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丛生的意象群落中呈现诗魂

2016-05-30 10:48吴思敬
北方论丛 2016年6期
关键词:意象

吴思敬

[摘要]段光安是对诗的创作规律有深切领悟的一位中年诗人,把强大的生命之火注入到丛生的意象之中,使意象成为诗人主观情思的对应物,这是段光安诗性思维的明显特征。丰富的生活积累,勤奋的艺术追求,对诗歌把握世界的方式的独特见解,感受着诗歌这一崇高的生命形式的呼唤,使他的眼前展开一道通向诗歌天国的云梯。

[关键词]段光安;当代诗;意象;诗性思维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6-0011-04

Abstract: Duan Guangan, a middle-aged poet, who has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law of poem creation, puts his great enthusiasm into a host of poetic images. It is an obvious feature of thoughts that poetic images are the counterpart of the poets subjective emotion. With the variety of cumulative knowledge of life, the poet himself has an unique method of understanding the world in a poetic way. Following a call of life for poetry appreciation, by arduous pursuit of art, Mr. Duan finds himself on a ladder to the paradise of poetry.

Key words:DUAN Guang-an;poems; images; poetic thoughts

固然,诗与青春有相通的含义,诗人早慧也是普遍的现象,但并不意味着仅凭年轻就能写出好诗。刹那间的感兴,瞬间的哀乐,恋人间的嬉笑谑浪,也许会触发短暂的诗情,却难于抵达人生的理想境界与精神的澄明之境。诗的发现常常基于经验、阅历在潜意识中的长期发酵,而这就不单是年轻人的专利,更是中年人的优势所在。由生活的经验转化为诗的创造,要经过复杂的心理过程。一个有相当阅历的中年诗人,不乏强烈情绪的体验,不乏多彩生活的记忆,不乏人生智慧的领悟,然而情绪体验、生活记忆、人生智慧等原封不动地照搬,那不是诗。情绪、经验、体悟只有在潜意识领域中,经过长期酝酿,在创造性的想象中,寻找到一种内在形式,把诗的情思附丽到某一意象或意象群落上,才能转化为诗。

段光安便是对诗的创作规律有深切领悟的一位中年诗人,他所写的《觉诗》《燃烧意象,萃取意境》等文章,鲜明地表现他的诗学观念。《段光安诗选》所收的《本源》《灵视诗境》《落荒的状态》《空白》《思维之马》《秋,与诗独处》等诗,写的便是诗人对诗歌自身的思考和对诗人创作过程和创作心态的体悟,属于“元诗歌”一类。

在《本源》中,“云/轰隆隆压顶而来/天空布满/滚动的乌黑树干”,写出创作内驱力的鼓荡;“唯有的缝隙/是蓝色闪电”,是灵感的瞬间爆发;“雨打心壁/激起向上的心绪/春天的草儿钻出大地”,是诗人得诗后心境的清新与欣喜。《灵视诗境》则对诗歌创作的过程做了形象的概括:“诗思高筑堤坝/把情绪积蓄/而后释放/一泻千里//水/汇成地下潜流/在岩缝涌出/把梦溶化/泼向天边/溅出彩霞”。这一过程,说来简单,对诗人来说,却要经历在炼狱中“燃烧肉体/淬取灵魂”般的痛苦。《秋,与诗独处》一诗,描述创作中诗人的感受:“想念秋/融入时间内部/一只悲怆的鸟/黑色的思想出出入入//秋夜孤独/在细雨中赏花/我的梦溶化/精灵纷纷与我对话”。在《思维之马》中,作者更充分地展示出想象的高扬:“思维之马/仰天狂啸/从古战场驰骋而来/卡在高楼的玻璃中间//思维之马/奔上云端/只见飞沙走石/蝗虫一片//思维之马/跃过莽原/马蹄声/消失在幽静的山谷。”至于《落荒的状态》《空白》则是对诗人的“空故纳万境”的虚静创作心态的省悟与描绘。

就一般诗人而言,从来是“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段光安却用诗的形式把自己的创作体会写出来,这是十分难得的,当然也就为读者提供理解他诗歌的一把钥匙。《段光安诗选》中所收录的作品,便是他的诗歌主张的印证。

把强大的生命之火注入到丛生的意象之中,使意象成为诗人主观情思的对应物,这是段光安诗性思维的明显特征。

自然意象在段光安诗中所占比重最大,他诗歌中的荒野、大漠、草原、星空、动物、植被等,无不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诚如诗人所自白的:

“步入荒野,与自然相遇,与生灵互动,个体的存在被突然唤醒。我蹲伏下来逼近曾经听过的喘息,荒野以一种隐秘的语言讲述着我的起源。我曾在文化中失去自己,遭遇野性我又找回了自己。走向荒野的每一步都是向自己的回归。探寻自然即探寻自己。荒野向我袭来黑暗,又与我一起点燃篝火。哲学走向荒野,就像卵轻轻落入巢。”(《〈荒野之声悲壮而久远〉序》)

段光安笔下的自然意象,极少纯客观的静态描写,而是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使凝定的意象兀立于纸上。这一过程从“取象”阶段就开始了。意象从根本上说,来自诗人的人生经验,包括来自对客观世界感知的直接经验和来自通过阅读和艺术鉴赏而获得的间接经验。但诗人从生活和艺术中,获得的感觉印象是那样纷纭复杂,把它们一股脑摆出来,自然不是诗。来自生活的感觉印象要进入诗歌,必先经过严格的选择,这种选择的出发点如黑格尔所说:“就是诗人的内心和灵魂,较具体地说,就是他的具体的情调和情境。”[1](p192)段光安选取的意象,不同于王尔德那样的唯美主义诗人,专取光鲜、奇异、“美而不真”的景象去写,以营建一个超凡脱俗、远离尘世的理想世界。段光安是牢牢扎根在生他养他的那片厚重大地上的,在一种饱经摧残而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支撑下,他选取的意象恰恰成为他内心世界的外化。他笔下的植物意象,或如《高粱茬儿》:“干硬的根/支撑着剩余的身躯/在凛冽的风中/站立/锋利的梗/执着地望着天际”;或如《石缝中树》:“一棵树斜倚着岩峰/根紧紧抓住唯一的狭缝/树冠贴近草尖/倾听,只是倾听/一阵鸟鸣/炸碎透明的宁静”;或如《戈壁树根》:“戈壁狞厉的风/把土蚀光/又把沙剔净/树只剩根/与石共生/根刺入石头/撑裂石头/又紧紧握住石头/烈日焚烧/把戈壁点燃/一簇簇根丛/一团团生命之火燎动”;或如《光秃的树干》:“锯去枝叶的光秃树干/像哑巴截去了四肢/矗在路边/一声不吭/不能挽留风/雨的触摸已不是快乐的事情/树液含泪不肯滴下/新的枝叶在根系深处/萌生。”这些意象,高粱茬儿也好,石缝中的树也好,戈壁树根也好,光秃的树干也好,全都没有艳丽的花朵,没有高挺的茎干,没有芬芳的气息,而是残缺的、扭曲的、干硬的,但却透露出一种内在的、不屈的、向上的力。

再看他笔下的动物意象,或是低下的,如《蜣螂》:“蜣螂能飞/却很少飞/总是身贴大地/一步一步/推一个浑圆的球体/从坡顶溜下去/再重新往上推/往复不已/付诸全部的生命/只是推”,这里表面写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昆虫,实际演绎的却是西西弗斯的神话;或是高尚的,却是受伤的、处于危难之中的,如《母豹》:“母豹肠子流出/仍回洞喂奶/一步/一步//举步滴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拖出/一条路”,如《永恒的天鹅》:“雪丛中/一对冻僵的天鹅/高高的颈/任冰雕在一起/不知哪一只不能迁徙/另一只也不肯离去/在此/永恒玉立”,如《雨夜老马》:“老马蹄裂/深一脚浅一脚/警觉的双耳一直耸立/车轮还是陷在滑坡淤泥/后腿一滑跪下/本能抗争像电闪穿过骨髓/老马一次再一次挣扎着站起/一次再一次跌下去/跪着的四腿支撑着/就是不肯卧在泥里。”上述滴血的母豹、冻僵的天鹅、疲惫的老马这些意象,处于困厄之中,却奋力抗争,体现出一种崇高之美。中国传统历来强调人为贵;古代西方哲人是按照神、人、动物的序列对世界万物进行分类的,按这种分类,动物自然是低于人,并受人支配、宰割的。段光安却不把人看得比动物更重要,而是回归自然去寻找人性,对动物表示博大的同情,并在动物身上看到人所要具备的情怀。

段光安的诗大多比较短小,每首诗均由一个中心意象构成,整合起来,构成每一辑的整体风貌。而在他精心营造的较长的诗作中,他往往把单独的意象聚集在一起,构成意象的丛林,不同意象间形成一种张力,莽莽苍苍,充盈着鲜活的生命感。如诗集开端的这首《荒野黄昏》:

乌鸦这黑色的使者

以独有的方式诠释日落

枯草萧萧而立

在低声喘息或者私语

那是生命萌动的声音

云杉倒下腐烂

再重组生命

棘丛中我寻找来时的路

俯视幽深峡谷

莽莽苍苍

灵光飞出

万路之后无形的路

悠悠间

天心

地心

人心

在瞬间相触

静静湖水

冻结又消融

我抛掷石块

测量荒野的深度

触到生命的根

我的根

一切回到了远古

荒野之声

这首诗最能代表段光安的诗歌风格和他的艺术追求。诗人先用“黑色的乌鸦”“萧萧而立的枯草”“倒下而腐烂的云杉”“幽深的峡谷”等意象渲染出旷野之“荒”,但是,这种“荒”,并非死寂之“荒”,而是充满生命力的蛮野之“荒”,因而诗人能从萧萧而立的枯草中听出“生命萌动的声音”,能从腐烂的云杉中悟出“生命的重组”,能从“幽深的峡谷”中觉出“灵光飞出”。然而,诗人写作的目的,还不仅在于展示这蕴含着原始生命力的莽莽苍苍的荒野,他对荒野的探寻,正是对自我本性的回归,他时刻渴望着找到一个通向自我心灵深处的“无形之路”,从而在天心、地心、人心的瞬间碰撞中,找到生命之根。这首诗无疑表明段光安超越现象世界的临摹,而在经验、情感、哲理的交融点上寻觅出自己的诗情。

诗源于生命,生命中有诗。诗的本体与生命本体存在一种对应与契合关系。生命的存在是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存在的基础。生命的伟大、奇妙、瑰丽、神秘,生命对实现自身的渴望,以及生命在现实社会中,受到压抑而感受到的痛苦、焦灼、不安,成为诗歌的绵延不绝的源泉。段光安对此亦有深切的体会,在他看来,“生命意识至关重要,即使一句有最微小生命的诗,也胜过与我们生存无关的厚厚诗集。每个生命都是一个艺术家,呈现着生物体中的艺术方式。所以一朵野花,一片落叶,一声鸟鸣在某个瞬间会使人激动不已”(《觉诗》)。对生命的礼赞贯穿于他的全部诗作中,像下引这首《感受浪潮》,那种饱满的生命呼唤,令人震撼:

巨兽猛扑过来

将我抓起

狠狠摔向崖壁

瞬间飞溅成泡沫

我是水

没有痛苦

粉碎了又融入

回到大海深处

这首诗恰好可与艾青的《礁石》互文。艾青的《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的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这两首诗都展示生命与现实惨烈的搏击,但象征体的内涵恰恰相反,艾青的诗是把礁石作为生命主体的象征,段光安的《感受浪潮》则把浪花作为生命主体的象征,二者的立脚点不同,但所展示生命的顽强自信,却又殊途同归,让人回味无穷。

段光安钟情于自然,也同样关注社会,他取材于当下社会景象的作品中,也一样渗透着鲜活的生命力。例如,《老屋》:“门窗斑驳/墙皮剥落/墙上的老式挂钟/总是指向一个时辰/透过几缕射入的阳光/观灰尘浮游/我寻找童年藏于屋顶的书/一张蛛网飘落。”写老屋之老,不去直说,而是用斑驳的门窗、剥落的墙皮、停摆的挂钟、飘落的蛛网等一系列意象来暗示时光的流逝,一种生命的沧桑感便自然地流露出来。又如《门》:“祖父进了一扇门/父亲也进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站在电动扶梯上/正逼近那道门槛/黄昏溶入玻璃/门虚掩。”在城市生活的人,对自动扶梯都不会陌生。但此诗所写站在自动扶梯上的瞬间感觉,却是远超乎常人想象的。实际上,这是作者长期以来在潜意识中,对死亡这一生命现象的感触与沉思,在乘扶梯的瞬间涌现到意识领域中来,被诗人及时捕捉到而成诗的。这也正印证诗人所说:“现代诗更重视潜意识以及直觉感受的美。信手而得的灵感往往更深刻。”(《觉诗》)

诗歌写作的成功,不仅取决于诗人锐敏的感觉力、丰富的想象力,还取决于诗人的控制力。当下诗坛,一些诗作者不了解这一点,把原始的生糙的情感、琐屑的无聊的生活现象,不加节制地倾泻到诗行中,制造诸许多文字垃圾,对诗的发展是很不利的。诗人不但要“入乎其内”,而且要“出乎其外”,也就是说,不仅要有真情实感,还要善于把自我的情感作为客体来进行观照,把握好表达的分寸。对艺术的控制能力,是哲学上的“度”在诗歌创作中的体现。段光安是深悟这一道理的,他提出“简化”的原则以达到对艺术的控制:“只有简化,才能把有用的东西从大量无用的东西中萃取出来。把事物简化至最直接与生命对应的形式,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绝不写第二句话。简洁,就像物质提纯或炼铀,体量小却蕴含巨大能量。” (《觉诗》)这就可以理解他的诗集为什么会以短诗为主了,像《再步老桥》是只有两行的小诗:

行人是缺氧的鱼

待活儿的民工锈成桥头的铁钉

“缺氧的鱼”可以令人想起大城市中的拥堵、雾霾,以及市民的亚健康状态;“桥头的生锈的铁钉”则暗示民工对临时工作的渴盼与求之不得的绝望。逼真的生活画面与人物的精神世界透过鱼和铁钉两个意象传神地显现出来。作者借鉴西方意象派的手法,其取象之巧妙、用笔之洗练,令人联想起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再如日常生活中穿衣照镜,谁没经历过?但如段光安笔下的《衣镜》,却是奇而又奇:

每天走向衣镜

由风华正茂剥落成一块奇石

饱经沧桑

看不清

是云

是雾

是霜

昏花老眼审视

一片苍茫

镜子面前的那块“由风华正茂剥落成”的“瘦、陋、皱”的奇石,折射抒情主人公坎坷的一生;而这块奇石,在昏花老眼看来却是“一片苍茫”,分不清是“云是雾是霜”,这又令人产生韶华老去、一事无成的无限感慨。落花无言,返璞归真,小中见大,以滴水见大海,这是段光安的追求,也是他诗集中的优秀之作所达到的高度。

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段光安不畏艰辛,一路走来。他在寂寞中坚守,端坐古渡,“与枯河相互凝视不知多少春秋”。丰富的生活积累,勤奋的艺术追求,对诗歌把握世界的方式的独特见解,感受着诗歌这一崇高的生命形式的呼唤,使他的眼前展开一道通向诗歌天国的云梯。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会采摘到一批更为奇异的果子,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参 考 文 献]

[1][德]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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