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末年郭缘生《述征记》考论

2016-03-15 08:09郁冲聪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水经注刘裕

郁冲聪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东晋末年郭缘生《述征记》考论

郁冲聪

郭缘生《述征记》是一部行役记。行役记一名,最初见于宋人郑樵《通志》*(宋)郑樵:《通志·艺文略》,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83页。。郑氏将地理类文献分为都城宫苑、郡邑、图经、方物、名山洞府、朝聘、行役和蛮夷八类,其中汉代张骞《出关志》,六朝之际伏韬《北征记》,郭缘生《述征记》和《续述征记》,戴延之《西征记》和《宋武北征记》,伍缉之《从征记》,沈怀文《隋王入沔记》,以及稍晚的诸葛颖《北伐记》,唐人李德裕《南迁录》,韦庄《蜀程记》《峡程记》等都被列入“行役记”的范围。要之,行役记是以作者行程之中的所见所闻为素材撰写成的行旅类著作,内容驳杂,往往兼具地理和文学色彩。行役记与地记、郡记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行役记往往贯穿以作者行程,记录行旅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地记则多单述一地疆域山川、物产殊宜,如盛弘之《荆州记》,罗含《湘中记》等;郡记则多记某地先贤英灵,如周斐《汝南先贤传》等。六朝行役记有很大一部分出自随军出征的幕府文人之手,记载行军途中沿途地域的风物特产、民俗风情、人物传说、奇闻异事、风景名胜等,杂糅了地记、文学作品和志怪小说的特点。

一、 史上四家《述征记》作者及郭缘生《述征记》亡佚年代考

有文献可征的曾撰有《述征记》的主要有裴松之、孙畅之、郭缘生、韦氏、李梦阳等五家。李梦阳为明朝人,与郭缘生相去时代甚远,所记内容不易混淆,故本文不作考述。其余四家《述征记》中,裴松之《述征记》早已亡佚,各大史志皆不著录卷数,唯《太平寰宇记》卷十二《河南道》十二引述一条材料:“裴松之《述征记》云老子宫前有松柏双株,左阶之柏久枯。”*(宋)乐史撰、王文楚点校:《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7页。至清人姚振宗(1842—1906)《隋书经籍志考证》,题名裴松之的行役记有《述征记》《西征记》《北征记》三种,但其保存情况为“见诸书所引,莫详其篇数”。*(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第361页。裴松之《北征记》残存一条史料,在现存文献中最早见于唐初章怀太子李贤所注《后汉书·孝献帝纪》:“中牟台下临汴水,是为官度,袁绍、曹操垒尚存焉。”*(宋)范晔撰、(唐)李贤注:《后汉书·孝献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82页。之后唐人司马贞,宋人王应麟,明人严衍,清人赵殿成、何焯、王先谦、汪价等再度引用裴松之《北征记》时,内容已无过此条者,大约裴氏《北征记》唐前就已佚失,故至清末姚振宗时卷数尚不可考。裴松之曾撰《西征记》一事,唐宋以来史志不载,唯裴氏注《三国志》时提及西征一事:“臣松之昔从征西至洛阳,历观旧物,见《典论》石在太学者尚存,而庙门外无之,问诸长老,云晋初受禅,即用魏庙,移此石于太学,非两处立也。窃谓此言为不然。”*(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8页。又《隋书·经籍志》著“宋太中大夫裴松之集十三卷”*(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072页。,《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并称裴松之集有三十卷,姚振宗以为《述征记》《西征记》《北征记》皆已编入本集,未可考。

韦氏《述征记》不著作者名姓,不知卷数,南宋姚宽最早引用此书:“李义山《崇让宅燕诗》:‘风过回塘万竹悲。’洛阳有崇让坊,有河阳节度使王茂先宅,李即茂先之壻。韦氏《述征记》云:‘此坊出大竹及桃。’”*(宋)姚宽:《西溪丛语》,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0页。后冯浩、钱振常、张采田等人注李商隐诗文,皆引用此条。后其他文献征引韦氏《述征记》,除此条外暂未见新材料出现。据上条内容,韦氏《述征记》作者当为晚唐至北宋之间人,且南宋之后应已亡佚,故史志不见著录。

郭缘生《述征记》是上述四家《述征记》中保存佚文最全、被征引次数最多的著作。《隋书·经籍志》最先著录郭缘生有《述征记》二卷,另有《武昌先贤志》二卷,题为宋天门太守郭缘生。郭缘生又写作郭延生,约起自梁陈之际的《三辅黄图》*案:《三辅黄图》的撰写时间有所争议,之前学界多有以为出自汉人之手,但从该书征引了六朝时人著述,或非汉人所作。今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之说,为梁陈时人所作。,唐代后期段公路《北户录》亦作郭延生。南宋程大昌《雍录》对此进行了考辩:“缘生或云延生,其语转耳,实一人也。”*(宋)程大昌撰、黄永年点校:《雍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43页。故宋后至明清称其为郭延生者遂多。

郭缘生《述征记》的散佚时间较其余三家为晚。《隋书·经籍志》最早著录《述征记》二卷,后晋刘昫《旧唐书·经籍志》、宋初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北宋欧阳修等《新唐书·艺文志》、两宋之际郑樵《通志》皆著二卷,故该书至宋朝应未散佚。《述征记》应当成书于东晋义熙年间(405—418)或稍晚。现存文献中最早征引《述征记》的是北魏郦道元(470?—527)的《水经注》。郦氏引用前后多达三十三条,且不同于后世多引传奇故事,《水经注》主要征引其中关于山川地理的记载。郦氏稍后征引《述征记》的有南北朝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和梁陈之间作品《三辅黄图》,以及北齐杜台卿的《玉烛宝典》,所引材料皆不同于《水经注》所引。至唐朝,不仅引用《述征记》的文献众多,且时有新材料出现,如颜师古《匡谬正俗》云:“皇天坞在阌乡东南,或云卫太子始奔,挥涕仰呼皇天,百姓怜之,因以名坞”*(唐)颜师古:《匡谬正俗》,清同治小学汇函本。、封演《封氏闻见记》中云“老子庙中有九井,汲一井,八井皆动,即其地也”*(唐)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页。、瞿昙悉达《大唐开元占经》中“须昌县阙乡有蚩尤冢,或云上代民以十月旦祠之,辄有赤气如一疋降,谓蚩尤旗也”*(唐)瞿昙悉达:《唐开元占经》,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等记述,皆未见于前代文献。至宋代,各大类书对《述征记》的引用量依旧非常大。《太平御览》一书引用《述征记》多达五十八条,足一卷之量,且“齐有龙盘山,上有大脚,姜嫄所履迹”和“桓魋石椁在九里山之东北也。椁有二重,门间隐起青石,方净如镜,门扇数四”等条亦未见于前代。又至两宋之际,叶廷珪《海录碎事》:“风母似猿,见人若惭,屈颈打杀,得风即活”*(宋)叶廷珪撰、李之亮校点:《海录碎事》,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5页。,以及南宋吕祖谦《观澜集注》“彭城南有石佛山,顶方一丈二尺”*(宋)林之奇编、(宋)吕祖谦集注:《观澜集注》,清嘉庆宛委别藏本。皆有未见于前代的引文。《隋书·经籍志》称刘宋时期陆澄作《地理书》一百四十九卷,乃是合《山海经》以来一百六十家著述而成。之后陆书保留了下来,而他所征引的书籍大多散佚了,其中所载旧事也都寄存于别部,当时还能征引这些旧事的书籍,自行于世的还有四十二家,其中就包括郭缘生《述征记》二卷。《隋志》这条记载也合理地解释了为何唐宋时文献还能广泛征引郭缘生《述征记》且时有新材料出现。至宋末王应麟《玉海》又有此条说明,同样称《述征记》为自行之书籍。故可能至宋朝末年郭缘生《述征记》还保存完好。

至康熙年间,张贞《不匮泉记》中云自己“尝读郭缘生《述征记》”,并记录了其中内容:“吾郡有颜文姜者,孝妇也,远汲山泉以供姑饮,不胜其劳。忽有灵泉涌出室中,郁濛浩瀚,遂成巨浸,至今人称孝水。”*(清)张贞:《杞田集》,清康熙春岑阁刻本。最早记述郭缘生“泉出于室内”的传说是唐初类书《艺文类聚》,但注明引自郭缘生《续述征记》,而非《述征记》,且故事原文大致为:“梁邹城西,有笼水。云齐孝妇诚感神明,涌泉发于室内,潜以绩笼覆之,由是无负汲之劳。及家人疑之,时其出而搜其室,试发此笼,而泉遂喷涌,流漂居宇,故名曰笼水。”*(唐)欧阳询撰、汪绍楹点校:《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新2版,第149页。与张贞《不匮泉记》有所差异。《艺文类聚》之后,宋初李昉等所编《太平御览》及吴淑所编《事类赋》又四次引述此条,皆作引自《续述征记》。唯唐开元年间类书《初学记》引用此条作《述征记》,或《述征记》与《续述征记》皆记此条。因《续述征记》亡佚年代较早,未能详考。张贞所叙与前代类书出现差异,或因叙述之时为凭借过往记忆所作;或因所读郭缘生《述征记》已非原貌,为根据历代佚文辑成的本子。历代关于孝妇井的传说较多,不止郭缘生一家。

至晚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时,虽仍著录郭缘生《述征记》二卷,但其后说明:“据所存佚文,似缘生从宋武北征慕容超、西征姚泓时所记,并在晋义熙中也。”*《隋书经籍志考证》,第350页。可见晚清时该书已完全散佚,只能靠佚文辑得。

要之,历代题名《述征记》的,主要作家有刘宋裴松之、孙畅之、郭缘生,唐宋时人韦氏,明人李梦阳,前三家时间相近,但裴、孙二书早已亡佚,且佚文有限,故不难分别。韦氏佚文亦少有留存。李梦阳与其余四家年代相差甚远,亦不易混淆。郭缘生《述征记》大约散佚于宋元之后,但其佚文保存情况较为理想,且有自己独特的撰写背景,应不易与别家《述征记》相混。

二、 刘裕义熙北伐与郭缘生《述征记》撰写方式关系探讨

郭缘生生平不见于史籍记载,只知其当为晋末宋初人,在刘宋时任天门太守,曾是刘裕幕下文人。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认为:“诸类书引伍缉之《从征记》,似与郭缘生、戴延之、裴松之、丘渊之并从宋武帝北征西征者。义熙中同为宋武官属也。”*《隋书经籍志考证》,第762页。今戴延之《西征记》所记之事多于郭缘生《述征记》相重,如北宋陈旸《乐书》引郭缘生《述征记》曰:“洛阳太极殿前大钟六枚,父老云曾有欲以此钟者聚百数,长絙挽之,钟声震地。自是莫敢复犯。然则太极殿六钟岂邑民所徙者邪?”*(宋)陈旸:《乐书》,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事重见于戴延之《西征记》,仅相关细节描述有所不同。又《水经注·汳水》:“汳水又东,枝津出焉,俗名之为落架口。”同条引戴延之《西征记》所提及“落架”一地:“架,水名也。”又引郭缘生《述征记》所提及的落架和汳水:“在董生决下二里。汳水又迳外黄县南,又东迳莠仓城北”,“莠仓城去大游墓二十里。”*《水经注校证》,第556页。故可推知,郭缘生《述征记》当为义熙年间众多跟随刘裕北伐的从军文人所作行役记中的一种。

义熙年间刘裕北伐一共有两次,分别是义熙五年(409)北伐南燕慕容超和义熙十二年(416)西讨后秦姚泓。南燕大约在今山东省境内,占有广固、青州、兖州、徐州、幽州等地,由鲜卑慕容德于公元398年建立,初据滑台,次年迁都广固,义熙六年(410)亡于东晋。刘裕北伐南燕的路线相对简单:“夏四月己巳,帅舟师自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艦、辎重,步进至琅邪,所过皆筑城,留兵守之……刘裕过大岘,燕兵不出……六月,己巳,裕至东莞……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方轨徐进,与燕兵战于临朐南……刘裕乘胜逐北至广固;丙子,克其大城。超收众入保小城。”*(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615-3617页。次年春正月,刘裕拔广固,送慕容超于建康,斩之,南燕亡。《述征记》及《续述征记》中多有涉及临朐和广固一带的风物:

《水经注》卷二十六《沭水》:“郭缘生《续述征记》曰:‘逢山在广固南三十里,有祠,并石鼓。齐地将乱,石人辄打鼓,闻数十里。’”*《水经注校证》,第618页。

此条又作出自《述征记》:“郭缘生《述征记》曰:‘逢山在广固南三十里,有祠,并石人石鼓。’”*(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25页。

《续述征记》曰:“广固城有大涧,甚广,阻之为固,谓之广固。又曰白马城,魏黄初中曹彪封白马王,治于此城。又曰小城阳,城在阳城西南半里许。实中俗说囚尧城。”*《太平御览》,第931页。

《水经注》卷二十六《淄水》:“郭缘生《述征记》曰:‘齐桓公冢在齐城南二十里,因山为坟。大冢东有女水,或云齐桓公女冢在其上,故以名水也。’……《续述征记》曰:‘女水至安平城南伏流十五里,然后更流,北注阳水。城,故酅亭也。’”*《水经注校证》,第625页。

《述征记》曰:“临淄牛山下有女水,齐人谚曰:‘世治则女水流甘,乱则女水竭。’慕容超时干涸弥载。及宋武北征而激洪流。”*《太平御览》,第284页。

逢山、女水逢山在今山东临朐县西,女水即今山东青州和广饶县界的女织河,都在当时南燕境内。女水枯竭一事《资治通鉴》有载:“汝水竭,南燕主备德恶之,俄而寝疾;北海王超请祷之,备德曰:‘人主之命,短长在天,非汝水所能制也。’固请,不许。”此条胡三省注云:“‘汝’当作‘女’。”并引郭缘生《述征记》云:“齐桓公冢在齐城南二十里,冢东有女水。或曰:齐桓公女冢在其上,故以名水。女水导川东北流,甚有神焉;化隆则水生,政薄则津竭。”*《资治通鉴》,第3586页。胡氏注重女水水量与政治清明与否相关的说法,当是受郭缘生影响。上述五条材料,散见于《述征记》与《续述征记》之中,无法断定卷次,也无法断定撰写的先后及在书中的排列顺序,且从表面上看,这五条材料只是零散地记述了南燕广固、临朐一带的风土景物、历史传说和奇闻异事,并以军队行程这条线索贯穿起来。

这种漫无目的、不讲求严格章法的随笔式的记载,可以解释郭缘生《述征记》及《续述征记》的相关内容和佚文存在情况。这些佚文虽然大多确实与刘裕大军行军路线相关,但许多路线实际是多路军队同时开拔所经过的,一人难以同时随军经行。更明确的意思是:郭缘生《述征记》应该是在刘裕北伐之时或者之后,根据部分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其余人的沿途传闻,加之润色编纂而成,有着极强的猎奇心理,如其中有一条佚文云:“极西南端门外,有石,石色青而细,修之作博基,以遗江东,甚可珍玩。”*《资治通鉴》,第3345页。其目的主要是希望能将沿途所听闻的奇闻异事传诸委巷。这种撰写方式也可以解释《述征记》中许多地理性、常识性的错误,这一点本文第三章将详细论证。

《述征记》及《续述征记》的主要素材来自义熙十二年(416)刘裕西征姚秦之时。《述征记》原共二卷,部头不大,《太平御览》中一次引用达五十八条之多,足一卷之量,加之其余文献的零散引用,现存佚文量应与原著量相去不远。从现存的佚文分析,其描写之地大致有三种情况:或为行军路途上攻克的重要渡口、关口;或为行军过程中沿途所经点及周边地区的相关传说;或为军队驻扎时间相对较久的地方及其周边地区的传说。

第一种情况以柏谷坞、巩城二地为典型。柏谷坞即柏谷,又作百谷,其地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南,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出奔就曾经过此地。柏谷战役也是刘裕大军收复晋室旧都洛阳过程中关键的一仗。自刘裕西征姚秦,前锋王镇恶、檀道济自入秦境以来,所向披靡,连下项城、漆丘和新蔡,不久又攻下了许昌。同时,另一路水路进军,自汴入河,由沈林子率领的军队也攻克了仓垣,不久又攻克了阳城、荥阳,两路军队会师于成皋,威逼洛阳。当时姚秦镇守洛阳的是征南将军陈留公姚洸。晋军逼近,洸遣使求救于长安,于是姚泓派遣了越骑校尉阎生率领三千骑兵、武卫将军姚益男将步卒一万人助守洛阳,据《资治通鉴》记载:“洸乃遣赵玄将兵千余南守柏谷坞”。此条胡三省注云:“《水经注》:‘洛水东迳偃师县南,又东迳百谷坞。’戴延之《西征记》曰:‘坞在川南,因高为坞,高一十余丈。’杜佑曰:‘柏谷坞在缑氏县东北。’”*《资治通鉴》,第3694页。柏谷坞一战,秦军将领赵玄阵亡,檀道济军队很快就逼近洛阳,两日之后,姚洸出降,洛阳收复。从此条材料可以看出,戴延之《西征记》亦提及柏谷坞一地,并解释了地名由来。郭缘生《述征记》亦提及此地,但偏重记载此地的历史传说,同时简单描绘了谷中的景色:“柏谷,谷名也。汉武帝微行,所至,长慠宾于柏谷者也。谷中无回车地,夹以高原,柏林荫蔼,穷日幽暗,殆弗睹阳景。”*《艺文类聚》,第1515页。

巩城也是收复洛阳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关节,其地在洛阳之东,柏谷之北,当时姚洸曾派广武将军石无讳驻守此地。郭缘生《述征记》也同样提及此地,并着重记述历史传说:“巩县,周地,巩伯邑。史记周显王二年西周惠公封少子班于巩,以奉王室,为东周惠公也。子武公,为秦所灭。”*(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周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58页。《述征记》中还涉及到过多个刘裕军队西征过程中克服的重镇,且连带描写这些重镇周边的地理事物,如潼关附近黄卷阪和桃林,“黄卷阪者,傍绝涧以升潼关,长阪十余里,所谓沂黄济潼关。”*(隋)虞世南:《北堂书钞》,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23页。“全节,地名也。其西名桃原,古之桃林,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矣。”*《水经注校证》,第109页。以及黄河上重要渡口碻磝等地,或记述疆域道里,或记述相关历史传闻,文笔灵动,内容广博。

第二种情况为记述行军过程中沿途所经地点及周边地区的相关传说,这是《述征记》中最常见的记述情况。刘裕西征姚秦时兵分七路,分别为:第一路陆军主力由龙骧将军王镇恶和冠军将军檀道济率领,取道淮水、淝水进军许昌和洛阳;第二路由新野太守朱超石和宁朔将军胡藩指挥,从襄阳取道南阳直攻阳城;第三路由建武将军沈林子和彭城内史刘遵考率领,从彭城出发走水路,溯汴水而上入黄河,经荥阳过石门,兵锋直指洛阳;第四路由冀州刺史王仲德督前锋将军,取道巨野泽进入黄河,刘裕本人亲为殿后;又有沈田子、傅弘之等沿丹水取道武关进入关中,姚珍经汉中取道子午谷和窦霸取道仇池入骆谷,从南面直逼姚秦帝都长安。刘裕几路部队所经行路线,郭缘生《述征记》中多有涉及,且多向周边事物延伸,如提到荥阳附近的汜水,为沈林子、刘遵考所经:

《水经注》卷五《河水》云:“汜水又北迳虎牢城东。汉破司马欣、曹咎于是水之上……又按郭缘生《述征记》、刘澄之《永初记》,并言高祖即帝位于是水之阳,今不复知旧坛所在。卢谌、崔云,亦言是矣。”*《水经注校证》,第131页。

又提及济阴郡和巨野泽,是为王仲德进军路线:

《述征记》曰:“巨野县有清水,又梁山漈清水更属岱宗。”*(唐)徐坚等:《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9页。

《述征记》:“济北郡史弦超,魏嘉平中有神女成公智琼,降之超,同室。疑其有奸,以告监国,诘问超,具言之。智琼乃绝。后五年,超使将至洛西,到,果是同垂,至洛,克复旧好,太康中仍存。”*《太平寰宇记》,第254页。

王应麟《玉海》又云:“汉地理志:济阴郡成阳有尧灵台,昔尧作游成阳,注师古曰:‘言为宫室游止之处也。’如湻曰:‘成阳在定陶,今有尧灵台。章纪无和二年二月丙辰,东循狩,使使者祠唐尧于成阳灵台。安纪延光三年二月庚寅,遣使者祠唐尧于成阳。’《金石录》有《汉成阳灵台碑》,两汉史以为尧冢,惟此碑与郭延生《述征记》。”*(宋)王应麟:《玉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明郭缘生《述征记》还有关于济阴郡尧冢的传说。

又提及商丘县蠡台,这是刘裕东归所走路线:

《水经注》卷二十四《睢水》:“城内有高台,甚秀广,巍然介立,超焉独上,谓之蠡台,亦曰升台焉。当昔全盛之时,故与云霞竞远矣。《续述征记》曰:回道似蠡,故谓之曰蠡台,非也。”*《水经注校证》,第568页。

上面提及的几个地名多为刘裕的几路分兵同时开拔经过的几个地方,这也说明了郭缘生《述征记》的撰写许多并非亲身经历,道听途说、甚至有意收集材料的成分很大,也多有谬误之处。

第三种为记述军队驻扎时间相对较久的地方及其周边地区的传说,典型例证为洛阳。义熙十三年(417)四月,刘裕攻克洛阳之后,时有北魏军队不时逼迫,于是刘裕决定在此驻军两月,休整后备,以准备下一步进攻长安。现存《述征记》佚文之中,关于洛阳及周边事物的描写文字数量多且描写细致,这不仅与洛阳本身是文化名城相关,也与刘裕在此驻军时间较久,有充裕的时间搜集奇闻异事不无关系,如:

郭缘生《述征记》云:“洛阳城广阳门,此是魏明帝流杯池,犹有处所。”*(北齐)杜台卿:《玉烛宝典》,古逸丛书本。

《文选》卷二十沈约《应诏乐游苑饯吕僧珍诗》李善注云:“郭缘生《述征记》曰:‘北芒,城北芒岭,靡迤长阜,自荥阳山连岭修亘,暨于东垣’。”*(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昭明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73页。卷三十八又云:“北邙东则乾脯山,山西南晋文帝崇阳陵,陵西武帝峻阳陵,邙之东北宣帝高原陵、景帝峻平陵,邙之南则惠帝陵也。”*《昭明文选》,第1726页。

郭缘生《述征记》曰:“广阳门北有斗鸡台。”*《初学记》,第575页。

又曰:“洛水底有矾石,故上无冰。”*《初学记》,第132页。

又曰:“金谷,谷也。地有金水,自太白源南流经此谷,注榖水。”*《初学记》,第168页。

又《玉海》云:“《三国志》:文帝黄初二年筑陵云台。《洛阳记》曰:‘高二十二丈,登之见孟津。’《洛阳薄》:‘凌云台闲十一闲。’《述征记》曰:‘陵云台在明光殿西,高八丈。’”*《玉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述征记》中对另外驻军时间较久的彭城和长安两地也有细致而生动的描写,本文不复赘述。综上所述,郭缘生《述征记》应该是根据部分亲身见闻加之搜集刘裕大军经行路线周边地区的奇闻异事撰述而成。现代学者或可根据刘裕军队的经行路线为目次,对现存《述征记》佚文进行重新排列编纂。

三、 对史念海先生所提《述征记》涉及河北地理疑惑所作的思考

史念海先生在其《论班固以后迄于魏晋的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一文中曾经对郭缘生《述征记》论及河北地理表示过疑惑:“当时由于魏军沿河设防,而白鹿山、殷城及温县皆在河北,缘生随军西行,何能远知河北地理?”*史念海,《论班固以后迄于魏晋的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1期,第23-67页。在刘裕沿黄河行军的过程中,北魏军队确实对晋军施加了相当强的军事压力,“魏人以数千骑缘河随裕军西行;军人于南岸牵百丈,风水迅急,有漂渡北岸者,辄为魏人所杀略。”*《资治通鉴》,第3703页。在这种情况下,郭缘生确实很难以对河北地理进行实地考察。初王镇恶攻打潼关,晋军补给不足,于是派人向刘裕请求增援。而当时刘裕迫于黄河北岸魏军的压力,拒绝向王镇恶提供补给。供给粮草的军队尚且不能从容行动,随军文人焉能四处漫游?

但据上一章分析行役记的撰述方式,所记事物道听途说的成分非常大,并不一定亲身经历。且《述征记》已经亡佚,其虽然与刘裕北伐关系密切,但是是否只记录了与刘裕北伐相关的内容亦不可知。实际上《述征记》中不仅涉及到了河北地理,甚至有关于江州一带的传说:“桓仲为江州刺史,遣人周行庐山冀,睹灵异。既陟崇巘,有一湖帀,生桑树,有群白鹄。湖中有败艑赤鳞鱼,使者渴,极欲往饮水,赤鳞鱼张鬐向之,使者不敢饮。”*(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82页。案:《太平御览》卷九五五引此条,作出自任昉《述异记》;《太平广记》卷四六七又引此条作出《法苑珠林》。今暂存疑。还有一部分佚文无关地理,或者是地域已经难以考证、仅为民间传说或民间风俗传统,如“风母似猿,见人若惭,屈颈打杀,得风即或”;*《海录碎事》,第15页。又如“北人以人日食煎饼于庭中。俗云熏天”。*(唐)韩鄂:《岁华纪丽》,明万历秘册汇函本。

即使是刘裕大军亲为所过之处,《述征记》的描述也存在着许多地理性或知识性的错误,郦道元《水经注》中就对《述征记》中一部分记述进行过纠谬。卷十六《榖水》:“故吕忱曰:孝水在河南。而戴延之言在函谷关西。刘澄之又云出檀山。檀山在宜阳县西,在榖水南,无南入之理。考寻兹说,当承缘生《述征》谬志耳。缘生从戍行旅,征途讯访,既非故土,故无所究。”*《水经注校证》,第390页。

卷二十二云:“夷门,即侯嬴抱关处也。《续述征记》以此城为师旷城,言郭缘生曾游此邑,践夷门,升吹台,终古之迹,缅焉尽在。余谓此乃梁氏之台门,魏惠之都居,非吹台也,当时误证耳。《西征记》论仪封人即此县,又非也。”*《水经注校证》,第530页。

卷二十四《瓠子河》云:“郭缘生《述征记》云自汉迄晋,二千石及丞尉,多刊石述叙,尧即位至永嘉三年,二千七百二十一有一载,记于尧妃祠,见汉建宁五年五月,成阳令管遵所立碑文云。尧陵北仲山甫墓南,二冢间有伍员祠,晋大安中立。一碑是永兴中建,今碑祠并无处所。又言尧陵在城南九里;中山夫人祠在城南二里;东南六里,尧母庆都冢;尧陵北二里有仲山甫墓。考地验状,咸为疏僻,盖闻疑书疑耳。”*② 《水经注校证》,第575页。

同卷又云:“有陶墟。缘生言:舜耕陶所在,墟阜联属,滨带瓠河也……不言在此,缘生为失。”②上述地名且在行军路程之内,尚有颇多误记。

又如《述征记》着墨较多的长安事物的描写。刘裕大军攻克长安之后,由于当时留守金陵的刘穆之病卒,刘裕担忧后方发生政变,故即刻赶回金陵,只留部将留守关中。郭缘生是否跟随刘裕东回已无从考证,但其对长安及周边蓝田、骊山等地的描述多且详尽,其中也存在颇多谬误,比如对鸿门的记载。《水经注》卷十九《渭水》引郭缘生《述征记》:“或云,霸城南门曰鸿门也。项羽将因会危高祖,羽仁而弗断。范增谋而不纳,项伯终护高祖以获免。既抵霸上,遂封汉王。”*《水经注校证》,第426页。程大昌《雍录》对此条进行了详细的辩驳:“鸿门也者,骊山之北十里,而新丰之东十九里也。地有阪,横亘大道,而中凿隧路以为门径,故曰鸿门也,其迹尚,在不知何世立此关隘也。郭缘生从刘裕入长安,记其所闻,名《述征记》……缘生道听涂说,不及详审,乃曰:‘高帝自霸门而至鸿门。’夫霸门者,长安城东面三门,从东来第一门也,即邵平种瓜之青门也。《黄图》:‘若自霸门至鸿门,则项伯夜往夜来,当为百里,而遥无是理也。此之霸门也者,当为霸城县门也。霸城县,文帝以后始名霸陵县,距新丰五十里,新丰东距鸿门十九里,故项伯往返得在一夕之内也。’《水经》详辨郭生传闻之误以此也。”*《雍录》,第143页。

上述情况不仅出现在郭缘生《述征记》中,也同样出现在与其撰写背景相似的戴延之《西征记》中。六朝文人行役记,虽多以行程为线索贯穿前后,但限于当时的条件,对许多事物未及详考,且六朝文人对奇闻异事的猎奇心理浓重,故而出现上述纰漏是十分常见的。《封氏闻见记》云戴延之在江东时从未见过鸽子,后随刘裕北上,至开封城始见,于是在《西征记》中记录鸽子大小如鸠,戏时两两相对。这可能是比较夸张的说法,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南朝人在从军北征的过程中对一些从未在故土见识过的事物充满了新奇感。

六朝人在行役记中除了表现出一种浓重的猎奇心理,还有一种隐含的宏阔心态值得注意。自晋室南迁到刘裕北征,中间时隔一个世纪,而当这些随军文人再次踏上故土之时,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一种感伤情绪,而是满怀着新奇之感将沿途所见所闻的新奇事物一一志之。实际上,东晋军队对收复故土一事看待得非常严肃。自南渡之初,王导即表示要“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东晋享祚百余年间,北伐行动亦不曾终止。在刘裕出征西秦之前,其将王镇恶就表示“不克关中,吾誓不复济江”。*《资治通鉴》,第3690页。其后王镇恶军队在攻克潼关时遭遇了军资补给不足的艰难,也是通过发动弘农当地的百姓进行捐赠克服的,说明当地百姓对待晋室还是比较具有感情的。另外,虽然六朝行役记的地理成分还非常浓重,有许多文字是如正史中的《地理志》一般记录了各地的疆域、道里、四至、河流、山川等,但有一点与正史中各《地理志》明显不同,即这些六朝文人行役记用极为丰富的笔墨将历代的历史传说、往朝文物、旧时宫殿、奇闻异事、民间风俗等正史不屑记录的事物一一记录下来,这一点曾为唐人李吉甫所诟病:“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才谣俗者多传疑耳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徵鬼神,刘于异端,莫切根要。”*(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六朝行役记表现出来的对故土之上所发生事物的猎奇态度,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也是这一时代之人宏阔心态的表现。他们更为感兴趣的是故土之上传之不绝的文明,而非伤感而刻意地强调这一片土地曾经属于晋朝的版图。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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