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籍所记曹魏正元二年正月纪日干支之歧异

2016-03-20 03:04凌文超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宋书魏书晋书

凌文超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学术丛札

史籍所记曹魏正元二年正月纪日干支之歧异

凌文超

曹魏正元二年正月,毌丘俭、文钦起兵反,司马师出兵征之。对于起兵和出征的具体日期,史籍有不同的记载。《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纪》载:

(正元)二年春正月乙丑,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戊戌,大将军司马景王征之。癸未,车骑将军郭淮薨。*《三国志》卷四《魏书·高贵乡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132-133页。

“乙丑”日起兵,仅见于魏志;而“戊戌”日出征,《宋书·五行志五》《晋书·五行志下》皆从之。*《宋书》卷三四《五行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86页。中华本宋志在“正月”前补“闰”字(参校勘记一四,第1021-1022页),误,详后。《晋书》卷二九《五行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88页。

关于此事的发生时间,其他史籍中却有不同的记载。《宋书·天文志一》《晋书·天文志下》将此事系于“正元元年”。*《宋书》卷二三《天文志一》,第689页;《晋书》卷一三《天文志下》,第365页。丁国钧《晋书校文》云:“按俭、钦反在正元二年,非元年。”*丁国钧:《晋书校文》,《二十四史订补》第6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29页。按《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纪》,是年十月方改元“正元”,*《三国志》卷四《魏书·高贵乡公纪》,第132页。无“正元元年正月”之说,纪年误,丁说可从。

而《晋书·景帝纪》将此事系于“二月”,*《晋书》卷二《景帝纪》,第30页。丁国钧《晋书校文》、中华本《晋书·景帝纪》校勘记指出其记事与魏志日月都不合,恐误。*丁国钧:《晋书校文》,《二十四史订补》第6册,第510页;《晋书》卷二《景帝纪》校勘记〔三〕,第30页。按晋纪是年“二月”前后重出,*《晋书》卷二《景帝纪》下文有“二月,帝之丧至子许昌”云云,第30页。前“二月”显系衍文,当删。依此,《通鉴》卷七六《魏纪八》高贵乡公正元二年的记载就与晋纪相同,皆不记起兵日,出征日皆不从“戊戌”,而记作“戊午”:

从上述不同记载来看,魏志云“乙丑”起兵、“戊戌”出征,宋志、晋志亦云“戊戌”出征;而晋纪、《通鉴》不记起兵日,而云“戊午”出征。

对于这两种不同的记载,学者皆从魏志起兵日“乙丑”,而认为误在出征日“戊戌”,又以一月之中“乙丑”在“戊午”后为由,认为晋纪作“戊午”亦误,据此对出征日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一种看法是将“戊戌”置于他月。中华本《宋书·五行志五》校勘记〔一四〕云:“魏高贵乡公正元二年闰正月戊戌,各本并脱‘闰’字,‘戊戌’《晋书·景帝纪》作‘正月戊午’。按是年正月甲寅朔,初五日戊午,是月无戊戌。闰正月甲申朔,十五日戊戌。毌丘俭举兵在正月十二日乙丑,司马师决无先在正月初五日出兵讨俭之理,疑当是闰正月十五开始出兵,今补‘闰’字。”*《宋书》卷三四《五行志五》,第1021-1022页。魏志、宋志、晋志、《通鉴》皆将该事系于正月,又据《三国志·魏书·毌丘俭传》注引文钦致郭淮书“小人以闰月十六日别进兵,就于乐嘉城讨师”,司马师闰正月十六日已与文钦战于乐嘉,不可能于闰正月十五才出兵,此说误。

另一种看法是将“戊戌”改作他日。一说认为“戊戌”当是“戊辰”之讹(下称“戊辰”说)。何焯云:“按乙丑、癸未之中,不应有戊戌,当是‘戊辰’之讹。”*徐绍桢:《三国志质疑》,《二十四史订补》第5册,第58页。《三国志辨误》赞同此说,并申论“如甘露二年五月乙亥,诸葛诞反,越二日丁丑即下诏亲征,是也”。*《三国志辩误》,《二十四史订补》第5册,第2页。殿本考证从此说。*[清]孙嘉淦等:《武英殿本二十三史考证》第19册《魏志卷四考证》,同治八年岭南葄古堂刻本。然而,“戊辰”说未注意到晋纪、《通鉴》出征日作“戊午”,失之。

然而,“戊寅”说值得商榷。首先,沈家本将乙丑视作俭、钦寿春起兵时间,进而认为曹魏不可能在四日内闻讯并部署出师。此理解显然有问题,如《辨误》所举事例,从诸葛诞反至高贵乡公下诏亲征前后同样为四日,据此,乙丑应为朝廷闻讯之日,正如《三国志·魏书·齐王芳纪》所云“丙午,闻太尉王凌谋废帝”。*《三国志》卷四《魏书·齐王芳纪》,第124页。因而此理由并不能驳屈“戊辰”说。

其次,“戊寅”说认定魏志“乙丑”日为正,一月内乙丑后无戊午,从而认为晋纪“戊午”日误。然而,晋纪和《通鉴》在记载此事时,皆不记起兵日,魏志所记之“乙丑”为孤例,因而亦有待考证。

既然晋纪、《通鉴》出征日作“戊午”最为合理,而乙丑、戊午不容于一月,那么,魏志起兵日作“乙丑”就值得怀疑。起兵日“乙丑”仅见于魏志,晋纪、《通鉴》皆不记,且与起兵日诸说皆抵牾,由此看来,似不必因魏志记载最早而强以之为正。按征讨诸葛诞,朝廷闻讯越二日即出师,此次“戊午”出师,二日之前则为“乙卯”。正元二年正月甲寅朔,闰正月甲申朔,乙卯、戊午、癸未俱在正月之内,并无扞格。我们有理由认为魏志“乙丑”当是“乙卯”之讹。

然而,“戊午”“乙卯”说看似又有问题。《三国志·魏书·毌丘俭传》云:“正元二年正月,有彗星数十丈,西北竟天,起于吴楚之分。俭、钦喜,以为己详,”遂举兵反。*《三国志》卷二八《魏书·毌丘俭传》,第753页。毌丘俭、文钦于是年正月见到星象后才举兵反,而“乙卯”日乃初二,其时起兵未免太快!其实不然。据《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载:

是岁(正元元年),白气经天,大将军司马景王问肃其故,肃答曰:“此蚩尤之旗也,东南其有乱乎?”……明年春,镇东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反。”*《三国志》卷一三《魏书·王肃传》,第418-419页。

《宋书·天文志一》载:

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十一月,有白气出斗侧,广数丈,长竟天。王肃曰:“蚩尤之旗也。东南其有乱乎!”二年正月,毌丘俭等据淮南以叛,大将军司马师讨平之。……是岁,吴主孙亮五凤元年,斗牛,吴、越分。……故国志又书于吴。由是淮南、江东同扬州地,故于时变见吴、楚之分。则魏之淮南,多与吴同灾,是以毌丘俭以孛为己应,遂起兵而败,又其应也。后三年,即魏甘露二年,诸葛诞又反淮南,吴遣朱异救之。及城陷,诞众吴兵死没各数万人,犹前长星之应也。*《宋书》卷二三《天文志一》,第690页。

《三国志·吴书·孙亮传》载:

(五凤元年)冬十一月,星茀于斗、牛。*《三国志》卷四八《吴书·孙亮传》,第1152页。

“白气”“蚩尤之旗”,宋志又称之为“孛”“长星”,吴志称之为“茀”。“孛”,《春秋·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杜预注:“孛,彗也。”*[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91-492页。“长星”,《汉书·文帝纪》“有长星出于东方”,注引文颖曰:“孛、彗、长三星,其占略同,然其形象小异。孛星光芒短,其光四出蓬蓬孛孛也。彗星光芒长,参参如埽彗。长星光芒有一直指,或竟天,或十丈,或三丈,或二丈,无常也。”*《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2页。“茀”,《穀梁传·文公十四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孛之为言犹茀也。”*《春秋穀梁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79页。“孛”“长星”“茀”为彗星的别称。由于彗星见于夜空通常持续多日,若其彗尾张大,也就会被说成“白气”。“蚩尤之旗”古书常见,是指称彗星的某种形态。《毌丘俭传》所谓“有彗星数十丈,西北竟天,起于吴楚之分”,宋志对应记为“有白气出斗侧”,*丁福林认为宋志佚“南”字。《宋书校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9页。《晋书·天文志下》于“斗侧”前增“南”字(第389页),当据下文“东南其有乱乎”文意补。“故于时变见吴、楚之分”。可见,这些记载显然是指同一星象,只是时间歧出。《王肃传》的记载得到吴志、宋志的印证,此彗星出现于正元元年十一月是确信无疑的,而《毌丘俭传》的记载当理解为在俭、钦起兵前插叙该星象。值得一提的是,《晋书·景帝纪》《天文志下》既云正元元年十一月有白气经天、白气出南斗侧,又云二年正月有彗星见于吴、楚之分,西北竟天,*《晋书》卷二《景帝纪》,第29-30页;卷一三《天文志下》,第389页。两者重出,盖是杂糅魏志、宋志的不同记载所致。依天象出现在正元元年十一月,毌丘俭、文钦于二年正月乙丑起兵当然是合乎情理的。

综上所述,曹魏洛阳朝廷当于正元二年正月“乙卯”闻毌丘俭、文钦起兵反,“戊午”司马师出兵征之。魏志《高贵乡公纪》此事纪日显误。又此事涉及星象,魏志《毌丘俭传》与《王肃传》所记时间歧互,《宋书·天文志一》对此失察,一处从《王肃传》所记,一处误将该事系于正元元年正月,《晋书·天文志下》又沿袭宋志此误。而《晋书·景帝纪》虽然不从魏志《高贵乡公纪》的误记,不记起兵日,出征日作“戊午”,当有所据,其说可从,但是,晋纪是年“二月”前后重出,又将魏志、宋志关于同一星象的不同记载分别系于前后两年(《天文志下》同),《五行志下》出征日不从晋纪而从魏志,种种抵牾记载,盖《晋书》编纂取材不审所致。《通鉴》仅取晋纪合理的记载,不记起兵日,出征日作“戊午”,乃是对上述各种记载进行了甄别去取。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猜你喜欢
宋书魏书晋书
闻鸡起舞
一顶花草帽
我的新伙伴
嵇绍重礼
闻鸡起舞
《魏书》和《宋书》“比”字句南北差异研究
《魏书·食货志》经济伦理思想研究
My Winter Vacation Plan
《魏书》的编纂特色与史学价值
枕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