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鹅湖之会看吕祖谦的理学之功

2016-02-17 10:30杜海军
关键词:陆九渊朱熹学术

杜海军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从鹅湖之会看吕祖谦的理学之功

杜海军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鹅湖之会,是吕祖谦于南宋淳熙二年发起主持的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会,在中国学术史上极有意义。这次会议,人们的关注焦点从来都集中在朱熹与陆九渊二人方面。其实,这次会与吕祖谦有着根本的内在联系:如果没有吕祖谦,就不会有鹅湖之会,是吕祖谦的人事基础与理学理念促成了鹅湖之会。吕祖谦意欲通过鹅湖之会,将朱学陆学统一至吕学的学术路径上。这次会议对朱、陆、吕三方,甚至以后元明清的的学术发展,都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吕祖谦对理学史的发展贡献良多。

鹅湖之会;吕祖谦;理学

鹅湖之会,或称鹅湖书会、鹅湖寺会等,是吕祖谦于南宋淳熙二年(1175)在江西铅山鹅湖寺发起组织的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会,与会有十多位学者,可以说是中国哲学史甚至学术史上一次唯一的盛会,按照黄灵庚教授的说法,“其时间之长,内容之丰富,气氛之热烈,恐怕现在举办的各种学术研讨会都不能与之相比”,[1]因此历来为学者所关注。梁启超称赞“这件事,在中国学术史上极有光彩,极有意义”。[2]只是,对于这次光彩的会议,人们的关注焦点从来都集中在朱熹与陆九渊及二人不同的学术取向方面,多以为鹅湖书会是朱熹、陆九渊两派的争执之会,[3]是“理学心学两大潮流之交汇”;[4]对于会议的组织者吕祖谦及其学术主张在其间发挥的作用,却基本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有谈者也是恶意的贬损,如陆九渊门人朱亨道这样说:“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5]491语言甚是明白,直将吕祖谦作一个学术后进看待,这无疑是一个及其违背历史真实的说法,是不得不纠正的一个理学史学案。

而今,一些有识见的学者对此已经有所反思。其中代表性文章如杨金鑫的《“鹅湖之会”新述——兼论吕祖谦的哲学思想》,提出了“‘鹅湖之会’是朱、吕、陆三家之会”的观点;[6]又有黄灵庚的《吕祖谦与鹅湖之会》,阐述了吕祖谦对鹅湖之会的组织者与执法者的特殊身份。[1]这两篇文章的立意是值得肯定的,注意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其突破旧说或者流行论点之处,在于认识到了吕祖谦在鹅湖之会的特殊作用与地位,专门标举吕祖谦。但依然有受到传统观念或者说主流意识影响而导致讲说不透彻之处,如黄灵庚教授说的吕祖谦是朱陆双方的调解人。*黄灵庚这样说:“吕祖谦乐意出来主持这场学术辩论会,以他的资历、身份和学养,出来约会朱、陆二人,作为他们的调解人,更容易被双方所接受。”(黄灵庚《吕祖谦与鹅湖之会》,《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3页。)杨金鑫说“吕祖谦发起‘鹅湖之会’的目的,就是‘为学术异同’,使朱陆两家‘会归于一’(《槐堂诸儒学案·朱享道传》)。历史证明,这一目的后来是达到了”。[6]这种说法,看似意在抬高吕祖谦的学术地位,其实,从这种说法的来源上说仍是贬低,是没能真正理解吕祖谦组织鹅湖之会的真意所在,是没能从根本上认识到吕祖谦的鹅湖之功,也就是吕祖谦的理学之功。

要理解吕祖谦的理学之功,我们还得先从其鹅湖之会说起,鹅湖之会是吕祖谦学术地位与学术主张的一次大彰显。

一、鹅湖之会的吕祖谦决定因素

鹅湖之会是我国理学史上一次重要的学术交流活动,与吕祖谦有着根本的内在联系。可以说,如果没有吕祖谦,鹅湖之会便不可能发生。这有两个基本原因,其一是,朱熹与陆九渊在此之前是根本不相识的双方。朱熹在《祭陆子寿教授》文中这样说:“念昔鹅湖之下,实云识面之初。兄命驾而鼎来,载季氏而与俱。”[7]4478相互之间于对方的认识如果有一些,也可能仅限于传闻,或者吕祖谦的书信描述。这种关系如果缺乏中间人沟通,显然是不可能贸然相会的。而鹅湖之会前,吕祖谦不但与朱熹有着密切的过从关系,且陆九渊在乾道七年冬赴临安考试,已经特意拜访吕祖谦于杭州。陆九渊《祭吕伯恭文》说“辛卯(1171)之冬,行都幸会。仅一往复,揖让而退”。而且吕祖谦对陆九渊的学术及文风也已经熟烂于心,因此在做考官阅卷期间,竟然能在众多的糊名誊抄过的试卷中,一眼便识得陆九渊的考卷,这不是传说。对此,陆九渊心存感激。他在《祭吕伯恭文》中怀念说:“前作见之,靡不异待……公素与我,不交一字。糊名誊书,几千万纸。一见吾文,知非他士。公之藻镜,斯已奇矣。”[5]305到了乾道九年(1173)八月,陆九渊的兄长陆九龄也至金华访问吕祖谦,相聚多日,深入切磋学问之事。[8]吕祖谦此次对陆九龄的学问提出了批评意见。他在给朱熹的书信中谈到了相见过程与意见,说:“抚州士人陆九龄子寿,笃实孝友,兄弟皆有立,旧所学稍偏,近过此相聚累日,亦甚有问道四方之意。”(《东莱吕太史别集》卷八《与朱侍讲》二)[9]416淳熙元年陆九渊又至金华访吕祖谦,恰逢吕祖谦至三衢见汪应辰,因此坚持与吕祖谦返金华相见,论学七八日方别去再访汪应辰,且吕祖谦专为写了荐举信提议汪应辰关照陆九渊。陆九渊前后在金华共候半月之久。至此可以看出,吕祖谦与陆九渊兄弟二人建立的关系也已经到了不仅相知而且相悦的程度。*束景南以为:“鹅湖之会以前,朱、张、吕对陆学均缺少了解。”(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532页)。这是不正确的。实际情况是,若从乾道七年陆九渊第一次拜访吕祖谦算起,吕祖谦与二陆的交流至淳熙二年已经多年多次了,而从吕祖谦在众多的经过他人誊抄的试卷中竟然能辨认出陆九渊文字一事看,也可见吕祖谦对陆九渊理解之深。应该说,这是鹅湖之会发生的人事基础。

促使鹅湖之会兴起的第二个原因,是吕祖谦在与朱陆二人的交往中,发现朱陆各自的学术都有深层的局限性,这在吕学看来都是不足取的,因此他有意要将朱学陆学统一至吕学的学术路径。为了让大家理解这一说法,我们先需明白流行的调和说法之非。

鹅湖之会兴起的原因,流行的看法,在于吕祖谦发现朱、陆之间有异同,想调和朱、陆之间的矛盾,以定适从。这种说法是历史上持续至今的,最久且影响最大的,几乎所有哲学史撰写者都坚持的意见。这个说法的直接来源是陆九渊的弟子朱亨道。朱亨道完整的表述是:“鹅湖讲道切,诚当今盛事,伯恭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伯恭盖有志于此,语自得则未也。”[5]491这个说法着重点是要表达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吕祖谦要会归朱陆学术于一,从朱陆的争论中选优以定自己的学术走向;其二是说吕祖谦没有“自得”。这两点都是站不住脚的。

先说所谓吕祖谦的自得。自得,二程是有特指的:“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10]因此,批评吕祖谦不自得,是朱亨道对吕祖谦严重偏见的恶意攻击之词。这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吕祖谦去世后,朱熹欲突出自己的学术地位,便极力攻击吕祖谦学术,以至于影响到门人或者晚辈,朱、陆的门人因此肆无忌惮。如朱熹的后学陈淳这样说:“乾道庚寅中,南轩以道学名德守是邦,而东莱为郡文学。是时南轩之学已远造矣。思昔犹专门固滞。及晦翁痛与反复辨论,始翻然为之一变,无复异趣。其亲仁之笃,徙义之勇,克己之严,任道之劲,卓卓乎不可及。东莱筮仕,方初以少年豪才博览,藐视斯世,无足与偶,何暇窥圣贤门户。及闻南轩一语之折,则愕然回释然解,乃屏去故习,敛躬屈节,为终身钻仰之归。且道紫阳沿濂洛,以达邹鲁。俛焉日有孜孜,毙而后已,虽于南轩所造有不齐,要之不失为吾名教中人,而斯文与有赖焉。”[11]如此明显有背南宋理学史实、肆意诋毁先贤的议论,遭到了南宋末学者黄震的批评:“先生(吕祖谦)以理学辨朱、张,鼎立为世师。其精辞奥义,岂后学所能窥其万分一!”[12]清人全祖望也曾点名指斥陈淳:“朱、张、吕三贤,同德同业,未易轩轾……而北溪辈必欲谓张由朱而一变,吕则更由张以达朱,而尚不逮张,何尊其师说之过邪”![13]

吕祖谦真没有自得吗?回顾历史,我们可以看出,鹅湖之会前后,无论社会知名度还是社会地位、学术地位,吕祖谦都远在朱熹与陆九渊之上,这应该是吕祖谦有“自得”的社会反映。

陆九渊当时对于吕祖谦而言还是处在后学、晚学的地位。淳熙元年,吕祖谦将陆九渊推荐至汪应辰门下望汪应辰予以成就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因此,直到吕祖谦去世,陆九渊对吕祖谦都是尊重有加。他曾作书《与吕伯恭》称赞吕祖谦“乐教导人,乐成人之美”,[5]491且吕祖谦死后也从无不敬言辞。可见,陆九渊确实尊重吕祖谦。

朱熹的社会地位也远逊于吕祖谦。这一点,我们借助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与杜海军《吕祖谦年谱》比较鹅湖之会前一年,也就是淳熙元年全年的社会交往,就可明白朱熹与吕祖谦的地位究竟如何。

朱熹偏处福建建宁,所见有梁克家、石墩、林用中、许升、韩元吉(不欢而散)、章才邵、郭拱辰、夏医、傅自得、潘友恭、张栻、吴翌;吕祖谦处在金华,接近都城临安,所见有韩元吉、范念德、陈亮、张栻、汪应辰、吴益恭、陆九渊、戚如圭、戚如玉、戚如璧、戚如、潘景宪、曾逢、曾逮、詹季章、苏师德、丁茂才、常坦、诸葛寿之、高应朝、石应之、孙季和、陈傅良、朱叔赐。吕祖谦一年所见24人较朱熹所见12人多一倍,而且所见之人的层次也多显宦、学者,如汪应辰、韩元吉、陆九渊、陈亮、陈傅良等,这可以说反应了二人社会影响力的差异。从淳熙八年吕祖谦逝世前比较二人的门生数量多少,也可见吕祖谦的影响大于朱熹。美国学者田浩就此有说,[14]129不在此述。

有了较高的社会认可度,也就有了吕祖谦的学术自信与学术坚持,反过来也彰显了吕祖谦学术的价值,因此,时人都给予最高的评价。如宋人辛弃疾祭吕祖谦文描述:“天质之美,道学之粹。操存之既固,而充养之又至……上承伊洛,远沂洙泗。佥曰朱、张、东莱屹鼎立於一世。”(《东莱集》附录卷二)[9]763黄震说:“先生以理学朱张鼎立为世师。”[12]吕祖谦的学术地位增加了吕祖谦学术的感召力,因此才有二陆、薛季宣、陈亮、叶适、陈傅良等,不同地区的时贤屡次亲至金华拜访,相聚论学。这种学界待遇是南宋少有人比的。因此,这种情况下,说吕祖谦要从别人的学术中定自己的“所适从”,从朱熹与陆九渊的学术中定吕祖谦“所适从”,说吕祖谦没有“自得”,显然是站不住脚的。换言之,“调和说”是站不住脚的。吕祖谦对自己的学术主张异常坚持。我们看到吕祖谦对朱熹学术与陆九渊学术都有一定的批评,而不是并包,只是批评的形式不同而已。朱熹较吕祖谦年长,吕祖谦对朱熹的批评只是在二人之间交流,并不对他人言及,意在维护朱熹的年长之尊。这一点黄震曾经说到。而陆九渊较吕祖谦为晚辈,因此,吕祖谦的批评略微直接,有扶持后进之意。

引领朱陆的治学方法与理念,贯彻吕学的学术理想,应该是吕祖谦组织鹅湖之会的动机所在,就是朱亨道所说的要“会归于一”。应该说,朱亨道看出了吕祖谦组织鹅湖书会的动机。也许朱亨道以为这将影响到陆九渊的学术地位,因此以恶言相加,极尽诋毁之力。而后世学者却极少能品出这个“一”的内涵所在,只注意到了吕祖谦的会归,而没能注意到吕祖谦的“一”。 “会归于一”是鹅湖之会兴起的深层原因,但不是朱亨道所说的吕祖谦要“定其所适从”于“一”之一。

再说鹅湖之会兴起的直接原因,那就是《近思录》的编纂。这里,我们就须先说《近思录》的性质及编纂的著作权问题。

《近思录》十四卷,被认为是一部最重要的理学著述,重要之处在于他“从本体论、方法论、立身处世、辨异端等方面,为理学思想体系初步确立了范围及基础”。[15]因《近思录》有如此的重要性,朱熹的追随者便将《近思录》私自说成朱熹一人之功,被当今的朱熹研究者断定为是“主谋、主旨,主编,皆属朱子,显然有主客之分。盖《近思录》之规模,亦即朱子本人哲学之轮廓也”。[16]其实际情况,也就是《近思录》的“哲学之轮廓”究竟应该归谁,我们还得要重述《近思录》的编纂历史。

《近思录》全书,从大的方面看应该分作两部分:第一卷为第一部分,讲本体论;第二至十四卷为第二部分,讲学习、立身处世的方法等。就此两部分而言,特别是第一部分是否应该入编,朱熹与吕祖谦是有着根本分歧的:吕祖谦主张入编,而朱熹不主张入编。按照朱熹的看法,《近思录》仅是了解周、程之学的入门书,内容以切于日用者为主,而不是要人们从中掌握多么深邃的哲理。要想进一步对周、程之学深入探讨,还需求“四君子之全书,沉潜反复,优柔厌饫”,方可达到“致其博而反诸约”的目的。其《书近思录后》讲得明白:“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以为穷乡晚进有志于学而无明师良友以先后之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亦足以得其门而入矣。如此然后求之四君子之全书,沉潜反复,优柔厌饫,以致其博而反诸约焉,则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尽得之。若惮烦劳、安简便,以为取足于此而可,则非今日所以纂集此书之意也。”[7]4170吕祖谦却坚持入编,他以为:“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也就是主张《近思录》要给后进指出一个努力的大方向。在吕祖谦的坚持下,朱熹也只好屈从,其《答吕伯恭》四十一说:“《近思录》近令抄作册子,亦自可观。但向时嫌其太高,去却数段,如太极及明道论性之类者,今看得似不可无。”[7]1452对于《近思录》第一卷的入编,朱熹的不情愿,其门人兼东床黄干也曾说到,朱熹原本不欲设置卷一“道体”,“后来觉得无头,只得存之”。朱熹鉴于吕祖谦主导第一卷的意见,所以在《近思录》付梓前,曾移书吕祖谦,要求吕祖谦为《近思录》写一篇文字。*朱熹《答吕伯恭》:“此书若欲行之,须更得老兄数字,系于目录之后,致丁宁之意为佳,千万勿吝也。”见朱熹著,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卷三十三,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1452页。其目的朱熹讲得很明白:“《近思录》首卷难看。某所以与伯恭商量,教他做数语以载于后,正为此也。”[17]朱熹觉得“《近思录》首卷难看……若只读此,则道理孤单,如顿兵坚城之下;却不如《语》《孟》只是平铺说去,可以游心”。[17]显示出朱熹认为吕祖谦对“道体”在《近思录》思想体系中的作用认识比较清楚,表明了朱熹对吕祖谦将“道体”放在第一卷的不得已的屈从态度。当今美国学者田浩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说:“朱熹重视抽象的哲学,但却是吕祖谦劝他将讨论抽象哲学的‘道体’当作全书的第一卷。”[14]167*田浩《朱熹的思维世界》167页。台湾允晨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

《近思录》“本体论”部分的入编,无疑为《近思录》加了分,是使得这部书能够被称之为有“理学体系”的最关键之点,如果没有“本体论”部分,《近思录》的理学史价值自然会大打折扣。这样看来,《近思录》的“哲学之轮廓”之成立,似乎更多处应该归功于吕祖谦,*关于吕祖谦对《近思录》编纂的主导作用,请参见杜海军《吕祖谦与近思录的编纂》,《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4期;又见虞万里《吕祖谦与近思录 》,《温州师范学院学报》2004 年第 1 期。并不似朱熹的追随者所言。

《近思录》的编纂是朱吕的一次切实深入的学术合作,使得吕祖谦更深刻地体会到朱熹学术的不足之处,那就是朱熹仅仅注意到了“日用躬行之实”,缺乏一种自下而上、追求本原的终极发展意识,一种世界观的宏观把握,这样就容易导致后学“茫然不识其梗概”,不知“何所底止”的后果,也就是陆九渊批评朱熹学术的“支离事业竟浮沉”。这与陆九渊不读书的学术主张容易导致“厌卑近而骛高远,躐等陵节流于空虛,迄无所依据”等同样有害。这是吕祖谦在淳熙四年所写《近思录》前言中对这两种学术倾向的担心。*朱熹在《答吕伯恭》中请吕祖谦作文是指明要放在“目录之后”的,也就是全书的前面;吕祖谦去世后朱熹再谈这一问题,便改作书的后面了。从前言变作了后语,可见朱熹对友人及《近思录》态度的前后不一。也就是说,吕祖谦兴起了鹅湖之会,让朱熹陆九渊各自明其所短,知道还有其他学术途径存在,是一次对二人学术偏执的谏止;也可以说是要将朱、陆的学术同归在吕祖谦自己的学术理念中来,既要避免“空虚”,又要避免不识“梗概”。可以说,《近思录》的编纂,直接触发了吕祖谦组织鹅湖之会的动机。

当然,我们说《近思录》是鹅湖之会兴起的直接原因,并不是说吕祖谦因编《近思录》而临时起意鹅湖之会,是一个偶然事件;而应当说是吕祖谦在与朱陆双方甚至整个南宋有代表性学者的长期交往中,逐渐形成了引领学术界发展方向的必然思考的体现。

二、鹅湖之会的吕祖谦之功

鹅湖讲道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次盛会,它直接促进了吕祖谦、朱熹以及陆九渊之间的学术交流,扩大了宋代理学的时代影响,其功可谓至伟。体现在四个方面:

(一)巩固和扩大了吕祖谦的学术势力,对吕祖谦的学术发展有了极大的促进

鹅湖会后,围绕着吕祖谦形成了人数众多的学术圈子,人们更愿意与吕祖谦交流从而接受其学术熏陶。除去朱陆与吕祖谦的交流,比如朱熹在淳熙三年三月从福建回婺源展墓路出衢州,约吕祖谦至石岩寺商讨《近思录》刊刻事宜,[18]陆九龄在鹅湖之会后两度拜访吕祖谦,特别是淳熙七年三月十七日赴金华见吕祖谦(见《东莱吕太史文集》卷十五《庚子辛丑日记》),居住吕祖谦府上,二人讲学竟然多达二十几日,*吕祖谦《东莱吕太史别集》卷八《与朱侍讲》三十一:“陆子寿前日经过,留此二十余日,幡然以鹅湖所见为非,甚欲著实看书讲论,心平气下,相识中甚难得也。”其他江浙士人,如陈亮、陈傅良、叶适等书信交流外,皆一再亲赴吕祖谦府上面请。福建士人,也纷纷来到金华求学。同时,吕祖谦得丞相赵汝愚、礼部尚书兼学士周必大荐,晋秘书郎,为孝宗皇帝钦点校正《圣宋文海》,也就是后日所成的《皇朝文鉴》,也扩大了影响力。

(二)沟通了朱熹与陆九渊及其他朱熹门人、陆九渊门人以及吕祖谦门人之间的人际关系,为以后的学术交流奠定了基础

在此之前,朱与陆是相互闻名而不相识的,包括个人的弟子之间也是这样。这次会议与会之人大概还有朱亨道等陆氏门人,潘淑昌、赵景昭、赵景明、詹体仁、徐季益等吕祖谦门人,又有刘清之等朱熹门人。这次交流,使得朱、陆各自认识到了自己学术的不足,也认识到了对方学术有客观可取之处。陆九渊祭吕祖谦文声称自己“追惟曩昔,粗心浮气,徒致参辰,岂足酬义”。朱熹《答吕伯恭》说陆九渊兄弟向他表白:“近两得子寿兄弟书,却自讼前日偏见之说。”[7]1471朱熹也以为鹅湖之会对自己甚有裨益,其《答王子合》说:“前月末送伯恭至鹅湖,陆子寿兄弟来会。讲论之间,深觉有益。”[7]2354朱熹著《曹立之墓表》说:“淳熙乙未岁,予送吕伯恭至信之鹅湖,而江西陆子寿及弟子静与刘子澄诸人皆来,相与讲其所闻,甚乐。”[7]4595

人事关系的沟通,促进了吕学、朱学与陆学开始多方位直接的更频繁的学术交流。如淳熙六年三月,陆九龄于信州铅山观音寺见朱熹;淳熙六年十月,陆九渊门人曹立之访朱熹于南康;七年三月,陆九渊门人万人杰访朱熹于南康;[19]617-651淳熙七年九月,陆九龄去世,朱熹有祭文予其学术以高度肯定,等等。

(三)直接影响了朱、陆学术的各自发展

对于鹅湖之会的讲论过程,记载者主要是朱陆两家如何表述己见,而未曾言及吕祖谦的意见,因此,论者也以为吕祖谦只不过是发挥了一点居间调停的作用。其实,吕祖谦在鹅湖是发表了主见的。他于淳熙二年六月,也就是鹅湖之会刚过,便有与门人书这样说起鹅湖之会:“近已尝为子静详言之,讲贯诵绎,乃百代为学通法,学者縁此支离泛滥,自是人病,非是法病。见此而欲尽废之,正是因噎废食。然学者苟徒能言其非,而未能反己就实,悠悠汨汨,无所底止,是又适所以坚彼之自信也。”(《东莱吕太史别集》别集卷十《与邢邦用》书一)[9]500这段文字显然前半部分是针对陆九渊应该如何看待朱熹学术,意思是朱熹的支离不是法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而后半部分则是直接对陆九渊主张违背了“讲贯诵绎”这百代为学通法的批评。鹅湖之会是在五月下旬,六月所讲之事必是鹅湖所论无疑,因为短时间内吕陆不可能有再次相会的可能。

吕祖谦对朱熹的批评还要多于鹅湖之会,黄震说吕祖谦对朱熹“论理说经处往往多质难之辞”,[12]是一个很好的总结。吕祖谦的意见对朱、陆双方都有触动:从朱熹方面讲,他认为鹅湖之会是一次颇有收获的会议;从陆氏兄弟讲,学术路子也有了一点改变,开始强调“读书讲论”。双方也都在尝试接受对方的主张。如淳熙四年陆九渊丁继母邓氏忧,向朱熹函询祔礼问题,朱熹以《仪礼》中注文相解释。[19]583而淳熙八年二月陆九渊至南康请朱熹为陆九龄书写墓志铭,朱熹则邀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为朱氏门人讲学。陆九渊以“君子小人喻义利”章发论,触动朱熹私心,以至于在冷天却要挥扇驱汗。[5]493朱熹向门人杨道夫称赞陆九渊:“‘曾见陆子静义利之说否?’曰:‘未也。’曰:‘这是他来南康,某请他说《书》,他却说这义利,分明是说得好。如云今人只读书便是为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说得来痛快,至有流涕者。”[20]最后特请陆九渊作书法,且刻在石上作为门人讲义。淳熙十六年朱熹有作《喜情诗》曰:“川源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何日了,不如抛却去寻春。”陆九渊闻说喜上眉梢,以为“元晦至此有觉矣,是可喜也”。[5]506

(四)开启了朱陆学术归吕之途

鹅湖之会本是吕祖谦贯彻自己道学主张的尝试,将朱、陆召集一起辩论,以期促使双方在聆听对方学理的过程中各自明己所短,从而将其引归至吕学。只是,因吕祖谦的早亡,遂未能达至亲见朱学陆学归于吕学。不过,鹅湖之会所展示的吕学的启示,促使双方——朱熹、陆九渊本人及其所谓的各自的后学——都明白了各自应当吸收对方之长,从而完善己方学术,逐渐就形成了所谓“朱陆合流”的一种趋势——虽然在表述上有区别,往往是崇陆者说朱归了陆,而崇朱者说陆归了朱,貌似各以自己的主张为核心讨论问题——其实也就是朱熹开始注重简易的功夫,而陆九渊也开始关注文献,这恰是吕学的追求。《近思录》就是贯彻的吕祖谦的这种思想。其十四卷中第一部分讲尊德性,可谓先立本心,是陆九渊所强调;其余十三卷则是道问学无疑,乃朱熹所强调。惟吕祖谦将二部分合一,是一个由博归约的完整的学术路径设计,既避免了支离,又不至流于空疏,因终成经典。影响所至,延续了元、明、清三朝,甚至现在还有学者欲发扬光大,可见,吕祖谦邀集鹅湖之会是功不可没的。

以上是我们论及的鹅湖之会的吕祖谦之功。梁启超对此有个基本公允的论断:“(鹅湖之会)吕是主人,朱陆是客,原想彼此交换意见,化异求同,后来朱陆互驳,不肯相让,所以毫无结果。虽说没有调和成功,但两家经此一度的切磋,彼此学风都有一定的改变。这次会,总算不白开了。由鹅湖之会,可以看出朱陆两家,根本反对之点,更可以看出东莱的态度及地位如何。”[2]这里,梁启超说的“化异求同”虽然不脱“调和说”俗套,但肯定了吕祖谦的学术地位,特别是说出了鹅湖之会引起的学术变化却是有见解的,揭示了吕祖谦对理学史的发展贡献所在。

[1]黄灵庚.吕祖谦与鹅湖之会[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0(4):1-7.

[2]梁启超.儒家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86.

[3]辞海(缩印本)[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1775.

[4]陈荣捷.朱学论集[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2:235.

[5]陆九渊.陆九渊集[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6]杨金鑫.“鹅湖之会”新述——兼论吕祖谦的哲学思想[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8(5):19-23.

[7]朱熹.朱熹集[M].郭齐,尹波.点校.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8]杜海军.吕祖谦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2007:121.

[9]吕祖谦.吕祖谦全集:第一册[M].黄灵庚,吴战垒,主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10]程颢,程颐.二程遗书:卷二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7.

[11]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严陵学徙张吕合五贤祠说[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黄震.慈溪黄氏日抄:卷四十[M].耕余楼刊本.

[13]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6:87.

[14]田浩.朱熹的思维世界[M].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6.

[15]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380.

[16]陈荣捷.朱子新探索·近思录概述补遗[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400.

[17]朱子语类:卷一百五[M].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2629.

[18]杜海军.朱熹与吕祖谦会三衢考[J].朱子学刊:第十七辑.黄山:黄山书社,2008:84-87.

[19]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20]朱子语类:卷一百十九[M].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2873.

(责任编辑吴波)

Lv Zuqian’s Li-Xue Philosophy in the E-Hu Debate

DU Haijun

(CollegeofLiberalArts,GuangxiNormalUniversity,Guilin541004,China)

E-Hu Debate is of significant importance in the Chinese academic history, which was held by Lv Zuqian in the second year of Chun Xi, Southern Song Dynasty. It was traditionally believed that Zhu Xi and Lu Jiuyuan were the central figures of the conference, but the truth is that without the great effort of Lv Zuqian, who had close personal ties and profound attainments in Li-Xue philosophy, the conference was impossible to be held. By this debate, Lv Zuqian intended to promote the combination of Zhu Xi’s philosophy and Lu Jiuyuan’s philosophy, and finally integrated Zhu Xi’s philosophy and Lu Jiuyuan’s philosophy into Lv Zuqian’s academic thought. The conference enjoyed profound academic influences over latter dynasties, from the Yuan Dynasty to the Qing Dynasty. Anyhow, Lv Zuqian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Li-Xue philosophy.

E-Hu Debate; Lv Zuqian; Li-Xue philiosphy

2015-12-18

杜海军(1957-),男,河南内黄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近思录集说点校”(13JDJN02YB)

B244.99

A

1001-5035(2016)05-009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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