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车劫

◆ 欧天长

黑车劫

◆ 欧天长

1

我把车从家里开出来时，看了一下表，已是晚上10点过5分，要是路况正常的话，开到地铁站也就是十来分钟时间。虽说眼下只是初秋，但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还是让我感到有丝丝的凉，我把车窗摇上去，只留了一条缝，透透气。到了地铁站，我就发现有几个“同行”早已到了，可能他们站得时间长了，脚站得有点疼了，每个人都蹲在车旁，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地铁站出口看，烟头从远处看一明一灭的，好似一只只萤火虫在翩翩起舞。

他们见我来了，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眼睛直溜溜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前来视察的首长似的，其实，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发烟。我先把车停在他们的后面，然后走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挨个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烟。他们笑嘻嘻地接过烟，有的立即点着了，有的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习惯给他们散一圈烟，虽然不是什么好烟，也就是十几块一包，但我认为，相互之间散散烟，应该是男人之间友好交往的一种特别方式吧。

散完烟后，他们都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来，重新聚焦到地铁站的出口那里。再过一个小时不到，地铁就要停运了。到了这个时候，附近的公交车早已停驶了，从地铁站出来后，有的人离家近了还可以走走，要是离家稍远一点，还真离不开我们这些“黑车”。之所以说我是黑车，并不是说我车的颜色是黑的，比如我的车就不是黑色，是银白色的。而是说，我不像正规出租车那样有合法的营运资质，说到底就是非法营运。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正是我做生意的大好时机。一看到地铁站有人走出来，他们立马扔掉香烟，坐进驾驶室里，把头探出窗外，扯着嗓子大声地招呼，朋友，到哪里？上我的车吧！有时还会拉一拉别人的衣袖，恨不得把经过的每个人都拉进自己的车里。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这种拉客方式，如果他们确实需要用车，一出地铁站，他们准会缩紧脖子、裹紧衣服，到处找像我这样的“黑车”，大声地吆喝，甚至还拉别人的衣袖，反而让别人生厌。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我是乘客的话，我肯定不会上那些人的车。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这么几辆车，用车的人又多，即便我再不喜欢他们的拉客方式，他们的车还是有人要乘。不一会儿，我们几辆车都坐满了人，发动、挂挡、加油、收离合器，我的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快速地驶离了地铁站，向着客人指定的地方开去。我送完了这一波，还要再返回来，继续接下一拨生意。一个晚上，我总得干上七八趟吧，不赚上个二三百元，老婆孩子的吃饭开销怎么有着落呢？我可不像那些上班族，每月喝喝茶、看看报纸，照样准时领工资。一家老小要吃饭，就必须靠我的车轮不停地转下去，车轮转得越欢，我赚的钱就越多。如果哪一天病倒了，没有谁会给我发工资，只能吃一天老本了。时间一长，就会坐吃山空的，所以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哪一天自己病倒了爬不起来。

2

做“黑车”这一行的，开的车不可能太好，价钱吧，也就是一万块左右。你想呀，如果哪一天运气不好，在路上被交警或是客管稽查人员抓住了，他们肯定要让我去交罚款，动不动就是五千块钱，只有傻帽才会去交罚款呢，去交那个钱还不如重新买一辆车呢。一旦车被他们扣了，我基本上就不要了，随他去了。一万块钱左右能买什么车呢？当然都是破得不能再破的车，比如说我的车，从表面上看还不错，是一辆帕萨特，但一看里程表，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么便宜了。这车最早是跑出租的，跑了八年，跑了一百多万公里，后来，车被出租车公司淘汰了，就流到了旧车市场上，也不知转了几手，最后就到了我的手上。买这车我只花了六千块钱。后来，我又花了二千多块钱，把车从里到外整修了一遍，车的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了。如果别人不知情，猛一看我的车，还以为这车起码值上十几万呢！

时间过得真快，我拿到这车后，不知不觉已经开了三年。还别说，德国人做事严谨，造的车质量就是不一样，这破车除了偶而有点小毛病之外，如漏油、刹车异响，倒没有什么大毛病，这让我省了不少钱。

还有一笔钱我也省了，那就是保险的费用。一般社会车辆都会买交强险、第三者责任险和座位险什么的，这对于车主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保险公司甭想从我身上赚什么钱。为什么我不愿意上保险呢？你想呀，本来我这“黑车”买过来也没有几个钱，再去花几千块钱买保险，真是吃饱了撑着。在买保险这件事上，我的观点和其他同行一样，与其让保险公司发财，还不如买点酒肉让自己爽一顿。当然，我也有后悔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一个雨天的晚上，我从地铁站拉了一个客人。那天雨下得真大，简直像倒下来似的，我把雨刮器调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路，本来我想停在路边不开的，等雨小了再开，但那个客人一直要我快开快开。他说，他家里的窗户没关，他要赶回去关窗户，不然的话，家里就进水了。他还说，多给我一百元钱。看他这般着急，我只好打开双闪灯，紧握方向盘，睁大双眼盯着前方，以四五十码的速度继续朝前开。当时，我已经开得够小心了，但最后还是因为视线的关系，车子一头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我因系着安全带，并没有什么大事，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那位客人情况却不妙了，因为他没系安全带，整个人由于惯性作用朝前冲，胸部直接撞到了副驾驶的塑料护板上。他撞得可不轻，当即冷汗直冒，捂住胸部呻吟不已，当时我也吓傻了，以为这下闯大祸了。后来，我在雨中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部车，把他送到医院，一拍X光，真不巧，有两根肋骨撞断了。后来，我赔了他六千块钱，因为这钱没有保险公司买单，只能自掏腰包了。说真的，我当时有点后悔没有上保险，要是有保险的话，这钱就不用自己出了，但转念一想，像这种倒霉事一年能碰上几次呢？这样一想，心里就不怎么后悔了。

3

这一行做得久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只耗子，越来越不喜欢阳光了。白天，我总是哈欠连天，老是犯困，总想睡觉，像是吃了安眠药似的。可是，一到晚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点瞌睡也没有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即使在正常人最容易犯困的凌晨两三点钟也两眼放光，比吃了兴奋剂还要精神。

如果说我是耗子的话，那么我眼中的猫就是那些戴着大檐帽的交警或是客管稽查人员。耗子天生看到猫就害怕，一见猫的影子就要拼命地逃，因为耗子知道远不是猫的对手，如果逃得慢了，连小命都难保了。我看见戴大檐帽的人心里也抖豁，也想千方百计地逃，我知道，一旦被他们抓住了，虽不像耗子那样丢掉小命，但车肯定要被扣，还要额外交上一大笔罚款。

当然，对付猫，我也有一套办法。我私下里也研究过一点法律，那些人要想把我的车定为“黑车”，必须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没有营运资质，二是涉及金钱交易。第一个条件我肯定不具备，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是，在第二个条件上我还是可以做些文章的。

客人一上车，我就会扭头递给客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我的姓名以及手机号码，客人接过这个小卡片往往会一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我淡淡一笑，就开始给客人叹苦经：叔叔阿姨耶，做我们这一行也不容易，自己又没有什么大本事，上有老下有小的，只能开开“黑车”了。现在路上抓得紧，麻烦您花一分钟的时间，记一下我的姓名以及手机号码，万一路上查上了，您就说是我的亲戚，那些人如果不相信的话，您就报出我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这么一来那帮人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这张小卡片您收着，说不定哪天派上用场。

大多数客人见我态度比较诚恳，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也很配合我。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嘛！后来，我还真的遇到了一次查车的，在一个高架下匝道口，两个客管稽查人员拦住我的车。有客人帮忙，我俩跟唱双簧似的，把这场戏演得惟妙惟肖。末了，我还语气十分坚硬地教训了那两个查车人一顿，我说：“你脑子也不想想，自己的车拉一两个亲戚会收钱吗？这能算非法营运吗？你们整天是没事找事。”一番话把那两个人呛得满脸通红，眼睛直翻白仁，嗨，这一招真管用，也很解气。那天回到家我的心情出奇地好，还特地喝了一两左右的白酒，要知道，我平时基本上是不喝白酒的，顶多也就喝一瓶啤酒。

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混得长的人都明白，从事“黑车”这一行其实也有个潜规则，那就是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去拉客的。大家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势力范围，谁都不能越界，如果有意踏进别人的地盘，抢人家的生意，轻则被砸车，重则挨揍。有一次，我一不小心跑进别人的地盘，当时，客人还在车上，结果被人用棒球棍砸碎了车窗玻璃，手也被划伤了，那次我是连滚带跑地离开那片区域。有了这次切肤之痛，我就很老实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事，从不越界。不到别人的地盘上抢生意，当然，也决不允许别人来我的地盘上抢生意。

4

爱看新闻的人都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在互联网上，“黑车”、“女大学生”两个关键词都火了，起因是全国各地接二连三有女大学生被“黑车”司机侵害致死。看到这样一些新闻，连同样作为“黑车”司机的我也震惊了，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连这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说真心话，我都为他们感到脸红。

虽说我这个职业是灰色的，但我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违法的事可以捣捣糨糊，但伤害别人的事万万做不得。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对自己的要求，但并不能代表每个人都能跟我一样。在我身边就发生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后来，故事中的主人公也经常被我们所取笑。主人公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反正是我经常发烟中的一个。当时，这个人四十岁左右，瘦高个，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也不多，按说，他早就应该成家了，就是因为小时候耳朵被狗咬掉了半个，至今也没有讨到老婆。一个夏天的晚上，他拉了一个穿短裙吊带肩的女人，那个女人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刚开始，他还能稳坐泰山，但渐渐地，女人飘过来的幽香让他方寸大乱。一个光棍汉怎能受得了这般撩拨，他先是咕噜咕噜地咽了几口口水，然后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女人的大腿上，还没等他有更深入的动作，就被这个厉害的女人一个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很快，这个女人报了警，警察过来把他带走了。就是这么一摸，不仅被扣了车，还让他在看守所里吃了十五天的免费饭。事后，我们都取笑他，追着问他这块天价豆腐味道怎么样。他见我们这么问，脸一下子变得红彤彤，就连那半截耳朵残根也红了。后来，我们拿这个话题一取笑他，他就慌忙地躲开了。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他做了一件更加疯狂的事，最终让他蹲进了监狱，彻底地躲开了我们。那天晚上，我们同时在地铁站拉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客人上车后我们准备发动的瞬间，突然从暗处蹿出十几个人来，由于天黑，我也分不清谁是交警，谁是客管稽查人员，反正都戴着大檐帽。其中有人一下子冲到车前，抓住了车窗边框，高声断喝要求我们立即熄火，把钥匙扔出车外，接受检查。看这架势，我估计是逃不掉了，于是就顺从地拔掉钥匙，按照他们要求，把钥匙扔了出去。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必要作反抗，进去了顶多损失一辆车而已。但当时不知他哪根筋搭牢了，非但发动了车，还猛地加油，车转眼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前疾驶。执法的人压根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为了防止自己摔下去，只能用两只手紧紧抓住车窗。当时的情形真是惊险极了，几乎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边是他猛打方向盘，汽车S型高速行进，一边是执法的人高喊“停下！停下！”汽车拽住这个执法的人疯狂地前行了约三百米，后来，那个人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便松开了手，马上就被甩了下来，连滚了几个滚，裤子衣服都磨坏了，脸上也被擦掉一大块皮。人被他甩下来后，他像发了疯似的开着车还想逃离现场。但后来还是前面的警察在路上放了一排道钉，直接戳瘪他的轮胎，那辆车才被迫停了下来。

看到他被警察戴着手铐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发现我的两条腿陡然软了一下，好像有点站不稳了，我连忙扶住了车，这才没有瘫倒在地上。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明白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这就是他的劫数！或许，我只能这么理解了。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浦建兴）：随着城市轨道交通向城市郊区延伸和市郊大型居住区的建设，目前居民出行回家面临的最后一公里的交通问题一下子又难以全部解决，于是各类“黑车”、“五类车”得以滋生，成为困扰城市客运管理、城市交通安全的一个难题。对出行的居民来说，乘坐非法营运的黑车有很大的安全风险，有的黑车司机在载客过程中图谋不轨，使得乘客会面临交通事故、受到违法犯罪侵害的双重危险，所以，为了维护公共交通秩序、社会治安秩序，政府相关部门要花大力气对非法营运进行整治。当然堵是治理非法载客的一个途径，堵和疏相结合可能更能符合利益各方的需求，这就要政府各相关部门依靠群众、相信群众，用智慧去化解这个难题。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乔 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