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白五竹寺(外一题)

2016-03-03 06:31白晓霞
飞天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房子

白晓霞

想写渭源的五竹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份牵心的等待在中秋时节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月白五竹寺,人约秀峰山,这应该是冥冥之中的一份福气。

中秋只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其实,整个秋天都是我很喜欢的时间段,不是因为收获,而是因为不冷不热的适宜温度让你的筋骨和思想都能够得到充分的舒展,可以去合你心意的地方随意地走一走。同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平凡生活,今年是怎么过来的,明年将要怎么过。气候适宜、意绪充盈、心怀坦荡是也。

今秋,这种盘点自我的从容和深刻在五竹寺得到了一种启动。

在五竹镇落满野花、缀着红果的山路上走一小会儿,五竹寺就出现了,满地的一叶九孔水荷叶铺陈着美丽,满山的一束五针华山松张扬着俊朗,推开寺门,秀峰山就猛然以大写意的手法扑面而来,既秀且雄。你竟会为这份久别的略带浪漫气息的静穆氛围而起一些慌乱,担心会与传说中的俊秀挺拔如美少年的五色竹子突然相逢,而你还没有准备好问候的言语。回眸中,渐渐西下的夕阳仍然绚丽多彩,如那个落难的皇帝一样,在五竹镇留下了他五色纷呈的艺术化的人生插曲。

传说,五竹寺是明代建文帝和遗臣郭节落难后栖身的寺院。朱元璋去世后,天下乱了,在争夺王权的过程中,建文帝落荒而逃,循着祖父指明的出家为僧的路竟然一路仓仓皇皇就来到了渭源秀峰山。郭节在这里亲手种植了红、黄、白、绿、蓝五色之竹,将寺院取名为五竹寺,他削发为僧,自称“五竹僧”。

今月也曾照古人,但今天生活在五竹寺近旁的淳朴村人却在讲述着另外的中国故事。他们说,很久以前,人人皆知五竹寺近旁的山上埋着两大缸金银财宝,但是无法考证其具体的位置,只有一个广为流传却始终无人猜出的谜语让人们动心:“十领九合叉,缸叉里面两缸叉,行人不信,柳大爷挣下(即占有金钱的意思)。”后来,有一个聪慧博学的读书人破解了谜底:“领”是衣服领子的长度,“合叉”是衣服下摆开叉处被拉开以后的长度,这句话的谜底是一个距离长度。于是,准确测量出了埋藏宝缸位置的读书人,独得埋在柳树下的金银。据说,现在还能在山里看到那两个缸体留下的淡淡痕迹。我初听这个故事时就觉得很有趣味,仔细一想,这仅仅是一个关于“财富”的传奇故事吗?我觉得不完全是,它其实更是一个关于“知识”的严肃话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民间表达,渭源崇尚知识的民风以这样一种略带幽默的方式得到曲曲折折的诠释,智慧含蓄。记得鲁迅的小说《白光》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只是谜面不同:“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来自浙江民间,如果是,鲁迅把它拿来讽刺科举制度,肯定是对民间原始情怀的一种改写。

其实,渭源人崇拜知识的这种绵密情结在很多时候外化为对读书人的尊重。比如,1937年2月,学者顾颉刚曾来渭源发展当地的教育事业,时任县长的李怡星骑着自行车出城门去迎接顾先生,老百姓们更是万人空巷地去欢迎,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像顾先生一样有学问的人。知识分子与民间草根的这种心灵对接,穿越彼此截然不同的生活背景而相遇在了对知识的共同崇拜上,可谓感人。当年,顾颉刚还于迷离风雪之中前往五竹寺观赏了具有“晕蓊之趣”的“十万株松树”,今夜月下,依旧苍茫美丽的松林应当还记得这段知性美丽的故事吧!还有令渭源人不能忘怀的哲学家汤用彤,他1893年生于渭源县,后来成为中国学术史上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汤用彤的父亲汤霖百年前在渭源任知县时留下了重教育、改陋俗的佳话,年幼的汤用彤在渭源留下了玩耍和学习的足迹。季羡林曾这样评价汤用彤:“汤先生的人品也是弟子们学习的榜样。他淳直,朴素,不为物累,待人宽厚,处事公正。蔼然仁者,即之也温。”想来,“温”的确是渭源文化很重要的内核,也许,这种精神品质在大师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初埋胚芽吧!

月下多思,还听到了一个“疙瘩泉”的故事。都说其水冰而甘甜,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神奇之处,可是,它的不凡是偏偏与“孝”联系在了一起。村里的老人临终时以喝上一口疙瘩泉水为最大的心愿,而在民间的价值体系中,这一行为也早已成为检验儿孙是否孝顺的试金石。可能是虎狼出没的夜晚,可能是寒风呼啸的清晨,孝顺的儿孙一定要用脚丈量苍茫山路、用肩背回一瓦罐疙瘩泉水。这,还能是一般意义上的“水”吗?再回到郭节修建五竹寺的传说,渭源民间文化体系还是将自己重孝重情重义的内核在五竹寺的传说中进行了某种暗示。试着猜想一下,在建文帝和郭节患难与共的流亡岁月中,君臣的森严等级早已消散,沉淀下来的倒真的有可能是真真切切的兄弟一般的平等感情,都说“平安盛世白头易”,而艰难岁月里的相濡以沫才是万金不易的。再试着猜想一下,原有的贵贱有别的身份秩序被打破了,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才使得君臣二人重新构建了一种和谐的人际生态呢?也许,秘密就在五竹寺那种虽平淡却平等的种树养花、粗茶淡饭里。从古到今,中国的君臣落难之事多矣,比如“割股奉君”的介子推,他对晋文公血淋淋的忠心却如寡淡的浮萍一样,没有结下基于人性原野的厚实情谊,只得到一个来自功名利禄的苍白许诺,后来,最终被烧死在绵山里。“但愿主公常清明”的诗句解释了一个节日的来历,而那份“所托非人”的千古伤心又能在哪里得到宣泄呢?如此想来,五竹寺清清淡淡的文化内涵其实是暖烘烘的,包含着多姿多彩的内容,在这里,你会看到君臣的忠、朋友的义、兄弟的悌,五竹多义,秀峰多思,漫山的花木如缤纷的中国哲学世界,耐人寻味。也许,渭源的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狼狈落难时“你是我的兄弟”这样的君臣关系,因为它让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如五竹一样茂密地生长了起来。

行走中发现,也有个别的人知道建文帝和郭节的故事,但多数模模糊糊,他们也并不细究,只是简单地说有一个皇帝曾经在我们这里住过,和我们吃过一样的水。我也没有细究,我一直认为,帝王的生活真相只能是以某一种高妙的方式影影绰绰地存留于文字之中,不可不信之但绝对不可尽信之。其实,这样也是好的,毕竟他们是一类特殊的人,任你妙笔生花,隔着身份的坚硬屏障,也根本不可能将其原形还原到世俗生活之中,就让他那样在那儿吧,干卿何事呢?五竹寺的传说也只是文化幻影,它被百姓用一种自己的方式重构着、转译着,想告诉我们的,只是普通人对平凡生活幸福的简单初心理解:为了这块土地曾经有过的荣耀好好活着;或者是:这是一块多么吉祥的土地,它将继续为我们平凡的人赐福。至于竹子“五彩是古天子之气的象征”这样的高冷说法,民间倒好像已经轻轻地忘却了。上述的朴素信念其实具有很强大的心念力量,它养就了百姓对天地的敬畏之心,有时候,还有一点点励志的味道。这,可能就是隐藏在五竹寺的人文秘密吧。

突然觉得,月白五竹寺的景致是应该画出来的,寺与画本有着天然的文化血缘,更何况五竹寺的三宝殿曾有过唐代吴道子所画的充满灵气的壁画(后均毁于明末兵燹)。千载而下,或许五竹寺在安静地等待一个像北宋时的惠崇和尚那样懂他的智者吧。《图画见闻志》中记载,惠崇和尚擅长画景:“寒汀烟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而这种潇洒虚旷之象正是此时五竹寺的全部韵味,突然又觉得,有一个叫“青雀”的词语(秀峰山是青雀山的支脉)颇能表达这种味道。

月色游弋,五竹寺和它周围的村庄明亮洁净,如一个生态和谐的童话世界,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褶褶皱皱,都在以自己的朴素方式诠释着“幸福”的内涵,知识、财富、孝顺、情谊等话题就如洁白的珍珠一样自然闪烁在夜月之中,人心曾有过的迷惑、失误、不快乐将被月光荡涤着渐渐远去。渺小的自己、伟大的自我,五竹寺上空月光的长河化作理智的光芒,渐渐注入渴望平静的心灵,这也许是凡人盼望的喧闹节日赐予人间的最好礼物吧。

渭源的老房子

陇中的传统民居多半低调内敛、简约朴素,青深的颜色和厚重的外表带着一种别样的浓深含蓄的敦实意味,每一间屋子都储藏着厚道忠朴的甘肃人(他们是热忱建房的无名工匠,也是认真持家的无名百姓)对生活的诸多理解和百般依赖,有敬天知足,有忍辱负重,有忠实耕耘,还有一点宿命劳作,与天时地利人舒服的江浙水镇比起来,都是些令人倾心到心疼的群体品质,久久凝视,再细思时不由得泪意渐涌。

十月的渭源是地地道道小雨润如酥的季节,镇日里温和湿润着,如脾气好心眼巧声音甜的小姑娘,让人非常喜欢,雨脚断断续续、雨意绵绵密密。那些已经很少很少的老房子就是在这样的雨后格外地具有画面感,远望去,那青瓦屋顶木窗棂就一点一点地近了,如一幅国画,静静地又殷殷地就飘进了你的心里,即使愚钝如我者,也抵挡不住那审美的苗芽渐渐破土而出,绿意渐渐覆盖了整个心灵。

这时,如果你选择从老君山广场边的那条静谧小巷穿过,你就进入了一个简单却淡雅的纯木结构的艺术世界。建议你不要打五颜六色的洋伞,让心灵的时光机在乡土的老味道里像淳朴的黑白老电影一样慢慢倒转着,你听啊,建筑的语言故事开始讲起来了。

在生态良好的小县城里,过去时光里的木质旧门窗有时真的是耐人寻味的艺术品,洁净,没有多少损坏,甚至还有错觉式的原木香味。毛毛雨温润着它那早已被岁月打磨光滑的肌肤,在微雨中泛着慈祥柔和的光芒。三条竖板简单拼钉而成的双扇门,门扣斑驳却依旧在轻轻叮咚,一切都那么简单,门的正上方是田字格的木制窗框,窗户如果开在屋门的侧面,则就是如肋条一样的条状了。可能,老房子与女性有更多的文化联系吧!那些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女子们在一个个老房子里做饭、烧水、生育、哺乳,每一间屋子都留下了她们细碎却麻利的脚步。你猜想,哪一扇门里曾走出过待嫁的新娘?其实,哪一扇门里又不曾走出过待嫁的新娘呢?刚放下在娘家吃的最后一块夹了韭花的煮洋芋,手心里还留着食物的温热。然而,转瞬间,这扇旧门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年幼的弟弟一手拉着门框一手拉着姐姐,宽厚简陋的木门无语凝咽于亲情的分离,婆家那扇陌生的木门会真的为她敞开吗?很多时候,没有选择,隐忍与勤劳成为渭源女子从这扇门到那扇门的通行证,就像母亲用心做出的一碗碗酸饭,或是精心腌制的一坛坛辣椒酱,生活实实在在的风雨等待着她泼泼辣辣的能力去征服,来不得半点虚假忸怩。老房子是她的出征地,旧门窗是她的瞭望台。作为一个他者举步进入那一个一个曾经充满烟火气息的老房子时,你不禁要问,隐忍与勤劳,这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生活故事的“核”?还是一条永不过时的生活哲理的“魂”?渭水长流,君山无语,命运的画外音隔着时空冷静地回答说,对渭源的女子来讲,都是吧!

这时,近处,亭子下,两个来小城带孙子的乡下老妇人在拉着家常,一个说:“城里的天要冷了,要穿厚啊!”另一个说:“我倒不怕冷啊!天冷时我经常穿得单单咯!手心热热咯!下雨多好啊!”她们都是曾经年轻美貌的新娘啊,是否来自干旱的北山?恍惚间,一切就如渐渐消失的老房子,渭源女子青春的容颜在一年一年的秋雨中被无情剥蚀着,羞涩的女儿心就成了坚强的慈母意、无私的祖孙情。那些被外乡人视若畏途的陇中苦呢?生育、劳作、家务、病痛、灾难,被渭源的女子吞咽了吗?征服了吗?抚摸着被雨水打湿后格外清俊的木窗格,我不仅这样怅怅地想着。心念一转,突然又想起,高门大户的人在繁琐地讲究着“富贵出在门里,子孙出在坟里”的关于阳宅阴宅的各种风水,却终究被这样的诗句讥讽着:“地理先生本姓龚,青龙山上看真龙。你有这宗好眼力,几个儿孙在朝中?”平凡百姓的生活只能以扎根大地的原始力量扎实地绵亘在这普普通通的老房子里,一颗勇敢的心也许就是最好的风水之学吧!对于选择了坚韧坚强坚毅的渭源女子来说更是如此,就像被渭源境内的十三条河流打磨着的若干座水磨,千泉万瀑的冲刷淘洗造就的是另一种生命风景。或许,那些镇日劳作的女子看着磨房中汩汩流淌的如雪面粉,听着丈夫孩子大口吃饭的呼呼声响,生活的艰辛也就不那么痛了吧。

这时,远处的高楼上,渭源的一对夫妻相敬如宾地问答着:“雨大吗?”“倒是不大,有点毛毛咯。你等一会儿再去吧!”这样的温软场景,多年前也曾发生在老房子里,改变的是物质,不变的是精神。它会让你想起戴望舒《雨巷》里那让人心头一软的句子:“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或者,是冯至《蚕马》里那让人心头一酸的句子:“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就不必探出窗儿来问我/你是谁?”没错,就是这样一种不可言传的心心相印的感觉,雨中的老房子其实只能是一幅远远欣赏的画面了,但它就是让你那么心仪,可能你心仪的是那份已经走远了的乡土生活所承载着的文化乡愁吧!那样的时空中,人们真实地笑着,互相地爱着,机器的轰鸣声还未曾封锁我们鲜活的真心,散发着青草味道的温暖时间还在白胡子老人讲故事的舒缓语调中恬淡流淌着。

小巷道走完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蹲守在屋顶的泥制小瑞兽们,狮子还是四不像?表面凶悍着,其实是最恋家的。再大的风雨也不能让它退缩,忠心坚实地包裹在渭源的泥土之中。

记得学者余杰写过《城市也是有灵魂的》,还记得作家梁实秋写过《雅舍》,作家佘树森写过《旧居赋》。都是面对老房子的性情之作,屋老情长,读来令人感喟不已。是啊,这些让人心动如风幡的老房子,算是陇人甘苦自知的风雨人生的亲历者见证者吧!用心听一听他们讲述的老故事,认真想一想未来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新故事,的确也算是秋天来临时在渭源的一件惬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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