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参军诗注补正(四)

2016-03-15 08:04朱晓海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选

朱晓海

(作者单位: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所)

■校勘与注释

鲍参军诗注补正(四)

朱晓海

卷 四

《拟古》之一

鲁客事楚王,怀金袭丹素

李善:扬子《法言》(卷二《学行》):“载【或】曰:使我纡朱怀金,其乐可量也”,李轨曰:“金,金印也”……《毛诗》(卷六之一《唐·扬之水》):“素衣朱襮”,毛苌曰:“襮,领也,诸侯绣黼,丹朱中衣”。

海按:李轨《注》不见于今本《法言》,然其训说是,《后汉书》卷二八下《冯衍传》:“经历显位,怀金垂紫”,章怀《注》:“金谓印也;紫谓绶也”。孔《疏》:“以素为衣,丹朱为缘,绣黼为领”。对照《礼记》卷二五《郊特牲》:“绣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礼也”,则此处之鲁客乃楚之封君。

《拟古》之二

海按:《和傅大农与僚故别》:“冠屣预人林”,并此处之之“预”,均当改读为“与”,二字相假例证详参《会典》《鱼部第十九(上)·予字声系》。与,参与也。《晋书》卷六二《刘琨传》:“臣虽不逮,预闻前训”、《宋书》卷七五《颜峻传》:“预闻中旨,罔不宣露”、《南齐书》卷二六《王敬则传》:“皇运肇基,预闻未【末】议”,预闻,与闻也。《论语》卷十三《子路》:“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左传》卷四《隐公十一年》:“寡人弗敢与闻”,“与闻”“与见”构词法一致。

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

李善:两说谓鲁连说新垣衍及下聊城。

《钞》:(《论语》卷九《子罕》):“孔子云【曰】:‘我扣其两端而竭也【焉】’”,然两端,道之本、末。

刘良:谓本、末之说……言其博闻,舌湾能摧折文士之笔端。

李冶:(卷七)两可之说也,谓两可之说能穷舌端;五车之读能摧笔端云者*李冶:《敬斋古今黈》(台北:世界书局,1963)。。

海按:善《注》殊泥,李说是。《拾遗记》*齐治平校注:《拾遗记》(台北:木铎出版社,1982)。卷九《晋时事》:“录曰:两说不同,故偕录焉”、《搜神记·序》:“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广弘明集》卷二六《慈济篇》沈约《究竟慈悲论》:“亦犹阐提二义,俱在一经,两说参差,各随教立”。言其善辩,持甲说以破乙说,复能以乙说破甲说,令游说之士尽屈。《世说》上卷《文学》条6:“(何)晏闻(王)弼来……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即最佳实例。

《拟古》之三

飞鞚越平陆

李善:《埤苍》曰:“鞚,马勒鞚”。

海按:对照《御览》卷三五八《兵部·鞚》所引《埤苍》,后一“鞚”盖衍文。《初学记》卷二二《武部·辔》:“鞚,控制之义也。《通俗文》云:‘所以制马曰鞚’”。同卷所录傅玄《良马赋》:“纵衔则往;揽鞚则止”、《英华》卷二百九《诗五九·乐府十八》徐悱《白马》:“飞鞚度河干”、《类聚》卷二九《人部十三·别上》所录吴均《别夏侯故章》:“白马黄金羁,青骊紫丝控”。鞚(控)与“衔”“羁”同义正对,“揽”之则马止;“纵”之则马驰,其义充分可见。

解佩袭犀渠,卷袠奉卢弓

李善:《国语》(卷十九《吴语·吴欲与晋战得为盟主》):“奉文犀之渠”。

李周翰:犀渠,甲也。

海按:韦《解》:“文犀之渠谓楯也。文犀,犀之有文理者”。《文选》卷五《赋丙·京都下》左思《吴都赋》:“家有鹤膝,户有犀渠”,刘《注》:“鹤膝,矛也……犀渠,楯也,犀皮为之”。徐陵《为梁贞明侯重与王泰尉书》:“霜戈雪戟,无非武库之兵;龙甲犀渠,皆是云台之仗”、《隋书》*长孙无忌等:《隋书》(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卷六七《虞世基传》:“贝冑雍弧之用,犀渠阙巩之殷”,据《左传》卷四七《昭公十五年》及杜《注》,阙巩乃该国所出之“铠”“甲”,则若如五臣所言,“龙甲犀渠”“犀渠阙巩”均复沓矣。“犀渠”之于“雍弧”,犹“犀渠”之于“卢弓”,分别为防御及攻击之军械,“贝冑”“阙巩”方为防身之穿、戴物。

《拟古》之四

生事本澜漫,何用独精坚

闻人氏:(《文选》卷十七《赋壬·音乐》)王褒《洞箫赋》:“愺恅澜漫,亡偶失俦”,(善)《注》:“澜漫,分散也”。

张玉谷:(卷十六)澜漫,如澜之漫,繁多也。言人生之事本无纪极。

提爵止中山

闻人氏:《周礼》(卷五《天官·酒正》孔)《疏》:“中山,郡名也”。《搜神记》*胡怀琛:《新校搜神记》(台北:世界书局,1959)。卷十九:“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

海按:郑《注》:“清酒,今之中山冬酿”。《文选》卷六《赋丙·京都下》左思《魏都赋》:“醇酎中山,流湎千日”、《英华》卷三五一《杂文一·问答一》萧统《七契》:“其酒则苍梧九酝、中山千日,取譬湛露,拟之饴蜜”。此句意谓:携杯盏至出名酒佳酿之处,以便纵饮。

《拟古》之五

伊昔不治业

海按:《和傅大农与僚故别》:“伊昔谬通涂”。《文选》卷二四《诗丙·赠答二》陆机《答贾长渊》:“伊昔有皇”,善《注》:“《尔雅》(卷二《释诂下》)曰:‘伊,惟(维)也’,郭璞曰:‘发语辞也’”、卷二六《诗丁·赠答四》颜延之《和谢灵运监》:“伊昔遘多幸”。治业,即从事工作之意。对官吏而言,则为尽心职务,如《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举贤良对策》:“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对商人而言,则为尽心牟利,如《史记》卷六九《苏秦传》:“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对于农夫而言,则为力求增益收获,如《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对士人而言,则为竭力向学,如《南齐书》卷五二《文学列传·贾渊传》:“祖弼之广集百氏谱记,专心治业”。从下文“结发起跃马,垂白对讲书”,可知:此处之“不治业”指不治学业,却专事斗鸡走马,且“游观五都”。

陈觯发瓢壶

钱氏:《说文》(四篇下):“觯,乡饮酒角【觯】也”。

海按:《仪礼》卷二《士昬礼》:“勺觯”,郑《注》:“爵三升曰觯”。古为木制,故《周礼》卷四一《考工记》将作器之务归诸《梓人》:“为饮器,勺一升;爵一升;觚三升”,郑《注》:“字声之误,觚当为觯”。《礼记》卷六一《昏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孔《疏》:“卺为半瓢,以一瓢分为两瓢,谓之卺”。“瓢壶”乃近义复词。若以语体表述,此联乃言:陈设好酒杯,打开(发)盛满酒之酒瓶盖,以便斟酒至杯中。

黄氏:《尚书》(卷十二)《洪范》:“无虐茕独,而畏高明”,高明,有位之尊显者也。《易》(卷七)《系辞(下)》:“崇高莫大于【乎】富贵”,崇明犹高明,谓今所遇者壮士、宿儒,若桓、管之高明,不及覩矣。

海按:《后汉书》卷八十上《文苑列传·杜笃传·论都赋》:“述大汉之崇”,章怀《注》:“崇,高盛也”。崇明,盛明。《采桑》:“盛明难重来”、《学刘公干体》:“但畏盛明移”。《后汉书》卷六九《窦武传》:“臣幸得遭盛明之世,逢文、武之化”、《三国志》卷十三《王朗传》裴《注》引《魏名臣奏》之王朗《节省奏》:“岂夫当今隆兴盛明之时,祖述尧、舜之际”,“崇(盛)明”乃就时代优劣而言,与富贵尊显无关。齐桓得成其霸业,端赖管仲,管仲得见用,源于知交鲍叔之力荐。今则不同,故曰“交友义渐疏”,徒有过往以“玉碗”所代表之奢侈风尚留存至今。

《拟古》之六

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

黄氏:《晋书》(卷三四)《裴秀传》:“诏曰:‘尚书令裴秀雅量弘博,思心通远’”。

海按:此句之“思心”与《文选》卷二九《诗己·杂诗上》苏武名下《诗》之二:“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曹摅《思友人》:“思心何所怀?怀我欧阳子”、卷四三《书下》赵至《与嵇茂齐书》:“思心弥结,谁云释矣”一致,皆谓思乡怀人之心。所以思念,因离乡“送”“田租”而往“函谷”,“输”“兽槁”于“上林”。风触于外,故“肌”“伤”;声入于内,故“心”“惊”。

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

海按:杜《注》:“轩,大夫车也”。卷十一《闵公二年》孔《疏》引服虔云:“车有藩曰轩”,故《说文》十四篇上:“轩,曲辀藩车也”。《搜神记》卷七《感应篇之四·成公智琼》:“不谓君德,盖宿时感运,宜为夫妇”、《文选》卷三十《诗庚·杂拟上》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王粲》:“不谓息肩愿,一旦值明两”、《颜氏家训》卷三《勉学》:“不谓(韦)玄成如此学也”,不谓,未料及。此联乃言未料及昔年欲仕,志在轩冕,蹉跎至今,仍沦为见役之老畜。

《拟古》之七

宿昔改衣带,朝旦异容色

钱氏:《玉台》(卷四)作“宿昔衣带改,旦暮异容色”。

海按:若依《玉台》,“宿昔”当改读为“夙夕”,即夙夜,方得与“旦暮”相对。若依本集,则唯“昔”当改读为“夕”,“宿夕”同义,一夕之间也,与“朝旦”一个早上正相对。对照《代白头吟》:“何惭宿昔意”、《中兴歌》之一:“万夜视朝日”、《苦雨》:“骤雨淫朝旦”,本集盖是。

《绍古》之一

逢君金华宴

钱氏:《汉书》(卷一百)《叙传》:“上方乡(向)学,郑宽中、张禹朝夕入说《尚书》、《论语》于金华殿中”。

海按:《扶风歌》:“昨辞金华殿”。《汉书》卷七五《翼奉传》:“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繇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未央宫又无高门、武台、麒麟、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是以《叙传》师古《注》云:“金华殿在未央宫”。西汉制:帝居西宫未央;太后居东宫长乐*详参郭永吉:《先秦两汉东宫考》,高雄中山大学《文与哲》8期(2006年6月)。,是以“君”乃指天子而言。

三川穷名利,京洛富妖妍

闻人氏:《战国策》(卷十四《楚策一·江乙说于安陵君》):“嬖色不敝席,宠臣不敝轩”。《汉书》《注》:“翰,笔也”。

方东树:覩我之翰,君当泫然。

海按:此联乃上承“恩荣难久恃,隆宠易衰偏”而来,宫眷得幸侍寝未几,即为其它妃嫔取代,故曰观席凄然;男臣得宠时,每逢帝出,则陪乘,然六路依旧,人已遭冷落,覩车不禁欲涕。是以“翰”疑为“轮”形近之讹。《真诰》*张海鹏订,陶弘景:《真诰》(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89)。卷十三《稽神枢三》即引作:“女宠不弊席,男爱不尽轮”。“轩”“轮”皆指车之部件。又,遍检《汉书》《集解》,均无该引文,此实出自《文选》卷九《赋戊·畋猎下》扬雄《羽猎赋》李善称引之韦昭旧注。据《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正史》所著录,韦昭确有《汉书音义》七卷,然该书早亡。

《绍古》之二

绦绣多废乱,篇帛久尘缁

海按:《拟行路难》之十八:“对酒叙长篇”、《送从弟道秀别》:“篇诗后相忆”,“篇”乃作为文字成品之代词;《从登香炉峯》:“洗污奉毫帛”、《拟古》之二:“篇翰靡不通”,则以书写载体及书写工具代言之,此即《文选》卷十七《赋壬·论文》陆机《文赋》:“唯毫素之所拟”、卷二一《诗乙·咏史》颜延之《五君咏·向常侍》:“深心托豪素”之“毫素”。对照之下,可知:“篇帛”与彼等之异唯在纯以书写载体为代词。出句就女方而言,夫君不在,谁适为容?对句就男方而言,久未通音讯,如《绍古》之六所云:“弥祀阙还书”,早先之来笺已沾尘变色。

石席我不爽,德音君勿欺

闻人氏:《毛诗》(卷二之一《邶·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又(卷四之三《郑·有女同车》):“德音弗【不】忘”。

海按:出句就心而言;对句就言而论,互文足义,女方冀望男方亦不变心、守然诺,否则,即成卷三之三《卫·氓》所言:“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有女同车》中,德音乃男子赞慕女方之词,与是否失信无涉,当引卷二之二《邶·谷风》:“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为注,方契此处之旨。

《绍古》之三

瑟瑟凉海风,竦竦寒山木,纷纷羁思盈,慊慊夜弦促

黄氏:《毛诗》(卷三之二)《卫风·硕人》,“洋洋”状水;“活活”状流;“”状施罛之声;“发发”状鳣鲔之尾;“揭揭”状葭菼之长;“孽孽”状庶姜之盛,此诗首四句句法字法所从出。

海按:《文选》卷二九《诗己·杂诗上》《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擢素手”。

访言山海路,千里歌别鹤

黄氏:《诗》(卷十三之一)《小雅·(谷风之什·)大东》:“睠言顾之”、《荀子》(卷二十)《宥坐》引作“眷焉”;《后汉书》(卷五七)《刘陶传》作“睠(眷)然”,“焉”与“然”皆语词,则“言”亦语词。

海按:《毛诗》之“言”用法极复杂,包括作为句中状语词尾者,后必接动词*详参梅广:《诗三百篇“言”字新议》,丁邦新、余蔼芹编:《汉语史研究:纪念李方桂先生百年冥诞论文集》(南港: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2005)。,而此处接续“言”者乃名词,是以黄氏所举之例失类不当。《周书》卷四二《萧詧传》:“庞参恤民,盖访言于高逸”、《册府元龟》*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北京:中华书局,1994)。卷一百《帝王部一百·听纳》:“古之为天下者何尝不虚己访言,畴咨询度”。《行路难》之十四:“音尘断绝阻河关”,“山海路”犹言“关河路”。此句谓从各方远归者询问遥隔千里外者之消息。《拟古》之七:“去岁征人还,流传旧相识,闻君上陇时,东望久叹息”,即此句句意之铺衍。

弦绝空咨嗟,形音谁赏录

《绍古》之四

窗前涤欢爵,帐里缝舞衣

海按:《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欢觞为悲酌,歌服成泣衣”。欢觞犹欢爵也。《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曹公与孔融书》:“是以区区思协欢好”、《文选》卷二三《诗丙·咏怀》阮籍《咏怀》之十四:“愿卒欢好,不见悲别离”、《南齐书》卷一《高帝纪》:“申以欢好,以长女义兴公主妻(沈)攸之第三子元和”,可知:“欢爵”乃自《周易》卷六《中孚·九二》:“吾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变化词面而来。陆云集卷三所附郑丰《答陆士龙》之一《鸳鸯》:“我有好爵,与子偕尝”。靡,《释文》:“《韩诗》云:‘共也’,孟(喜)同”。是以此句乃谓于窗前洗好二人对饮之酒杯,以备不时之用。

《绍古》之五

物情乖喜歇,守操古难闻

黄氏:《广雅》(卷一下《释诂》):“欢,喜也”,“喜歇”犹“欢歇”。(《文选》卷二六《诗丁·赠答四》)颜延之(《赠王太常》)诗:“豫往诚欢歇”。

海按:《代陈思王京洛篇》:“古来共歇薄”、《代白头吟》:“人情贱恩旧”,则“歇落”“消歇”之后,仍喜爱,即色衰而爱不弛,实属有乖人情之举,如此坚持情义,自古罕闻,所谓“守操古难闻”,故下联乃揣度“三越丰少姿,容态倾动君”。

《绍古》之六

闻人氏:《释名》(卷四《释首饰》):“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

海按:《玉台》卷四鲍令晖《拟青青河畔草》:“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类聚》卷三二《人部十六·闺情》所录萧绎《代旧姬有怨》:“怨黛舒还敛,啼红拭复垂”、卷四四《乐部四·箜篌》所录萧纲《赋得箜篌》:“欲知心不平,君看眉黛敛”,黛乃眉之代词。开黛犹言解眉,如《玉台》卷五沈约《登高望春》:“解眉还复敛”、展眉,如李白集四《乐府·长干行》之一:“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此句盖言梦中得“君子”之“容颜”,原先深锁之眉头绽开。此句实乃《文选》卷二九《诗己·杂诗上》《古诗十九首》之十六:“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之缩写。是以梦醒之后,进行镜占,以“访遥涂”人之音讯。

《绍古》之七

天赋愁民命,含生但契阔

闻人氏:含生犹有生。

海按:《冬日》:“含生共通闭”、《乐府》卷五九《琴曲歌辞三》蔡琰名下《胡笳十八拍》之四:“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类聚》卷六五《产业部上·蚕》所录杨泉《蚕赋》:“惟阴阳之产物……物受气而含生”、《宋书》卷七三《颜延之传·庭诰》:“含生之氓同祖一气”。或作含情,如《文选》卷二二《诗乙·游览》谢灵运《晚出西射堂》:“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或作含识,如《宋书》卷七九《文五王列传·竟陵王诞传》:“含识能言孰不愤叹”。因上句用“命”,故此处以“生”字为惬,意义一致,却不犯重出。

《学古》

嬛绵好眉目,闲丽美腰身

海按:“嬛绵”乃先部迭韵词。或作“便嬛”,如《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传·上林赋》:“便嬛绰约”、《初学记》卷二八《果木部·竹》所录萧大圜《竹花赋》:“倜傥傲人,便嬛笑语”;或作“迁绵”,如《初学记》卷五《地理上·泰山》所录谢灵运《泰山吟》:“触石辄迁绵”;或作“芊绵”,《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山居赋》:“孤岸竦秀,长洲芊绵”,然多作千眠,如陆云《南征赋》:“行云蔼而千眠,旌旆翻其猗靡”、仟眠,如《楚辞》卷十七《九思·悼乱》:“雚苇兮仟眠”,《补注》:“一作仟玄;仟,一作阡”、芊眠,谢脁《高松赋》:“既芊眠于广隰,亦迢递于孤岭”,乃委曲绵延之貌,因而引伸出盛多之意。于此处,指眉目斜长入鬓之状。

会得两少妾

海按:《史记》卷三六《陈杞世家》:“哀公………二嬖幸,长妾生留;少妾生胜”。少、幼义通,《战国策》卷十七《楚策四·庄辛谓楚襄王曰》:“左抱幼妾,右拥嬖女”。姬妾习惯连言,故又可曰少姬,《南齐书》卷四十《明七王列传·江夏王宝玄传》:“娶尚书令徐孝嗣女为妃。孝嗣被诛,离绝,少帝送少姬二人与之”;《玉台》卷十收有庾肩吾《咏主人少姬应教》。此辈能生育,则至少已届十四、五,然年龄亦不容过长,故《北齐书》卷三二《陆法和传》载其于梁有一“少姬,年可二十余”,已自称“越姥”。否则,宜曰姬人,如《类聚》卷三二《人部十六·闺情》所录王僧孺《为姬人怨》、《咏姬人》。

凝肤皎如雪

钱氏:《庄子》(卷一上《逍遥游》):“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海按:“凝”字无着落。《类聚》卷三四《人部十八·哀伤》所录潘岳《金鹿哀辞》:“鬒发凝肤,蛾眉蛴领”、《乐府》卷二八《相和歌辞三·相和曲下》高允《罗敷行》:“巧笑美回盼,鬓发复凝肤”,可见:此盖自《毛诗》卷三之二《卫·硕人》:“肤如凝脂”化来。

齐衾久两设

海按:《战国策》卷七《秦策五·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吕不韦》:“异人至,不韦使楚服见,王后悦……曰:‘吾楚人也’”、谢朓《永明乐》之六:“赵服丽有辉”、《晋书》卷二五《舆服志》:“远游冠,傅玄云:秦冠也”、《御览》卷七一六《服用部十八·手巾》所录秦嘉妇《与嘉书》:“今奉越布手巾二枚”、《类聚》卷八五《布帛部·锦》所录萧绎《谢东宫赉辟邪子锦白褊等启》:“鲜洁齐纨,声高赵縠”、《玉台》卷八萧悫《秋思》:“燕帏缃绮被”,模拟之,“齐衾”之“齐”当亦为产地名。《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谏逐客书》:“阿缟之衣”,《集解》引徐广曰:“齐之东阿县,缯帛所出”,《汉书》卷二八下二《地理志》:“齐地……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则“齐衾”指齐地质地考究之缯帛精工制作之卧被。

《拟青青陵上柏》

浮生旅昭世

钱氏:(《楚辞》卷十五)王褒《九怀》有《昭世》。

海按:《类聚》卷十六《储宫部·储宫》所录王融《皇太子哀册文》:“远宾上灵,长违昭世”、卷二一《人部五·友悌》所录萧纲《叙南康简王薨上东宫启》:“岂谓不幸,独隔昭世”。昭,明也。幽、明指死、生,昭世即现下生活之经验世界。

渭滨富皇居,鳞馆匝河山

黄氏:鳞馆谓众鳞所萃之馆也。又,(《汉书》卷五七《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上林赋》:“登龙台”,《注》:“张揖曰:‘观名也,在丰水西北,近渭’”。龙台作鳞馆,或用代字法。此诗上句用“渭滨”,下句用“鳞馆”,必有实地,非如韩愈(集*《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四部丛刊初编集部》(台北:艺文印书馆,1975),第39册。卷四《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诗所云:“候馆同鱼鳞”也。

海按:既言“富”,则堂皇之居非一;既言“匝”,《说文》六篇下:“匝,周也”、《广雅》卷二上《释诂》:“遍也”,则不可能指一馆。何况此一联乃交错对:“皇居”对“鳞馆”;“渭滨”对“河山”,“鳞馆”乃泛称,非某一实际处所之名。《凌烟楼铭》:“鳞岭相葺”、《咏史》:“飞甍各鳞次”、《文选》卷十一《赋己·宫殿》何晏《景福殿赋》:“屯坊列署三十有二,星居宿陈,绮错鳞比”,即此处“鳞”之谓。

《学刘公干体》之一

为身不为名

海按:《韩非子》卷三《十过》:“田成子游于海而乐之,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颜涿聚曰:‘……臣言为国,非为身也’”。《庄子》卷一上《逍遥游》:“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实】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对照下文“披雪拾园葵”,则此处之“为身”即“为实”,指个人基本生存而言。刻意用“为身”,表明非为君、为国,纯属自私动机。

连冰上冬月

海按:《周礼》卷七《天官·内宰》:“上春诏王后帅六宫之人而生穜稑之种”,与上文“中春诏后帅外内命妇姑蚕于北郊”相对,故贾《疏》以“建寅之月”释“上春”,则“上冬”犹言“孟冬”。《广文选》*刘节:《广文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97册。卷九《诗·游览》谢灵运《游岭门山人》:“协以上冬月”。《礼记》卷十七《月令·孟冬》:“水始冰”。《后汉书》卷五《安帝纪·元初四年·诏》:“连雨未霁,惧必淹伤”、陶潜集卷二有《连雨独饮》,则“连冰”即落雪不停地凝为冰,是以诗中主人公须“披雪拾园葵”以果腹。

圣灵烛区外

海按:《文选》卷二五《诗丁·赠答三》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圣灵昔回眷,微尚不及宣”,善《注》:“圣灵谓高祖也”。灵,神也,《汉书》卷一百上《叙传·答宾戏》:“昔者咎繇谟虞,箕子访周,言通帝王,谋合圣神”、《列子》*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卷六《力命》:“天道自运……圣智不能干”,张《注》:“圣神虽妙,不能逆时运也”。《文选》卷五八《碑文上》蔡邕《郭有道碑文·序》:“将蹈鸿涯之遐迹,绍巢、许之绝轨,翔区外以舒翼”、卷五七《诔下》颜延之《陶征士诔·序》:“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区外犹方外。六朝习以天子仅治方内,今既并方外亦洞烛,光被四表,何以独我“见遗”,未蒙察照?

《学刘公干体》之二

曀曀寒野雾,苍苍阴山柏,树迥雾萦集,山寒野风急

钱氏:《诗》(卷二之一《邶·终风》):“曀曀其阴”。

海按:毛《传》:“阴而风曰曀”。此乃照应下联对句之“风”。

《学刘公干体》之三

兹晨自为美,当避艳阳天,艳阳桃李节,皎洁不成妍

张铣:兹晨谓冬时,喻乱代;艳阳,春也,喻明君;风雪,比佞人也……桃李,比忠直也,言未遇至明之时,虽忠直之人,为佞者所乱,不成其美。

陆善经:(雪来)以兴士自远而至在君侧,得尽才用……艳阳以兴谄媚之人;皎洁以比贞素之士。

刘履:此亦明远被间见疏而作。

吴淇:有一辈小人,自有一辈小人行事。前人之术巧矣,后人更有巧者,前人必为后人所倾,故小人猖獗肆志,亦各有其时,把个时势尽是小人回转据住,何日是君子道长之时乎?。

张玉谷:(卷十六)此借雪以自比。前四言膺荐致身;后四言畏谗避位也。

海按:危机之时(兹晨),前来勤王之士(朔雪)“自为美”;承平之际(艳阳天),则为佞色者(桃李)取代,朔雪“不复”为君赏悦。共患难而不共安乐矣。

《学刘公干体》之四

不愁世赏绝,但畏盛明移

黄氏:《汉书》(卷二二)《礼乐志(·郊祀歌)》:“朱明盛长,旉与万物”。

海按:《采桑》:“盛明难重来”,二处之“盛明”皆取自《汉书》卷九七下《外戚列传·班倢伃传·自悼赋》:“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以日喻君,故曰“盛明”;以对方与自身之感情而言,即《代陈思王京洛篇》“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之“盛爱”。

《学刘公干体》之五

乖荣顿如此,何用独芬芳

海按:上言“天下共明光”,唯此小草“乖荣”,则“荣”训光也。《吕览》卷七《振乱》:“且辱者也而荣”,高《注》:“荣,光明也”。《拟古》之四:“生事本澜漫,何用独坚精”、《喜雨》:“无谢尧为君,何用知柏皇”、《咏白雪》:“兰焚石既断,何用恃坚芳”,迻译为今语,“何用”均当倒置于该句末,言芬芳、坚精等有何用。

《拟阮公《夜中不能寐》》

酌酒乱繁忧

海按:《论语》卷八《泰伯》:“予有乱臣十人”,《集解》引马融曰:“乱,治也”,皇氏《义疏》*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68)。卷四:“乱,理也”,即《月下登楼连句》:“乐来乱忧念,酒至歇忧心”之意。

《学陶彭泽体》

长忧非生意,短愿不须多

钱氏:《晋书》(卷九九)《殷仲文传》:“此树婆娑,无复生意”。

海按:《代贫贱苦愁行》:“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即此篇首句之意:长年忧愁岂乃活之意义?“短愿”与《从拜陵登京岘》之“远愿”适相对,指近期微小之愿望。《代升天行》:“穷途悔短计,晚志重长生”,短计,目光短浅之规划。

《数诗》

五侯相饯送

海按:获封高平侯者乃王逢时,今本“时”字误乙于“王商”之下,且王商当在王谭之后、王立之前。《集注》本不误。

六乐陈广坐

李善:《周礼》(卷二二《春官·大宗伯》):“凡六乐者,文之以五声”,郑玄曰:“此固所以在六代之乐”。

海按:据《周礼》卷十《地官·大司徒》郑《注》引郑司农曰,及卷二二《春官·大司乐》郑《注》、贾《疏》,“六乐谓(黄帝)云门、(帝尧)咸池、(帝舜)大韶、(夏禹)大夏、(商汤)大濩、(周武王)大武”。

下庭列歌钟

海按:此乃《文选》卷六《赋丙·京都下》左思《魏都赋》张载注文,且“八”字不误,乃撰者移置于此。《周礼》卷二三《春官·小胥》:“凡悬钟、磬,半为堵;全为肆”,郑《注》:“十六枚而在一虡谓之堵;钟一堵、磬一堵谓之肆”,贾《疏》:“堂上歌之,堂下以钟鼓应之”。《左传》卷三一《襄公十一年》孔《疏》:“《传》言歌钟二肆,则兼有磬矣,若其无磬,不得成肆……其磬数亦同矣”。

八珍盈雕俎

增补:《周礼》(卷四《天官·膳夫》):“珍用八物”,郑玄《注》:“珍谓淳熬、淳毋、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

海按:据《礼记》卷二八《内则》及郑《注》、孔《疏》,淳熬、淳毋均“煎醢”,加于饭上,并浇“膏”油于上,两者差别仅一为“陆稻”饭;一为“黍”饭。炮豚、炮牂均为“刲之刳之”,去除内脏,“实枣于其腹中”,外涂泥,以火烤之。捣珍则为取牛、羊等之“脊侧肉”,捣捶之,去其“筋腱”,煮熟,以“汁和”之。渍为取“新杀”之“牛肉”“薄切之”,煮熟后,“湛诸美酒”,隔天加醢等调味料“而食之”。熬为捣捶牛肉,置于“萑”架上,“屑桂与姜,以洒诸上”,并以盐渍之,烤熟后,食之。肝膋“取狗肝”,外裹膋,即“肠间脂”,“炙之”。

《建除诗》

投鞍合营墙

钱氏:汲冢《周书》(卷七《王会》):“成周之会,周公旦主东方,所知青马黑□谓之母儿,其守营者衣青,操弓执矛”。

海按:《文选》卷五七《诔下》颜延之《阳给事诔》:“攒锋成林;投鞍为围”、江淹《尚书符起都官军局符兰台》:“投鞌成岳”,乃状军士众多,解鞍,竖之,则足以合为围墙;横迭之,则高若山岳。又,《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古史》著录《周书》十卷,自注:“汲冢书”,已非尽允,《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乙部·杂史类》既著录汲冢《周书》十卷,又著录孔晁注《周书》八卷,乃得其情。前者早已亡散,钱氏无从得见,此乃沿后世认知之误,以历代相传之《周书》为《逸周书》所致*详参黄沛荣:《周书研究》(台北: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论文,1975),〈前言〉。。

士女献壶浆

海按:《孟子》卷三《滕文公上》:“其君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本指欢迎吊民伐罪者之军队,此处移用为欢迎本国胜敌之师。

开壤袭朱绂

海按:《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下沈约《酬华阳先生》:“开壤赋千室”。又作分壤,《还都口号》:“分壤蕃帝华”。开壤、分壤实皆裂土之谓。《汉书》卷三四《韩彭英卢吴列传·赞》:“咸得裂土,南面称孤”、卷七十《陈汤传》:“皆裂土受爵”。《白虎通》卷十《绋冕》:“天子朱绋;诸侯赤绋”;《晋书》卷二四《职官志》则曰:“文、武官公皆假金章紫绶”,然此处显然根据《礼记》卷三十《玉藻》所言:“天子玄组绶;诸侯朱组绶”。验诸《文选》卷二十《献诗》曹植《责躬》:“冠我玄冕,要我朱绂”、卷三七《表上》曹植《求自试表》:“上惭玄冕,俯愧朱绂”,可知不误。

《白云》

炼金宿明馆,屑玉止瑶渊

钱氏:《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至于化金销玉,行符敕水,奇方妙术,万等千条”。

海按:《史记》卷二八《封禅书》:“(李)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物”即《汉书》卷三一《楚元王传附玄孙向传》:“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之“鬼物”,是以欲仙者须炼金。《尚书》卷十二《洪范》:“惟辟玉食”、《周礼》卷六《天官·玉府》:“王齐,则共食玉”,郑《注》引郑司农云:“王齐,当食玉屑”、《楚辞》卷一《离骚》:“精琼爢以为粻”,王《注》:“精凿玉屑以为储粻”、《文选》卷二《赋甲·京都上》张衡《西京赋》善《注》引《三辅故事》:“武帝作铜露盘,承天露,和玉屑饮之,欲以求仙”。《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至哉炼玉人,处此长自毕”,对照江淹《杂体诗·郭弘农·游仙》:“道人读丹经,方士炼玉液”、《英华》卷三四六《歌行十六·愁怨》江总《姬人怨服散》:“薄命夫婿好神仙,避愁高飞向紫烟,金丹欲成犹百炼,玉酒新熟几千年”,是炼玉亦食玉也,仅所食者一为液体;一为固体。

凌崖采三露,攀鸿戏五烟

海按:《御览》卷十二《天部·露》所引《洞冥记》如是作,然《御览》卷八百八《珍宝部七·琉璃》所引《洞冥记》作“得五色露”,《太平广记》卷六《神仙六》作“吉云五露”*《初学记》,卷二《天部下·露五》:“露之异者有朱露、丹露、玄露、青露、黄露”。田艺蘅:《留青日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105册,卷九〈甘露〉,“黄露”下有“白露”,且云:“即五行之异禀也”,可知:朱露、丹露二者必有一衍者。。此处所以作“三”,乃避下文之“五”。此系六朝通则。《文选》卷三五《七下》张协《七命》:“价兼三乡,生贵两都”,善《注》:“实二乡,而云三者,避下文也”、卷三十《诗己·杂诗下》谢脁《和王著作八公山》:“东限琅邪台,西距孟诸陆”,善《注》:“孟诸泽在八公山东,而云西距者……以避上文耳”、《类聚》卷一《天部上·星》所录邢子才《贺老人星表》:“三星共色,五老同游”,据《史记》卷二七《天官书》,及《英华》卷八《赋八·天象八》张叙良等四篇同名之赋,可知:本当作“五星同色”,避下文,乃强改“五”为“三”。

《临川王服竟还田里》

丰雾粲草华,高月丽云崿

海按:《文选》卷二五《诗丁·赠答三》陆云《为顾彦先赠妇》之二:“皎皎彼姝子,灼灼怀春粲”,善《注》引《国语》贾逵《注》:“粲亦美貌”。《毛诗》卷二之三《邶·静女》:“静女其姝”,毛《传》:“姝,美色也”。陆氏该联乃互文足义:彼怀春姝粲之子何等艳光四射。《可爱》:“魏粲缝秋裳,赵艳习春歌”、《采菱》之四:“要艳双屿里,望美两洲间”,正因“粲”与“美”“艳”义通,故得以对仗。《在江陵叹年伤老》:“园楥美花草”,“花草”即此处之“草华”,尤为“粲”当训美之明证,然此处乃作使役动词,言浓雾使草华显得更美。

《行药至城东桥》

迅风首旦发

海按:《类聚》卷四五《职官部一·丞相》所录沈约《齐豫章文献王碑》:“每至三元首旦,华裔在庭”。《代鸣雁行》:“邕邕鸣雁鸣始旦”、《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李膺传》:“不谓夷之初旦明而未融”。始旦、初旦、首旦同义。

开芳及稚节,合彩吝惊春

刘良:夫人开布芳华之德,宜在幼稚之年;含其光彩,惊惜春序,恐时过年谢。

刘履:当及此少壮,以进德修业,开布芳荣,何乃徒自含章,惊盛年之失?且尊贵有德者虽不免于形役,犹得以扬名后世……盖勉人及时自树,不可徒为沦没也。

方回:(卷一)《文选》注“吝”字殊为费力……窃谓“吝”可疑,岂以上文有“各事百年身”,故于此句避“各”字,以为“吝”字?以愚见决之,当作“开芳及稚节,含采各惊春”为是。此盖有感于行药之际,见夫开芳含采之药物及乎未老之时,而皆有惊春之色,以譬夫仕宦抚剑、市井怀金之徒。

吴淇:余观参军《咏史诗》有“繁华及春媚”五字……此诗“及”字、“春”字即《咏史》之“及”字、“春”字也。“稚节”亦春也;“开芳”即繁华。人若得志而据要津,在少年之际,何等繁华,他人见此繁华,未有不惊者。若韬敛其光彩,而甘心陋巷,则鲜不忽略之矣,故曰“吝惊春”也。

海按:本集作“合”,然宋本、善注本、明洲本六臣注、陈八郎五臣注、茶陵本六臣注《文选》皆作“含”。《凌烟阁铭》:“合彩烟涂”,宋本、《类聚》卷六三《居处部三·楼》所录亦均作“含”。虽然与开相对时,合与含意思无多差别,但仍以作“含”为是。《白纻曲》之二:“桃含红萼兰紫芽”、《拟行路难》之十八:“百草含青俱作花”,可为左证。又,避免重出,仅能以同义、近义词替换。“吝”“各”字义悬殊,焉有以彼代此之理?此联乃鲍氏自嘲以嘲人之一贯手法。诸芳皆知当趁早展示其美,如《绍古》之七所言:“暖岁节物早,万萌竞春达”,亦即吴淇所引“繁华及春媚”,藉此博名利,唯我不识时务,含彩不开放,似乎吝于惊觉春讯,从众争艳。如此愚顽,究竟所为何来?故末联言“容华坐消歇,端为谁苦辛”。

《园中秋散》

枕流商声苦,骚杀年志阑

闻人氏:(《文选》卷二《赋乙·京都中》张衡)《东京赋》:“飞流苏之骚杀”,善《注》:“骚杀,垂貌”。

海按:骚杀乃双声词,或作梢杀,如《文选》卷十三《赋庚·物色》宋玉名下《风赋》:“蹷石伐木,梢杀林莽”;或作萧飒,《岁时杂咏》卷三九《冬至》雅陈叔宝《五言画堂良夜履长在节歌感赋诗列席命酒十韵成篇》:“季冬初阳时,寒气尚萧飒”;或作肃杀,《类聚》卷二七《人部十七·行旅》所录陆机《思归赋》:“寒风肃杀,白露沾衣”;或作萧散,如《文选》卷五七《哀上》潘岳《哀永逝文》:“视天日兮苍茫,面邑里兮萧散”。依《广韵》,骚、飒、萧、肃、散皆精系心母字;梢、杀皆庄系生母字,上古时,精、庄二系合一,至中古始分,前者配一、三、四等韵;后者配二等及部分三等韵。《文选》卷二六《诗丁·行旅上》谢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述职期阑暑”,善《注》:“阑犹尽也”、卷五七《诔下》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白露凝兮岁将阑”,善《注》:“阑犹晚也”。此句乃言年纪与志气均已进入如同暮秋萧条将尽之状态。

《遇铜山掘黄精》

闻人氏:(《御览》卷九八九《药部六》所录)《博物志》:“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

海按:《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长谷之山……有道之士登之不衰,采服黄精,以致天飞”、卷十一《仙药》:“服黄精仅十年,乃可大得其益耳”;《御览》卷九八九《药部六》所录《神仙传》:“白菟公服黄精而得仙”。

土肪閟中经

闻人氏:《说文》(四篇下):“肪,肥也”。

海按:《文选》卷四二《书中》曹丕《与钟大理书》:“窃见玉书称美玉,白如截肪”,善《注》:“王逸《正部论》:‘……白如猪肪;黑如纯漆,玉之符也’,《通俗文》曰:‘脂在腰曰肪’”。“土肪”即《从登香炉峰》“霜崖灭土膏”之“土膏”。

命药驻衰历

闻人氏:命药,续命之药。

海按:命,改读为灵,灵药,仙药也。

矧蓄终古情

海按:《秋夜》之二:“终古自多恨”。《楚辞》卷一《离骚》:“余焉能忍与此终古”,指一辈子。

空守江海思,岂怀梁郑客

闻人氏:列子,郑人。郑,战国梁地。

钱氏:庄子,蒙人,蒙为梁地,即并指庄、列亦可,然语终迂晦。《史记》(卷七十)《张仪传》:“从郑至梁,二百余里”,疑此为明远自述行踪。

海按:魏都大梁,故又曰梁;韩都新郑,故又曰郑,《史记》卷七八《春申君传》:“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梁(魏)、郑(韩)乃三晋之代词,因与之对仗者乃江、海二者。《史记》卷七十《张仪列传·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庄子》卷九下《让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释文》:“魏之公子封中山,名牟”。此联乃反用其意,言自己多年以来徒怀江海之思,如今得遂,岂会眷念诡谲多端之政坛中人,所谓“今何惜”。

《见卖玉器者》

子实旧楚客,蒙俗谬前闻

海按:“蒙俗”“谬前闻”乃句中正对。蒙、谬皆被动语态之动词。被“前”“俗”所蒙蔽,犹《文选》卷一《赋甲·京都上》班固《东都赋》:“东都主人喟然而叹曰:‘痛乎风俗之移人也’”;被流传下来之“前闻”误导,犹卷三《赋乙·京都中》张衡《东京赋》:“安处先生……笑曰:‘若客所谓末学肤受,贵耳而贱目者也’”。

安知理孚采,岂识质明温

海按:“理”论玉之外观;“质”论玉之内涵。《类聚》卷七六《内典上·内典》萧纲《慈觉寺碑序》:“温明内湛,慈慧天发”、《魏书》卷六四《张彝传》:“显祖以温明之德润沃九区”、《墓志汇编》《魏故使持节都督三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东梁州东徐州刺史当州大都督仪同三司兖州刺史临济县开国侯叔孙公墓志之铭》:“温明内发,秀采外彰”。明,光也;温,和也,温明盖即《老子》第四章之“和其光”。《南齐书》卷四三《何昌寓传》:“俱沐温光,独酸霜露”。不曰“温明”,而倒乙之,因本篇主要以魂部字为韵——“分”“闻”乃文部字;“元”乃先部字——“明”则是庚部字,断无通押之理。

我方历上国,从洛入函辕

海按:该句杜《注》:“上国,诸夏”。卷五二《昭公二七年》孔《疏》引贾逵云:“上国,中国也”;《毛诗》卷七之二《桧·匪风》孔《疏》:“下国谓诸侯,对天子为下国”。是“上国”有两种用法,此处当从钱说,因若以“上国”谓京邑,则下句之“从洛”复沓矣。《文选》卷二十《诗甲·公燕》沈约《应诏乐游园饯吕僧珍》:“函、辕方解带,峣、武稍披襟”,善《注》:“函,函谷;辕,辕也”。卷三《赋乙·京都中》张衡《东京赋》薛《注》:“辕,阪名也……阪,十二曲,道将去复还,故曰辕”。

扬芳十贵室,驰誉四豪门

钱氏:(《文选》卷十《赋戊·纪行下》)潘岳《西征赋》:“窥七贵于汉庭”,(善)《注》:“汉庭七贵【七姓谓】:吕、霍、上官、丁、赵【赵、丁】、傅、王,并后族也”,“十贵”未详。

《怀远人》

驰风扫遥路

海按:《文选》卷四《赋乙·京都中》张衡《南都赋》:“箭驰风疾”,驰犹疾也,驰风,疾风。

《梦还乡》

开奁夺【集】香苏,探袖解缨徽

黄氏:《琴赋》李善《注》:“《尔雅》曰:‘妇人之徽谓之缡’,郭璞曰:‘今之香缨也’”。节按:《尔雅》(卷五《释器》)作“袆”,不作“徽”。“徽”疑为琴徽。缨,系也。

波澜异往复,风霜改荣衰

海按:《周易》卷二《泰·九三·小象》:“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卷三《复·大象》:“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联乃言:人“异”于“波澜”,既“往”之后,又可重新再开始,所谓“复”,以春“风”秋“霜”代表的时间之流只会令人走在单向道上,由“荣”“改”为“衰”,至终消亡,不复存有。即《冬日》所言:“泻海有归潮,衰容不还穉”。

《春羁》

岫远云烟绵,谷屈泉靡迤

海按:“靡迤”既为支部迭韵词,则与之对仗之“烟绵”当亦然。烟、绵二字于上古固然分属真、元二部,然至晋、宋,已均为先部韵矣。烟绵即绵延,亦即《和王丞》:“春思坐连绵”之连绵,乃延续不已之状。《英华》卷二六七《诗一一七·送行二》宋之问《送赵司马越蜀州》:“饯子西南望,烟绵剑道微”、卷三三六《歌行六·酒》杜甫《晦日贺兰传杨长史筵醉歌》:“烟绵碧草萋萋长”、司空图集*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卷八《杂著·情赋》:“阻佳期兮日难忘,情烟绵兮悄自伤”。

新声忆解子

海按:《世说》上卷《文学》条24:“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中卷《赏誉》条5:“钟士季目王安丰:‘阿戎了了解人意’”、《庄子》卷一下《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成《疏》:“如此解人,其为希遇”。易“人”为“子”,谐韵也。

《岁暮悲》

皎洁冒霜雁,飘扬出风鹤

钱氏:(《文选》卷二七《诗戊·乐府上》)班婕妤《怨歌行》:“皎洁如霜雪”;(卷五《赋丙·京都下》)左思《吴都赋》:“冒霜停雪”;(《玉台》卷一)宋子侯《董娇娆》:“花落何飘扬”。

海按:此联乃具体说明上联对句“白雪夜回薄”之状,是以改以骈文出之,则为“皎洁若冒霜之雁;飘扬似出风之鹤”。《赠故人马子乔》之五:“皎如川上鹄”、《冬至》:“眇眇负霜鹤,皎皎带云雁”,与此句法一致。

天寒多颜苦,妍容逐丹壑

钱氏:(《类聚》卷八《山部下·太平山》所录)孙绰《太平山铭》:“下笼丹壑”。

黄氏:丹壑,日没处也。

海按:颜苦,苦颜,与《冬至》:“哀哀古老容,惨颜愁岁暮”之“惨颜”一致。《尔雅》卷七《释地》:“岠齐州以南,戴日为丹穴;北,戴斗为空桐;东至日出为大平;西至日所入为大蒙……四极”。此联乃交错对,“颜苦”对“妍容”;空间:“丹壑”对时间:“天寒”,则“丹壑”当代表温暖之处,引申为暑季。欢颜已随暑季之逝而消失。

丝罥千里心,独宿乏然诺

海按:《文选》卷十二《赋己·江海》木华《海赋》:“或挂罥于岑嶅”,善《注》:“《声类》曰:‘罥,系也’”。“丝”乃谐声双关词,兼谓“思”也*详参王运熙:〈论吴声西曲与谐音双关语〉,《六朝乐府与民歌》(上海: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5),第二节。。将此联略去之主格、所有格补入,则成“(妇)丝罥千里(夫之)心,(妇)独宿乏(夫之)然诺,意谓女子每运作机杼一次,每根丝线都蕴含着对千里之外夫君的一份挂虑:对自己是否仍有情义,自己虽始终等候,守贞独眠,却因对方从未承诺必然回来,使得这份坚持毫无保障。

《在江陵叹年伤老》

三命戒渊抱

海按:渊,深也;抱,怀也。陶潜集卷二《岁暮和张常侍》:“由化迁,抚己有深怀”、《广弘明集》十九《法义篇》萧子良《与隐士刘虬书》:“及搉其轻重,品其得失,则渊怀洞赏宁或符之”。言心中深以三命为戒。

方瞳起松髓,赪发疑桂脑

钱氏:《抱朴子》(内篇卷六《微旨》):“若令吾眼有方瞳,耳出长顶,亦将控飞龙而驾庆云,凌流电而造倒景”……嵇康《难养生论》:“赤斧以练丹赪发;涓子以术精久延”。

海按:《拾遗记》卷三《周灵王》:“帷有黄发老叟五人……耳出于顶,瞳子皆方……与(老)聃共谈天地之数”、《列仙传》*王叔岷:《列仙传校笺》(南港: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5)。卷上《偓佺》:“好食松实,形体生毛,长数寸,两目更方”;卷下《赤斧》:“能作水炼丹,与硝石服之,三十年反如童子,毛发皆赤”。

役生良自休,大患安足保

海按:《楚辞》卷十五《九怀·危俊》:“望太一兮淹息,纡余辔兮自休”,王《注》:“缓我马勒留寝寐也”。死亡犹同长眠,故《古文苑》卷五《汉臣赋九首》张衡《髑髅赋》曰:“死为休息,生为役劳”、陆云《九愍·□□》:“嗟有生之必死,固逸我以自休”。此处“大患”乃藏词格,意在下文未书之“吾身”。此联乃谓为世俗所役之一生诚然必告结束,如辛劳者终获休息,此身焉值得保存?

《玩月城西门廨中》

五臣:“解,公府也。时照为秣陵令”

海按:《集注》本五臣无“时照为秣陵令”一句,此乃《钞》之文,然宋刊明州本六臣《注》、南宋陈八郎五臣《注》《文选》已羼入此句。

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娥眉,娥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

海按:从末句“金壶启夕沦”,可知:此度“玩月”乃通宵未眠,然而从“三五二八时”,可知:“始”“末”乃就整个月之月相而言,作者断无可能整月不眠,是以所述仅能视为过往经验,此其一。此乃文学作品,非天文学报导,因此不得要求前者如后者一般精确,读者不当以文害意,此其二。作者在北半球,是以该月第三至第六天,下午至黄昏之间,可见右侧之月魄,确实类乎玉钩;该月倒数第三至第六天,曙光前至清晨,可见左侧之月魄,仍类乎玉钩,实不似娥眉;十五、十六时,日落至日出整夜均可见此满月。换言之,“如玉钩”或“似娥眉”之月相能见与否,关键在观察时间,作者归诸空间,此自因有其喻意。

夜移衡汉落,徘徊帷户中

李善:(《文选》卷二三《诗丙·哀伤》)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海按:《仪礼》卷二《士昏礼》:“席于户、牖之闲”,郑《注》:“室户膝、牖东,南面位”。户扉以木为之;牖以帷掩之,则帷、户中犹户、牖之闲,此乃最尊之处,主人所坐,即上联“千里与君同”之“君”。《毛诗》卷二之一《邶·柏舟》郑《笺》:“月,臣象也”,自譬也。

金壶启夕沦

李善:金壶之漏已启夕波……《尔雅》(卷七《释水》):“小波为沦”。

《钞》:启,开也;沦,没也,言金壶声开月没也。

刘良:金壶之水已开滴漏,言夜将尽矣……启,开也;沦,尽也。

陆善经:金壶之漏以启夕沦之波,论天明。

海按:《尚书》卷十《微子》:“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伪孔《传》:“沦,没也”,《钞》训是。日沦,则夜始;“夕沦”,即“夜尽”,夜尽则将“天明”,故“启夕沦”犹言“启明”。以漏刻论,铸金仙人之右壶滴将尽;铸金胥徒之左壶漏将始。通宵酣饮,至天明,客将归,故下文方云:请求“回轩驻轻盖”,因“酒未阙”。《还都道中》之三:“太息终晨漏”、《望孤石》:“啸歌清漏毕,徘徊朝景终”,则适相反,若以此处词汇表述,则为“朝沦”、启夕。

《喜雨》

海按:《宋书》卷六《孝武帝纪·大明七年》:“东诸郡大旱”、《大明八年》:“诏:去岁东郡偏旱,田亩失收……可出仓米付建康、秣陵六县,随宜赡恤”。

营社达群阴

海按:《公羊传》卷八《庄公二五年》:“日食则曷为鼓、用牲于社?求乎阴之道也,以朱丝营社”,何《解诂》:“求,责求也……朱丝营之,助阳抑阴也”。此时因久旱,故须反其道而行之。《后汉书·续汉志》卷五《礼仪志》:“行云礼求雨……反拘朱营社,伐朱鼓”,乃助阴以抑阳也。

河井起龙蒸,日魄敛游光

钱氏:《春秋繁露》*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1975)。(卷十《深察名号》):“阴之行不得于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于)日光”。

海按:《国语》卷一《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阳气俱蒸”,韦《解》:“蒸,升也”。“河”“井”为二,则对仗之“日”“魄”亦当为二。《文选》卷二三《诗丙·咏怀》谢惠连《秋怀》:“颓魄不再圆,倾羲无两旦”,善《注》:“魄,月魄也”。《玉台》卷七萧衍《拟明月照高楼》:“圆魄当虚闼,清光流思筵”,圆魄,圆月也、《类聚》卷六《地部·岩》所录丘迟《夜发密岩口》:“敞朗朝霞澈,惊明晓魄悬”,晓魄,晓月也。日、魄,日、月也。

族云飞泉室,震风沈羽乡

黄氏:(《文选》卷五《赋丙·京都下》)左思《吴都赋》:“泉室潜织而卷绢【绡】”。

海按:黄氏引文之下句为“渊客慷慨而泣珠”,然此处与鲛人故事无关,泉室但指南方众泉汇聚之所。《周书》*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二《程典》:“工不族居”,孔《注》:“族谓群也”、《礼记》卷四六《祭法》:“大夫立三祀,曰族厉”,孔《疏》:“族,众也”。今众水气蒸腾为簇云,则与之相对之“羽乡”当亦为潴水之所。《山海经》卷十七《大荒北经》:“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穆天子传》卷三:“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路,硕鸟解羽”、《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索隐》引崔浩曰:“北海,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类聚》卷十六《储宫部·太子妃》所录谢庄《皇太子妃哀策文》:“风沈国路,云起郊门”。

升雰浃地维,倾润泄天潢

海按:《史记》卷二七《天官书》:“汉中四星曰天驷,旁一星曰王良……旁有八星绝汉,曰天潢”,《索隐》引《元命苞》宋均《注》:“天潢,天津也”。《后汉书》五九《张衡传·思玄赋》:“乘天潢之泛泛兮,浮云阳之汤汤”。此处以“天潢”代表“天河”,言潮湿之气甚盛,若天河之水倾泻下土,润泽万方。

平洒周海岳,曲潦溢川庄

黄氏:(《御览》卷五七《地部二二·林》所录)蔡邕《月令章句》:“受众流注海曰【曰海】川”;《尔雅》(卷五《释宫》):“六达谓之庄”。

海按:“海、岳”与“川、庄”各自为水、陆内对,二者复外对。雨自天而普降,故曰“平洒”。《左传》卷三《隐公三年》:“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孔《疏》:“行,道也;雨水谓之潦,言道上聚流者也”,道路不可能平滑如砥,其上之积水亦随地形而多变,故曰“曲潦”。后一句所描述者即《孟子》卷八《离娄上》所言之状况:暴雨猝集所形成之“无本”之水:“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川渠不及收纳,故并道路亦积水。

无谢尧为君

海按:《文选》卷二六《诗丁·赠答四》颜延之《赠王太常》:“属美谢繁翰”,善《注》:“谢犹惭也”。相传尧时有洪水,世所习知,但这首既以久旱为背景,则引喻亦当如之。《淮南子》卷八《本经》:“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万民皆喜”。此句恭维孝武帝,相较于尧之“为君”,毫不逊色。

《苦雨》

蹊泞走兽稀,林寒鸟飞晏

钱氏:《玉篇》(卷二十《日部》):“晏,晚也”。

海按:《周易》卷三《随·大象》:“君子以向晦入宴息”、《西京杂记》卷三《生作葬文》:“封于长安北郭,此焉宴息”、《梁书》卷十三《沈约传·郊居赋》:“肇胥宇于朱方,掩闲庭而晏息”、《乐府》卷十四《燕射歌辞二·北齐元会大飨歌·皇夏》:“反寝宴息”,宴、晏同一字,止息也。

川梁日已广

海按:《还都道中》:“川广每多惧”。若夫川上之桥梁,不可能骤窄骤宽,“梁”盖“渠”形近之讹。《类聚》卷九《水部下·陂》所录曹丕《于玄武陂作》:“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书钞》卷一四八《酒食部七·酒六十》所录傅玄《饮酒赋》:“饮者杯无算,瓯醴成川渠”。

《咏白雪》

投心障苦节,隐迹避荣年

钱氏:《魏志》(卷二八)《毋邱【丘】俭传》:“(文)钦亦感戴,投心无贰”;《易》(卷六《节》):“苦节,不可贞”。

黄氏:投心,纵心也……《释名》(卷五《释宫室》):“障,卫也”。

海按:《书钞》卷八四《礼仪部五·婚礼十一》所录傅玄《乐府杂歌》:“男当进曰【仕】女适人,投心委身□受命”、《文选》卷五六《诔上》潘岳《杨荆州诔》:“投心魏朝,策名委身”,投心,委身也。苦节,严寒辛苦之冬季,与“荣年”适相反对。此联乃言严寒时,坚贞不移;春华满目时,则肥遁不见世。若仍“恃芳坚”,将如“兰焚”“石”“断”。

《三日》

时艳怜花药

海按:陶潜集卷一《时运》之四:“花药分列,林竹翳如”、《宋书》卷七一《徐湛之传》:“果竹繁茂,花药成行,招集文士,尽游玩之适”、《类聚》卷八六《林》所录庾仲容《咏柿》:“发叶临层槛,翻英糅花药”、《洛阳伽蓝记》*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卷四《城西·冲觉寺》:“树响飞嘤,阶丛花药”。花药,开花之众药草。

泥泥濡露条,袅袅承风栽

海按:《类聚》卷二七《人部十一·行旅》所录谢灵运《归途赋》:“林承风而飘落”、卷五八《杂文部四·书》所录萧纲《答张缵谢示集启》:“转蕙承风”。“栽”既与“条”相对,则已由动词转为名词,指所种木本、草本植物之茎、干。《类聚》卷八六《草部上·石榴》所录张协《安石榴赋》:“郁敷萌以挺栽,倾柯远擢,沈根下盘”、《文选》卷二六《诗丁·行旅上》潘岳《在怀县作》之一:“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晋书》卷八八《孝友列传·许攸传》:“时有鹿犯其松栽”、徐陵《梅花落》:“对户一株梅,新花落故栽”。迻译为骈文,则此联乃“条濡泥泥之露;栽承袅袅之风”。

临流竞覆杯

海按:《周易》卷三《否·上九》:“倾否”,《周易集解》卷四引侯果曰:“倾为覆也”、《淮南子》卷一《原道》:“持盈而不倾”,高《注》:“倾,覆也”。覆杯即倾杯,尽饮杯中酒,无令有余。《拟行路难》之十一:“何时倾杯竭壶罂”。《后汉书》卷七七《酷吏列传·董宣传》章怀《注》引谢承《后汉书》:“敕令诣太官,赐食。宣受诏出,饭尽,覆杯食机上……上问宣,宣对曰:‘臣食不敢遗余……’”。《秋夜》之一:“且共覆前觞”、《西京杂记》卷四《梁孝王忘忧馆时豪七赋》所载邹阳《酒赋》:“倾盌覆觞”,覆觞即覆杯。径言之,则曰倾酒,如《代阳春登荆山行》:“且共倾春酒”、《代春日行》:“弦亦发,酒亦倾”。

《咏秋》

沈阴安可久,丰景将逐沦

海按:《悲岁暮》:“昼色若沈阴”,沈阴指夜色深沈。“景”本即日光,故与出句之“阴”相对。丰景,盛阳也。《乐府》卷四四《清商曲辞一·吴声歌曲一》《子夜四时歌·夏歌》之十六:“赫赫盛阳月,无侬不握扇”、卷四八《清商曲辞五·西曲歌中》《采桑度》之六:“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而盛阳即《和王护军秋夕》“隆阳微且单”之“隆阳”。《楚辞》卷二《九歌·河伯》:“乘白鼋兮逐文鱼”,王《注》:“逐,从也”、《史记》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秦逐张仪”,《索隐》:“逐,随也”。此联乃言岂止沈阴不可久,盛阳亦将随之而西沈,则人生短暂可知。

何由忽灵化,暂见别离人

钱氏:(《初学记》卷一《天部上·雷第七》所录)夏侯湛《雷赋》:“信灵化【威】之诞昭”。

黄氏:(《楚辞》卷一)《离骚》:“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王逸《注》:“灵谓神也,以喻君化变也”。“灵化”,谓君心之转变也。“别离人”,自谓也。

海按:《韵补》*吴棫:《宋本韵补》(北京:中华书局,1987)。卷三《十六轸·上》所录郭璞《游仙》:“虽欲思陵【灵】化,龙津未易上”、《小说》*周光培编:《历代笔记小说集成》(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第一册《汉魏六朝小说》。《王子乔墓在京茂陵》引《神仙经》:“真人去世,而多以剑代其形,五百年后,剑亦能灵化”。王逸训“灵”为“神”,是也,《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神化岂有方”,然此处“灵化”之主词乃作者,烦恼如何能瞬间改变既有之菲质,得仙家能耐,暂入彼界,一睹长逝与之别离者。暗用武帝假方士见李夫人故事。

《秋夕》

虑涕拥心用,夜默发思机

黄氏:《诗》(卷十二之三《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心之忧矣,涕既陨之”。虑涕犹忧涕也。

海按:《法书要录》*张彦远:《法书要录》,《百部丛书集成初编·学津讨原》(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卷十《右军书记》:“忧涕深重”、《御览》卷五一九《宗亲部·孙》所录《宋齐语录》:“张元……祖丧明三年,元每忧涕,读佛书以求福佑”。“拥”既与“发”相对,则当改读为“壅”。二字通假例证详参《会典》《东部第一·邕字声系》。《礼记》卷二七《内则》:“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郑《注》:“拥犹障也”、《初学记》卷七《地部下·瞧第七》所录王褒《和庾司水修渭桥》:“使者开金堰,太守拥河流”。《宋书》卷七三《颜延之传·庭诰》:“今所载咸其素畜,本乎生灵,而致之心用”、《金楼子》卷四《立言下》:“迟于通变,质于心用”。此联乃言:因情绪激动,使心之功能受阻,至夜间冷静下来,心才如机器发动般,再度理出头绪。

江上凄海戾,汉曲惊朔霏

钱氏:《说文》:“霏,雰也”。

《秋夜》之一

启明旦未央

钱氏:《诗》(卷十三之一《小雅·谷风之什·大东》):“东有启明”。

海按:毛《传》:“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此处但用字面,非某星之专称。“启明”犹言“破晓”,此时自然尚未至亭午日中之时。

丝纨夙染濯,绵绵夜裁张

黄氏:(《御览》卷二五《时序部十·秋下》所录)应璩《百一【杂】诗》:“秋日苦作【促】短,遥夜邈绵绵”。

海按:“夙染濯”“夜裁张”已足以显示女红无停息,唯恐“冬雪旦夕至,公子乏衣裳”,是以“绵绵”成赘语。第二个“绵”疑为“缟”形近之讹,如此方得与“丝、纨”二者相对仗。《史记》卷八七《李斯传·谏逐客书》:“阿缟之衣”,《集解》引徐广曰:“齐之东阿县,缯帛所出也”、《说文》十三篇下:“缯,帛也”、《文选》卷七《赋丁·畋猎上》司马相如《子虚赋》:“揄纻缟”,善《注》引司马彪曰:“缟,细缯也”。裁张,将衣料铺开,以便剪裁。

华心爱零落,非直惜容光

黄氏:(《楚辞》卷一《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本集《观漏赋》:“缨华思于奔月”,“华心”犹“华思”也。

海按:《墓志汇编》北魏《魏故处士王君墓志铭》:“阎曦华心,鸿秋丽志”,“华心”即“芳心”。江淹《杂体诗·谢光禄·郊游》:“始整丹泉术,终觌紫芳心”。《礼记》卷五四《表记》:“爱莫助之”,郑《注》:“爱犹惜也”、《吕览》卷二十《长利》:“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高《注》:“爱亦惜也”。此处所惜乃秋、冬之际,众芳零落。

《秋夜》之二

折柳樊场圃,贞绠汲潭壑

钱氏:《毛诗》(卷五之一《齐·东方未明》):“折柳樊圃”……《说文》(十三篇上):“绠,汲井绠”。

黄氏:(《尚书》卷二十)《粊(费)誓》《正义》引舍人《注》云:“桢,正也,筑墙所立两木也”。此言贞绠,谓两木横驾【架】,引绠以汲也。

增补:宋本“贞”作“负”。

海按:《毛诗》“折柳”之“折”原本为动词,鲍氏已将之转为形容词。折,曲也;贞改读为正,通假例证详参《会典》《青部第三·正字声系》,正,直也,曲、直适相反对。宋本误。对句明言所汲之水来自“潭壑”,非自井,架木云云乃夫子自道。纵作井干,亦系以辘轳卷绠以汲水,焉有人负绠之理?

麻垄方结叶,瓜田已扫箨

海按:《初学记》卷二八《果木部·橘第九》所录曹植《橘赋》:“既萌根而弗干,谅结叶而不华”、《乐府》卷四四《清商曲辞一·吴声歌曲一》《子夜四时歌·夏歌》之十:“芙蓉始结叶”、《类聚》卷八九《竹》所录沈约《咏檐前竹》:“萌开箨已垂,结叶始成枝”、《闺情》:“蜘蛛作丝满帐中,芳草结叶当行路”。“结”与“萌”“作”对文,为初“始”之状况,则结乃生之意。《文选》卷二九《诗己·杂诗上》《古诗十九首》之八:“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生根也;《乐府》卷四五《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懊侬歌》之七:“桐树不结花,何由有桐子”,生花也;《类聚》卷八六《菓部上·桃》所录任昉《咏池边桃》:“开红春灼灼,结实夏离离”,生果实也。

倾晖忽西下,回景思华幕

钱氏:(《类聚》卷十三《帝王部三·晋武帝》所录)张华《(武帝哀策》文):“华幕弗陈”。

海按:洵论“华幕”最早之出处,当推《类聚》卷六五《产业部上·织》所录王逸《机赋》:“披华幕,登神机”。“回景”既与“倾晖”对,则景当如字读,训日光。此处将日光拟人化,虽已“西”“倾”,犹依恋人寰,思念未几之前,烈日当空,如《采桑》所言:“融融景盈幕”之时,如今仅能回光反照于其上矣。

《和王护军秋夕》

投章心蕴结,千里途轻纨

钱氏:《诗》(卷七之二《桧·素冠》):“我心蕴结兮”。《晋书》(卷四九)《嵇康传》:“吕安与康为友,每一相思,千里命驾”。振伦按:轻纨言其薄也。

海按:《诗》三百皆入乐可歌,每首中之一段曰章,故《说文》三篇上:“乐竟为一章”,引伸之,诗纵不被管弦,“章”亦可为其代词。《楚辞》卷十《大招》:“二八接舞,投诗赋只”,王《注》:“投,合也”;《后汉书》卷五四《杨震传附孙赐传》:“《春秋谶》曰:‘天投蜺’”,章怀《注》引宋均《注》:“投,应也”。“投章”即惯用之“报章”,指此篇“和”作。如《文选》卷二六《诗丁·赠答四》颜延之《和谢灵运监》:“尽言非报章,聊用布所怀”、江淹《池上酬刘记室》:“惜我无雕文,报章惭复素”。《三国志》卷《公孙度传附孙渊传》裴《注》引《吴书·公孙渊表孙权》:“圣旨弥密,重纨累素”、《晋书》卷八七《凉武昭王李玄盛传·述志赋》:“表略韵于纨素”、《类聚》卷五八《杂文部四·书》所录刘峻《答刘遴之借《类苑》书》:“采亹亹于缃素,阅微言于残竹”。纨素本指书写载体,引申之,可为作品之代词。此联言:撰此和诗时,心中有不尽之蕴结,今将此戋戋纨素远寄千里之外。

《和王义兴七夕》

匹命无单年,偶影有双夕

海按:《礼记》卷五八《三年问》:“失丧其群匹”,郑《注》:“匹,偶也”、卷四三《杂记下》:“纳币一束,束五两”,郑《注》:“今谓之匹,犹匹偶之云”,因古人自两端向内收卷,故布帛以匹计。引伸及夫妇关系,故《列女传》卷三《仁智传·魏曲沃负》强调夫妇相处之道时,云:“夫雎鸠之鸟犹未尝见乘居而匹处”、《玉台》七萧衍《织妇》曰:“良人在万里,谁与共成匹”。《文选》卷五五《连珠》陆机《演连珠》之三一:“幽居之女非无怀春之情,是以名胜欲,故偶影之操矜”、《类聚》卷八八《木部上·松》所录王韶之《神境记》:“有孤松十丈,常有双鹤,晨必接翮,夕辄偶影”。夜漏自酉至寅,则七日子夜至凌晨、黄昏至夜分均属夜晚范围,故曰有双夕。《文选》卷三十《诗己·杂诗下》谢惠连《七月七日夜咏牛女》:“昔离秋已两,今聚夕无双”,以去年八、九月及今年七月均为秋季,故曰“秋已两”;以十二时辰计一日,故曰“夕无双”。此联乃谓:牛、女之夫妻关系乃天命注定永恒者,然而俪影双双之期仅得两段昏暗时光。换言之,分开是永不可能的,但相依伴则仅那么点时光,形成无穷的折磨。

《冬至》

美人还未央,鸣筝谁与弹

海按:对照《岁暮悲》:“岁暮美人还,寒壶与谁酌”,可知:“还”当音“环”。央,中也,由始至中,后续则渐衰,是以《代白纻曲》之一:“夜长酒多乐未央”、《古辞》:“惆怅独未央”,即乐未已、惆怅不已,故《文选》卷二六《诗丁·赠答三》谢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客心悲未央”,善《注》引《广雅》(卷四下《释诂》)曰:“央,已也”。从另一方面说,“未央”则意谓尚在发展中,即尚早。《秋夜》之一:“启明旦未央”,日光尚未大明。“美人还未央”,美人尚未返。此处之“美人”乃按照《楚辞》学惯例,喻指某一男性知己。此犹《岁暮悲》假想夫君返家为“岁暮美人还”,亦如《赠故人马子乔》之二将对方之远去视为“佳人舍我去”。斯人未还,无赏音者,何劳鼓筝?换言之,此联暗用伯牙、锺子期之典。

《冬日》

曛雾蔽穷天,夕阴晦寒地

精光无明异

海按:《释名》卷四《释兵》:“精,光也”,精光乃同义复辞。《楚辞》卷三《天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王《注》:“日安所藏其精光乎”、《文选》卷十六《赋辛·哀伤》司马相如《长门赋》:“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卷五十《史述赞》范晔《后汉光武纪赞》:“三精雾塞”,善《注》:“三精,日月星也”。此篇时间背景为“曛”“夕”之时,此句指:不论日、月、星,都出现“无”光“明”之“异”象。

风急野田空,饥禽稍相弃,含生共通塞,怀贤敦为利

钱氏:“敦”疑当作“孰”。

黄氏:宋本“敦”作“孰”。言人生天地间,无所逃于通闭之理,若在闭塞时,如野禽之相弃,则是为利而已。人非禽兽,孰为如此,是以有怀古之贤者也。

海按:钱、黄二氏所以从“孰”,盖因将“为”读去声,窃以为当读阳平。为利,造福也。《吕览》卷十九《上德》:“故义之为利博矣”、《宋书》卷九九《二凶传·开漕谷湖疏》:“一开其说,万世为利”、《广弘明集》十九《法义篇》萧纲《重谢上降为开讲起》:“其为利益,深广无边”、庾信《西门豹庙》:“君子为利博,达人树德深”。《尔雅》卷一《释诂上》:“敦,勉也”。“天窥苟平圆”,就应福善祸淫,而不会令贤与不肖同样“衰容不还穉”。

《望水》

登高望水长

海按:此首乃阳部仄声韵,是以“长”当读上声。《御览》卷四八六《人部一二七·饿》引《符子》:“(惠)施方来,遇群川之水长,有一人溺流而下呼”、《南史》卷五三《梁武帝诸子列传·武陵王纪传附子圆正传·狱中连句》:“水长二江急,云生三峡昏”。

千涧无别源,万壑共一广

黄氏:《诗》(卷十之二《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六月》:“四牡修广”)毛《传》:“广,大也”。

海按:《毛诗》卷十九之三《周颂·清庙之什·雝》毛《传》:“于焉广牡”、《礼记》卷三一《明堂位》:“言广鲁于天下”郑《注》、《国语》卷二《周语中·刘康公论鲁大夫俭与侈》:“必广其身”,韦《解》均曰:“广,大也”,以如此浮泛之意训诂,又不贴合原诗句加以解释,有犹若无。《尔雅》卷二《释诂》:“壑,虚也”,郭《注》:“壑,溪壑也”、《文选》卷二《赋甲·西京赋》:“陵峦超壑”,薛《注》:“壑,坑谷也”。据《老子》第二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第三九章:“谷得一以盈”,可知:“千涧”“万壑”所“共”之“源”无他,均为“一大”:道也。老学最喜以水、谷喻道,第八章:“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四一章:“上德若谷”、第六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第十五章论修道者“旷兮其若谷”

临川忆古事,目孱千里想

黄氏:《论语》(卷九《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海按:“孱”即“僝”,《说文》八篇上作“僝—尸”。《尚书》卷二《尧典》:“方鸠僝功”,伪孔《传》:“聚见其功”,孔《疏》:“能聚集善事,以见其功”,可知:“见”当读为“现”。《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将“孱”训读为“布”,同义。“古事”与“千里”乃时、空对仗,然此联乃互文足义。由于“临川”,有感时光之流飞逝,爰追“忆古事”,而遥隔“千里”外之诸般人、事、物亦透过想象而呈现目前。此即《文心雕龙》卷六《神思》所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望孤石》

朱华抱白雪,阳条熙朔风

海按:《文选》卷十九《赋癸·情》宋玉名下《登徒子好色赋》:“出咸阳,熙邯郸”,善《注》:“熙,戏也”、《淮南子》卷二《俶真》:“鼓腹而熙”,高《注》:“熙,戏也”。《周礼》卷十六《地官·山虞》:“仲冬斩阳木;仲夏斩阴木”,郑《注》:“郑司农云:阳木,春、夏生者;阴木,秋、冬生者……玄谓:阳木,生山南者;阴木,生山北者”。“阳条”所以得依旧舞于朔风、白雪中,乃因处于“暖谷”,与向阳背阴无关。是以于此联,当循大郑之说为是。《文选》卷三五《七下》张协《七命》:“时娱观于林麓……阳叶春青;阴条秋绿”。“阳叶”与“阳木”“阳条”构词法一致,而“阳叶”“阴条”之阳、阴必就季节而论。

《山行见孤桐》

雾雨夏霖霪

钱氏:《玉篇》(卷二十《雨部》):“霪,久雨也”。

海按:《说文》十一篇下:“霖,久雨也”、《尔雅》卷六《释天》:“久雨谓之淫,淫谓之霖”,“霖霪”乃同义复词。因久雨,湿度过高,故“雾”气甚浓。

《咏双燕》之二

可怜云中燕,旦去暮归来,自知羽翅短,不与鹄争飞,寄声谢飞鹄,往事子毛衣

海按:阮籍《咏怀》之四六:“鸴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故逍遥自安于篱间,不似《与荀中书别》中之遗憾:“惭无黄鹤翅,安得久相从”。阮籍《咏怀》之八:“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则与此篇后半相类,皆属告诫之辞。

《酒后》

晨节无两淹,年意不俱处

海按:既言“无两”“不俱”,则晨(辰)、节为二;年、意匪一。“年、意不俱处”谓壮志虽依旧,身体状况却随时日消逝而渐衰,二者无法兼备。节,志节;意,志气,“晨(辰)节”“年意”同义,仅字面更换。淹,留也,《蒜山被始兴王命作》:“鹿苑岂淹睇,兔园不足留”,可为明证,“淹”“处”义通。《文选》卷二六《诗丁·赠答四》颜延之《和谢灵运监》:“年往志不偕”,意适相反,善《注》:“言年既往,志意已衰,不与子俱也”,乃马齿徒增,壮心则已。《园中秋散》:“骚杀年志阑”,则与颜诗意同。

自非羽酌饮,何用慰愁旅

海按:《说文》四篇下:“实曰觞;虚曰觯”,可知:觞乃饮器之通称,言觞,则必连带指器中之酒。羽觞有二说。一,《楚辞》卷九《招魂》:“瑶浆蜜勺实羽觞些”,王《注》:“羽,翠羽也;觞,觚也”。《仪礼》卷十七《大射仪》:“洗象觚”,郑《注》:“觚有象骨饰者也”,则此饰以翠羽*郑众认为“饰以翡翠”,据《周礼》卷二十《春官·司尊彝》孔《疏》之理解,乃以“翡赤翠青”之羽“为饰”,程大昌:《演繁露》,《百部丛书集成初编·学津讨原》(台北:艺文印书馆,1966),卷十四〈古爵羽觞〉已辩其非。之觞类乎“以沙羽为画饰”之牺尊*故籍中,“牺尊”有古朴、华丽二义,详参陈麒仰:《与巫术相关之周代部分礼俗探赜》(新竹: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论文,2010),第二章,第二节。,“刻画凤皇之象于尊”,因逼真,似振羽翅而飞,“其形婆娑然”,见《礼记》三一《明堂位》郑《注》、及《疏》所引《郑志》。二,《汉书》卷九七下《外戚列传·班倢伃传·自悼赋》:“酌羽觞兮消忧”,《集解》引孟康曰:“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则此觞类乎《毛诗》卷十九之四《周颂·闵予小子之什·丝衣》之“兕觥”*详参王国维:《说觥》,《王国维遗书》(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第一册,《观堂集林》,卷三。,器本身即取象于物。爵乃饮酒器之通称,觚居其一,而觚器形固定,断非动物形状。其次,《周礼》卷二十《春官·司尊彝》所列鸡彝、鸟彝、象尊等,如某些出土文物所示,确实可能系动物形,然皆属盛郁鬯、行祼礼之器,非饮器,故仅需于物形器背上有可覆、可揭之孔、盖。由此可知:羽觞当以第一说为是。

《讲《易》》

云泽翔羽姬

钱氏:(《文选》卷十九《赋癸·情》)宋玉《神女赋(·序)》:“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野【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玉】寝,果梦与神女遇”。

黄氏:《易》(卷九)《说卦》:“兑为泽,为少女”,云泽句疑言兑象。(《周易集解》卷十一)干宝《周易》注《渐(·上九)》“其羽,可用为仪”,曰:“妇德既终,母教又明,有德而可受,有仪而可象,故曰‘其羽可用为仪’”,羽姬或取此义。

海按:《尚书》卷六《禹贡·荆州》:“云土梦作乂”,可知:云、梦为二,《史记》卷二《夏本纪》《索隐》已指出:“盖人以二泽相近,或合称云梦耳”,或曰云梦大泽,《类聚》卷二《天部下·雾》所录《英雄记》即云:“曹公赤壁之役,行至云梦大泽中,遇大雾,迷失道”。“云泽”乃其简称。故籍中,虽有简称作“云”者,如《国语》卷十八《楚语下·王孙圉论国之宝》:“又有薮曰云,连徒洲”,但多省作“梦”,如《楚辞》卷九《招魂》:“与王趋梦兮课先后”,王《注》:“梦,泽中也。楚人名泽中为梦中”、《左传》卷四二《昭公三年》:“王以田江南之梦”、《从登香炉峰》:“辞宗盛荆梦”。古谓成仙者为羽人,《登庐山》:“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羽姬,女性仙人也,即神女。

横盖招益人

钱氏:《家语》(卷二《致思》):“孔子之剡,遭程子于涂,倾盖而语终日”。《抱朴子》(外篇卷二二《行品》):“锐乃心于精义,吝寸阴以进德者,益人也”。

黄氏:《易》(卷四)《损·六三》:“一人行,则得其友”,横盖句疑言《损》象。

海按:盖本竖立,相对之下,倾盖为横。《韩非子》卷十一《外储说左上》:“(中山)君见好岩穴之士,所倾盖与车以见穷闾隘巷之士以十数,伉礼下布衣之士以百数矣”、《三国志》三五《诸葛亮传》裴《注》所引《蜀记·李兴为刘弘立诸葛亮碣文》:“异徐生之摘宝,释卧龙于深藏,伟刘氏之倾盖,嘉吾子之周行,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后汉书》卷五八《臧洪传》:“仆,小人也,本乏志用,中因行役,特蒙倾盖,恩深分厚,遂窃大州”、《宋书》卷四七《刘敬宣传》:“时尚书仆射谢混自负才地,少所交纳,与敬宣相遇,便尽礼着欢。或问混曰:‘卿未尝轻交余人,而倾盖于万寿,何也’”,此句乃言:知人而礼贤下士者必得益己之人。

贲园无金尚,履道易书绅

钱氏:《易》(卷三《贲·六五》):“贲于丘园”,又,(卷二《履·九二》):“履道坦坦”。

黄氏:(《周易集解》卷十)干宝《周易》《注》《鼎(·六五)》“黄耳金铉”曰:“凡举鼎者,铉也,尚三公者,王也。金喻可贵,中之美也”。节案:“贲园无金尚”谓延山林之人,采素士之言,不以鼎之尚金待之,盖优遇过乎三公也。《论语》(卷十五《卫灵公》):“子张书诸绅”。

海按:古汉语否定句,每以受词置于动词上,故“无金尚”即“无尚金”。《世说》上卷《文学》条61:“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以感为体’”。全诗乃以四例释此意。好声色者,其游乐之地自然招致神女入梦;知人礼贤者必徕有益之士;素心者不贵财禄,非金帛所能动;躬行践道者得一嘉言必拳拳服膺而奉行之,即《周易》卷一《干·文言》所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各从其类也”。

《可爱》

魏粲缝秋裳,赵艳习春歌

黄氏:《诗》(卷六之一)《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毛《传》:“三女为粲”。

《夜听声》

欢寡忧自萦

黄氏:“萦”,宋本作“繁”。

海按:“欢寡”“忧繁”乃句中内对。况此首仅四句二韵,萦乃庚部;繁乃先部。唯作“繁”,方能与末句同为先部之“翻”相押。

《咏老》

软颜收红蕊,玄鬓生素华

海按:《绍古》之七:“软兰叶可采,柔桑条易捋”。《文选》卷二二《诗乙·游览》谢灵运《晚出西射堂》善《注》称引本诗时,“软”即作“柔”。软,娇也、稚也。《萧史曲》:“嬴女吝童颜”;《广弘明集》卷五《辨惑篇》曹植《辨道论》:“甘始者,老而有少容”。鲍氏用“软”,乃本自《老子》第五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第七六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采菱歌》之六:“缄叹凌珠渊,收慨上金堤”,可见:“收”有停止之意;《小尔雅》卷二《广言》:“收,敛也”。意谓原本细柔娇嫩的脸庞已经见不到灿烂如花的容颜。

《赠顾墨曹》

钱氏:《宋书》(卷三九)《百官志》:“宋高祖为咨议参军,无定员”。

海按:当据《册府元龟》卷七一六《幕府部一·总序》,“为”下当补“相,止置”三字。

诚如黄节先生所言:“余注谢康乐诗既毕,念鲍参军诗难读,视康乐过之”*黄节:《鲍参军诗补注·自序》,《鲍参军诗注》。。这究竟是为避免孝武猜忌之“鄙言累句”,抑刘宋普遍风尚影响所致,业无从分判。钟嵘显然不采信沈约之说,故曰:其“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诗品集注(增补本)》中《宋参军鲍照》。。鲍诗不“雅”,从诗作用典有限,而且不时近乎白描,灼然可见。其不“清”则是“危仄”的直接后果。“危”相对于“平易”;“仄”,侧也,相对于“正常”。最要紧的乃锺嵘说他“不避”,直言之,刻意为之。鲍照刻意为之的方式不外四类:一,将过往习用易解的词汇其中一个词素,以同义或近义词取代。如以“藻志”取代“美志”。二,某些词汇前人虽已使用过,但极冷僻,他将之重拾,从使用量的比例上而言,这仍是种广义的新变。如“昌风”,以见存史料来说,仅陆云于《答孙显世》中用过,与“丰水”对仗,百余年后的他翻出来使用。三,有的已经是罕用或未曾用过的词汇,他还要变动一下,就愈滋困扰了。如以“羽姬”代替“仙姬”。四,纯属自造,以讹为巧。如从《毛诗》中的“崇朝”获得灵感,弄出“穷光”这种玮辞。这自然导致鲍诗的意义晦涩,动辄需迂曲解码。刘勰曾痛评:“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厌渎旧式,故穿凿取新”,以致刘宋文坛的特色在“讹而新”*分见《文心雕龙注》,卷六〈定势〉、〈通变〉。。鲍诗可谓个中翘楚。避熟就生本为创作必有且应有之现象,而且生、熟犹同一光谱,并无刻板的区隔线,但不容否认,避熟就生这倾向发展到刘宋,有些过份之嫌,鲍照则走火入魔,是以于鲍诗之耕耘,时逾百年,世经四代,误解、不解之处俯拾皆是,遑言如何串讲?善《注》诚喜追溯字词出处,然后生得其迹以学步,而昧于其所以迹,乃陷大愚之泽。于通解鲍诗,格外难以奏效。接闻钱锺书先生尝云:翻译比注释难,因为实属蒙然、注释不出之处,可假此乃常识,不劳辞费搪塞,翻译则一字不容含混。笔者应数校之邀,授鲍诗积年,此感尤深,然迄今仍有数句不详所云。唯冀假我数年,或蒙天启,终克悉数疏通。

(作者单位: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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