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农民工题材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

2016-03-15 13:22刘丽娟
呼伦贝尔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乡长槐花农民工

刘丽娟

(宜春学院 江西 宜春 336000)

女农民工是当下农民工题材小说中一类具有独特魅力的艺术形象。为了生存,为了梦想,或许是为了报复,她们选择以身体为筹码进行城市攻略。她们在城市的经历与际遇,演绎了一部部作为中国底层农民与女性双重痛楚的血泪史。在作家们对这类农民工的描述中,既体现了她们以身体为筹码的城市攻略路上的辛酸与苦楚,也有对其以身体表现生活图景的精神处境的思索。她们的身体,是彰显苦难、欲望与性别歧视的意义场所。

一、苦难叙事:苦情的规训化身体

在南下打工致富的时代潮流感召下,一批女性追随着丈夫、亲戚朋友,进城谋生。对女性农民工的书写中,大多聚焦在身体的苦难叙事。在城市空间中,许多女性农民工的娇弱身体被遮蔽了,凸显的是与男性的阳刚之躯一样的特质,与男性农民工一同担承着城市建设中的体力劳动。众多如柳翠(《接吻长安街》)、大嫂(《大嫂谣》)一样的女性,每天“戴着安全帽,穿着肥大膨胀的工装,弄得连性别都没了”,出入各建筑工地挑水泥、扎钢筋、搬砖块、推斗车等重体力活。即使如此,她们仍然处于城市底层,不能被城市所接纳。作品中,一个个令人同情的苦难形象,一幅幅令人无法释怀的画面,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苦难群像的描写,是作家们底层关怀情结的体现,以此希望博取社会各界的关注与同情。

《大嫂谣》中的陈美,丈夫常年身体不好需要用药,儿子上高中要钱,公公已年迈需照顾,家庭开支极度入不敷出,五十多岁了逼不得已扛上行李加入打工的队伍。

夏天在工地上顶着烈日拌灰泥、推斗车,干着强健男性都难以胜任的重体力活。最终,斗车的轮胎从她腿上碾过,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贾平凹《高兴》中的杏胡,对城市的亲近,也更多的是为了追求富足的生活。男人去世留下了繁重的债务需偿还,上有老母要赡养,下有两小孩需抚养;祸不单行,不久家里房子被烧,老母死于火灾中。杏胡为了给自己给孩子挣一口饭吃,虽有不忍与不舍,只有继续选择进城拾荒、卸水泥车等。尤凤伟《替妹妹柳枝报仇》中的二房,虽没有陈美、杏胡那种纯粹的靠自身苦力来改变现状的执着与坚强,她曾经也每天做鞋、刷胶水,累死累活一月挣三百块钱,随时还面临着得白血病而亡的命运。这是一组“无性别”、用生命换取生存资本、韧性挣扎的苦难女性群象。自古以来,女为悦己者容。花木兰面对功名利禄,说出了作为一个女性的心声,不爱武妆爱红妆。试问当下又有哪个女性愿意将自己的性别遮蔽,成为中性人?然而,柳翠、陈美、二房等女农民工每天戴着安全帽,穿着工装,做着与男性相同的体力活,已然成为了“无性别”的一群。

性别被过滤,身体被过度利用,甚至是得重病而消逝等生物性身体,成为了表现社会层级观念、彰显权力、控制思想行为的一个重要维度。在建筑工地上、工厂里等公共空间中,女性农民工身体的显性与隐性变化无不显示社会层级观念对其的权力关系实施。各种城市权力对她们的身体都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意思和发出某些信号。”[1]晒得黧黑的、酱紫色的皮肤,与其说是她们物质性身体长期暴露在太阳风霜雪雨中形成的外在特点,不如说是城市施诸于乡村的空间权力机制与监控策略的外在表征。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都欠缺的她们,一来到城市,就被城市空间权力甩到城市的最底层,并受其制约与监管。这种权力“把身体纳入了一种体系化的规训体制中,使之获得有关自我的意识,把凝视内化成自我规范,自觉地意识到自身的不足和缺失,并指导身体实践。”[2]由此可见,城市空间权力对女性农民工身体的规训,首先是体制对身体的外在监管,进而内化成女农民工内在精神的权力规范。身体,除了是物质性的,还是文化性的,与意识形态话语紧密联系着。来自于乡村传统文化的女农民工,一进城就将身体抛入到城市空间与文化的规约中,将代表着乡村文明的身体置于城市现代文明的监视中,并由之形成自卑、羞怯、胆小、忧郁等性格特点。

作者深入农民工群体内部,以批判与关怀的视角,以身体为切入点,叙述了这群女农民工的苦难、艰辛与痛楚。农村的贫困、家庭的拮据,可悲地要由这群柔弱的女性肩担。她们的身体已物化为一架架生产工具,被城市操纵着制约着。它可以为家庭增加经济收入,给城市带来利润,唯独不能给自己带来福音。触碰当下社会有关农民工的敏感与热点问题,是作者们现实关怀的体现,是引起社会各界关注并制定相关措施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诉求。

二、欲望叙事:悲情的消费性身体

农民工题材小说中常常把身体或曰“性”作为表现日常生活图景的重要手段,赋予“性事”与其它生活场景同样深刻的叙事功能。在这些小说中,女农民工的城市谋生叙事转向身体堕落叙事,或者说欲望叙事。作品中对女农民工沦落风尘的人生历程的叙述,对利用身体来谋生或享受生活的女农民工形象的刻画,强化了女农民工城市堕落的悲剧性,折射了城市对乡村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影响的巨大。

于农民工而言,城市就是一个异质化的文化空间,充满着诱惑与陷阱。部分女农民工身处灯红酒绿的都市,深深地被都市的炫目、繁荣、文明所吸引。如阎连科《柳乡长》中的槐花,吴玄《发廊》中的晓秋、方圆,邵丽《明慧的圣诞》的明慧等为了改善家里人以及自己的生活条件,主动地开掘出自己的身体资源。无疑,她们的生存之道颠覆了乡村几千年来以土地、耕种为主的传统,改变了经久不衰的伦理道德秩序,打破了女性“性”的纯洁与单一性的道德规范。然而,我们在以道德视角评判槐花等女农民工因欲望而主动堕落的同时,应该深思这种现象背后的欲望机制。

在改革开放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大部分农村依然积贫积弱。然而,现代都市文明之风并没有弃农村于不顾。有着几千年传统文化浸染的农村,在现代文明的席卷下,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逐渐地被侵蚀腐化。“笑贫不笑娼”的观念也悄悄地滑进了农村,成为新的道德伦理准则。《柳乡长》中的柳乡长一上任目睹了椿树村的落后,鼓动村里的男女老少进城去,并放出狠话,“哪怕女的做了鸡,男的当了鸭,哪怕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城里的人擦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如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待着的。”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椿树村人们被甩进了他人的城市。无才无能的女孩子们,利用色相与性进行城市攻略,似乎是更好的出路。椿树村来的“鸡”,一旦被抓,统一由柳乡长出面赔笑赔钱周旋救人。警察一走,柳乡长立马变脸呵斥道:“一年、二年,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椿树村和柏树乡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的父母、爷奶哩。”槐花是这群女子中的一个,也是“最成功”的一个,三年时间内在城里包下了一个娱乐城,建起了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

小说中对槐花的成功叙事其实是一种欲望叙事。槐花利用“性”的“成功”,是城市欲望的驱使下促成的,更是在柳乡长的欲望和威逼下造就的,是柏树乡、椿树村、家庭的致富欲望下取得的。此时,性不是展示人类最基本、最原始的自然欲求的身体属性,而成为了欲望与权力的工具。槐花们无知无觉地成为了家庭脱贫的工具,成为了柳乡长建立政绩、施展权力的工具。柳乡长鼓励槐花等女孩子们进城做妓,为已成为妓女的槐花树碑,标榜着“学习槐花好榜样”,却又在碑前吐痰,并往清洁洁的碑的青石座上踢一脚。无疑,他内心里鄙视槐花们这种致富方式,但他在乎的是致富效果及自己的政绩。就如罗素所说:“在人类无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权力欲和荣誉欲。”[3]吐完痰、留下来一个大脚印之后,柳乡长又装模装样地在碑前兜着圈子跑着步,好让下乡检查的新任县委书记第一眼就能看到椿树村的楼瓦和村头的碑。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柳乡长将这一批如花少女送进了城市的欲望魔窟。而槐花却将之视为恩人,哪怕是将自己献上也在所不惜。何其不幸啊!槐花的青春单纯、幼稚无知,成就了柳乡长的权力欲望,却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如果说柳乡长为了一己之权,将一群妙龄少女推上了一条以性和色相进行城市博弈之路,这让人痛心;那么家长为脱贫致富而放任自己女儿卖淫,并为之自豪,就更让人揪心了。槐花家原来“很寒穷,两间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墙”。而如今,“原来瘫在床上的槐花父亲,竟能从床上走将下来了”;面对着柳乡长带领全乡的村干部前来参观自家小洋楼之时,“竟能满脸红光地和人说这说那了”。此时,槐花及其身体已然成为了父亲扬眉吐气的资本,成为了致富的能指符号。这是槐花的幸还是悲?

不仅槐花,晓秋、方圆(吴玄《发廊》)、明慧(邵丽《明慧的圣诞》)等很多沦落风尘的乡村女子也都被标榜为家庭脱贫的能手,家乡致富的榜样。《发廊》中的“西地世世代代只出产农夫、农妇、木匠、篾匠、石匠、铁匠、油漆匠”,而如今,“西地成为一个发廊专业村”。那是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姑娘晓秋,不经意间就完全改写了西地的历史”。晓秋开发廊挣钱,却成了村里的榜样,成为大家纷纷崇拜与效仿的对象。村里人都知道发廊与色情的关系,但“通过发廊,女性可以赚钱”,可以为家庭脱贫致富。正是色情场所的发廊,改变了晓秋、方圆乃至全村所有女性的命运,“从此,村人再也没有理由重男轻女,反而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在邵丽的《明惠的圣诞》中,高考落榜一无所有的明惠成了母亲徐二翠的眼中钉,而当明惠成为性工作者不断往家寄钱的时候,母亲立马喜笑颜开。“血溶于水”这一亘古不变的命题在金钱的面前显得如此地不堪一击。金钱至上的现代性观念无情地泯灭了他们的道德良知,颠覆了农村几千年来代代相传的传统秩序。

性本是身体的基本属性,而槐花、晓秋等女农民工的性却演绎为他人欲望的工具,权力的工具。由此,被法律禁止、为人所不齿的娼妓,戏剧性地粉墨登场,成为家庭、乡村致富的“能手”。然而,家庭和乡村“翻身”了,又有几个人认同她们的付出?她们的身份认同是否真正实现了?柳乡长亵渎自己给槐花立的碑,靠妻子方圆赚钱活命的李培林竟当街大骂方圆当婊子,明慧只是城市人李羊群寻开心的性伴侣。这些女孩们将自己最珍贵的身体交给了城市,给家庭乡村带来了财富。到头来,既得不到城市的认可,也换不来家人村民们的认同。她们崇高的自主性选择就在个人意义上的自我牺牲的悲剧性中凄零谢幕。

三、符号叙事:温情的诗意化身体

仔细考察当下农民工题材小说,可以发现,在书写女性农民工以身体和性为筹码来换取生活资本时,并不单单诉说其苦难悲情的城市遭际,还有对她们的身体与城市生活进行诗意化的描述。当后现代社会中消费享受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城市对乡村女性的身体消费甚至当作一项评比指标之时,有一批进城女性的消费性身体却获得了诗意化归属或认可。

贾平凹《高兴》中的孟夷纯在西安城靠出卖身体来谋生,并筹钱帮助公安局缉拿杀害哥哥的凶手。无疑,她是城市里的最底层,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对象。然而,作者的文人情怀促使其在刻画孟夷纯形象的时候,过滤了对她妓女身份的道德指责,呈现的是悲悯之情和诗意精神。首先,通过魏公寨塔街上的一段“锁骨菩萨”碑文故事引出佛妓,为寄身风月场所的孟夷纯依然葆有高洁、善良人格,找寻到了一个重要的传说范本与支点。锁骨菩萨此种“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的行经,现如今看来是有违妇德、有违传统道德的。但据周一良先生说,在唐代密宗的修行方式是以欲制欲,即通过交媾的方式唤醒人身上的生命力,从而获得崇高的解脱和智慧[4]。在都市消费社会中,孟夷纯是作为一个消费性物品呈现的。与城市人交媾的过程,是符号的消费过程,也是生产过程;既是对身体及其社会伦理道德的破坏、解构过程,也是唤醒生命力与建构社会新秩序的过程。孟夷纯用身体来换取钱财,此种行为无疑是对社会伦理道德的破坏,值得批判的。然而,伟达等城市人消费她们的身体,给自己带来身心的愉悦,甚至将之视为炫耀身份的资本。而孟夷纯又将消费身体换来的钱,悉数交给了公安局作为抓捕杀害她哥哥凶手的经费。一个清纯少女走上利用身体换取金钱的不归之路,是因为公安局深不见底的办案经费必须由她源源不断地支付。从而,公安局办案人员才能到甘肃、云南、山西等各地走一趟。无疑,孟夷纯的身体消费揭示了一些政府职能部门的无为慵懒现象,更是藉此唱响了建构社会新秩序的心声。

小说中作者安排以刘高兴的眼光来写孟夷纯,将孟夷纯视作“锁骨菩萨”,给予她“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质。孟夷纯,一个妓女,却赢得了仍是童子之身的刘高兴的真爱。虽然刘高兴的身份地位也是如此的卑微,但在一个乡下妓女面前有着绝对的优势。在封建社会里,妇女受父权、夫权、神权三座大山压制着。即使在现代文明“性”比较开放的城市,妇女也一直受着“性唯一”观念的束缚。而性对象多元化的乡下女孟夷纯,却与刘高兴开始了一场真爱之旅。在刘高兴眼里,孟夷纯已然不是一个万人唾骂的破鞋,而是一个佛妓的代指。她美丽、善良、单纯、执着。她执着地用身体换取钱财,希冀感化公安局办事人员;用性给予伟达等城市人以愉悦身心;用身体来感恩刘高兴给她的无私帮助。她犹如锁骨菩萨一般,与多人交媾的身体已不是污秽之躯,而是普渡、感恩他人的崇高之身了。此时,孟夷纯的身体,作为一个能指符号,所指是作者人文关怀下所构想的佛妓。这或许是作者不愿意看到进城以身谋生的女性那种过于悲惨凄凉的场面,而设想的乌托邦式的诗意化形象罢了。

在作者人文精神底层关怀下,孟夷纯以妓女之躯完成了作者的诗意化构想;王梅(胡学文《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崔喜(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许妹娜(孙惠芬《吉宽的马车》)等也是作者们满怀理想主义激情,饱蘸爱意和诗意塑造的系列女性形象。她们如众多姐妹们一样,出生于贫困落后的农村,为了改变现状,实现梦想,以身体为资本跻身于都市。虽然,她们的身体本身成了消费符号,“被消费的东西,永远不是物品,而是关系本身”,但是“关系不再为人所真实体验:它在一个记号—物中抽象而出,并且自我消解,在它之中自我消费”[5]。对王梅的老包、崔喜的宝东、许妹娜的小老板等而言,现在的妻子只是帮他们解决生理需求及传宗接待的符号而已。但不难发现,她们藉以消费性身体,实现了农村女到城市人转向的诗意化认可与归属。有着出水芙蓉之貌的王梅(《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初到城市时只是一工地的厨房帮工,月薪 200元。见识了城市的流光溢彩、鲜衣美食之后,王梅凭借自己的美色与性,成为了城市老板老包的情妇。然而,作者在富有诗意的人文主义温情书写下,有妻室的老包选择与原配离婚,娶王梅为妻,诗意化地逆转了打工妹把“小三”做到底的神话。王梅拥有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城市老公和一对双胞胎儿子,成功实现了身份逆袭。崔喜(《城市里的一棵庄稼》)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希冀成为城市人。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崔喜如愿以偿地嫁进了城市,进驻了城市的内核。宝东长得比较猥琐,只是城市里的一个修车师傅,但这并不影响崔喜成为城里人的激情;哪怕已是丈夫的宝东把崔喜只是当作性对象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崔喜也都心甘情愿。许妹娜(《吉宽的马车》)与王梅、崔喜一样,以身体为筹码,拥有了城市人的绿卡,却也成了他人的性符号。

贾平凹、胡学文、李铁等作者们带着现代化的焦虑,以浪漫的诗意化情结,想象女农民工进驻城市内核的艰难而又美好的诗意化生存状态。孟夷纯的身体被城市人虐过千百遍,却被刘高兴视为初恋、捧为佛妓;王梅实现了小三向正室的逆袭;貌美的黄花闺女崔喜嫁的虽是二婚,但终归是城市男人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都是穿越困境的诗意想象,是作者关照底层现实的深邃哲理的体现。

猜你喜欢
乡长槐花农民工
2021年就地过年农民工达8 700多万
槐花花开
以农民工欠薪案“两清零”倒逼发案量下降
槐花吃过,这个春天就完整了
槐花
槐花
对农民工不想留城不必大惊小怪
一群农民工的除夕夜
作家和乡长
康乡长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