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诗选

2016-02-20 05:33邵洵美
中国诗歌 2016年4期
关键词:处女罪恶上帝

邵洵美诗选

序曲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

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

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

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

这些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

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

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

啊,不如当柴炭去燃烧那冰冷的人生。

莎茀

莲叶的香气散着青的颜色,

太阳的玫瑰画在天的纸上;

罪恶之炉的炭火的五月吓,

热吻着情苗。

莫非不与爱神从梦中相见?

啊尽使是一千一万里远吓,

请立刻回来。

你坐着你底金鸾车而来吧,

来唱你和宇宙同存的颂歌——

像新婚床上处女一般美的,

爱的颂歌吓。

你坐在芦盖艇石上而唱吧,

将汹涌的浪涛唱得都睡眠;

那无情的乱石也许有感呢,

听得都发呆。

蓝笥布的同性爱的女子吓,

你也逃避不了五月的烧炙!

罪恶之炉已红得血一般了,

你便进去吧。

你底常湿的眼泪烧不干吗?

下地的雨都能上天成云呢。

罪恶之炉中岂没有快乐在?

只须你懂得。

仿佛有个声音在空中唤着:

说不出不说出当更加苦呢,

还是说了吧!”

海水像白鸥般地向你飞来,

一个个漩涡都对你做眉眼。

你仍坐着不响只是不响吗?

五月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

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扇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Madonna Mia

啊,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

你迷尽了一世,一世为你痴;

啊,当你开闭你石榴色的嘴唇,

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

你是西施,你是浣纱的处女;

你是毒蟒,你是杀人的妖异:

生命消受你,你便消受生命,

啊,他们愿意的愿意为你牺牲。

怕甚,像锋针般尖利的欲情?

刺着快乐的心儿,流血涔涔?

我有了你,我便要一吻而再吻,

我将忘却天夜之后,复有天明。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的白云,

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上海的灵魂

啊,我站在这七层的楼顶,

上面是不可攀登的天庭;

下面是汽车,电线,跑马厅,

舞台的前门,娼妓的后形;

啊,这些便是都会的精神;

啊,这些便是上海的灵魂。

在此地不必怕天雨,天晴;

不必怕死的秋冬,生的春:

火的夏岂热得过唇的心!

此地有真的幻想,假的情;

此地有醒的黄昏,笑的灯;

来吧,此地是你们的坟茔。

花一般的罪恶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

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

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

能使多少灵魂日夜醉迷。

也像这样个光明的早晨,

有美一人踏断了花头颈;

啊,是否天际飞来的女神?

和石像般跪在白云影中,

惫倦地看着青天而祈祷。

她原是上帝的爱女仙妖,

到下界来已二十二年了。

她曾跟随了东风西方去,

去做过极乐世界的歌妓;

她风吹波面般温柔的手,

也曾弹过生死人的铜琵。

她咽泪的喉咙唱的一曲,

曾冲破了夜的静的寂寞;

曾喊归了离坟墓的古鬼;

曾使悲哀的人听之快乐。

她在祈祷了,她在祈祷了,

声音战颤着,像抖的月光,

又如那血阳渲染着粉墙,

红色复上她死白的脸上。

“啊,上帝,我父,请你饶恕我!

你如不饶恕,不妨惩罚我!

我已犯了花一般的罪恶,

去将颜色骗人们的爱护。

“人们爱护我复因我昏醉,

将泪儿当水日夜地灌溉;

又卖弄风骚吓对我献媚,

几时曾想到死魔已近来。

“啊死魔的肚腹像片汪洋,

人吓何异是雨珠的一点;

啊,死魔的咀嚼的齿牙吓,

仿佛汹涌的浪涛的锋尖。

“我看着一个个卷进漩涡,

看着一个个懊悔而咒诅,

说我是蛇蝎心肠的狐狸,

啊,我父,这岂是我的罪过?

“但是也有些永远地爱我,

他们不骂我反为我辩护;

他们到死他们总是欢唱,

听吧,听他们可爱的说诉:

“世间原是深黑漆的牢笼,

在牢笼中我犹何妨兴浓:

我的眉散乱,我的眼潮润,

我的脸绯红,我的口颤动。

“啊,千万吻曾休息过了的

嫩白的醉香的一块胸膛,

夜夜总袒开了任我抚摸,

抚摸倦了便睡在她乳上。

“啊,这里有诗,这里又有画,

这里复有一刹那的永久,

这里有不死的死的快乐,

这里没有冬夏也没有秋。

“朋友,你一生有几次春光,

可像我天天在春中荡漾?

怕我只有一百天的麻醉,

我已是一百年春的帝王。

“四爿的嘴唇中只能产生

甜蜜结婚痛苦分离死亡?

本是不可解也毋庸解释,

啊,这和味入人生的油酱。”

上帝听了,吻着仙妖的额,

他说:烦恼是人生的光荣;

啊,一切原是“自己”的幻相,

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天宫。

仙妖撤脱了上帝的玉臂,

她情愿去做人生的奴隶;

啊,天宫中未必都是快乐,

天宫中仍有天宫的神秘。

季候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我爱金子为了她烁烂的色彩;

我爱珠子为了她晶亮的光芒;

我爱女人为了她们都是诗;

啊,天下的一切我都爱,

只要是不同平常。

但是,有的时候,

极平常的一个肥皂泡,一声猫叫,

或是在田沟里游泳的蝌蚪,

也会使我醉,使我心跳,

使我把我自己是个诗人忘掉。

是不是把肥皂泡当作了虹,

把猫叫当作了春的笑声,

把蝌蚪当作了女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全不知道;

你得去问那个不说诳的诗人。

牡丹

牡丹也是会死的

但是她那童贞般的红,

淫妇般的摇动,

尽够你我白日里去发疯,

黑夜里去做梦。

少的是香气:

虽然她亦曾在诗句里加进些甜味,

在眼泪里和入些诈欺,

但是我总忘不了那潮润的肉,

那透红的皮,

那紧挤出来醉意。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软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哪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在同一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我忘不了你那捉不住的油滑

磨光了多少重叠的竹节:

我知道了舒服里有伤痛,

我更知道了冰冷里还有火炽。

啊,但愿你再把你剩下的一段

来箍紧我箍不紧的身体,

当钟声偷进云房的纱帐,

温暖爬满了冷宫稀薄的绣被!

二百年的老树

在那庙前,水边,有棵老树,

光光的脑袋,皱皱的皮肤,

他张开了手臂远望青山,

像要说诉他心中的闷苦。

二百年前在这里种了根,

便从未曾动过一寸一分,

他看着一所所村屋砌墙,

他看着一所所村屋变粉;

他看着几十百对的男女,

最初都睡在母亲的怀里,

吮着乳,哭,笑,小眼睛张闭,

不久便离了母亲去田里。

待到男的长大,女的长美,

他们便会在树荫下相会,

一个忘记了田里的锄犁,

一个忘记了锅里的饭菜。

“我骑在黄牛背上吹小笛,

你坐在竹篱边上制夏衣,

春天快跨上那山头树顶,

别忘了今晚上到后园去。”

“我坐在竹篱边上制夏衣,

你骑在黄牛背上吹小笛,

春天已跨上了山头树顶,

别忘了昨晚上在后园里。”

他看着他们的脸儿透红,

他看着他们弯了腰过冬;

没多时他们也有了儿女,

重复地扮演他们的祖宗。

他已看厌了,一件件旧套,

山上的老柏,河上的新桥;

他希望有一天不同平常,

有不同平常的一天来到。

女人

我敬重你,女人,我敬重你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诗——

你用温润的平声干脆的仄声

来捆缚住我的一句一字。

我疑心你,女人,我疑心你正像

我疑心一弯灿烂的天虹——

我不知道你的脸红是为了我,

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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