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回朝

2016-05-30 22:28杨秀春
滇池 2016年1期
关键词:娃子唢呐师父

杨秀春

首先告诉你,我是个吹鼓手,说的具体点,是个靠吹唢呐吃饭的人。在我们黄河岸边,凡是以此谋生的人,都被称作响工。响工队伍由鼓、铲、锣、镲唢呐等各种乐手组成,它没有固定的规模和确切的人数,一般根据主家提出的要求,临时组合,随意增减。

“王八戏子吹鼓手,统统都是下三流”,我把大半辈子都活过来了,俗世的评价对我也就没多大意义。在人们眼里,我并不笨,甚至还算得上有那么一点点聪明,但他们永远不明白比较聪明的我干什么不好偏偏就从事了这个行当。世人都自作聪明,其实他们的聪明未必聪明,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红楼梦》里就讲过,“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自我安慰的意思。之所以如此,是我吹唢呐这件事,纯属老天安排。可惜,说了连我爹妈都不信,所以这个秘密我也就懒得说了,一辈子懒得说。

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唢呐手,得从我六岁那年讲起。那一年,我奶奶过世了。六岁的我,不知生为何事,死为何事,更不明白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是何等人生感悟。一大群估计和我一样没啥感悟的人,在白色包裹的世界里哭得呼天抢地。这跪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队伍,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我在他们各种表情组成的世界里随意穿行,看到了人的真泪和假哭。人死为大,死是件再庄严不过的事,但我显然缺乏心理准备,根本没有使自己融入到一种凝重的氛围中,我随意的走动把庄严的人生大事给淡化了。我好奇地穿越,看着孝子贤孙们的一切举动。跪下起来再跪下再起来的人们在治丧人长长的腔调中训练成了提线木偶,我爹我妈站在队伍的第一排带头不停地起伏,根本无暇顾及我有失礼仪。

这件事如此不好玩,我决定溜出院门,上树去摘槐花。院门外长着一株好大好大的槐树,树荫遮覆了半条小路,槐花开了的季节,我必定沿着老皱树皮的纹理攀援而上,每次都是摘满口袋才肯下来,然后去找奶奶家隔壁的月儿。槐花里细嚼着的甜,够我们过家家玩上一天。

刚要溜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关乎了我的未来。

治丧人指挥停止,孝子们不再伏俯了,突然地,真的是突然地,一声长长的唢呐声像黄河滚过地表,一下击穿了我的灵魂。

吹唢呐的汉子扬天吹奏,由于蓄足了气,他的腮帮子鼓起老高,两颊像贴着两颗蒸熟的馒头。他沉醉的表情与飞扬是气势吸引了我,我第一次听到世界竟然有这么蓬勃而震撼的声音,从我的胸腔里穿出去,又穿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悲伤在人们脸上稀释,稀释了的悲伤又被唢呐重新唤醒,重新堆聚。渐渐地,唢呐声由激昂转向凄凉,明明是四月天,我却觉得脊背上刮过阵阵秋风。我的记忆在唢呐声中渐渐复苏。唢呐上拴着的红缨让我记起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同样手持唢呐扬天吹奏的老爷爷回头转向我,用手里的唢呐在我脑袋上敲了三下,我在疼痛中被敲醒了。后来听见我妈骂我:这小子从来不尿炕,今儿怎给尿下了?

哦,不说梦,还是回到现在吧。我在懵懂的记忆和惊讶中眼珠不错地看着眼前吹唢呐的这个汉子,就听看热闹的人们叫他“吹塌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叫“吹塌天”的人,他把我的心带走了。确切地说,是他的唢呐声把我的心牵引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秘密,大人们当然不知道,我来的这个地方有山有水,也有我们黄河边连绵几千里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塬,就是几乎看不到人。这个世界,是由这些山川河流和声音组成的。不像我现在的这个地方,热闹是热闹,但大人们老吵,为给我奶奶供桌前到底是摆放几桌供献甚至打了起来。

第二天,天还黑乎乎的,那个穿透灵魂的唢呐声又一次将我唤醒。睁眼一看,大人们乱成了一团,他们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下地,有的竟然把鞋子也穿错了。混乱的人群很快得到有序的疏导,他们依次来到我奶奶灵前,各自表达自己的心愿,希望我奶奶在阴间能够好好享福,不要记挂这些阳世的人。他们和我奶奶最后告别的话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我着急的是奶奶听到这么厉害的唢呐声了没有?还有,奶奶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喜欢听唢呐?可惜,大人们没有给我和奶奶单独对话的机会,他们急于将奶奶送到山梁上的新家去享福,反而把最重要的话忘记给问了。

由此,我的眼睛就跟上了“吹塌天”。“吹塌天”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唢呐指引着方向,所有的人都跟着他的唢呐声走,包括后面的锣、鼓、铲、镲等乐器,都成为唢呐的配音,从而听从他的召唤。“吹塌天”有点不苟言笑,歇下来的时候,他也很少跟人说话,表情凝重地望着别的地方。当他吹起来的时候,更是把头颅扬得不能再高,好像要把声音传到天上去似的。我想,这个“吹塌天”这么不爱说话,他肯定也有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世界。

我爱“吹塌天”一瞬间胜过了爱我爹我妈。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勾起了他们偶尔还打过我屁股这些不太好的记忆,这样,我对“吹塌天”的亲近感油然又生几分。“吹塌天”自然想不到我已如此依恋于他,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喜欢凝望远处的眼神还没顾及到近在咫尺的我。

我不敢也不想去玩了,我一直寻找跟他说话的机会。

事宴撤掉,人群散尽。“吹塌天”从我爹手里接过一摞毛票,然后作了一个揖,表示感谢。他手里提着那把拴着红缨的大唢呐,从奶奶家院门走出去。在院门外,他给一同来的响工们分完钱,那些人就从不同的方向散掉了。“吹塌天”仰头看了一会天空,扭动了几下脖子,然后举着大步从通往黄河西岸的小路走。他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踢踏起的漫天尘土将我包裹成一个土蛋蛋,我一下就把他的裤腿抓住了。

“吹塌天”回过头难得地笑了,他笑起来真是比我爹好看不止十倍。

“你是几房的孩子?”“吹塌天”见我还穿着一身重孝,知道是丧主家的人,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

我不言语。我很想叫他一声爹,但怕他不答应。

“吹塌天”摸了摸我的头。他温热的手给了我勇气,我学着他那样,高高地仰起头,大声说:“吹塌天,我要你教我吹唢呐!”

“吹塌天”眼里飘过一层雾。他俯下身子,很慈爱地对我说:“不要学这个,要学识字,记住了没?”

“我好好识字你教我吹不?”

“吹塌天”这次蹲下来,他跟我差不多一样高了,然后把我搂进怀里。

“现在不行,等你长大了才能教。”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要是能遇上神仙姐姐就更好一点了,神仙姐姐拿点仙水在我头上一抹,保准能够长得快些。

我妈叫我“一根筋”,是因为她的管理手段在我身上屡试屡败。实际上,我不是那种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孩子,相反,有的大人们还觉得我很乖。像月儿他爹就经常喜欢摸我的头,然后由衷地赞一声“真是个好孩子!”但我这个好孩子不能让我妈省心,特别是在唢呐这件事上,我妈自始至终就没有拗过我。

我一直记着“吹塌天”的许诺,努力盼望自己长大。但长大对我来说太遥远漫长,我有点等不及。在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吹塌天”之前,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先吹上它。我记起了我们村里的根大,根大原来也是响工队伍里的唢呐手,但办事的人家经常找“吹塌天”,“吹塌天”顾不上,他才能拣个漏。根大吹唢呐生意不好,后来见卖枣的人家把麻袋改成纸箱包装,他也和人合伙办起了纸箱厂。卖纸箱可比吹唢呐挣钱厉害,比“吹塌天”挣的还多。我想先去找一下根大。

当然,找根大之前我得有支唢呐。

我缠着我妈买唢呐,我妈说那东西又不能当饭吃,糟蹋钱呢。

我躲在柴房里的草垛丛中,一个人回想“吹塌天”带我走进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像一个精彩的宝贝,无法带回家,它只在我一个人心里。

一天不吃饭的我被我妈从草垛里终于揪出来,她一边揪我一边唠叨“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犟怂,不给买还就不吃饭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的秘密,她这样说正好。

我爹适时出现了。而且表现出了男人的宽容。我爹说,多大的个事呢,他又从来不要玩具,你给买一只不就得了?

我爹认为唢呐是玩具,反正我爱这个玩具。

后来我就有了一只小唢呐,有了小唢呐的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根大。根大被我缠不过,他的双指按着铜管上的小孔,憋足了气,声音就发出来了。他可没有“吹塌天”吹的好听,但我能听出调调来。他用手指演示了几次,然后把那只不屑一顾的小唢呐重又递给我:“就这么着,用气就够你小子费好几年功夫呢。”

别看根大教我吹,他和我爹一样,以为我喜欢的只不过是一件玩具而已。

当我能把一个一个音符吹成调调时,根大很认真地看着我。后来根大对村里的人们说,乃生家的那孩子,灵醒的厉害,十里八乡寻不下这么一个娃。

我爹我妈这才意识到这支小唢呐已经远远超越了玩具的意义,这时候,他们已经无法阻挡我的步伐。我沿着村西的那条小路走,小路四下无人,显得孤单寂寞。久未下雨的土地一片焦黄,踢踏起来的黄尘沾满裤腿,我想起了我在这条小路上追赶“吹塌天”的往事。我在往事的回味里走了二十里山路。

“吹塌天”的身躯更加精廋,脸上凝重的表情比以往更甚。他认真地打量了我,当确认我就是八年前拽住他裤腿的那个孩子时,他的眼睛里飘过了那么一丝光亮。那丝光亮叫我温暖。我看见他就无端地觉得亲,我在心里叫了他一声爹。

“吹塌天”比根大厉害多了。他的武艺有传承,清朝年间的师父传了六辈传到了他这一代。传说,他们的祖师爷高增翊为迎接微服私访的府台大人,一口气吹了四十里地,硬是感动了这位四品官员。抚台大人要赏钱来着,没承想这祖师爷还不要钱,硬是要给唢呐艺人翻案,要府台大人取消对唢呐艺人“龟兹子”的蔑称和子弟不能参加科举的规定。

“那后来呢?”

“吹塌天”表情严肃,目望远方:“府台大人答应了高祖师爷的要求,可他自己也把身子吹坏了。”

吹唢呐全凭一口气,把气从胸腔里提上来,蓄积在腮帮子,腮帮子鼓起来,那声音就被送出去了。这个发音叫“腮振音”,比的是硬功夫。

“吹塌天”无疑得了祖师爷的真传,这个外号还真是吹出来的。现在,和祖师爷一样厉害的“吹塌天”也得了病,他得的是肺病,肺里老冒泡泡。他让我吹了几下,然后就盘坐在石碾上一言不发。

我站在石碾旁,他的脚下。我和他一起望着远山,我很想从远山里望出一个人来。

“吹塌天”见我站着不动,他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喜欢让他摸头,他摸我头的时候,我就想叫他爹。

摸完我头的“吹塌天”让我渡过黄河去陕西,找他的师兄山娃子。他说,山娃子比他还厉害,是六代唢呐手里武艺最高的一个,也是最难说话的一个。

“吹塌天”已经够不说话了,山娃子是不爱说话呢还是难说话?我很好奇,急于辨清其中的区别。

“吹塌天”收回眼神,神往地望着远山。“他是既不爱说话又难说话。”这个既不爱说话又难说话的人,成了我隐秘世界的第二个人。

我从一座院门进去,这座破落的院门像废弃了的遗址,满目荒凉。同样破落狼狈的我,浑身稀湿,推着一辆掉了链的破旧自行车。车架上绑着的挂面过了水,两瓶罐头摔了个稀巴烂。

我尽量抹去脸上的污泥,然后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土窑洞里光线昏暗,东西凌乱不堪,一张旧毡下面露出烂橝片来,炕上一个老头怀抱半瓶酒,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像个疯子。

我走近他,加大了声音问:“你是山娃子师父吧?”

这个被我称之为山娃子师父的人眼神迷离,回头看我一眼,又陷入迷离之中:“山娃子?山

娃子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

山娃子的状态没让我死心。我重新走近他,我要唤醒他的记忆。

我再次提高声音:“吹塌天是我师父,他让我来找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吹塌天”没有教过我吹唢呐,我却对山娃子说他是我师父。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对着我:“吹塌天?……哦,这是啥年代?……不认识!”

一个喝得烂醉的人,真的太难说话了,简直有点不可理喻。我学个唢呐,一路走来遇上的都是奇人、怪人。在我行将绝望之际,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突然发吼:“滚出去,少烦人!”

我决定不缠他了,我将过水的挂面放在锅台上,准备离开,等他清醒了再说。他看了一眼东西,又是一声怒斥:“把东西带走,不稀罕!”

我走出院门。院门外对着的黄土山,和碛口镇那边的一样,都是散散漫漫黄不到边的那种。恰好有个路人经过,他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好像觉得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需要再一次印证,问他,这是不是山娃子的家?

中年人告诉我,这户主人姓张,大名张文清,艺名山娃子。

那他家还有其他人吗?

中年人的嘴角飘起一层嘲讽:“家里人?早跑了,把家都喝败喽!”

醉酒的老人是山娃子,他嗜酒成性,过着不理世事、不知何夕的日子。我坐在院门外一块石头上,像守着一座废弃的城堡,然后看夕阳一点一点从西面落下去。天黑了,他也该醒了。

屋里忽然有了动静,我重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点燃一盏油灯,我看见山娃子已经醒来,蓦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令他纳闷:“你是谁?”

“我是碛口镇上的。‘吹塌天让我找山娃子。”

“吹塌天?”山娃子的语气里满是狂妄,他冷笑好几声,然后才问我,“他让你找我做甚?”

“拜师学大唢呐。”我老实回答。

山娃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连连摆手:“吹塌天”就是个好吹手,还用劳我神,快走!”

我不得不把“吹塌天”得病不能吹了的事情告诉他。

听说“吹塌天”得了病,山娃子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一瞬间又合上了。他又是那种令人难受的语气:“‘吹塌天教不了,我更教不了,年轻轻的学啥不好,别耽误了好前程。这年头,学这个养活不了家,趁早学其他本事去!”

我盼着自己长大,就是为了学唢呐,好不容易长大,“吹塌天”又病了,“吹塌天”让我找山娃子,山娃子却让我学其他,我真觉得烦恼。

我鼓起勇气,再次强调我的意思:“我就要学大唢呐,其他事没兴趣。”

山娃子大概头一次遇上我这号人,他的屁股从烂毡片上跳了几跳,冷笑连连:“你还真是个犟怂!给你说实话你不听,你还就要学?你还想学啥?”

我生怕他听不清,一字一顿大声回答:“黄河大唢呐!”

山娃子没被我的诚意所感动,他讽刺我口气不小,连天上的星星都想摘,然后不客气地把我赶出他的烂屋。过了水的挂面被他扔出院门。

我把自行车放在渡船上。自行车占据了两个人的位置,摆渡的老艄非要我给两个人的船钱。讨了一番价钱,最后讲好连人连车给他双份船资,他才肯让我上船。

我爹我妈一万个不愿意我学吹大唢呐,他们坚决不给我置办拜师礼,以此阻断我和唢呐的进一步联系。原因是,县里的一户红枣企业正在招收工人,好多初中毕业的同学都去了,能开工资,还发工装,而我的脑子显然进了水。我爹妈见我吃了秤锤定了心,他们唯一办法就是看紧钱袋子,并以此促使我及早回头,早点与他们看不上的东西一刀两断。

可他们管不着我。不给钱,我自有办法。晚上趁爹妈睡着后,我挎一只笸篮去镇上拣垃圾和蓝炭。碛口客栈客人多,灶上的炉火半夜都通红,从灰坑里可以拣出很多烧剩的蓝炭来。镇上打饼子的六儿买这种炭用来烧饼子,比他自己买便宜的多。碛口是个旅游古镇,来的游客多,产生的垃圾也多。书纸报纸烂鞋烂铁啤酒瓶子健力宝桶子,捡起来送到废品站,统统都是钱。我攒的钱我爹妈不会晓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们难不住我。现在,我又一次过黄河,去陕西三十里铺找山娃子。

像上次那样,我买了罐头和挂面作为见面礼,另外,我怀里还揣了一瓶汾酒。上次过河滩时,我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弄得狼狈而去,狼狈而归。这次过河滩,可不敢再摔着了。

我把罐头和挂面放在锅台上,他看也没看。我从怀里掏出酒来,他看了一眼,没把眼睛再闭上。

“你哪里来的钱?”山娃子的声音像上次那样,没温度,泛着冷。

“拣破烂攒的。”我像上次那样老实回答。

山娃子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将酒揽过去,在手里把玩转动:“好酒!”他赞一声好酒,又扭头看我:“要我传艺给人,你以为送瓶酒就能买哄住我?”

“那你还要啥?”我脱口而出。

山娃子说,二十里铺有块芦苇地,你去采芦苇来让我看看。

“芦苇?干嘛用?”

山娃子的嘴角又泛起高傲的嘲讽:“亏你还是‘吹塌天的徒弟,连芦苇用来干啥都不知道!”

我一瞬间有点醒悟,芦苇根是用来做唢呐哨片的。山娃子肯定是没哨片了,他让我去采芦苇,说明他肯收我为徒了!

狂喜之下我骑着那辆破烂的自行车连蹦二十里铺。果真,深秋之后已落过头一场薄雪的旷野上,一片芦苇在风中簌簌抖动。土地开始板结,每拔一根都把手掌磨得通红。我弄了一捆,绑在自行车上,心里满是欢喜。

正喝酒的山娃子看到头发差不多和他一样凌乱、而且脸上布满划伤血痕的我以及我胜利斩获的一大捆芦苇,一脸瞠目结舌,继而是无可奈何的苦笑,他讥笑我怎么这么实诚,愣是弄回来一大捆!难道“吹塌天”没教你哪种根能用,哪种根不能用?

说实话,“吹塌天”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可我永远不想这样说。我只问山娃子,“采芦苇还有讲究?”

山娃子大不耐烦:“当然有讲究,你扛回来的芦苇只能当柴火用!”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它现在连柴火都不是,晾干了才配当柴火!”

我急了,“吹唢呐的哨片用的不就是芦苇根吗?”

山娃子比我还急:“亏你还知道唢呐要用芦苇根发声!快走人,不要再麻缠,就你这还想拜师学艺,回家练几年再出门混!”

“原本我以为只要把芦苇弄回来,事情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他喝着我的酒都不给面子,翻脸不认人。”我对着“吹塌天”第一次倾诉自己的烦恼。

“我师兄是有名的怪人。说来也怪我,没早告诉你这个门道。”

“吹塌天”和我并肩坐在石碾上,他单瘦的肩膀令我感到父亲般的温暖。他教我,唢呐上的哨片只能用每年初雪后一个月的芦苇根,而且不是每根都能用,要选风落有皱纹、厚薄均匀、平实有弹性的,需要多选才能积累起经验。选出的根储备起来,哨片有问题了,就换上新的。

我跟着“吹塌天”走进他昏暗的窑洞,他递给我一个麻纸包,里面装着储备的芦苇根。

“我用不着这些了,你拿去,让他看,再碰碰运气。”“吹塌天”将我送到小路上,我隐约觉得他和山娃子之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想一想,我又忍住了。他不说,我不能问。

当我把麻纸包展示给山娃子的时候,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看。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他今天又会出什么难题。

看完芦苇根的山娃子没有对芦苇根的好赖做结论,他盯住我的眼睛:“看来你确是个犟怂,不肯死心。看在你不依不饶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我哼个曲子,就哼三遍,你要是马上重复哼出来,我就考虑以后的事。”

我强压住内心的惊喜与不安,向他狠狠点了点头。

山娃子哼的是“反股子”调,老旋律了,我早已烂熟于心。

山娃子三遍哼完,见我没言声,脸上又浮起得意的嘲讽:“你是记不下来,还是……怎地不吱声?”

我告诉他,这个曲子我早已练过,无需考。

山娃子说,那就换个你没练过的。

他接下来哼的这个曲子我真的没听过,也没练过,他哼的当口,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很快把曲谱记下了。

山娃子见我记谱,口气大变:“你会写谱子?”

我告诉他,我在学校学会了识谱。

这件事使他兴致大增,他突然来了精神,随口又把“反股子”老旋律哼成了变形曲调,问我这样处理出来感觉怎样?

好听,我把自己的感受如实地告诉了他。

山娃子露出少有的得意:“嗯,你还能听明白。不错,你的板眼挺准,脑子记性也不赖。之前练过几首曲子?”

我只练过十来首,还是隔三差五缠着根大学的。

山娃子继续考校我:“吹大唢呐最难的是啥知道不?”

当然是用气呗。

山娃子的嘲讽又浮上来:“一看就是‘吹塌天的徒弟,就知道个用气!用气是基本功,最难的是一辈子坚持,晓得了不?”

我点点头。

山娃子继续问我,吹唢呐最需要积累的东西是啥?

我以为是技巧,这个回答又没合乎他老人家的意愿。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个行当里讲的是,谁会吹的曲子多,谁的调子独,谁就是大把式,贵贱再不肯向外传授。靠艺吃饭,大家拼的就是谁肚子里的货多,只有这样才能混饭吃,吃的长久。

他向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等于接纳我了。我不失时机地跪了下去,虔诚地喊了一声师父。

山娃子思索片刻,目光又浮现出酒后的迷离:“我是个无肉不乐、无酒不欢之人,喝不欢就吹不响,你非要跟我学,那……”

跪下还没爬起的我以笃定的口气回答他:“师父,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在世一日,我不让师父受一日委屈!”

山娃子成了我真正的师父。他带领着我向一个地方走,像我曾经的梦境,这个梦境由声音主宰和组成,我不可阻挡地与唢呐的声音渐渐相融在一起。

我根据记忆哼了一遍曲子,觉得确实比原来我师父不喜群居,而喜冷清。他爱领着我去

黄河崖畔。千年万载的嶙峋怪石构成了错七杂八的骨架,临崖而望,脚下是汹涌澎湃的黄河。黄河岸边的山,都具有相同特征,叫“岩石坐底,黄土戴帽。”这样贫瘠的土地上,很少能长成庄稼,种的基本是靠天吃饭的红枣树。不种地,人就来的少,我们师徒父子在危岩畔,迎着天风吹唢呐。

“黄河大唢呐,你要从黄河里找声音。”我师父总是语出惊人。原来,我只想到黄河大唢呐是因为地域而命名的。

唢呐看上去属简单乐器,木柄和铜管连在一起,铜管呈喇叭状,上面布满乐孔,一吐一纳,指头按放乐孔,声音就发出来了,有点像笛子。只不过笛子是整体的,它是由木管和铜管组成。

我师父教我怎么样才能把木质和铜质的声音混在一起。因为,我现在吹出来的唢呐,光能听得出铜管的脆,而没有木质的那种厚。

师父说,功力不够的人,吹出来的唢呐声音是飘的,缺乏力道。如果光听到力道,又显得闷。要把木质和铜质的声音混合均匀,轻灵里透着厚重,厚重里透出轻灵。还有,就是同一首曲子,根据环境、心境的不同,可以吹奏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我日渐迷上了他。

山脚下,是一块比较开阔的洲滩地,洲滩地上摞着成架的圆木,十几个船工在呼嗨呼嗨的号子声中共同滚动一根木头。

师父和我说话间,突然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对着山脚下劳动的船工们,他就出了神。

“你听听船工号子。”师父若有所思,沉浸在自我意象中。他凝神的样子让我不解。久住黄河岸边的人,就是听船工号子长大的,他们的号子没啥稀奇,单调易学,无非是让大伙齐心用力的一个口号罢了。

师父一脸肃穆,他脸上的皱纹让我想起了塬上的枣树皮。

师父像个禅定的高僧,入定许久瞿然开目,他吸纳之间胸脯跟着急促地起伏,口里学着号子,身子前后摇摆,好像加入到船工队伍之中一样。

我不敢打扰他,突发奇想是我师父一以贯之的特点,每当他从这个状态中回过神来,总有一些想不到的东西诞生。

“音娃子,你把这个号子变成唢呐发音。”

号子是断断续续的,而唢呐声讲究的是连贯,这个发音我得琢磨一下。

练习了好几次,我终于感受出一点门道来。这个发音不是不能用于唢呐,它完全可以融入到某个曲子的某一段,从而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此,我对我师父折服的五体投地。也终于明白,像他这么为唢呐而生的人,注定孤独。我就联想起了我做过的那个梦,明白了梦里有山川河流,天地万物,就是没有人的原因。人爱热闹,能听懂乐曲的人真还难寻。

我师父给这个发音起名为“气冲音”,因为,它是由急促的气息冲出来的声音。

师父无疑是个以酒当歌,以乐为家的人,在我心里,他和“吹塌天”经常一左一右占据了我的心房,但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神秘的纸,我被这个疑问纠结着心绪。

沉浸在喜悦中的师父将脚底的麻纸包一把抓起,抖开,撕了一块牛肉,送到嘴边,左手搂过酒瓶,豪饮一大口。塬上有风吹过,凌乱了他的头发,沧桑着他的容颜,师父就有了古代豪侠的风范。

这是个解开疑问的好时机。我说起了我第一次看见“吹塌天”时的那份依恋。

喝了酒的师父又是一脸迷离,他喝了酒,脑子就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而脸上浮起的还是一以贯之的嘲讽:“‘吹塌天他不会用巧,就是个死吹!一辈子练了一口气,没啥稀奇。”

我斗胆问,那你们比试过吗?

师父终于被我触动了情场,翻出尘封已久的往事。从他沉迷的叙述里,我看到一幕千载难逢的场景,一座乡村的古老戏台,摆开了晋陕黄河两岸大唢呐擂台赛。整整三天比赛,吸引了无数观众现场助阵,其中不乏内蒙、宁夏等远地而来的爱好者远途跋涉前来观战。几十个唢呐手都想在这次擂台赛上夺得名次,从而行走江湖,扬名立万。那是黄河奔涌的气势,唢呐高昂,排山倒海,一轮一轮的淘汰也像黄河泥沙,滚滚而下。惊心动魄的角逐中,最后只剩下了“吹塌天”和山娃子,他们两个的比赛把这次擂台赛推向波浪翻滚的峰顶。“吹塌天”拿出当年祖师爷的硬功夫,一口气不倒地吹,山娃子则把自己独创的曲牌变成各种曲调翻新着吹。

我心里跟着翻起了黄河般的巨浪,对当年的场景充满了神往。

“那最后呢?”

“最后?”师父用迷离的目光看我一眼,一撑,从地上弹跳起来。“吹塌天”赢啦,他夺了擂主之位,从此回了山西,再没回来。”

我听到的不是唢呐比赛,更像一场武林盟主的争夺之战。

“师父,其实你和‘吹塌天本无高下之分。”我这样说,绝对不是安慰我师父。因为,我明白了,他们都属旷世奇才,都各有所长,一个长气不倒,一个善于创新,走的是不同的路子,但功力都非同寻常。

师父没接我的话茬,他对着远山问我:“音娃子,我走的时候你吹那首曲子送我上路?”

谈到生死,我心里发慌,一时无从回答。

师父回过头来,嘲讽我:“还山娃子的徒弟呢,没一点骨料,瞧你怂的,这么个话就承不住啦?”

我说,就吹《还魂曲》吧。

师父是更加不屑的嘲讽:“什么《还魂曲》,还真能还得了魂?俗气,俗气死了!不要这个!”

我更加难以回答他的仙问。

师父将胳膊举起,袖子在风里飞扬,连同他的头发,看上去那么豪迈:“音乐通天,我要你吹《得胜回朝》!”

我的眼泪一热,豪情顿生,双膝不由地跪了下去,我告诉脚下的黄河山梁上的风:“将来,《得胜回朝》送师父走一程!”

我终于成了一名唢呐手,像当年的“吹塌天”一样。我用唢呐庆贺婴儿满月,宣告有接连不断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大千世界;我用唢呐迎娶新娘,把最美好的年华宣泄为世间的欢音;我在白色编织的帷幔氛围里穿行,把人生最后的呼喊留给大地而后又被风掳掠到天边……当我真正成为一个唢呐手的时候,我也真正地明白了师父说的,音乐通天,关乎了人的生死。

在乡间,自然的风雨声和人与动物构成了声音的世界,人们在自然中花开花落,生死轮回。

而真正的音乐成为稀少而宝贵的种子,有的人一生无法问津。谁家做事宴了,谁家请了响工,请的是哪一班,成为乡间最大的话题和最欢的盛宴。

我成为响工队伍里的班主,在我身后,鼓、锣、铲、镲合着我的独领配合助阵,几乎接不完的台口使我整日奔波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像当年的“吹塌天”一个模样。

更像“吹塌天”的是,我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自从我真正的师父山娃子被风从这个世界掠走之后,我从外表上更显孤独。而且,我越来越喜欢上了孤独。孤独是一味百嚼不厌的药,有着无以言说的美和隐秘的欢乐,根本无法示人。

而且,我不可理喻地爱上了送葬。

“吹鼓手命穷,好日子没有对匀”。我们这个行当,经常是歇好几天,突然会有好几家来定班子。好日子谁家也想用,阳世和阴间一个讲究。这需要我们赶台口,早早地去一家,完了赶往另一家。如果赶不及,我会推掉办喜事的,优先选择给人家发丧。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死更大的事情了。死把人生展示到了极致,一个人,活着再怎么不好,当他死后,得到的全是人的悲悯和感伤。死是如此永恒,活是如此短暂,这个庄严的仪式把人的吃喝拉撒、喜怒哀乐统统淡化成烟,一风吹掉。和死比起来,它们甚至显得可笑。

我还有一种自己的想法,如果把人的喜事和悲事比起来,它们如同我手里的唢呐,喜事像铜管的发音,有点飘,而丧事,像铜管和木管混合出来的声音,激昂里透着苍凉,苍凉里融进厚重。我喜欢混合后的那种声音。

基于此种原因,我给人送葬时是不喜欢和人说话的,特别是发丧的头天晚上,死者在阳间最后停留的时刻,我会吹的特别好。风萧瑟,人无语,唢呐悲凉,这个场景,能让我把心里的感觉用唢呐说出来。你知道,我是“吹塌天”和山娃子的徒弟,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

就这样,我在乡间游走,日月过的不好也不赖。在我三十五岁这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名声忽然间就跳出草垛走出了乡间。

那是正月天,晋陕黄河两岸八县在石州举办唢呐民歌擂台赛。这样的赛事,大概从我的两位师父比试过之后再未举办。所以海报一贴出,高人云集,盛况空前。

本来,我没有想到去参赛。这时,漫天风尘中“吹塌天”沿着黄河边的小路走了二十里山路,来找我。

“吹塌天”的肺病已然严重恶化,他连说话都气若游丝。想起他扬天吹奏的那个样子,我的眼眶蓄起久违的泪。

“吹塌天”告诉我,我是黄河大唢呐真正的传人,是师出有名的传人,已然得了真传。他说,像他吹奏用的腮振音,属于基本功,尽管他没有教过我,我已是炉火纯青的那类。而让“吹塌天”觉着更厉害的是,我把山娃子的灵性也学到了。他说,他听过我的多次吹奏后,觉出了山娃子独创的气冲音的确不同凡响,而我在山娃子殡天之后,又能独创出“指滚音”和“腹振音”来,已然把黄河大唢呐发展成为一门独大的艺术。

“吹塌天”提起了他的师兄、我的师父。我像问山娃子一样,问眼前的“吹塌天”,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当年比武之后,不能继续相处,难道他们也信奉“一山不容二虎”,怕影响了互相的饭碗?

“吹塌天”的脸上写满了悲伤。那种欲哭无泪的悲伤,成为我今生无法抹去的记忆。

在他带着血痰的咳嗽中,我知道了一些往事。当年的“吹塌天”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而山娃子英俊硬朗,豪放不羁。两个颇具才情的青年同时爱上了他们的师妹。而师妹,对他们两个人都很好。无法决意师妹归属的两人在私下约定,谁在擂台赛上夺魁,谁就向师妹表明心迹,而另一个人必须隐退。结果,夺魁的“吹塌天”却在家里从小定有娃娃亲,而这亲是不能退的,在“吹塌天”夺魁时刻,姑娘的父母被烟熏了,再没能醒来,他得回来和这个姑娘成亲;“吹塌天”一走,山娃子不肯违背诺言,随即也从师父家出离,很快和另一个姑娘走入洞房。

在我长大的这些年里,我从没听到和见到这样的爱情。我的两个师父太富有传奇色彩了,连同他们的感情,都显出了绝。

我决定依“吹塌天”的提议,去参加这次擂台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的两位师父、为黄河大唢呐去露一回脸。

擂台赛设在石州广场,正月里,无所事事的人们都涌向这里,台下人海如潮,黑乎乎的脑袋像海浪一般涌动。抽了签的我,站在台口左侧,等待报幕员叫我的号。

第一次登这么大的舞台,我却没有紧张感。我学着前面的几位,向台下的人群微微鞠躬。然后,像“吹塌天”一样,将唢呐和脸一同扬起。

我吹的是《得胜回朝》。这首曲子,我把独创的三种音法都揉进去了。而我的眼前,“吹塌天”和山娃子交替出现,还有他们的师妹,尽管我没见过,这时却一同在我的脑子里走电影。我记起了“吹塌天”在灵前沉浸吹奏的表情,记起了山娃子在黄河岸边的危岩上迎风站立的姿态,还有他交代我一定给他吹《得胜回朝》的那份豪情。我在自己的意象里穿行,也不管观看的人们会如何看我。

一曲吹毕,广场上静得像没人似的,我连零落的掌声都没有获得。就在我为黄河大唢呐惋惜的当口,台下却传出海啸般的欢呼,从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我听到了“唢呐王、唢呐王”的呼喊被夹在一声声尖利的口哨声中。

夺魁的我一下台,就被人群抬离地面,架在空中。我被一群人架在肩膀上,沿着石州市的滨河公路游行,向这座城市发布黄河的声音。我的胸腔吹得一片滚烫,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发热。

碛口镇之北十余里地,有一座宏大的寺院,叫义居寺。在我名气渐露之后,那里的住持师父托人给我捎话,想见我一面。

师父见我是为迎请佛骨舍利的事。

原来,义居寺出过一位著名高僧,叫惠达。惠达师父比唐玄奘西域取经的时间还要早上一二百年。惠达师父取经回来后,曾在义居寺传讲佛经,开凿石窟。这位早期佛教领袖的舍利子而今被发现,义居寺的师父为此专门建了一座舍利塔,用来供奉。而从外地迎请佛骨舍利是件无比庄严的事,他想请我来吹唢呐,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我从小对生死有着无可名状的痴迷,佛教最究竟的就是领悟人的生死。我和世人本来就无话可说,哪不愿意为如此盛事而来?

颇具威仪的师父和我并肩走在义居寺的每条小径上,一路相谈甚欢。

威仪的师父讲起话来,却是柔和平静。他的柔和,没有常人波澜起伏的飞扬,以及指点江山的豪气,那种语调,像包容了天地万物似的,一片清明自在。

现在,我的两位师父都已离我而去,这个世上,可以让我吐纳心思的人越来越少。和一位出家师父比肩而行,我可以把所有的话讲给他听。

师父告诉我,人太多欲。人多欲,则生浊气。欲望就像一层一层的灰尘,落满心境,使人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个话题吸引住了我。我是个对身边事忽略、对遥远事充满探究与好奇的人物。

师父以佛家思想指点我的技艺:“满则乱,虚则灵,人要破除私欲,欲望多了人就失去灵气。像来寺院的人,很多人求菩萨保佑升官发财,本身就带着贪欲,真正礼佛的人,无欲无求,人就是自己的菩萨自己的佛。”

我似乎有点明白,山娃子为什么能把唢呐吹的那么好而自己却穷极潦倒。他放下了世间的一切欲望,只跟着唢呐的声音走。

和佛家师父的对话使我受益良多。他是我生命里重要的第三个人。

做完迎请佛骨舍利的盛大法事之后,我在一年间接连接到了去北京、香港、台湾演出的邀请函。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一轴一轴看不完的画卷。我站在各种舞台上吹奏,我吹奏的神情人们都说活脱脱一个“吹塌天”再世,而我的沉默寡言和越来越迷离的眼神,让他们看到了山娃子不落凡尘的神韵。

我把黄河大唢呐吹成了受保护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我台湾最后一轮演出结束之后,当地的报纸上,登满了我的大幅演出照和媒体的评论。其中一句评论令我满意:“黄河大唢呐气韵非凡,狂吹猛打,掀起民族乡土风。”

飞机降落大武机场的时候,是清明节的前三天,很多事情等着我。我得去给“吹塌天”和山娃子两位师父上坟,还有,我的唢呐培训学校新收了一批学员,我得慢慢教他们吹出黄河和天地的声音,而且在我某一天告别人世的时候,请他们也给我吹奏《得胜回朝》,以壮行色。

人生无悲,我喜欢《得胜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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