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2016-05-14 09:40陈鹏
红豆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丁布拉特西村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曾获全国、省、市十余项大奖。17岁开始发表小说。近年来作品散见各大文学期刊。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篇小说选《绝杀》、长篇小说《刀》等。现居昆明。

告密者

胡来,凭什么不行。

——卡尔维诺

北京时间2015年6月3日凌晨,刚刚完成第四次连任仅5天的国际足联(FIFA)主席约瑟夫·布拉特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辞去国际足联主席一职。在其辞职前的6月2日当晚,布拉特及其幕僚共同度过了5个小时。无人知道,这5个小时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台风就要来了,”布拉特说,“我的鼻子比狗还灵。”他的话引来哄笑。12个部下分坐餐桌两侧,他坐背窗的主席位置。我想,他比我更清楚12个部下究竟谁在打哈哈,哪些又是发自内心的。然后,笑声仿佛中国鞭炮一样消散了,老头子布拉特拎起餐叉,在葡萄牙里斯本出产的水晶酒杯上敲了敲,声音通透,响彻大厅。12人抬起头。布拉特模仿耶稣的口吻,“我知道,你们中间的某人出卖了我。”

外面,国际足联(FIFA)大楼的灯光照亮宽阔的草坪(我每天都认真修剪),一只蝙蝠贴地蹿起,飞向钢蓝色夜空,迅速消失不见。通往会议室的大门半敞着,外面光线阴暗。我是会议室与走廊之间唯一的守护者,也是FIFA大楼唯一的亚裔保安,今晚我被老头子通知参加紧急会议。十六年来,这类会议通常以一顿简陋的晚餐开始——说白了,是我让街对面肯德基送来的十三份热狗、甜点和浓汤;红酒还过得去,是老头子自带的法国波尔多——这差不多成了惯例。要在我老家中国,那还不吃掉一个村子半年的伙食,而且哪有老大备酒的道理嘛?吃饭的时候,气氛明显不太对头,你只要听一听刀盘撞击之声就能感觉到,乒乓、叮当,空洞、紧张,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台风真要越过大西洋扑向苏黎世了吗?老头子最信任的人,秘书长瓦尔克被曝出收受南非竞争2010年世界杯举主办权的1000万黑金。最近一个月就没消停过:六大高官被查出的贿赂金额超过1亿美元,全世界的口水都瞄准了FIFA大楼,老头子却在一片质疑、讨伐、诅咒、恶骂声中再次连任了。你不得不佩服他,虽然很多人骂他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哎,人嘛,哪有十全十美?上帝创造万物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当然啦,干了坏事终归要受惩罚。借用我们中国的老话就是: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头子的话让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是的,出卖我的人,也是出卖瓦尔克的人,就在你们中间。”布拉特继续说,嗓音疲惫。这十多天来,他每天深夜才走,除了应付各路媒体对腐败案件的穷追猛打,还得为新一届竞选施展浑身解数。他七十九啦。我没法想象这把年纪的老男人还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打垮对手连任之后又有人跳出来骂他,羞辱他;还有人躲在暗处等他出乖露丑。说实话,我对老头子挺有感情的,当年是他在一家华人餐厅发现了做跑堂活计的我,让我进入FIFA干了保安,一干十六年,转眼奔四了。这十六年过得充实、平静,我见证了老头子坐镇以来的风风雨雨,如世界杯扩军、女足赛事改革、青少年足球提速,也见证过大大小小的危机,如普拉蒂尼逼宫、马拉多纳骂阵、亚足联搅局,老头子都挺过来了。我不懂政治,也不太热爱足球,但中国的老话说得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任成功说明仍有一大帮朋友支持他。不是吗?你敢保证,FIFA换一个新掌门一定比他做得好?对我这个小保安——不,应该是老保安来说,老头子是很不错的领导,从未对我着急上火,还经常开开玩笑唠唠家常;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见他气急败坏,而是问我昨晚看没看电视,是否发现选秀节目里的长腿小妞实在诱人。嗯,这位第一运动掌门人倒像我们云南乡下的老大爹,幽默,厚道,像野猪一样韧性十足。

“谁?约瑟夫,谁出卖了你?”副秘书长罗伯逊发话了。他有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

“你接到了美国中情局调查通知?”另一位副秘书长阿兰也发话了。他是野心勃勃的德国人,高个子,一头金发。

布拉特看着他,神情傲然。

“出卖我的人,同时出卖了瓦尔克。矛头当然是对准我的。他就坐在你们中间。”

这十二人,有副秘书长、青少部主席副主席、发展部主席副主席、亚非拉事务部、欧洲事务部和美洲事务部各负责人。他们有的是新面孔,有的是老油条;有的大起大落,一会儿是布拉特的盟友,一会儿又成了布拉特的仇敌。大厅寂静无声。罗梅罗拽起餐巾擦擦嘴,罗伯逊低声咳嗽;谁的皮鞋将大理石地板踩得滋滋响。

“说出来,约瑟夫。”普拉蒂尼说话了,“我们都在等着。”他抬头看了看壁钟,9点10分。

布拉特环视12个部下。站在门口的我也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他们像身披黑西装的野狗。

“我不是耶稣,能原谅出卖他的犹大。”

“要召开新闻发布会吗?让全世界,尤其让美国知道你揪出了内鬼?”特洛德说。他是外联部副主任,一个大块头巴西人。

“你们吃饱喝足了吗?”布拉特说。

刀叉全放下了,他们仰起脑袋。

“瓦尔克的事情你们未必清楚。”他开始说了,“他接受1000万美元的个人账户,是经我同意才开设的。”

没人说话。气氛像冻结的铅块。这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都没料到老头子如此干脆地承认了——他完全可以否认的,把屎盆子扣在瓦尔克的脑袋上。他哪来的勇气?就不担心普拉蒂尼们把消息捅出去逼他下台?我的心怦怦跳。

“我让他这么干的理由,”布拉特环顾四周,眼神冷如刀叉,“南非青少年足球需要扶持。就在开普敦郊区,一块像样的足球场都没有。黑孩子们只能光着脚丫在立交桥下面的烂泥里踢球。我错了吗?贝利、马拉多纳、阿萨莫阿、埃托奥,都是因为足球改变命运的。这个你们比我更清楚。南非足协的钱太少了,没人关心这些孩子将来是暴尸街头,还是因为吸毒、艾滋病死在垃圾桶里。我真的错了?”

“问题在于,”阿兰说,“瓦尔克私设账户收受南非1000万美元通过FIFA执委会同意了吗?”

阿兰够狠。我为老头子捏把冷汗。

布拉特笑了。

“瓦尔克的草案早就被你们否决了。是吧,科迪?”

科迪,全名约·热昂·科迪,法国人,青少部主任,年仅48岁,一个戴眼镜的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家伙,骨子里相当强硬,一直是老头子的敌人。此人的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是。因为不符合规定。”

“建立一个私人账户的确不符合规定,但是FIFA执委可以对这笔钱全程监管。”

“第一步就不符合规定。我们不可能让青少部经手的项目不符合规定。”

“你在中国和日本搞的项目就符合规定?花很小的钱吸引投资,中间成立的四五家公司连资质都没有但年收益千万以上。怎么解释?”

科迪不吭声了。

“谁批准的这些项目?谁签的字?”布拉特穷追不舍,“各位,是瓦尔克。是他为科迪承担了司法、政治和名誉的三重风险。妈的,科迪,你从没学过投桃报李?”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都是FIFA项目。没有变通哪来这些赚钱的项目?否则你科迪一分钱薪水都拿不到手。”

科迪一声不吭。

老头子显然有备而来。“我知道,在座的有一半以上反对我,认为我扩张FIFA的版图一定撑破了自己的腰包。不,你们了解我的底线,我要是拿过黑钱,要杀要剐随便。但是,犹大先生,你真以为你抓住了把柄?”

外联部主任特洛德开口了:“支持一个FIFA高官往自己账户上转入非法收入是正当的?约瑟夫,你把我们当傻子?”

老头子狠狠盯着他。“那该往哪个账户打钱?我的?FIFA的?”

“既然光明正大,FIFA账户为什么不行?就因为我们刚刚把这笔钱拨给南非?”

“根本行不通。更何况,要是回到我们账户上,南非就不可能拿到这笔钱。”

“南非拿到钱了?”

“至今拿到300万。我们商量好了,以每年几十万的幅度支持他们。今年的钱还没来得及拨出去,瓦尔克就被在座的某人举报了,也把所谓的布拉特的证据给了美国人。”

短暂的沉默。

突然发难的是阿兰:“通过私人账户就没问题?我们当然有权质疑这些钱的用途,它究竟有没有进入你个人或者瓦尔克的腰包——哦,抱歉,这已经是瓦尔克的钱啦。”

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老头子也笑了。他越到关键时刻越精神,胜利女神似乎永远站在他这边,十六年来我就没见他输过。大厅里越来越热,有人脱下黑西服挂在椅背上,有人回头看了看我。我知道我在很多人眼里犹如空气。一个保安,还是个亚洲人,还干过跑堂的。FIFA没有比我更卑微的家伙了,除了楼下那一大片俯首而立永远被踩在脚下的草坪。我会证明自己,也会向正在读这篇小说的你们证明自己。咱们走着瞧。

“没错,阿兰,你说的没错。他的确已经是花800美元搜罗不满18岁的妓女,瓦尔克呢,他老老实实帮助了南非13万名足球小子。每一笔钱都花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我惊呆了。我相信在座的人都惊呆了。

“你胡扯!”

“要我拿出你每次找乐子的时间地点吗?”

“你没证据。”

“上周五,晚8点,你去了臭名昭著的桑顿街71号,接待你的玛格丽塔为你提供了一名非洲籍17岁女孩多尼。凌晨1点才开着你的宝马车离开。没错吧?还想听吗?上上周——”

“行啦!”

“我有权根据FIFA条例第12款开除你,根本用不着执委会通过——一旦发现FIFA官员出现任何品行方面的问题即可开除。招妓,特别是未满18岁的雏妓,算不算品行不端?”

“杂种,自以为是的杂种!”阿兰站起来,气急败坏拎起西装大步往外走,经过我时我仍能感觉到他的浑身怒气。“开除我?随便!约瑟夫,随你便。我他妈受够了。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大杂种!”他高声咒骂,很快消失了。

布拉特搓了搓手。

“人类最大的缺点莫过于拒绝真相。”他轻声说,“尼采说的。伟大的尼采。”

“真相就是程序已经违法。”约翰逊反驳他,“约瑟夫,就算你这些钱全部用于南非青少年培训,它还是非法的。由于你的暗中鼓励和支持,它就更加肮脏丑陋了。就像很多犯罪片里的烂警察,为了看似公正的目标大开杀戒。约瑟夫,你像街头小混混一样不择手段,真的看多了好莱坞那些不入流的警匪电影?”

胆子真大呀。此前老头子的属下哪敢这么放肆?难道今晚早有预谋?布拉特望着约翰逊,脸上出现标志性微笑,它像狼牙尖上的寒光令人战栗不止——这是他最拿手的。我突然意识到,老头子像以往任何一次面对危机一样,早就胜券在握了,他面前的12个家伙(除了普拉蒂尼)仍是一群乌合之众。

“你说对了,我是亨弗莱·鲍嘉的影迷,他经常扮演除暴安良的黑色英雄。但是,诸位,这位大英雄帮你抓住了小偷,你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把他送进监狱?”

“瓦尔克,加上前面6个家伙,肮脏的FIFA像巴黎下水道一样肮脏。”

“难道你不是肮脏的FIFA一份子?”

“但愿不是。”

布拉特冷笑,“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脏一点又何妨?何况,肮脏还是干净,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人来告诉我。”

“你偷换概念。”

“偷换概念的人是你,本特·约翰逊,你把拨给亚洲的钱偷偷给了欧洲,尤其是法国。看起来100万元欧元给谁都是给,但是亚洲汇率多少?如果你给了中国,那是800万元人民币。你宁愿讨好巴结欧足联和法国足协,就因为他们一直反对我并且给你几十万回扣和一套海滨别墅?”

“你胡扯!”

老头子转向我,“李,请你去一趟我的办公室好吗?对,就在我桌上。”

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被一种莫名的亢奋与没来由的悲哀推动着,我穿过走廊,来到三楼布拉特办公室。我有钥匙。我开门进去,打开灯,他那张窄窄的咖啡色橡木桌十分整洁,左上角放着他这辈子拿过的唯一一座足球比赛奖杯——苏黎世一家业余俱乐部参加该市比赛第三名,小小的,古铜色圆球,底座由四根细细的柱子支撑。国际足联掌门人拿到的最高奖不过如此。桌子正中放着那份文件,塑料袋子装着,我没看,抓起它出了办公室,锁上门,连走带跑回到二楼大厅,穿过他们身后空荡荡的白色空间,将它放到老头子面前。他向我道了谢。我手脚发烫,疾步退到门外。

布拉特举起它,“这是往来巴黎与FIFA之间的汇票影印件,以及法国方面购置的戛纳海滨一套豪华别墅合同影印件。你想说我伪造的吗?”

约翰逊面如死灰。

“没错,西西莉亚报的料,你三个情妇之一。”老头子笑了,“我没收买她。只不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真好,她站在伟大的FIFA一边。”

“无耻的杂种。”

“你是离开,还是留下来?”

约翰逊起身离席,将身下的椅子弄出很大动静。

他这一走,大厅仿佛空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来回踱步。站的时间太久了,腰部酸得厉害。

普拉蒂尼终于出招了,“约瑟夫,如果你今晚的目的是摧毁你的下属,我认为不算光明正大。”他站起来,靠近布拉特又慢慢返回。米歇尔·普拉蒂尼,我从小就认识他,世上最伟大的球星之一,今年整六十啦,仍然神采奕奕,不怒自威。他是老头子最重要的对手。至于算不算死敌,我一直拿不准(相信不是)。“说出来吧,”普拉蒂尼说,“别绕弯子,到底谁背叛了你?你今晚的话互相矛盾。其一,瓦尔克案件是美国FBI插手的,那就谈不上背叛;其二,你认为揪出某个人,就能挽救FIFA的声誉?我看挽救不了。我想说的是,事情发生了,主席及其领导的执委会必须思考下一步到底怎么办,不是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一边吃着肯德基一边互相攻讦。其实我的立场与你相反,我不认为我们当中藏着什么犹大,因为过去四年来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把瓦尔克事件公之于众,可他没这么干。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叛徒不在我们中间。一切都是巧合,是意外,也是美国插手FIFA的直接后果。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不愉快,但事态的持续恶化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热爱FIFA,谁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遭到这样的重创?FIFA的利益难道不高于一切个人利益?必须同舟共济,不是你杀我我杀你。你说呢,约瑟夫?”

普拉蒂尼就是普拉蒂尼,厉害。我看见罗梅罗、奥尔森等五六个家伙应声虫似的频频点头。相比之下,布拉特只考虑个人利益的做法小家子气多了。不过,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布拉特站起来了,拍响巴掌。整个大厅充满这个单调但是响亮的声音,啪,啪,啪,啪。每个人抬头看他。我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老头子凑近普拉蒂尼,按住他的肩膀。

“米歇尔,米歇尔,你一直光明磊落,心里永远装着FIFA。如果我洗手不干了,我深信,在座各位也都深信,没有比你更适合执掌FIFA的人选了。”

“还有阿兰,有约翰逊,有——”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我连任的时候,瓦尔克事件全面爆发之前,揪出犹大?”

“不太稳妥。”

“稳妥,我领导FIFA十七年,何曾稳妥?从来就不缺猜忌、内战、你死我活。外界对我的批评太多了,说我顽固、独裁,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强权政治的恋尸癖。你的哥们马拉多纳就认为我的FIFA是史上最黑暗的。没错吧?”他牢牢盯着普拉蒂尼,“我倒想问问我亲爱的米歇尔,FIFA内部的战争和倾轧,都是谁干的?是我吗?不是,我是那个被挑战被暗算的倒霉蛋,恨不能为我的破奥迪装上防弹玻璃。到底谁干的?”

“是我?我把你和瓦尔克卖给了美国人?”

“我没这么说。因为不是事实。伟大的米歇尔从来不屑于暗枪和冷箭。”他左右环视,慢慢走回去,坐下。我相信其余的人紧张得快死了。“各位,今天是我连任FIFA主席第四天,揪出犹大的时机刚刚好。必须给美国一个下马威。你们同意吗?”

“你就不怕他到处宣扬,把各种丑事公之于众?”

“谢谢米歇尔,谢谢你的提醒。我都想好了——他有证据吗?没有。但他出卖FIFA的证据,我有。记者就在副楼的媒体大厅。我召集的,抱歉,迪亚尼,我私自越过了你这个新闻官,行使了一下新任FIFA主席的权力,今晚我将告诉全世界谁是FBI间谍,安插FIFA整整三年。”

鸦雀无声。他们齐刷刷望着老头子。我也相信犹大就在他们中间。不会是普拉蒂尼,虽然他与布拉特的暗战尽人皆知。他不玩阴的,就像球场上那个伟大的任意球之王。就在布拉特参加竞选之前,普拉蒂尼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含着热泪劝说老头子,“我必须说真话——约瑟夫,辞职吧,你应该为这么多的腐败案承担责任。站出来不丢脸。我要在你这个年龄取得这么多辉煌,根本不会谋求连任的。把机会让给别人,FIFA到了改变的时候了,就像1998年,我们围在你身边改变阿维兰热的FIFA一样。”这番肺腑之言让老头子久久呆立不动,脑袋耷拉着,像一个迷茫衰朽的孩子。但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当他美美睡了一觉,重新回到办公室,他又是从前的布拉特了——目空一切,强势,以老虎般的自负投入竞选;又矮又肥的他就像钢铸的,铁打的。一个年届八旬的老头子,碰上这么多丑事,遭到这么多骂声还能站得稳稳的,真不可思议。

他冲我招手了。

“李,请你再跑一趟我的办公室,对,抽屉,没上锁。”

我转身走入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声控灯追着我的脚步依次亮起,又突然熄灭。我循着刚才走过一遍,也是每天必走,十六年来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线直达三楼,重新来到他的办公室。

我找到一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有机密字样。抽屉里再没别的。我抱紧它,起身时忽然发现桌下一只小小的文件柜顶上放着一件东西——玻璃制造,亮闪闪的,应该是照片。出于人人可以理解的好奇,我抓起它,翻过来。一张全家福,穿白色T恤的布拉特紧紧抱着孙子小约瑟夫,领口随意敞着,露出旺盛的胸毛;身边是满头银发的妻子安娜;在他们身后,站着大儿子乔治和二儿子比约克一家。我数了数,老老少少一共十四人,六男八女。背景,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瑞士琉森的乡间别墅,左上角出现琉森湖一角,一只优雅的黑天鹅来回游弋。老头子的微笑令人震撼——与十六年来我见过的所有标志性微笑简直对不上号,他如此慈祥、安宁,脸上全是祖父和父亲的浓浓爱意。我有点懵。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外面,夜色抚摸草坪,FIFA的银色标志牌闪闪发亮。我小心翼翼将照片翻过来,放好。

我前面说了,无论我来,还是去,都要经过长长的走廊。

我不停流汗,虽然走廊里也有空调并且恒定于25摄氏度左右。走廊右侧是落地玻璃窗,夜色更浓了;东面,副楼一楼的MIDIA大厅亮着灯,至少二十家媒体记者严阵以待。老头子做事向来强硬,这一次更不能输,他把该想的全想好了,今晚的剧情必将按照他的设计向前推进。蝙蝠没有出现。草坪像融化的湖水,天空中有一轮淡淡的弯月,光芒所及之处实在有限。就在这栋大楼楼顶,月光无法探测之处,我忽然发现一团漆黑坚硬的影子,比黑夜本身更黑,你凭肉眼几乎难以看清。或许,那里藏着一个狙击手,三五个间谍,一伙亡命之徒?我的心怦怦跳,仿佛要蹦出嘴巴。视线下移,FIFA的标志牌晦暗模糊,比街对面肯德基的广告和霓虹差远了。

到底谁是内鬼?

大楼没有监控,我转身去了洗手间。

返回大厅之后,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老头子那只衰败的散发着淡淡臭气的耳朵。我悄声告诉他,抽屉里没有任何东西。

他惊呆了。

消息迅速传遍大厅。有人站了起来。好几个家伙的鼻梁、额角渗出汗珠。他们或白或黄或黑的皮肤映衬着空洞焦灼的眼神,仿佛脊梁断了。我知道,此时此刻,有人高兴得要死,有人沮丧得要命。我知道,更多人的心脏就像老头子那张厚实的橡木桌,早就没知觉了,就像无数对高房价、高教育费、高医疗费完全麻木了的中国同乡。

布拉特、普拉蒂尼、迪亚尼三人冲向三楼。

剩下的人或坐或站,很快一片喧哗。

老头子返回时,脸色白得像坍塌的墙。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他缓缓回到座位,但并未坐下,举手吩咐我:关上门,不许任何人进来,包括前来打探消息的记者。我按他的要求做了。大厅里很快传来争吵声、辩论声、责罚声、对骂声、哀求声……但我真的无法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又是谁在说话。我站了很久。其间果然有五家媒体代表从副楼赶来打探消息,我只能一一劝退,告诉他们等等吧,再等等。MIDIA厅外有热咖啡。记者们焦躁地试探我,“待会儿,一定是猛料吧?”

“当然。”

0点30分,声音消失了,大厅静如坟墓。我怀疑他们是否遭到了不测——想象中的狙击手扣动了扳机?之后,老头子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他猛地吼了一嗓子,吆喝他的部下打起精神。0点35分,门开了。普拉蒂尼第一个走出来,再次眼含热泪;随后是俄罗斯人罗梅罗、韩国人朴宰勇、阿根廷人迪亚尼……全都面色凝重,犹如地狱里的僵尸。

最后是老头子。他经过我时,咧嘴笑了,仿佛精疲力竭。

“撤吧。”他说。

“去哪?”

“媒体大厅。”

“有重要消息宣布吗?”

他点点头。

“可是……”

“我累坏了。”他深深叹气,“走吧,一个人能决定自己命运吗?很难。但是,也说不定再容易不过啦。”

我摇摇头。

他又笑了,拍拍我的肩膀。

我尾随他们来到副楼。0点40分,布拉特走进大厅,向媒体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的连任并没有获得所有人的支持……我正式辞去FIFA主席一职,新的竞选方案,将择日宣布……”

我呆呆站着。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为老头子深感悲哀——对,悲哀,就像自己的祖父突然去世一样。是时候改变一下了,无论世界,还是足球,或二者兼而有之。谁敢保证你的选择是对的?可我无法断定,我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他都79了。他刚说两句,我已泪如雨下。我被难言的孤独和凄凉抓住了,正如我孤身来到瑞士二十年突然发现自己仍茕茕孑立一样。我低头走出去,走向辽阔的仿佛无边无际的草坪,想象自己变成无数青草中的一小株。月光洒下来,草叶微暗发亮。

我指缝里还有碎纸屑,它们冲入了FIFA的马桶,永远消失了。是的,我知道谁是犹大,但我永远不必说出来。就让他烂在肚子里吧。我将追随老头子一起辞职,共同捍卫这个巨大的逆转了一个足球王朝的秘密。

毛驴

毛驴就在西村,五个男人轮奸了它。

我独自开车去往西村,总编说你随手拍几张照片回来,也好让我们开开眼。他在电话里咯咯直笑。我知道他的德性,完全把它当娱乐新闻,一点也不顾及事件背后的哲学、社会学和现象学的深刻内涵。再说,一头毛驴有什么好看?你百度一下就是了,各种款式的毛驴,长耳朵,白肚皮,四蹄直苗苗的,像树桩子一样温文尔雅;你就是踢它下身它保证不会还手,更何况你从后面操它?我问总编:“你认为,这事情是毛驴比较悲催,还是男人比较悲催?”他咯咯大笑,像喝醉的公鸡。“你说呢?”他说。“当然是毛驴。”我说。他又咯咯笑了。我说:“那就是五个男人。”“咯咯咯咯。”他差点笑趴了。我严肃地说:“好吧,愿闻其详。”他说:“不悲催,都舒服。”

我先告诉你西村在哪。你要是久居昆明,只管从东二环开上东三环,下了寺瓦立交,绕桥下环岛掉头,沿一条水泥小道往白沙河方向走5公里就是。那有一座尖溜溜的乳房状的小岗子,岗上绿树成荫,绕过岗子就是西村了,村前竖着一根亮闪闪的旗杆,旗杆顶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红旗,也没有别的旗。我把车撂在旗杆底下,举报人早在旁边的房檐下等我。在她后面,西村乱糟糟——一幢幢灰色水泥楼紧挨着,间距不到一根手指头粗;每幢房子一模一样,四层高,一层比一层大,像头重脚轻的巨脑症患者,必须手拉手才能站稳。

这个女人,我猜她30多岁,没准40多,50多也不一定。我拿不准。

“他们说,你要是敢叫记者来,就把我家拆了。我才不怕。我怕了就不是王二丫。他妈的,狗日的老宋是我男人,他排在第四个。我问他为哪样,他说,因为没干过嘛。没干过的事情,总想尝一尝。我问他滋味咋样,他说不咋样,我问他哪样是不咋样。他说,‘当然不如你嘛。牲口终究是牲口,样样东西,都大了一号。狗日的。”

我跟随王二丫往村里走。这是典型的城中村,房子把道路挤占得厉害。她带我来到村东头。再跨过一条小河就是西村工地了,眼下,那里灰蒙蒙一片。别墅盖了两年,还是半拉子工程。要照这种速度推进,少说还有两年。我们没过河,脚面前就有一间青瓦铺顶的土坯房,毛驴就拴在里面。我刚进去,它就昂昂叫唤起来。这头不大不小的畜生,一看就知道惊吓过度了,对人类,尤其对男人早已仇恨不已;它两只耳朵啪啦啪啦扑腾着,蹄子踢踢踏踏响,又白又圆的肚子上下起伏;我忍不住望向它屁股后面,那个被糟蹋过的关键部位并不清晰,长长的尾巴将它遮住了。人啊!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借助从石棉瓦缝里投下的匕首般的光线,我心里的怜悯几乎把一个记者必须恪守的中立态度消解了。

“他们马上就来。”王二丫说,“我说了,你几个不能不见记者。你们不见他,他就乱写。他一乱写,全国人民都晓得了。你们最好讲讲你们的苦衷,记者就不乱写了。他不乱写,这事情就过去了。莫怕。你们杀了我也没用。干都干了,还怕记者?”

我走出来,站在太阳下。毛驴的气味有些刺鼻,像过期石蜡和硫酸。王二丫喋喋不休。“我想不通。”她说,“你瞧,李记者,你瞧,它只是一头驴。一头毛驴。他妈的只是一头驴。”这时,西村街上跑过一条瘦狗,肋骨凸在外面,毛色青黑,奶头甩动,走近时很不屑地瞅我。我回过头,三个男人来了。他们看起来比狗还瘦。他们抽着烟,穿着邋遢,低头走路的样子一看就做贼心虚。

“是他们?”

“是。中间那个,是我男人老宋。”

“还差两个人?”

“跑了,不敢来。三个就三个吧?”

“三个就三个吧。”

我跟他们一一握手。他们长得挺像的,黑,瘦,脸上的皱纹刀削斧刻,耳朵后面夹着香烟,都有一双石头爪子般的手。谁都不敢正眼瞧我,好像瞧我一眼会犯法。我建议一个一个进去说,面对这头毛驴,好好说。他们彼此望着,点点头。头一个进去的就是老宋。他顶多40岁,脸上皱纹最少,皮肤最白。我看他敦实得像只石磨,下面老二一定好使。我们走进去,毛驴又昂昂叫了,来回踢腾着,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强奸犯老宋。他咳嗽一声,大喊道:“行啦,叫你妈个屄!”毛驴不叫了,安安静静站着,一对长耳朵来回扇动,赶走的苍蝇比牙齿还大。

“说吧老宋。你说,我听着。”我掏出采访本,准备记录。

“嗯,大记者好。”老宋的目光躲躲闪闪,“都是外面那个狗日的老丁的鬼主意,他弄来的毛驴。我也认不得他从哪里弄来的。反正不是西村的。西村不产毛驴。昆明更没得毛驴。我猜,他这个炒菜做饭的杂种一定是大半年没搞女人了,所以,连毛驴都不放过。总之,他把它弄来,然后收我们的钱,每次一百。我们五个是开张大酬宾,免费。哎,不瞒你说,李记者,我一见它,我下面就硬邦邦的了。我不讲假话。你看看它,你看看,(他指着毛驴)多他妈的漂亮啊。你不觉得它漂亮?你再看看它的屁股,喏,你仔细看。我操。”老宋眼里一片温柔,仿佛见到梦中情人的美丽裸体,下面果然撑起帐篷来了。

我摇摇头。毛驴就是毛驴。尽管它的屁股又圆又大,比一个女人的屁股还大三四倍。

“李记者,你让我咋办?你让我……它都摆在你面前了,就拴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男人嘛。更何况,王二丫奶子都挂在腰上了,下面宽得像菜罐。她脱光了我也没兴趣了。我从没想过搞一头驴,但是那天,我一见它那个圆溜溜的大屁股就不行咯。我说了我是个男人,我年轻的时候能把一面墙搞垮。你不信?再说,几个男人有这种机会?有机会那你就尝尝鲜,没试过的事情总要试一试嘛。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我盯着毛驴,努力不看老宋。他穿一件白色文化衫,上面印着黑字,“我吃饭,不洗碗”。

“我还要告诉你,李记者,你看没看见我头上的绿帽子?”我说:“哪样绿帽子?哪有绿帽子?”老宋说:“你明明晓得我的意思。他妈的,当着记者不说假话。王二丫摸到村长老白床上去了。我拎着房梁赶过去——西村有的是房梁,那时候拆迁啊,你不晓得,原来的西村比现在大十倍,你看见后面那片别墅了?对了,那片地原本就是西村的。西村拆房子,到处是顺手抄起来就能砸死人的东西。我抄起一根房梁直奔老白院子。王二丫得了风声连滚带爬冲出来,我一个箭步没打上,转身冲进老白房里,我抡起房梁——”我等他往下说。老宋吸吸鼻子,说:“李记者啊,他妈的你做梦都想不到我进门看见哪样。”我说:“老白啊,还有哪样?”他说:“是老白,没错。狗日的坐在堂屋里,像刮净的大白猪没穿任何东西,亮着他刚刚搞过我婆娘的还硬撅撅的黑鸡巴坐在桌子前面。我抡起房梁。狗日的冲我笑了,嘿嘿。狗日的突然掏出一支枪。妈个屄,货真价实的枪。六四式黑手枪。他哪来的枪?我吓傻了。他说:‘老宋,你抡我一下试试,往我这里抡。他指指脑门。我把房梁放下了。我说:‘你搞我婆娘。他笑眯眯地摇头,指指旁边的椅子让我坐,我当然不坐。他从桌上摸出一支烟,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根。我说不要。他点上烟,吐出一大口,说:‘你老宋真有意思,你不管好你婆娘,倒跑来找我算账。你说我一个老光棍,咋整?主动送你嘴里的肉,我不信你老宋不吃。‘我日你祖宗!我抡起房梁,他挥挥手里的枪,放下,他说:‘小心我在你胸脯上打个洞,然后告诉警察说你老宋恶意报复。我正当防卫你懂不懂?我说:‘你瞎鸡巴扯,王二丫主动找你?她咋个可能主动找你?他笑了,挥挥他的小手枪:‘你回去吧,老宋。都讲好了,每亩多补两千,也就是八千,你躲着笑去吧。我说不出话来。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啦。我出了门,房梁哐当撂在他院子里。我回到家,王二丫说:‘后面那片地,老白说了,八千。我洗把脸,把她按在床上,用鞋底死命抽,她一声不吭。我累了。她站起来,问我饿不饿,她给我做饭去。”

我把老宋的故事都记下来了,这要登在报上多精彩啊。

“嗯,后来我就不碰她啦。这种烂婆娘,哪个要碰只管碰。我嫌她呼出的气都是臭的。烂婆娘。后来补偿下来了,我们拿到七千,我去找老白,他说没办法,上面只批七千。‘行啦,他说,‘已经是全西村最高的了。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让你吃颗子弹。不信你试试。我傻呀?我当然不说。对了李记者,钱的事情,你也莫写。我婆娘王二丫的事情,你也莫提。但是,你以为西村人都是憨包?老白搞了我婆娘的事情,风一样传遍了。我操他妈。你有哪样办法?所以,李记者,这头毛驴拴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看看它的屁股,你看看。几个男人耐得住?老白日了王二丫,我就日了这头驴。她男人不是吃素的,我要让她晓得。”

“她会笑你一辈子,还会往你脸上吐唾沫。”我说。

“呸,她敢!”

“咋不离婚?”

“离婚?她王家三十亩地哩。她那个独眼老爹就快闭眼了。地是我的地。”

“你过分了啊老宋。”

“驴都日了,还有哪样更过分的?”

第二个进来的家伙三十出头,很瘦,也长一张驴脸,脸色灰白,一看就晓得是工地上的石灰没洗干净。他说他叫张猛,猛男的猛。我笑了,说:“你是够猛的。”他也嘿嘿傻笑,来回搓他那双惨白的像树皮一样的老手。他说:“大记者啊,我这小辈子还是头一回被采访哩。”我说:“听你口音,昭通人?”他说是,昭通大关,来昆明打工。他说他干的活计最苦最累,拉石头,开搅拌机,送石灰,都干,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工地上。我说:“你莫那么悲观嘛,你不活得好好的?你还年轻,还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他嘿嘿直笑,身体一抽一抽的,随时会倒下死掉的样子。他一直没看毛驴。就算它浑圆的屁股对准我们,他也不看。

“抽烟?”

“不抽。”他使劲摇头。

“你说说吧。该你说了。我听着。”

“你能不能,莫记咯?”

“行,我不记。我听着。你说。”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上一头驴。他只想上女人。随时都想。嗯。在他拉石头、干搅拌、抹石灰的时候,都想。他上的女人不多。从前在昭通上过一个比他大7岁的。其实是人家上了他。上过之后就上瘾了,天天追着人家不撒手。女人老公发现了,约几个人,把他揍得屁滚尿流,昭通大关是呆不住了,只好跑上昆明。“刚开始的时候,”他说,“我在一个米线馆打工,卖票的小妹和我好了。她长得不好看,还有狐臭。但是么,家在嵩明,离昆明近,一个小时就到,差不多是半个昆明人。你说我一个昭通农民,找着半个昆明人,是多大的福气?我们在外面租个房,那半年啊,我天天上她。我经常从后面上,这样,她就瞧不见我背着她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了。狐臭太浓啦,洒多少药水也没用。”后来,他背对她的样子被她从床头镜子里发现了。她噌地蹦下来,说:“你在搞一只臭猴子?”他说:“没有嘛。咋个可能?”她说:“你那张脸就像死了亲爹,就像个烂柿花。”她哭咯,她说:“我真的那么臭?”“她哭完就要跟我分手。我告诉你,李记者,嵩明人干哪样都来真的,而且说一不二。我不同意分手。但是当天晚上她就收拾东西走咯,给我留个条子说,一辈子不想见我。我把她伤着了。她一辈子记得我背着她歪着脑壳龇牙咧嘴恨不能钻到床底下的鬼样子。她说她一辈子记得。这个娘们,说走就走了。狠啊,你们昆明人,狠啊。我咋个都找不着她了,就算联系上,她也不见我了。我死的心都有。活也干不下去了,我就跑广告,炸油条。就去红莲路,找路边的毛线鸡。她们年纪小,皮肤好,没有狐臭。一来二去,我跑来西村打工,他妈的,两个星期才能找她们一回。她们说:‘你不用跑,我们来。她们三三两两约着来了,就在这间房。李记者,不瞒你,就在这里,弄两张破床垫,中间拉道帘子。我们两个两个进去,两个两个出来。”

我四下望望,毛驴肥硕圆润的屁股在稀疏的像金毛刷子似的太阳下闪闪发亮,那部位仍被尾巴遮着。它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都怀疑它是假的,就像我胡乱虚构的。两张床再拉道帘子,这地方刚够。

“这些姑娘家真好哦。服务态度好,手段好,体力好,样样好。我都能趴在她胳肢窝里了,你闻见的永远是新新鲜鲜的草一样的香气,哪点有狐臭?就连汗味也很好闻,像雪花膏融在水里,像香油泼在皮子上。好闻呐。你搞起来也没个完。他妈的。”他突然说不下去啦,抬眼望着毛驴,“他妈的,警察来啦,把我们抓进去,一次罚五千。我被抓了两次。一次在这里,另一次在工地上的小板房。他妈的。我大半年算是白干了。第二次放出来,我就只能干现在的活计了。原本我是砌墙的,我的砖瓦活很不错,但是别人把我顶了。他们说我瘾大。我有哪样办法?老二随时胀鼓鼓的,你要是不搞女人它会爆炸的。人啊,除了吃吃睡睡,不就是搞这个嘛?不搞这个,活着还有哪样意思?”

毛驴动弹了。它挪动蹄子,往前走了两步,肥圆的屁股轻轻晃动——不得不承认,他妈的,它的确性感,一般女人真比不了。细细的尾巴撩起来,那部位时隐时现。

“再后来,我们学聪明了,直接电话,约好地方,警察也没辙了。不瞒你说,李记者,我一个月扔小姐身上的钱不下三千。我算了一下,我来工地一年多,最少搞过两百个。有一天,突然有一天,我趴在一个小姐背后哭了。她问我咋了,我说不出来。根本说不出来。她就用手摸我的头,像我妈一样摸我的头。等她走了,我才搞明白了,原来这些没有狐臭的女人都不是我想搞的。我每次把脑袋插在她们胳肢窝里,只想找着和嵩明小玲玲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做梦都想念那个味道。但是,一个都没得。”他望着我,“李记者,我是不是有病哦?”我说:“我也晓不得你有病没病,不过,心理学上是有一种症状叫强迫症。你这种搞法,很像强迫症。”他没说话,歪过脑袋打量毛驴,脸色一点点变红。“他妈的,李记者,后来老丁把它牵到这里来,拴好,我就闻见那股味道了。狐臭,还加一点点毛驴汗味,新新鲜鲜的,像一瓶酸奶,和小玲玲的气味一模一样。尤其你搞它的时候,那气味就从它那个地方冲出来,能把你活活呛死。我第一个进去的,我搞了两个钟头,老宋老丁差点把门都砸咯。不瞒你说李记者,我还舔了它啦。我还跪下来舔了那个地方啦。简直像蜜一样……”

我听不下去了。

这个叫张猛的家伙,猛然热泪盈眶。

第三个是老丁,也是最后一个。他笑眯眯地走进来,让我误以为是那个举着小手枪的老白。他邋遢得像只老鼠,衣服裤子油渍麻花,头发打结,耳朵龟裂,一不留神你会觉得他是个要饭的。老丁绝对五十开外了。他是西村别墅工地的伙夫,负责三百多号民工的伙食。

“李记者啊,你说它漂不漂亮嘛?”老丁口音像滇西人,话音铿锵,带点匪气,和他的形象完全不匹配。“你看看它嘛,仔细看看它。它哪里像毛驴?你说它性格多好,多温柔,不乱说乱动,不乱叫乱喊,走起来小蹄子踢踏踢踏,就像女人的小脚一样。我把它牵回来那天,他们都以为我要杀了煮肉熬汤。我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仔细睁大你们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多他妈完美的小牲口啊。不,不对,就不是牲口,它是个人,还是个美人,你哪见过这么温柔听话线条这么完美的小母驴嘛?反正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在我老家保山,我见的驴比见的猪还多可是我从来没有——”

“行啦老丁,说正事。”

“我说的就是正事。来来来,李记者,既然你来了,我就好好讲一讲。你过来。”他把我拽到毛驴前面,“你好好看看它,看它这双耳朵,这身皮,这把小腰,我日它的贼娘!真会长啊!你再看看它屁股,张猛和老宋肯定让你好好瞧它屁股了,对吧?这哪里是毛驴屁股?简直是四大美人的屁股总和啊。你看嘛!”老丁说着,就动起手来,把毛驴尾巴轻轻拽住。毛驴错过身,一只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好奇而羞涩地望着他,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将驴尾巴轻轻翻转,拎向屋顶。这一下子,那玩意儿湿漉漉地完全袒露出来。老丁使劲吞咽口水。“我日它的贼娘,你看看,漂亮吧?李记者,女人咋个跟它比?你看看,你睁大你记者的眼睛好好看看,最好拍下来好好欣赏。”

我移开视线,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说吧老丁,你好好说,你咋个把它弄回来的。”

“对,我们从头说。我日它的贼娘。那天早上,我进城去菜场进菜,出了菜场就望见它站在街边上——是大树营立交下面的环城大街,一头驴,就站在一棵树下面,你说奇不奇怪?汽车嗖嗖从它身边飞走。没人理它,没人管它。我日它的贼娘。它好像在那里站了三天三夜啦。我走过去,牵着它鼻子下面这条缰绳,我大声喊:‘哪家的毛驴,哪家的毛驴?前后左右,鬼都没得一个,只有车嗖嗖飞过去。我把它牵上人行道,等了个把钟头也不见人来领它。我牵着它往前走,心想他妈的没人要老子就要了吧,我拉回去干活,运菜,还能驮水,还能骑着到处遛弯儿呢,把西村后面的白沙河绕个遍。我日它的贼娘,你说多划算啊,天上哗啦给你掉下一头毛驴。我越想越高兴,牵着它沿着大街跑起来,还把我手头的几个装菜的袋子扔到它背上去。它哼都不哼哼,睁着大眼睛望着我,温柔得像他妈个新媳妇一样。我索性跳上去骑上它啦。你都不晓得它给你散发出哪样味道来——像泡在酒里的草,像烧着火的糖,又浓又香。他妈的不信你闻闻它,李记者,你能闻见吗?对对,站这里也闻得见哩。你闻见没有?”

我早就闻到这气味了,有点膻,又有种难言的隐秘香味,在我看来像是迪奥香水洒在鱼腥草浓汁里发出来的。我别过脑袋。老丁把它那条油光水滑的尾巴放下来。

“我他妈骑着它一路小跑,我还唱哩,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呀,我一下子觉得我变成阿凡提咯。它跑起来还相当快。踢踢踏踏,眨眼就到了金碧路口。我日它的贼娘,我咋个料到,方向居然搞反了,直奔城里来了。本该往东的,绕过大板桥就是西村。金碧路口呼啦蹿出个穿制服的,伸手拦下我们,说我把一头毛驴骑到市中心来,要罚款。我问罚多少。他说八百。他一边说一边开罚单。我日它的贼娘,八百,算买头驴的钱?那不贵,划算。我乖乖掏了钱。他收了钱说:‘你赶紧走,莫在城里晃荡,我们的人见了还要罚。我调转驴头往东走,这驴突然较起劲来,你紧赶慢赶它就是慢慢悠悠一步三晃,我急得要死,我日它的贼娘。果然,没到青年路口,哐当又蹦出两个穿制服的,要罚款,我说才罚过啊。我把单子给他们看。他们说这是在金碧路罚的,他们管的是青年路,必须罚。我说为哪样要罚?他们说,影响市容。我说我们走了就不影响了,他们说你已经影响了。好吧,我日它的贼娘,又咬牙掏了八百,身上再没钱啦。我一路赶着它来到拓东路口,又蹦出一个穿制服的。我好说歹说,他说没钱可以,你把驴留下,你回去取。我日它的贼娘,反正也是捡的,干脆扔了算逑。我刚一松缰绳,它就昂昂昂叫起来了,追着我一路小跑。穿制服的说站住,都他妈给我站住。我站下来,他说你把它拴牢。我就把它拴在人行道栏杆上,调头就跑。这回它没叫没喊。我大老远扭头瞧,它就像是穿制服的养的,那人伸手在它脑门上摸过来,摸过去,它两只耳朵像兔耳一样往后别,哼都不哼哼哩,我日它的贼娘。”

老丁喘口气,让我抽烟。两根烟先后点起来,在毛驴屁股后面袅袅升腾,屋里很快乌烟瘴气。烟雾加深了某种暧昧,但你无法说清。仿佛毛驴浑身的毛突然张开啦,像涂脂抹粉的女人直勾勾瞪你呢。老天!我摇摇头,把这个幻象赶走。

他接着讲:“我跑回西村工地,但这头驴日的就粘在我眼皮子上,咋个也甩不脱。本来不是你的东西,突然成了你的;如果你不要,你肯定心勾勾的。不到两小时,我带了我在西村工地一年零三个月攒下的存折直奔青年路,还是打车去的。我日它的贼娘。赶到青年路口,驴还拴在护栏上,穿制服的换了,是个小子。他说上司交代,一共八千。我说不是八百嘛?他说,‘你看看都几点了?我说我没得表。他说:‘你看看天,都黑啦!早他妈下班了,我专门在这里等你。滞纳金,懂吗?他算账给我听:每小时翻一倍。我说:‘你这不是高利贷的算法?他说是规定,规定就要执行。掏钱吧。我日它的贼娘!事到如今,算逑啦。我说毛驴不是我的,我不要了。他一把抓住我。‘哪样,你想溜?我告诉你,这条街到处是监控,你想把驴甩给我们?可以安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罪!你走个试试?我报110抓你。我日它的贼娘!我一咬牙,行。我找了银行,取了八千,存折上还剩两千。干一年半,就剩这点啦。一手交钱,一手交驴。我牵着它,一步步往回走,一直走到环城路口我才跨上去,骑着它直奔西村……哎,前后九千六,我就买回这头东西!你宰了零卖还不值这么多钱。我心疼我那些钱。是实实在在的血汗钱,一勺盐巴一勺汤硬生生挣的。咋办?杀了卖?不行。舍不得。驴日的每次瞪我的眼神我都受不了,就像个婆娘一样啊。水灵灵泪汪汪的,好像藏着天大的温柔,也好像太累了,想找个地方住下来,一辈子不走了。”

老丁继续抽烟,然后叹口气,继续说:

“想出这点子的其实是老宋。这个狗日的,他看了它三回,主意就这么定了——靠它挣钱。一回一百。我日它的贼娘。警察管不了,比鸡还便宜。只要三个月,九千六,轻轻松松赚回来。三个月以后就是哗哗响的外快了。西村工地三百人,减一半不搞女人的,一百五。一人一百,一天多少?你算算!”

“生意做起来了?”

“当然。”

“咋个成了强奸?而且王二丫点名道姓是你们五个?”

“我日它的贼娘,说来话长啦。我就说一句:上少了的想多上,上多了的想再上。两边打起来。只有一头驴啊!”

“内讧?”

“对了。老宋就和一个叫李光明的干起来了。李光明一不做二不休,说要举报。老宋问我咋办,我说,我自有办法,你叫你老婆告到报社,我自有办法。”

“把我找来,是你故意的?”我说,“你故意让王二丫打我们新闻热线?”

“对。”

“你讲清楚,老丁,你给我好好讲清楚。”

“会给你讲清楚的,但不是我。”

“哪个?”

老丁指了指毛驴。

他们候在外面,只有它冲着我。准确说是它的大圆屁股和半拉身子冲着我。屋内的烟味加剧了暧昧,甜腻腻臭烘烘的气息像热腾腾的牛奶。我无法确定我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一头驴。一头母驴。一头不知道产地的白肚皮母驴。

“你好。”我说。我抬眼看了看从它对面钉着木板的破窗户里投进的光线。西村别墅的半拉影子高大、洋气,像白雪公主的城堡。

它不吭声。我走到它面前,不想对着它浑圆结实的屁股。

“你好。”我又说。

嘿。它说话了。上帝啊。是中气很足的女声,就像浑厚悦耳的女中音。

“操,你能说话?!”

“当然。我三岁的时候就能说人话。”

我的心怦怦跳。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你从哪来?”我说。

“别问我这个。这是哲学问题。”它说。

“好吧。能否告诉我,这前前后后——”

“他们说得够多啦。”

“都是事实?”

“差不多。”

“你为什么甘于……我的意思是,你每天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被人类……准确说是一帮农民工……”

“我只是一头毛驴。”

“你可以反抗,可以呼救,可以不配合,可以——”

“我只是一头毛驴。”

“好吧,”老丁说,“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让老宋老婆把我找来?”

“人都不是好东西。”

“不好意思,你说哪样?”

它踢腾着后腿,甩甩尾巴,扭头看我。真受不了这目光。老宋老丁们的描述相当精准,那种湿漉漉水汪汪的温柔光亮就像玻璃珠子泡在一碗牛肉汤锅里,太动人了。

“受苦受累而不抱怨,是驴的使命。”

“对,对。你像个哲人。”我说。

“因为每一头驴都善于思考。我们总是站着的,从不躺下,也从不多嘴,我们站着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除了睡觉。”

“你的意思是,就连他们从你后面……你也在思考?”

“差不多吧。身体和思想是可以分离的嘛。这在动物界根本不是新鲜事。对人来说,却装作不是。”

“你怎么看老宋老丁张猛这几个人?”

“我刚才说过了。”

“说过了?”

它没回答。

“哦,你是说过,你说,人都不是好东西。”

它没说话。

“你有什么打算?”

“我是老丁的驴。我听老丁的。”

“天呐,你怎么能听他的呢?你听他的就相当于你心甘情愿为了他去卖……卖淫!”我喊出来了。

它“呜昂呜昂”叫唤起来。

“对不起。可这是事实。”

“李记者啊,我再说一遍,我是他的驴。我只能听命我的主人。这也是所有的驴,全世界的驴的共同使命。”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如果人类能像驴一样温顺服从,天下就太平啦。”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你还有什么问题?”它反问我。

我摇摇头,心中无比悲哀。

“你觉得我漂亮吗?”

“什么?”

“我,你觉得我漂亮吗?”

“你?如果按人类普遍的审美标准——”

“如果按照驴的标准呢?”

“嗯,漂亮。”

“请你大声重复一遍好吗?”

“你,很漂亮。”

“你能看着我的屁股说吗?”

我望向它的屁股。大脑有点供血不足。“嗯,你是挺漂亮的,尤其当你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他们就是这时候冲进来的。老宋老丁张猛王二丫,四人包围了我。一人抓住我的两手将我反绑起来,另一个抱住我的两腿,把我捆住了。大约是王二丫,猛地扒了我的裤子,剩下一个张猛走向毛驴,拎着缰绳令它掉转身,让它肥硕的浑圆的屁股直直对着我。他妈的,王二丫居然把我下面脱得一丝不挂,裤子拉到脚踝上,让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龌龊游戏。毛驴的两爿坚实浑圆的大臀肌轻轻颤动着,张猛撩开尾巴。那里,就在我看过的那里,粉嫩而巨大的性器像一朵收缩的大喇叭花直直对着我。老丁的旁白穿插进来,具有深沉的催眠效应:“李记者啊,我们想借你的笔,把这门生意做大,行吗?你只要美言几句,生意绝对火爆。我日它的贼娘。你尝尝吧,没尝试过的总要尝尝。就算你不说点好话,也不至于胡说乱写啦。你就成了自己人。放心,驴是我的。我绝对保密。”

我天旋地转,就像被下了蒙汗药。毛驴发出驴类特有的喘息声。听起来像五个裸体女人同时发出来的。

唯一能动弹的只有下面这玩意儿。它从来就不服管教,现在更是如此,当着几个人的面,它动弹起来了,很快就昂首挺胸,似乎要回答我所视之物传递给它的唯一信号:上吧,还等什么?

是啊,还等什么?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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