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士大夫的一种从政精神——以范仲淹“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为中心

2016-02-25 05:54王军营
安徽史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宋代士大夫范仲淹

王军营 陈 峰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试论宋代士大夫的一种从政精神
——以范仲淹“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为中心

王军营陈峰

(西北大学历史学院,陕西西安710069)

摘要:范仲淹所云“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主要在于倡导士大夫做官要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是一种宋代士大夫为官从政的现实准则,体现出积极向上的人生理念与处世精神。其形成原因大致包括民族传统精神、儒家思想影响、现实社会促动以及特殊个性等内容。范仲淹的言论身行和人格风范在宋代社会广泛传播,直接影响周围一些文官士大夫的处世态度,对改善当时的士风产生了一定作用。在当今社会,这种从政精神仍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宋代;士大夫;范仲淹;公罪

宋朝的文官政治在中国古代史上具有鲜明特色,士大夫在宋代政坛长期占据重要地位,已为学界所共识。目前,有关宋代士大夫的研究成果也非常丰硕。其中,就士大夫群体思想和精神的探讨尤为显著,大多集中于两方面:一是以范仲淹为代表的“以天下为己任”、先忧后乐的士大夫精神*郭学信:《宋代士大夫文化品格与心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联书店2004年版,等。;一是士大夫与宋代政治,如宋代的党争、中晚期士风等问题,多偏重消极方面*罗家祥:《朋党之争与北宋政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王曾瑜:《论中国古代士大夫及士风和名节——以宋朝士大夫为中心》,《河北学刊》2011年第1期,等。。柳诒徵曾说:“盖宋之政治,士大夫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东方出版中心1988年版,第516页。宋代士大夫在现实社会中最主要的表现是参与政治活动,即以文官面目活跃于历史社会中。作为当时社会的精英阶层,士大夫参与政治即为官施政中形成的,具有积极意义的精神和思想,是我们民族文化传统的瑰宝,对当前的社会政治与文化建设具有一定启迪意义。总体看来,对于宋代士大夫的研究长期偏重于探讨抽象的精神理念,而对现实活动中的积极从政思想,则相对缺乏深入考究。

一、思想内容

士大夫长期以来在宋代政坛发挥了重要作用。胡三省认为,“所谓士大夫,指言内外在官之人。”*《资治通鉴》卷288,后汉乾祐元年(948年)四月,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9392页。作为当时社会的知识精英阶层,士大夫为官施政的积极思想即从政精神,对当时及后世社会均有重要影响。北宋中期的范仲淹被公认为宋代士大夫的杰出代表。朱熹指出:“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29《自国初至熙宁人物》,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86页。《宋史》亦云:“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风节,自仲淹倡之。”*《宋史》卷314《范仲淹传》,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268页。且称赞道:“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宋史》卷314《传论》,第10295页。因而,范仲淹的言论、作为对当时的士大夫精神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晁说之:《晁氏客语》不分卷,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53页。,是范仲淹的名言,在当时几种笔记中流布传播*相同史实记载可参见吕本中:《官箴》不分卷,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56页;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上,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67页;张镃:《仕学规范》卷25,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28页,等。,且被视为做官从政的官箴。

何谓“公罪”与“私罪”?唐代,官员犯罪,有公罪与私罪之分。“公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私罪’,谓不缘公事,私自犯者;虽缘公事,意涉阿曲,亦同私罪。”*《唐律疏议》卷2《官当》,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4页。宋朝立国后颁布的《宋刑统》中基本继承了此项内容*窦仪:《宋刑统》卷2《名例律》,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页。。公事是指朝廷之事。因为中国古代属于君主集权社会,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的个人事务与王朝事务、国家事务,甚至民众或天下事务往往混为一体,不分谁属。官员因君主给予的部分权力而代表君主处理中央或地方事务。因此,唐宋时期官员的公罪,或因个人才力不济错误地处置公事而致罪,或因制度与社会本身问题而为公致罪。私罪当然是官员为自我私利而触犯刑律获罪。

范仲淹所云“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中,“公罪”非指一般意义上行政官员处理政事失误并违纪致罪,而是指要勇于任事,敢于担当,不惜为公事触怒龙颜或忤逆当政者意愿。正如其子范纯仁所言:“公事胆大,私事胆小”⑩晁说之:《晁氏客语》不分卷,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53页。。吕本中认为:“私罪固不可有,若无公罪,则自保太过,无任事之意。”*吕本中:《官箴》,第656页。所以,范仲淹之意旨在说明为官从政必须严于律己,清正廉洁,即在其位,必谋其政,即任其职,必尽其责。“用现代的话说,政治上必须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上级和皇帝,不怕受罪,而个人操守,则务求清白,决不能贪赃枉法。”*王曾瑜:《“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古时的哲人怎么当官》,《北京日报》2010年1月4日。

一般说来,在君主专制的等级社会中,权力极大的皇帝或高级官员直接决定或影响着低级官员的从政前途。若得罪了他们,往往就无法得到提拔,甚至人身都要受到惩罚,以至威胁生命。因此,士大夫官员不计个人荣辱安危,坚持原则,忠心报国,情操修养自然非常高尚,内心的精神境界必定伟大崇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勇于任事,敢于担当,是一种现实的宋代士大夫为官从政准则,充分体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价值理念和处世精神。

范仲淹是中国古代一位伟大的政治家。《续湘山野录》记载:“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为校理,忤章献太后旨,贬倅河中……后为司谏,因郭后废,率谏官、御史伏阁争之不胜,贬睦州……后为天章阁,知开封府,撰‘百官图’进呈……仁宗怒,落职贬饶州……”*文莹:《续湘山野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7页。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三月进士及第,四月授官广德军司理参军,到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五月,死在赴知颍州的路上,范仲淹先后为官从政37年,屡次直言受贬,但他坚持原则,坚持理想,从不为之气馁。“因为他深信,向君主提出劝谏与抗辩,以致君于尧舜,乃是臣子应尽的义务与权力。”*刘静贞:《范仲淹的政治理念与实践——藉仁宗废后事件为论》,《宋史研究集》第24辑,台湾编译馆1995年版,第65页。

这种不计个人身名的忧国忧民情愫及实践行动,也恰好充分、完整地诠释了他“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的从政格言。详细分析,主要包括两方面:首先,他一心为公,摒弃“私罪”。范仲淹做官极其清正廉洁,轻视物质享受,自己不但轻言私利,而且对家人也严格要求,以至在官高位显时也居家清贫,生活简朴,且能慷慨施与。富弼记其平生曰:“公天性喜施与,人有急必济之,不计家用有无。既显,门中如贫贱时,家人不识富贵之乐。每抚边,赐金良厚,而悉以遗将佐。在杭,尽余俸买田于苏州,号义庄,以聚疏属。而敛无新衣,友人醵资以奉葬。诸孤无所处,官为假屋韩城以居之。遗表不干私泽,此益见其始卒志于道,不为禄位出也。”*范仲淹:《范仲淹全集》附录1《传记·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24页。史载“尝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晏如也。”*《宋史》卷314《范仲淹传》,第10268、10276页。“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而好施予,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③《宋史》卷314《范仲淹传》,第10268、10276页。其次,他勇于任事,敢于担当,不畏因公获罪。范仲淹做官讲求原则与规矩,绝不因自身荣辱而畏避和退缩。所谓“宁鸣而生,不默而死。”*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1《灵乌赋》,《范仲淹全集》,第9页。在仁宗早年刘后专权时,“冬至立仗,礼官定议欲媚章献太后,请天子帅百官献寿于庭,仲淹奏以为不可。”曾向朝廷保荐他的晏殊负有连带之责,“晏殊大惧,召仲淹,怒责之,以为狂。仲淹正色抗言曰:‘仲淹受明公误知,常惧不称,不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论得罪于门下也。’殊惭无以应。”*司马光:《涑水记闻》卷10《晏殊荐范仲淹》,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2页。在做边帅时,他曾因擅复西夏元昊书而被降职,却说:“既去职任,而尚怀国家之忧。犹卞生献璧,不知其止,足虽可刖,而璧犹自贵。”*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10《答安抚王内翰书》,《范仲淹全集》,第251页。由此,也足见其勇于任事、敢于担当、信念坚定、积极向上的从政态度和精神。关于范仲淹的从政载记和佳话,前人所论甚多,此处不再赘述。

二、形成原因

“先忧后乐”、“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一种抽象的内心境界,集中体现了范仲淹个人高洁的修养品味与价值理念,而“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的官箴警语,则充分地显示出他在此种精神激励下于现实政治活动中所把握的原则态度,即勇于任事,敢于担当,从而迸发出一种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从政精神。此种精神形成的原因非常复杂,分析起来,大致包括以下四方面:

(一)民族传统精神

在中国社会漫长的历史发展中,中华民族逐渐形成了自身一些特有的优秀传统。《周易·乾象》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墨子》谓:“志不强者智不达。”屈原《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王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些树立远大志向,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无不感奋着许多历史伟人,将一种积极的能量顽强地传承与发展下来,进而丰富和完善。他们追求真理,坚忍不拔,乐观奋进,矢志不渝。《离骚》所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司马迁遭李陵祸事牵连,心绪悲愤却志向不屈,因古而激奋,“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认为“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盖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杂文》,人民文学1981年版,第122页。民族的传统精神因素,在宋代也同样影响和激励着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文官士大夫们,并在其从政生涯中不断传承、丰富和完善这种民族精神。

(二)儒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思想中富涵尚德修身、治世安民、轻身重义、积极有为的精神。孔子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礼记》中要求:“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等,表现出一种崇尚节义、轻视名利的价值取向。孔子又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有格”。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孟子言:“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则主张从自我做起,严于律己,志向远大,勇于担当,努力进取。

宋代皇帝对儒学的重视程度也逐渐超越前代。宋代史家评说本朝国事曰:“上崇尚文儒,留心学术,故武毅之臣无不自化。”*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60,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347页。南宋陈亮更认为:“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宋史》卷436《陈亮传》,第12940页。毋庸置疑,宋代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基本都要修习和钻研儒家传统经典,熟练掌握儒家基本理论和思想,是科举成功、步入仕途的一般门径。范仲淹深受儒家精神影响,无论学术或为官,毕其一生,都努力践行儒家的思想主张和精神理念。史载:“仲淹泛通《六经》,长于《易》,学者多从质问,为执经讲解,亡所倦……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宋史》卷314《范仲淹传》,第10267页。他说:“某天不赋智,昧于几微,而但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10《上资政晏侍郎书》,《范仲淹全集》,第231页。他继承儒家重“德”传统,认为“惟德是依,因心而友”*范仲淹:《范文正公别集》卷3《淡交若水赋》,《范仲淹全集》,第493页。。处世精神更以“道”为先,“我道则然,苟尚未遂弃,假百用百黜,亦不悔”。“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的从政格言,应是范仲淹所传承的儒家基本精神在宋代现实社会中具体实践和发展的一种呈现。

(三)现实社会的促动

一种历史现象的萌生绝不是一个简单平面的过程,其中包含了许多非常复杂的因素。范仲淹生活的社会,丰富而复杂。现实社会的一些因素也促动了这种从政准则的出现。

其一,皇帝和制度鼓励臣子效忠尽职。帝制社会的君主为确保家族王朝长治久安,传袭久远,无论在国家制度还是主观情感上都会鼓励臣子仗义执言,忠于职守,竭精尽虑,兴国求治。相比前代,宋代皇帝可能更突出。“大体说来,宋代皇帝尊士,前越汉、唐,后逾明、清,史家早有定论。”*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01页。对于官员效忠尽职、批漏纠失的言论大多时候持鼓励态度。相传宋太祖警戒后世的誓约内容即有“不杀大臣、言官,违者不祥”*王明清:《挥麈录·后录》卷2,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9页。。宋太宗曾作《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用以告诫各地官员尽职尽责,勤政爱民,“以赐郡国,立于厅事之南”*洪迈:《容斋续笔》卷1《戒石铭》,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20页。。吕大防在向宋哲宗讲述“祖宗家法”时说:“惟本朝用法最轻,臣下有罪,止于罢黜,此宽仁之法也。”*《宋史》卷340《吕大防传》,第10843页。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宋代存在或事实上存在着一个不杀士大夫或不轻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可以说,宋代的政治氛围,保障和激励了士大夫积极参政、勇于言事、敢于担当的精神。

其二,相较于晚唐五代,宋朝士大夫的社会、政治地位空前提高。至北宋中期,文臣士大夫在国家政治生活中逐渐居于主导地位。宋朝优养士人,仁宗朝名臣蔡襄即指出:“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故于文士,观其所长,随其才而任之。”*蔡襄:《蔡襄集》卷22《国论要目》,上海古籍1996年版,第384页。北宋后期更有人说:“待士大夫有礼,莫如本朝。”*孔平仲:《珩璜新论》不分卷,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5页。南宋吕中曾言:“取士至于及累举,举官至于及内亲,任子至于异姓。拜近臣必择良日,退大臣则曰均劳逸。固所以结士大夫之心。”*吕中:《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1《治体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6页。南宋晚期也有人说:“国朝待遇士大夫甚厚,皆前代所无”*王栐:《燕翼诒谋录》卷5,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6页。。也有宋人以诗感慨:“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67页。。士大夫阶层在社会政治中长期处于主导地位,致使其群体的自豪感、荣誉感也逐渐生发出来。一些人也殚精竭智,力图作为,从而效忠皇帝,效命朝廷。总之,社会环境的改变,入仕的成功,“兼济天下”之志的再度激发,使他们以所投入的政权安危为己任,逐渐铸成和强化了一代士大夫的责任感和事业心。范仲淹出身贫寒,是宋王朝优礼士大夫政策的受惠者,自然不能例外*王瑞来:《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论——以范仲淹为中心的考察》,《宋史研究论丛》第6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页。。

其三,晚唐五代以来士大夫形成的不良风习给后世社会留存一定影响。晚唐五代,战乱纷扰,政权更迭频繁,士大夫们大多随波逐流,忠义名节观念与尽职担当精神丧失殆尽。欧阳修感慨曰:“呜呼!孟子谓‘春秋无义战’,予亦谓五代无全臣。”*《新五代史》卷21《梁臣传序》,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7页。《宋史》评论说:“五季为国,不四、三传辄易姓,其臣子视事君犹佣者焉,主易则他役,习以为常。故唐方灭即北面于晋,汉甫称禅已相率下拜于周矣……李谷、边归谠、窦贞固、李涛辈,或在庙堂,或侍帷幄,世主之所宠任,社稷之所倚赖,而更事异姓,不能以名节生死,伦义废矣。”*《宋史》卷262《传论》,第9083页。又曰:“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宋史》卷446《忠义传序》,第13149页。北宋建立后虽有意整顿,但此种风习却绵延流长,未曾断绝。太宗以后至真、仁时期,似乎出现了复炽隐忧。赵普身为开国重臣,却转投太宗旨趣,“晚年廷美、多逊之狱,大为太宗盛德之累,而普与有力焉”*《宋史》卷256《赵普传论》,第8945页。。宰相沈伦“纯朴谨厚”,“然十年相位但龌龊固宠,不能有所建明”*钱若水:《太宗皇帝实录》卷42,雍熙四年十月壬子,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14页。。李昉“在位小心循谨,无赫赫称”*《宋史》卷265《李昉传》,第9138页。。贾黄中“颇小心畏慎,庙堂政事,多稽留不决”,“知政事,专务循默、无所发明”*钱若水:《太宗皇帝实录》卷76,至道二年正月丁卯,第650—651页。。而张齐贤自警兼勉励后辈之诗亦云:“慎言浑不畏,忍事又何妨。国法须遵守,人非莫举扬”*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38《诗歌赋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89页。,明哲保身之意甚明。宰相王旦心非真宗倡演的天书祥瑞,却也明白地表示赞许,“公心知得罪于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洪迈:《容斋随笔》卷4《王文正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5页。。王禹偁虽亢直敢言,然“颇为流俗所不容,故屡见摈斥”*《宋史》卷293《王禹偁传》,第9799页。。王钦若“智数过人,每朝廷有所兴造,委曲迁就,以中帝意。又性倾巧,敢为矫诞。”后来连仁宗也尝谓辅臣:“钦若久在政府,观其所为,真奸邪也。”而王曾则对曰:“钦若与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时谓之‘五鬼’。奸邪险伪,诚如圣谕。”*《宋史》卷283《王钦若传》,第9564页。仁宗朝李淑曾就当时的臣僚评论说:“居官者以因循自守,不务远图,求进者以必遂为限,无嫌苟得。近臣外任,有固辞而罢者。进不满望,或不即拜,有中宿而易者。或封章以求台衮,或矫伪以图王爵。任职则浮夸,贡言则击搏,辄饰智诈,不畏讥诮,骄蹇贪冒,甚非公路。”*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4,仁宗景祐元年正月乙未,第2663页。孫沔也指出:“今之政失于宽而蔽于姑息,今之士驰于务而幸于因循。”*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15,仁宗景祐元年十一月癸未,第2711页。包拯亦云:“方今天下多事,边鄙未宁,政失于宽而弊于姑息,士驰于务而幸于因循。”*包拯:《孝肃包公奏议》卷2《选举·论取士》,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6页。余靖也曾指斥当时的官场积弊,谓“缺士大夫之行者多矣”*余靖:《武溪集》卷20《宋故国子博士通判太平州毛君墓铭》,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06页。。总之,一些官员操行不举,风节倾颓,道德沦落,在朝不能尽忠,做官不能尽职,也促使部分具有强烈良知和责任感的士大夫有意与其划清界线,并力图作为,从而匡正士风,以求有补于世。范仲淹即是此中的杰出人物。

(四)个人特殊的性格

现代心理学认为,性格是指对现实的稳定态度以及与之相适应的习惯化行为方式,是个性心理特征中的核心特征。性格的稳定性影响甚至决定人的行为表现。然而,个人的性格主要是在社会生活过程中形成的*徐宗良:《心理学概论》,上海医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页。。纵贯范仲淹的一生经历复杂,志向高洁、是非分明、正直坚韧、博爱悲悯,个性特征相对鲜明。他所倡导的“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从政准则,及“先忧后乐”的思想等,应该同其个人特殊性格存在一定关系。

范仲淹的特殊性格,首先应与其青少年时期的艰辛生活有关。“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两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因生计原因携其改嫁,过上一种寄人篱下的贫寒生活。直到他“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宋史》卷314《范仲淹传》,第10267、10268页。范仲淹对自己的这种经历应非常在乎,多次在文辞中提及出身,“某孤平有素,因备国家粗使,得预班”*范仲淹:《范文正公尺牍》卷中《韩魏公》,《范仲淹全集》,第674、676页。。“自省寒士,遭逢至此,得选善藩以自处,何以报国厚恩?感切感切!”③范仲淹:《范文正公尺牍》卷中《韩魏公》,《范仲淹全集》,第674、676页。“某早以孤贱,荷国家不次之遇,夙夜不惶,思所以报,故竭其诚心。”*范仲淹:《范文正公尺牍》卷下《谢安定屯田》,《范仲淹全集》,第692页。就连在病危之际写给皇帝《遗表》中也仍说:“伏念臣生而遂孤,少乃从学”*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18《遗表》,《范仲淹全集》,第426页。。

经历长期社会底层的生活,亲眼目睹过民生疾苦,对范仲淹性格的形成有深远影响。吃过苦,故也不怕苦。坚韧不屈,吃苦耐劳成为他性格的显著特征。仕途数次受挫,人生几起几落,但未能销蚀他忧国忧民的情怀。“徒竭诚而报国,弗钳口以安身”*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16《润州谢上表》,《范仲淹全集》,第390页。,“不以毁誉累其心,不以宠辱更其守”*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18《邠州谢上表》,《范仲淹全集》,第416页。。未气馁,不颓废,依旧坚持人生理想,英勇顽强地追求政治梦想,并且劝慰和勉励自己的同道者。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8《岳阳楼记》,《范仲淹全集》,第195页。欧阳修评论他“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欧阳修:《居士集》卷21《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333页。。富弼云:“(范仲淹)自始仕,慨然已有康济之志。凡所设施,必本仁义而将之以刚决,未尝为人屈挠……立朝益务劲雅,事有不安者,极意论辩,不畏权幸,不蹙忧患。故屡亦见用,然每用必黜之。黜则欣然而去,人未始见其有悔色。或唁之,公曰:‘我道则然,苟尚来遂弃,假百用百黜,亦不悔。’”*范仲淹:《范仲淹全集》附录1《传记·富弼〈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第823页。

三、产生影响

范仲淹的言论身行和人格风范在宋代社会广泛传播,被其时之同道甚至后世公认为士大夫的杰出代表。“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为中国古代的文官士大夫树立了一杆醒目标尺,举世敬仰而学习。同时也产生了一些参照镜鉴作用。这种从政准则和精神构成一面巨大镜子,使一些人的丑陋行径在鲜明地映照下产生强烈反差,足以让一些良心未泯的士大夫官员,在贪图荣华富贵而以权谋私或明哲保身时,稍有顾虑和退缩,或者步向善良和正义的一面。由此而言,范仲淹所倡导的从政准则和精神,以及他个人的身体力行,为宋代士大夫提出了一种基本的为官标准,一定程度上净化了其时的士风,有助于吏治清明。

范仲淹的言行和风范在宋代产生很大影响,许多士大夫官员仰慕而称颂,也成为当时社会一处显眼的亮点,对改善士风产生了一定作用。史载范仲淹生前“天下想闻其风采,士大夫以不获登其门为耻。”*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5,庆历五年正月乙酉范仲淹罢参知政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1—262页。在范仲淹过世后,欧阳修悲痛地说:“呜呼公乎!举世之善,谁非公徒?”①范仲淹:《范仲淹全集》附录9《历代祭祝赞文·欧阳修〈祭资政范公文〉》,第1238页。王安石慨叹道:“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②范仲淹:《范仲淹全集》附录9《历代祭祝赞文·王安石〈祭范颍州文〉》,第1241页。司马光在为韩琦代作的祭文中评价其:“雄文奇谋,大忠伟节。充塞宇宙,照耀日月。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者。”③范仲淹:《范仲淹全集》附录9《历代祭祝赞文·司马光〈代韩魏公祭范文正公文〉》,第1244页。黄庭坚认为:“范文正公在当时诸公间第一品人”④黄庭坚:《黄庭坚全集》正集卷26《跋范文正公诗》,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89页。。吕中曰:“先儒论本朝人物,以范仲淹为第一”⑤吕中:《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10《君子小人》,第206页。。陈傅良谈论宋代学风时曾说:“盖宋兴,士大夫之学亡虑三变,起建隆至天圣、明道间,一洗五季之陋,知乡方矣。而守故蹈常之习未化,范子始与其徒抗之以名节,天下靡然从之,人人耻无以自见也。”⑥陈傅良:《止斋集》卷39《温州淹补学田记》,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09页。朱熹也说:“祖宗以来,名相如李文靖(沆)王文正(旦)诸公,只恁地善,亦不得。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为多。”⑦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29《自国初至熙宁人物》,第3086页。认为:“本朝忠义之风,却是自范文正作成起来也”⑧黎靖德:《朱子语类》卷47《乡原德之贼章》,第1188页。。至于范仲淹对后世之深远影响,学界早有定论,毋庸赘言。

结语

“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主要在于倡导士大夫为官从政要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勇于任事,敢于担当。这是一种现实的宋代士大夫做官准则,体现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价值理念和处世精神。它的产生形成不是一个偶然历史现象,其中原因非常复杂,大致主要包括民族传统精神、儒家思想影响、现实社会促动以及范仲淹个人的特殊性格等四个方面。范仲淹的言论身行和人格风范在宋代社会广泛传播,直接影响到周围一些文官士大夫的处世态度,对改善士风产生了一定作用。尽管在为政实践中,或许仍有许多士大夫的行为思想与范仲淹要求相差甚远⑨王曾瑜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等级授职制的官场如一口贪墨的大染缸,“大多数士大夫经历官场的染色,只能成为国家和民族的蠹虫”,范仲淹的为官之道只能对少数优秀士大夫产生影响。参见《“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古时的哲人怎么当官》,《北京日报》2010年1月4日。笔者以为此种看法稍显悲观。,但他最起码对那些卑劣士大夫的行为和人格产生了一种相对映照和镜鉴,并树立起一面积极奋争、勇于担当和向善正义的鲜明旗帜,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也丰富了民族传统文化的内涵。

当今社会,范仲淹的从政精神仍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林则徐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果我们的各级领导干部胸怀一颗报国热心,不患得患失,在工作中能树立起强烈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迎难而上,挺身而出,逢事不畏避,遇事不怕得罪人,那么,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或将呈现更加欣欣向荣的面貌,一些贪污腐败分子也将会无处藏匿,无路可逃。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宋代中央集权制下的便宜行事规则研究”(14YJC770033)、陕西省教育厅科研项目“南宋初期宋金之西北军事角逐”(14JK1698)和中国博士后基金面上资助项目“‘崇文’政治下的北宋皇宫宿卫禁军研究”(2015M572586)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郝红暖

A Primary Study on One of Official Spirits of the Scholar-bureaucrat in Song Dynasty

——Fan Zhong-yan’s Saying:“An Officials for Public Benefits Can’t be Innocent,

Relatively for Private Benefits Shouldn’t Sin” as Center

WANG Jun-yingCHEN Feng

(School of History,North-western University,Xi’an 710069,China)

Abstract:Fan Zhong-yan’s saying:“An official for public benefits can’t be innocent,relatively for private benefits shouldn’t sin”.He mainly lies in advocating the uprightness,honesty,discipline,courage to doing things and takes on responsibilities for the scholar-bureaucrats official.It was a reality rule of scholar-bureaucrats officials in Song Dynasty,and fully reflected a positive spirit.It was very complicated about the formation reasons,generally including the traditional spirit,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 thought,the actuation of realistic society and his special personality,etc.Fan Zhong-yan’s spirit and style had widely spread in Song Dynasty,directly affected some of the scholar-bureaucrats official,it had some effect to improve the academic atmosphere at that time.In today,the spirit still had strong practic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Song Dynasty;scholar-bureaucrat;Fan Zhong-yan;sinning for public benefits

作者简介:王军营(1978-),男,陕西礼泉人,西北大学历史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陈峰(1960-),男,山西芮城人,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1-00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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