瘠的大地踩得到处都是脚印

如果再下一场雨,你看

从木棚上、竹林上、额头上

滑落的雨水,就都有归宿了

我喜欢把母亲种的南瓜苗

偷偷拔高一些。它们长得太慢了呀

我不让它们和我争宠

母亲从屋里出来,脸色一下发红

一边骂着一边笑出声来

我喜欢跑到奶奶的墓前

把长在石碑上的草拔了

这样,她来的时候就容易找到我

同昔日一样,摸着我光溜溜的头

告诉我她还活着

林国鹏,现居广东汕尾。

冬至

盲镜

清晨六点,你走出房间,坐在椅子上

对餐桌上瘦削的苹果毫无兴趣

楼下暴雪刚过,喷泉正处休眠期

行人分享着骤增的寒冷与寂静

就像航空港的鸽群

沉默如铁,有些展翅飞入白昼

剩下的转身返回春天

你穿好衣服,跟随地铁前往市区

浓稠的雾气扑面而来

群山远去,河流也美如衣袖

再过几秒,你将遭遇浮于地平线的太阳天将大亮

而更多的人群会醒来,进入你的视野

把沙漠丰富成周末的晚上

还有三分之一的波浪对着修辞妥协

你顺风锁定经纬度

停下来大病一场,街道银杏如探险队

似祖国的中年生活

不曾提花脸红,直上近处高楼

随处可见南海姑娘

置身囹圄,正襟危坐,深藏云霄办公室

盲镜,现居广东深圳。

遇见(外一首)

娄燕京

我的死亡是昨天破碎的星星

今天拥抱你的肉体,欲望张开你的眼睛溺死在月亮里

失去我的黎明之路,不再认识你这就是明天

我已经遇见的事情

一把切刀将我们分离

草原上有婚礼,筵席和马

村庄是我和你的洞房

挂满镜子的屋内,空间无限扩大我们坐在鞋子里被带进坟墓

相互萎缩和膨胀

我没有名字,没有形式

一个生命符号,孤独而空虚

漂着死尸的井,悬崖赤裸

你来自大地,天空以及诗歌本身

你是粮食也是玫瑰

你是我的隐喻,互为暗示

然后我遇见你

彼此进入身体,意义显现,充满象征随后分裂的时刻

我已记不起你美丽的眼睛

那一滴敲打我骨头的雨

我走在下雨的灰暗的街上

没有打伞,穿着白色的衣服,越过

一个又一个水洼,雨

像头发一样缠绕身体

陌生的脸是一朵朵浮动的花

漂过沉重的墙和潮湿的栅栏

转弯,另一条没人的街,像蛇

我浑身湿透,向前走着

像躺在故乡的屋顶,看见

星星都在坠落

我把耳朵打开

双眼分离

倾听又是寻找

一滴

就一滴

敲打我骨头的雨

娄燕京,现居上海。

给伯恩哈德

牧苏

让严肃的人统治吧

你会想起他嚼过肉

在四十岁时掌握一种飘忽不定

吸收沟回里的表情

听见凿子在脸上

像湿木头扔进火堆

但拉长音

噼——啪——

于是,辨别沉默的分寸

杏与水滴,鳞茎包着未包之肉

因为那是层层的心

割下来,跟灯饰一样

摆在盘中

玻璃包着光

切下的肉峻峭着火

一魂十二瓣六分

透明但地质学的切面上

渗水,是飞机里的人蜷缩

他们仅仅需要氧,以致命

像是这盘子里的对着这房间里的;

钙40毫克,磷50毫克

对着人的骨,人的肺

他所要求的平静

即指甲戳进眼睛

对着比视力更久远的热望

挤出盐,那大得无边的宇宙啊

你是否称这生存运动为泪

又或者他的严肃恰好是你的自然形式

他的话是你的法则:

吹着彗星上的冰,碎下多变的结晶

不过这回望时的严肃

一些反对热的水下之磷

比如伦勃朗和光

在更长的时间里脱离了法则

——被理解了

换句话说,剩下的不是剖面

而是刀刃,他日复一日的暴力

因他曾像人对着宇宙哭泣

想挽回点什么

那不过是活命术

而另一个人也不见得更长久

在诸多失败以后

你就像他在微小的某处

像一只情感丰富可塑的动物

开始说话,抽搐

说是你的伦勃朗,他的光

一切反过来关照着

牧苏,现居苏州。

道中作

蔌弦

晨雾的辩争还没有散去,上海

又从箱底抽离,地名变更未决的消息

转季尚远,早报隔夜搔痒,唯有望海般

频频耸动失修的身体——该告别了

事物忽焉。拌嘴,打诨,到啼哭冲淡了

至此的倦意,邻座面朝绵延的电杆识谱

去圣本图、锡凯尔,或绕开田野礼貌的

假定与摆设?草木衰变,才仲冬,卸下

周身的毛躁,才暗入霓虹。车票的邀约

捏制了不成型的南方,如奇遇减价,而

日常疏于优美。抵过车间走道里,错眉

挑起落魄的眼珠,少妇默诵着黛山哺乳

无从料想,更多的遗憾席卷刹那的触感。

更多一生注满片刻的息叹。相互委身

是莫须有的杉林隐忍斧锯,报站员终非

世事洞明的报幕员,解迷者比远更远。

蔌弦,现居上海。

坏锁

住在这老房子里快一年了明天就要搬走

它知道我所有的

裸露、龌龊和眼泪

它知道我一切不为人知的

秘密行为

它坏了,无端地无法打开

它把我安静地锁了一会儿

它把我安静地锁了一会儿

就是它要的全部的告别

禾,现居长沙。

夜泊东台

孙念

究竟多远,才能赶上二十年后的火车

去看透风景。晚点一刻零七分钟后

月色终于失去了镇静

选择从宽阔的江淮平原,绕上一个

大大的弯,以此来让从前的那出戏

令人生厌

沿着铁轨,沭阳、淮安、盐城、海安

泰州陆续走过,只有东台让我

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的模样

那些是:金黄色的稻子,水塘连着

水塘,升着热气的白色房子

层层泥土松软地低着头,冒泡

孙念,现居济南。

确实,我不能再回到去年(外一首)

龙小羊

确实,我不能再回到去年

不能回到水仙在窗台开花的炎炎夏日的时节树影摇曳,蚂蚁伸着懒腰

去年,我几乎遇到了所有的陌生人的

一些简单的表情

那时我的生活暴晒在太阳底下,还未彻底腐烂

夏天刚到的时候,寒冷还未倒退着行走无论如何

我也沉重不起来,泛滥的抒情

我不断在,某人和另一个某人之间周旋

举着的酒杯(或者别的)形成一座花园

清晨的雷声充斥着可能的默契,还能如何呢

(一切)躺在路中间,等待被碾碎

路边佝偻的抹着粉白的柿子树上

天牛盯着自己的触角,并没有感觉到危机

来人的银杏

从没有想过,我会重新站在寒冷的中心

抬着盲目的眼睑,从一场风的内部

接受轻盈而绝望的降落

夕阳中有更多神秘的事物,屈服于

铁色的转折

楼上,窗帘的背后

十一月的手臂击倒了划船的男人

记忆正在脱落,无人记得那条密径

穿过银杏、银杏

最后在银杏里失踪

二十二年来,他沉默寡言

这棵树已经硕果累累

龙小羊,现居成都。

一个空号

智啊威

那天的雨仿佛并没有停下来的预兆

我们走在街上看到很多人抱头鼠窜

在一家报刊亭,我停下来

执意要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

你没有拒绝,只是露出一副无奈的

样子。在摁下号码的那一刻我看到

你的发梢在不停地往下滴水

仔细想想,在相识的这几年里

雨的出现有时会令人猝不及防

但更多时候,你会突然抓紧我的手

坦然地走向雨中的街道

通往母亲的电话再次提示忙音

走出报刊亭,我感到自己

仿佛被一朵巨大的乌云笼罩着

好多回了,你看着我脸上的忧郁

小心地说:抽空回去

到母亲坟前看一看吧?

智啊威,现居开封。

葡萄夜

冷侃

看,我独自抱着一束葡萄它们在我的怀里,蹦蹦跳跳这不是梦吧,否则我怎能像平时一样,把它们的种子吐出很远。我无法描述

这又冰又酸的夜晚,直到

飞得较远的葡萄籽,开始剥裂

长出,形态各异的女同学

像往常那样,拍打着暗礁的潮水

越涨越烈。我需要多少暗示

才能让迟钝的引力,兴奋起来

这场陌生的风沙,吹倒多少

扑扇着睫毛的妖媚旌旗

属于我的早晨已经过去,或者

目光能容下的东西,越来越少

一想到,不能亲手喂你吃下

几颗柔滑如玉的葡萄,一棵幼苗

就悄悄,从手心探出头来

冷侃,现居上海。

戒(外一首)

像熬一锅粥

她用的火

足以燃烧宇宙但是这个女人她只熬了一锅粥

尹晶晶,现居哈尔滨。

尹晶晶

密云路

金鱼的眼球在发胀

红血丝融进腥臭的水

猫的胡须只抖了一下

就嗅出血腥

两只失眠的小兽

鱼吐着不均匀的泡

水里瞬间翻滚起焦灼

猫舔了舔红艳的嘴唇

牙齿很干净

眼神温柔

她只熬了一锅粥

“走近一个女人

拿起你的鞭子”

这就是一个女人在爱情里的命运怀抱是鞭子

肩膀是鞭子

男人的话语也是鞭子

甜的鞭子

苦的鞭子

长在思绪里的鞭子

抽打女人的腿

又封住女人的嘴

终于

女人把头发熬成了白色

予望

合租房每月一千八

密云路的两室刚刚好,一厨一卫共用

入住前我们计算、分摊

在划地一事上颇有默契

如何各占一营

以及如何挂上橄榄枝且圈养一只白色的鸽子

就如同如何在空旷的一根竹竿上

分配晾衣服的距离

我们自私,是为更长久的相处

所以谁都不退让

在烈日下我不曾涂防晒霜,在朋友前

不晓得如何回归良善

有时冰山一角的袒露也可能来自母体

来自植被的一种本能。最担心

一觉醒来与老友无话可说

这有些可怖

我们对着亲近的人发火,对他人友好

猜测温吞的脾气可能是因为:

落草下游,连江水也浇不灭

满身火气。或许

我们只有在陌生的河流里才能一跃而出

予望,现居湖北赤壁。

拜谒(外一首)

单永帅

周围村镇的人们靠水吃水

这条河水带来的祸与福

世代相传

荆涂新桥落成之前

过河的人们渡船而过

老艄公时常喊着“人满些就走”

如今河面多清静

岸边的人们开始习惯

为离去的亲人立起墓碑

一场冬雨过后,阳光中

我们走在拜谒前人的路上

少些墓碑闪着冰面的光泽

秋思

落日下山后,夜色加深。

打谷场上空的蝙蝠飞得更低,

三五结队。

我曾是一群孩子中的一个。

很久以来的相传:

“胆大的老鼠爬到锅台,偷吃了盐巴,

就长出翅膀,变为蝙蝠。”

多年来,我怯懦地走完小半生。

草木经不住秋风的吹拂,

我走在河边的窄道,四周一片凄清。

野火总是从水边的荒草与落叶开始,

紧接着红透西方的小半边天空。

单永帅,现居杭州。

哪有羊群是白色的(外二首)

何伟

一支羊队伍笔直地站在旷野的小径

它们望着一闪而过的车窗

透明的眼神

领头羊和后面的羊没有太大区别

脏兮兮的羊毛下笨拙的步子拖着

臃肿的身体。像我曾经

在一切的集体中

以为无比洁净

能成为

夺目的花束

挺拔的枝干

这是一个不见牧者的羊群

我的血肉同胞

大雾没有遮掩它们,也没有

将它们的羊毛染白

在我从阜城去往北京的途中

它们在河北平原挪动着步子

燕子

我从南方来的朋友带着

清脆的嗓音,飞进屋内

寻梁建巢。我为此欢喜

期待它们与我为邻。但母亲

对清脆的嗓音异常敏感

她不再拥有这样的声音

她对突然到来的朋友异常敏感

她不再拥有那么多的热情

她不喜欢客人衔来的梁木

不喜欢热闹沸腾的场面。她受不了

几十年都清除不了的尘埃

混乱不堪的世道

她当着我的面,赶走了身手灵敏的朋友

她捣毁过屋梁下的燕窝

阳台下的燕窝。有时候

她冲动得想捣毁自己居住的房屋

冬至后的一天

冬至后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样醒来到工作室给植物浇水给自己泡茶整个过程不对谁说一句话

舌头就是我最大的敌人

房子也无法用回声来加重空旷

二分之一的墙壁代替了我的眼睛

它传来的一切:片刻,虚无

窗外的雪地倒映着树木的影子

一两只飞过的鸟雀加重阳光的心跳

我仔细一想,许多雪已不翼而飞

这个时刻就像高潮过后

没有性欲的任何时刻

如果在傍晚

夕阳从树林的另一边透进窗户

霞光一片,我绝不惊讶

那是另一个世界,有人

在冬至后的一天

用同往常一样的目光看我

何伟,现居安徽肥西。

高梁河(外一首)

张存己

这是我反复梦见的一个下午

集市上还有人推着自行车

拎着鸡蛋,背后的墙上写满了字

蹲在草地里捡石子的孩子,有时也会

望着轻如鼾声的薄雾出神

高压线已经把天空扯得那么高

褶皱的河面正闪着光

照着矮房子永远和昨天一样

那么脏又那么好

坐在桥上的老人揉揉眼睛

突然就说起了他的哥哥

说他沿河向南走了很久,却并没见过

一排顶着太阳的白桦树

车过洛阳

我躺在火车的卧铺上看灯火

星星落满平原,落到平原之外

妈妈,我也有这样多的日子

没有认真地好好过

我本可以看见那些给定的欲望

俯伏着生长,像大地均匀的呼吸

而我几乎又要错过这个夜晚了:

它们正退向更远方

退向一个叫作莲花桥的地方

它们准备在那里等着我

到另外一条河上去,擦亮我

妈妈,我已经闻见了杨树的影子

今晚我第一次害怕到四川去

张存己,现居上海。

深水区(外一首)

张雨丝

事实是,当她打开窗子

秋天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涌进来

打折本身的维生素片气味

顺着她的手插进水里

纸上缓慢行走着肿胀的白象

使一些存活而另一些死去

比如今天他耳垂发红

或把一本竖版小说节省到明天

这里很少有人开那栋楼的玩笑

所以起风时,她依然沉静不语

浴室水声哗哗的那种沉静

头发湿漉打结。她只盯着地面

有时左边的女孩涂浅蓝色指甲

她想起若干年前,也许是星期六

见过一个泳池蓝白的瓷砖

她进入,如落日般脊背光滑

睁开眼睛,秋天就汩汩地涌出

美丽岛迷宫

她在新买的本子上写:朗姆酒,朗姆酒

直到皮肤泛出水煮虾壳红色。酒精过敏?

尽管昨天她扶着一棵椰子树感到晕眩

向上看。热气把云和海鸟黏在头顶

经过发白而错乱的路牌和太阳高度

她在每一个路口犹豫,失去判断

午饭时间。她的手放在腿上

蔬菜折断发出巨大多汁的声响

十二点零一秒。陌生电台的主持人开始说话

这些天她已很少流泪除非在梦中

电话终于被拨通,微弱而警觉地

于是她继续说:外婆,外婆

张雨丝,现居上海。

她(外一首)

荣岳霞

每个静夜都是眩晕的。星辰

铺满了床。我仍无法上路,将借来的灵魂归还

以及再创。焚烧过的冬日醒于沉默

灰烬都飘去哪里了?

她久居琥珀。喜好阐述虚实相生

光芒伸出手,她眼里便飞出蝴蝶

这时我经过她。空气突然开始猛烈地破碎

是我错把镜子当围墙了……

质疑书

还是无法咀嚼尽你像青枣一样干净的脸庞

还是无法向记忆施暴,扑灭时间初端

的大火也因此扑灭自我

还是无法持久的缄默,幽闭偷取的光明

和对抗得来的自由

太阳的严寒。抖散了你的乳名。而我坐在

铺满雪的长街上,打捞时间的遗迹

群灯正显露出记忆,不妨在被痛击之前

假装失明。活着多么无关紧要

如果只是相信言语

荣岳霞,现居乌鲁木齐。

青行灯

童作焉

整个下午,雪都在燃烧,撑不开褶皱的睡眠

她最近频繁地梦见一些新鲜的事物,比如年久失修的锄头

蘸满巧克力的喜鹊。而另一边,她的丈夫站在田埂的一端

大声呼喊。但她听不清,得凑上去才依稀听到她的小名

可是太累了,眼皮接着地平线的上沿。然后看着一切远去

那天她去往街边购置一些小菜。半斤带泥的莲藕

搭配一两黑色的酸菜。路过摆摊的算命师顺手给了剩下的两块八

她无意关心生活疾苦,香火也不饱人。但他说

她命中有贵人,似在还离。她觉得都好。无论是谁

今晚的饭菜不算丰盛,但至少酸甜苦辣都有

她的丈夫一直站在田埂的一端。她大声叫他的小名

但他没有回应,也分辨不清白天黑夜。她就一直喊一直哭

前些年她住的地方是大片油菜花。她常看见白色的牛

卷起来像冰淇淋的云。他叫她。她笑得很开心

那天他给她画了一幅画,大家都夸好

童作焉,现居上海。

神游贺兰山(外二首)

曹僧

日光稀疏,阶石如流水下行

由近而远的下午,活像

一匹蒙古马嘶鸣

远望尘烟之后,大雪尚未来临

而现在,让我们从叙事开始

谈一谈山脉是如何松动的

谈一谈我们出世前的模样

晨起

他目不转睛

直至陌生

年轻人

在门外很久了

何不径直

将雪抖落

莫须有的北方

我在南站旁的一座天桥上

站了很久。

我本想看得更远,但止不住

自己的慢性咳嗽

想象湖底的一万只食草动物

正喘着粗气滑行

“阿辽莎走了,

他走时很幸福。”

而此刻,我内心平静,并且温暖

我本该是一场更大的雪

铺开自己,来看这世间风景

曹僧,现居上海。

夏日影展

佳枣

街灯、幕布,以及其他

哪一样都能做你的助手吧

如果我作为人类的生存价值

——你要开始责怪我和你谈一些怪没趣的东西

但,如果我作为人类的生存价值

赶不上你受拥戴的七月午夜

我们都熟悉的怀里的温度

抱着它,抱着一个长眠的小家伙

——休息趋近于死亡

我知道你无法在喘息声里停止

我也一样

佳枣,现居上海。

烟合

陈汐

我想象过自己难以入睡。你翻过身

好像亚热带的鱼鳍盖住我的左肩

我不敢动。加湿器规律地喷着白雾

慢慢上升,高过电视机的天线

窗外是松林,明天外是葬礼

风吹着满树的祝福,没有声音

为了扎紧那些风筝,守夜的人

从一棵树上下来,又爬上另一棵

北极星在每一座墓碑的顶部闪耀

也越过每个人的眼窝闪耀

更圆满的夜晚从河对岸翻滚而来

草地的裂缝里,冰的鼓槌带着

优雅的引力。上游的隆冬如此

接近于一场爱抚,万物参与计时

身体里的硬币开始陷落,嘴唇

模糊地在城市的边缘移动

萤火虫在淹没的刹那,从纹身里

逃脱。二十年宽的潜伏与踱步

借着光,我们一边呼吸,一边

用爱过的那个人解释自己

陈汐,现居上海。

魏金朝

优雅地站在树冠上

大地向后退去

几场雨洋洒

就要换上一棵树栖息

那原来的 枝桠舒展

一如往昔翠绿

叶子上不曾留下谁的名字

隐约 停着一个天使般的婴孩

和几行局促模糊的诗句

海上的月

蘸了海水的月爬上山腰

甜而俏

湿漉漉的模样

是上弯的睫毛

路过的银河

在细沙里垂眸笑

今夜的裙

开在明早的枝梢

咸咸的星

一盏盏问着好

吐个舌头

天亮了

是星辰也点缀不了的灰白

思想枯朽得践入尘埃

剩一束光 是星辰也点缀不了的灰白

在天的石阶上磕破额头

仍无法扶起 得不到宽恕的膝盖

也该平复了 呜咽长嘶的谴责

也该沉默了 不死不休的苦难

原来 是匍匐的人间

魏金朝,现居台北。

记一次暴雨时穿过拆迁中的陈家湾

阿海

它有着比建筑时更诱人的光

曾经平价的繁华,雨水擦拭废弃的六边形

装潢如今并不仅面对主人,它打开

曝光私人的镜子,交换一群野猫的隐私

一种生活在这里等它的伤口转身

愈合,像一件低廉的皮衣,女人们美得熟练

使它真实,理发店的空转椅上坐满了逝去的人

他们被请求,又被裁量的记忆所拒绝

一个经验上的魏晋被摧毁,最后的烧烤铺教堂般艰难推进着账单的小数点

我们的物质是如此接近,无味的米粥

端上来,无味地溶解着内心的盐

阿海,现居武汉。

李香兰

醒来在夜之未艾

未央之中,然而星摇月落

于是起身,坐在紫檀木镜前,贴着凉森森

一块黯蓝地砖,一只手

那窗,若是匀进一些新雪,就能再次

将脸髹成胎釉,光嫩嫩的

种子渴望春泥,正如蝴蝶渴望

在枪的叹息后烟逝。但我只有地衣

镶上琵琶扣,用燕子的尾剪开

下摆,隔土轻敲裙身,犹能听见细弱之躯

万物有灵的回音,在洞穴里。挂满各种脏器和

灰白物质。包不包括一颗

叶落的肺?

她捧着它,用手掌拢住又

抬起,模拟一只蛙(颜色是尸斑绿),如此

不断重复,宛若心之开合

你见过那种杀吗?握住它的小小的身子,掼向

雉堞。十六岁时渴望站上的城墙,如今

只能默视那片无人区陷没

熟习冷,好似天明前在低眉,解颐,拊掌,搭肩

之中转烛。当我歌吟时,我有一口珠贝,虽然来日

它们掉落成樱花付与流水,抑或桃花种种

为数不多的话会焚烧成一只

长尾雀,越过国境线,并吞下欠缺。此刻

我将那些影影痕痕梳洗光鲜,静静等着

那扇门终年不语

窗帘布世展厅(外一首)

郑纪鹏

她说:“你家厨房窗口

窜出来的火焰——‘啊,生活的助手’

是否让你比往日可靠?

这个词,编织出来的丝绸

足够包裹剩余的垃圾,却倒不出家门。

你泼出去的水,很快被别人收回。

这里所指‘别人’不是另有其人,

他正是你,正是我掐疼的你。

他也不知道将苦笑婉转逼成的樱桃,

紧攥在手,紧贴在腰

(像街上卖艺的健身教练)。

你说你身上的植被

少得可怜(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说

你身上的矿藏,一把火就可以烧光。

你的脑海,我仰泳的时候

说真的,施展手脚的空间是不够用的。

你说你背上的藏宝图,那么曲折

那么美丽,你说的美丽真是美丽?

你的南回归线北回归线重重叠叠

据此,谁也无法探明你。

你手中的玉溪烧得那么凶

七窍生烟的你,是否视事物的本身为迷?

夜里参观窗帘布艺展厅的你

是否为大厅中的那盏吊灯所着迷?

他们诓骗我说,你已经有孕在身。

‘啊,生活的玩笑!’

哪一天,你生产出自己。

‘啊,黯淡的蓝宝石’,某日

你在别人的袖口上擦亮自己,

这便是你一个人的结婚纪念日。”

她好像意犹未尽,接着说:

“你一个人身怀大雁,

我问你:这么老了,它还飞不飞?

……

你生气了?脸红是‘无明业火三千丈’?哎呀,你这个燃烧的拜火教教徒。”

双生

“他给我穿的袍子又宽又长”

他给我穿的袍子又宽又长——

星光也是,北极星从北方坠落到南方

他比划,我来猜,你们看;

名字也是,音域凉薄,姓氏洪亮

刻着苗条身量的十字架长长短短。

“没落的公共电话站在街头失活”

没落的公共电话站在街头失活,乘客

挤进身负山水的出租车,司机无座,

街头多出一个拖家带口的达摩。

车顶电子显示屏的山水流转,并非

为了进入使徒行者失效的法眼;

救护车悠悠穿过上半截以下的教堂。

我在你的背上拨出下一个电话号码,

山崩水无涯,急诊室里没有新你我。

郑纪鹏,现居海口。

白色挂满钟表(外一首)

王尧

白色挂满钟表

花开了

一朵接一朵

花瓣里

白色的浪如鬈发

悄悄生长

默默的滴答中

指针在纷纷飘落

安魂曲

呼吸的薄冰

在手上皴裂的时候

玻璃的厚墙

蚂蚁用触角说着话揭开

一层黑夜

还有另一层

听到花瓣破碎

黑色的枝桠开始蔓延蓝色的烟

脐带绕成表盘

指针坠入大海

下一秒倒退着死亡

葬礼会开始吗?

当钟声连串如雨

从天空飘落

风中猩红的舌头

王尧,山东临沂人,于2015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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