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史(之一)

2016-05-30 22:49黄尧
滇池 2016年1期
关键词:滇池母亲

黄尧

一、避难虞家花园

1949 年12 月9 日。清晨,母亲在天亮前将我和哥哥叫醒,说全家要出门,衣服要穿戴整齐,你们玩儿的那些东西统统扔掉,只准带笔墨、练习本。话间,两个姐姐已经垂手站在客厅里,地上是几个很大的包袱、两个皮箱和极少的一些杂物。桂兰(我们家的女佣)进来说:“甄子水快干了……”母亲即刻道:“把火撤了。头顿饭菜来不及料理,连甑子端了去。碗筷撇下一半,人手有个端的就行。”桂兰刚要转身,母亲追了一句:“门户你不用管,有人看。”……约莫 20分钟,门口来了两辆大吉姆车,全家十几口人上车向滇池边转移。

从东门外交三桥转太和街至护国桥,沿途军警密布,关卡林立,气氛异常紧张。但对张示着“特别通行证”的两辆黑色轿车挥挥手就迅速放行。这时,天稍透亮,护国桥西头的中央银行大楼顶层有一抹粉色的阳光浮动着,正是这一点点光亮,照见了那些顶层的沙袋工事和高射机枪,还有两台突兀如小小坟丘的黑色金属圆筒,哥哥很在行的样子,指着楼顶说:“那是警报器!飞机要来轰炸了……”正在剔指甲的大姐立即喝止:“不准说话乱动,手也不准乱指!”

没有谁说到我的父亲。这似乎习以为常。早在一月前,他大半不归家。依稀记得,一天深夜,他匆匆回来又匆匆走了,我们姐弟五人一律站着,他依次在每人额头上吻过,就对妈妈说:“……如果我不能回来,俩老就拜托你了。”又回身对我的大姐说:“你是家里大的,要帮妈妈带好弟弟。”

从大姐那里套得的话是:他要去大板桥给“保安军”发“大头”(银圆),否则,那些人就会“倒戈”。“连学生都拿起枪来了,要保卫昆明。”

再见到父亲时是一个月后。他身着肥肥厚厚的“解放服”,胸前佩带着三角型的特别徽章。妈妈是个能历大世变的人,不以为怪,看看他那身有四个口袋的绽青色“准军装”说:“领子也不兴熨熨?上身几天啦?跟套油麻花似地。”父亲笑了:“都这样。卢主席不就一身猎装套个兔皮小毛领,陈赓也没让他去换‘朝服,一样握手。”

世道变了。

“昆明保卫战”历时一个月,与国民党第二十六军对战 15昼夜。我们家疏散在滇池边的庾家花园,听不到枪声。

卢汉的脱离蒋介石集团宣布云南“和平起义”走的是一着“险棋”,国民党 26军、8军就在滇中南和昆明附近,原本就是老蒋钳制滇军、进而夺取控制云南的杀手锏。卢汉手中并没有足以抵御两个国民党嫡系正规军的兵力,被调往东北参加内战的滇军,不是起义就是投诚,已经瓦解。他羁押余程万、李弥等人,演出的“捉放曹”原本有缓兵用意,但接下来就是“空城计”。故而余程万、李弥一旦从翠湖卢公馆释放出来,即刻兴兵围攻昆明,飞机开始轰炸五华山等军政要地。而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四兵团前锋尚在贵州境内,陈赓、宋任穷率领的大军正火速自桂西包抄滇南——卢汉不得不要求“边纵”提前入城,同时在中共昆明市委领导下动员昆明人民参加“保卫战”——父亲受命于危难之时,1949年 6月,进入为过渡“解放”成立的“军政委员会”任财经委员,同时出任云南省银行副理,以策应起义,保证战时金融财政的需要和安全。

这是当时很明了后来却很模糊的事情。历史很像是一个没有密封的漂流瓶,它在旋流中呛进了泥沙,半沉半没,很久地搁浅在一个死湾里,就在最后的沙砾腐朽为桑田,桑田腐朽为泥淖时,突然的汇水从云层中直泻下来,将那个漂流瓶冲顶而出,一个孩子拾到它还打开了腐朽的塞子,但只有腐朽的片纸和糊涂的墨迹,没有“可乐”味,他再次抛弃了它……

多年之后,我读到 1988年发表的一个当事人的回忆文字,内文提到上述史实,也有父亲的名字。其中,说到“起义”前夕,卢汉将军的幕僚和同仁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他的宅邸向他“道别”。他总是放下支着下颏的一只手,在沙发上振作着挺直,目视从翠湖那边透射过来又在窗纱上波动的水光,说:“去吧。”

我想,这个细节很难为佞妄者虚构,大半是真实的。但父亲是被卢汉劝留下来的,也为“云南人的那点家底不能被拿走”要“交还”人民。总之,去“道别”的是少数,不言不语,卷了财宝就走的还有。不走,是不愿走也不能走的。总之,昆明的那些个早晨干净、清新而寂寥。街道无端地空阔,行人稀疏,脚底的节拍和天上的流云一样悠散,护国路光溜溜的石砌路面反射着一种青了又黑、黑了又青坚硬的釉光。延伸得很远很远,似乎预留着永恒的空泛。

对昆明寻常百姓而言,既有“天要亮了”的惊奋,又有“要打仗了”的恐慌。飞机间或飞绕于昆明上空,美式炸弹较之于日本炸弹更有威力——“跑警报”的噩梦忽然如乌云再次笼罩昆明冬日的晴空。“起义”的安民布告、传单在大南城和东西两城门粘贴,在学生手中飞出,对晴冬也间或有雨,更有炫目阳光的昆明,像是匆匆飞掠,剪切阴霾的翅膀。

滇池东北濒水一隅,其实并不是最好的避难地。

大观河河口南面,有座庾家花园,与大观楼隔水相望。是时任昆明市副市长庾俊侯的私产。庾俊侯这个人,因首倡昆明现代园林建设,主持设计、营建圆通公园、大观公园、白鱼口花园等而家喻户晓。他早年留学美国,学习西方园林技术,回国归土,唯以“美昆明为世界最美”为终身志愿。与父亲私交甚笃。说到要“疏散”全家,以避空袭,便立主不必远去,就在他的花园里——那时,大多人的估计,这危急的情势,不会持续很久。而我家园子在城东交三桥外,恰为国民党第 8军驻守边缘,当为军事要冲,再者,国民党特务活动异常猖獗,已经对起义要员监视居住。是不可不避。父亲婉拒之余还是听从了劝告,于是,举家暂避此地。

滇池,忽然“奔”来眼底。

世界,忽然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漂浮着、动荡着,炫目的水光将分割天水的一线弹去,在潮汐上跳动,浪花骚性的指尖,狂乱地拨动着那唯一的琴弦,于是,西山的琴案忽而倾斜,忽而矗立,忽而沉没……这演奏给天之穹隆的乐音,根本不顾及一个孩子的存在,它震耳欲聋,它暗示毁灭,它蔑视孤立,它鄙弃懦弱,他甚至高歌酷虐……

但孩子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初,他看见自己的鞋尖湿了,那是头一个浪花轻轻的溅来的水滴;他试着再接近一点,半步,再半步;头潮迭次进发,有三层,在推进到岸矶时,先头折返的浪头忽然成为一个昂然挺立的斜坡,那随后跟进的第二、第三个潮头就此跳跃上去,陡然飞升,在孩子的头顶矗立起一道冰冷的浪墙——孩子趔趄着,被轻轻一掀又一卷,幸好他抓住了老柳树的根……

湿淋淋的孩子太小了,他没有权力向那片大水宣战,但他看出了它的智谋,那些浪花是怎么合谋着来演示力量的。他还很兴奋,这是他喜欢的空旷,他喜欢独对的陌生。

庾家花园其实是一个延伸至滇池草海的半岛,面积不足二十亩,兴建于 1946年前后,园子濒临滇池的顶端尚未规划,半荒置,杂树芦苇古柳多呈原态,园子东边筑有西式花园平房,三个独幢,由长廊、水榭、曲桥、水法、莲池相连。园子以东临河一面有三丈深壕和数座门楼,仅一铁板桥内通,是模拟“城防”的功能而营造的。一看便知,庾俊侯当年造园子的意图就是“酬聚契友以观山水”。但此时,建筑师不知奔向哪一方,偌大园林,除了一家庾氏近亲和园林护工,就我们一家人。

早先庾先生交代可以使用壁炉,也备有足够的柴火。但母亲却不喜欢,在住下来的第二天,还是让佣人雇马车去小西门凤翥街买了一车栗炭,顺便也把爷爷奶奶的火笼、手炉和几个炭盆带了回来。但奶奶仍说风大、冷,门窗一律紧闭,这下,母亲就有些犯难了,说:“这是野山野水,就是家里,被窝不严实,也漏风啊。”母亲当心的是煤气过大,便交代桂芬将中厅大开,门户一律虚掩。爷爷是个不安分的人,满园子乱转,于是又吩咐我们兄弟“看好你爷爷”。孩子那顾得了这个,哥哥去尾随侦查了一番,不到几分钟回来禀报,说爷爷是去找“茅厕”去了,因为他患尿频,急乱之间,有如打转骡子,又绝对拒绝使用抽水马桶。再次的侦测,发现了在堤埂处有一个下人使用的简易茅厕,这下,爷爷颇乐穿过半岛的荒地,狂走于住所和这个大风鼓动而濒水的所在。母亲又央人去梳理出一条“捷径”来,收拾了遍地的枯树杈和碎砖乱石。

母亲究竟要操多少心?孩子是不能领会的。只听她自叹:“宁摘马蜂窝,不搬旧时家啊!”好在时日不长,大姐也这么说,间或由父亲的侍从带来的消息说:“快了,快了。”又交代,“晚上不要掌灯,飞机是看得见的。”

飞机确实来过,云层里隆隆震动。一架飞机还低空飞掠这个半岛,扔下几枚炸弹,但只爆了一枚。哥哥说,那是发现我们了,“敌人”发起攻势不会超过三天,因为那是“侦察轰炸机”。

气氛陡然紧张,第二天一早,有一大两小三艘渔舟泊在铁桥下,上岸来的一位老先生据说是父亲旧交,龙门村的塾师,杨姓,却是高峣村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是杨家村“保长”。杨先生一再央求母亲去高峣或西山下的杨家村避难。“猪是才宰的,娘娘喜欢的豆腐肠也晾好了,爆腌肉收水也恰好,我舅爷的三个隔间是娘娘住过的,‘簸箕地!哪里有这园子恁兜风……”母亲道:“你好心我领了,可一家再挪动,哪里禁得起?再说,坐船过海,漂咚漂咚地,他爷他奶哪里消受得了呢?”说着就笑了。杨先生抢上一句:“是大船,晌午过了,不顶风,跟鸭子凫水一样……”

我们宁愿“鸭子凫水”,但母亲婉拒了。末了,杨先生留下十来个饵块和一挂腌肉,深深鞠躬又叹气,摇船回去了。

母亲没有远送,依在廊柱上,长久地注视着西山黛色的山影——她怎么会再次去西山躲警报呢?那是她、父亲、全家的伤心地!十年前——1939年,日本飞机轰炸昆明,我们全家先后在岗头村、林家院疏散——到了这些地方也被炸,最后的疏散地就是西山华亭寺。

“疏散”,这个字面浅显的汉词在 1939年的昆明有了“别解”,即尽量地以减少人口密度来间接地减少日寇飞机轰炸造成的平民伤亡。但“间接”与“直接”都要以一个贫弱民族用血去写成——我的大哥黄星,那时四岁,因避居西山,又得了突然流行的恶性痢疾而不治身亡。我的母亲看着活脱脱的生命一点点无奈地枯萎,差不多要疯了——至今,他小小的躯体仍然安葬在华亭寺海汇塔左侧的山林里……

这是一个家庭无穷哀伤的故事,总由年轻的母亲、中年的母亲、老年的母亲——只要她有某种诉说的缘起,便木然而神往地说:“阿星是那么聪明、伶俐,他随便拣个石头就能打中池塘边上的水鸟……”还有他“像”谁,多半与谁性子一样等等……

西山脚下的杨先生自然知道这一痛结,从龙门村横跨滇池踏波而来,要接全家去避难,是为着西山的歉疚?似乎有那么一点,因为当母亲坚持不走时,他很快就口钝了。也许也是为西山的补偿,他送来了过年的饵块、腊肉、还有海菜鲊。还是在大世变来临人人不知所向时,一种坚韧意志的暗输?母亲不缺这些代偿。她独自站在那里,一反她往常的习惯,无力地支撑在冰冷的廊柱上,看着滇池与西山,一片白茫茫的水光……

我也四岁多,与当年早夭的哥哥同在一个年坎,所幸是,我已经能模糊感觉人情的复杂……

飞机又来了,两架。

于是,我们兄弟仨紧急构筑“工事”,依照哥哥的命令,我们的“碉堡”应当与铁桥,即“正门”面对,这样可以以火力阻击、覆盖入侵者。武器是木枪、柴棍和搜集来的成堆砖瓦。似乎一切就绪,当等陷阵搏杀。有一件装备是标准的,就是父亲留在家里的军用望远镜。

爷爷不停地突破“警戒线”,出现在防线的任意一侧,这容易“暴露目标”,也是对哥哥“战时管制”的挑战。于是,我们兄弟在他每次经由的荒地小道上,将路两边的“蚊子草”揪来结成“绊马索”。结果,爷爷跑茅厕,接连折了几个跟斗。至少我们兄弟忘了一点,在这个半岛上,母亲是“绥靖公署”的执法官、总司令。好大一顿训斥,但,母亲没有饬令撤毁工事,也一任“备战”有序地演进……也许,她知道孩子的“战争”是那样真实,如同以往和将来的牺牲一样,毕竟,孩子的父亲如今日日夜夜在战场……

被牵挂,在水一方,也是背水一方,那是需要支撑的,无论她怎么坚强。

“敌人”没有来。姐姐守在收音机旁,调频声吱留吱留地,她听清什么,就复述给母亲,听不清的,她说“风声太大了”。

滇池的风,着实狂烈。这是“盖头风”,从海浪喧腾的天空一下就扣锅似地盖下来,如一张大麾翻飞挥舞。浪助风威,草木匍匐,即刻作降伏状。夜里,愈加紧急,空隆空隆的浪声不绝于耳。

我刚学会一个词儿“行不由径”,试着想象,并不对付,爷爷“伤风”了,躲在屋里打喷嚏。风在树梢上,悬挂了千万个哨子,它要来,先吹响梢头最小的那组,呜呜中有尖锐的金属锯切声,半岛为之颤抖,接着,全体号音,集合、冲锋、万马奔腾!

母亲问桂兰:“晾在走廊里的褥子收了没有?”桂兰大惶,她忘了。母亲说:“这会也就不用出去了,明天在节令上,该大晴了,再晒过也一样。”

天,果然大晴。“敌军”还是没有来。迎来的是懒懒的太阳。

我们去看滇池。

面西的堤埂大约准备着筑一道防波堤,但此刻巨大的石块散乱堆码,有的干脆就塌到水边去了。有许多的小螃蟹趴在倾斜的石头上晒太阳,一闻响动,即刻如溃兵四散,还有个儿大的,半藏在石缝窥视,行踪极端诡秘。我们对这类“宵小”是不予理会的。哥哥说去钓条大鲤鱼来。

无风,懒懒的水面像懒懒的太阳。

几只沙鸥在轻柔的波光中悠然漂浮。一切,都仿佛在激动又迟寐后不打算醒来。这似乎有些扫兴。

但堤上的老柳树还是老柳树,一排,过去,又一排,柳条垂帘,阳光水光经这细密的隔栅一蓖,即刻梳成一批批柔黄的软缎。这些老柳树啊,是些装模作样的老东西!一夜鞭风,不就是你们吗?这会,唯有无头树干露着并不掩饰的狰狞,那种老态是污秽的,树身上有无数拇指大的白色卵壳,寄生的不知什么虫虫,在不知什么节令破颖而出,一定是它们合谋预制我猜想的“哨子”,吹着鬼蜮的哨音,呼风招浪!这会的死寂和沉默,当然是白昼的密谋。为什么老柳树都是断头的呢?至少我看到的它们都是这个样子,是一种枭首后的幽灵?又是谁将它们行刑?还是原本就是身首一统?鞭发蓬起又纷披,确实神似法场“伏诛”的死囚,但无论是志士殉国,还是大盗正法,这类人都是积蓄了阳刚大气的,即使砍了头,也会立即超生,大约最末一等成了护堤柳树,依旧心如狂水,招摇俯仰,与风周旋?

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些滇池边上的老柳树,它们似乎没有年轻时候的样子,大约十岁就老了,老了以后就让岁月也老了,坠着日月和风浪,你不死我也不死。凿凿明证是在它们霸据的世界,周遭百步,没有一棵细细弱弱的小柳树。一棵也没有。这些与风浪拼死活下来的老柳树下,是一个个巨大、深暗、半没在水里的泥洞,红的,猩猩红色的根须盘缠如蛇龙,浪一来,血根挛缩,深洞狂张,在那喉腔里发出“空隆”一响,接着,“唰啦”潮退,一泻数丈,再来,“空隆——唰啦”、“空隆——唰啦”……滇池永远维持它抵达彼岸的呼吸——由这基调升沉,水天歌咏不竭。

哥哥大呼:“看啊,乌鸦与喜鹊打仗啦!”

漫天黑羽交接,分不清哪里是乌鸦,哪里又是喜鹊!噪声响彻半空!

妈妈和姐姐们都出来了。

不会少于一百对喜鹊,也不会少于一百只乌鸦。喜鹊是白腹喜鹊,园子里常见的那种;乌鸦是任意一种乌鸦。总之是两个营垒,但是时空战,常常是一对喜鹊对仗一只乌鸦,它们的战术很快就清楚了,喜鹊从树冠上冲飞,一只忽然倒仰,使用比乌鸦更长的喙狠命地啄乌鸦的腹部,另一只喜鹊,也许是它的丈夫抑或妻子,则几乎在同时,一下攫住乌鸦的背和颈,接着,三只鸟羽翼绞缠。从空中翻滚,直坠下来,将要触地,忽由各自弹开,再次于空中近身格斗……漫天碎翎,飘飘如雪……

母亲看了一阵,说,是乌鸦要来夺喜鹊的窝。

果真,落野疏朗的大楸树顶,有两三个相邻的喜鹊巢,战争就发生在这一带空域内。

忽然,只有了喜鹊。哑哑地,在树冠上跳跃,呼唤朋类,但绝不是凯歌或哀鸣。这么说,乌鸦是“入侵”,喜鹊是执行“保卫战”,但我兀自同情败走一方,毕竟,是这里有了人家,撒一地细碎零食而招来乌鸦——我对黑鸟历来没有恶感,在我的老家附近——席子营大坟地,它是冥灵的使者,守护着看不见的庄严。

我拣到了一只完整的喜鹊尾羽。哥哥说,拿来,我做一只羽毛笔。

“敌军”终究没有掩杀过来。

我们已然“三鼓”而息。哥哥几次气恼,要踢翻自家营垒,但又有些可惜。母亲来说,你们去地下室了么?都不吭气。她说,把那些水管拿还去规规矩矩给我归置整齐了,还有那个瓷盆!

哥哥嘟囔:那是警报器。母亲已经走远了。

“敌人”没有来。我们对爽约的人一概看他不起。况且,决战双方,一方未到阵前,应判为战败呢?

悻悻间,我和哥哥将那几根用作机关炮的钢管拆了,水管怎么恁长,死沉,当初怎么弄来的,竟想不起来,我扛前头,下洼子,我的脚直打闪,哥哥在后面大笑:“叫你好受!”

大约在新年前四天,来了一辆大卡车,在铁桥头停住。前头引路的是父亲的侍从,后面一个年轻人竟然是一身黄布咔叽军装,头戴五角星军帽的军人。我们一眼就看见他的胸章——方型红边,黑字“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有腰间用红绸包着插在皮套里的小手枪,一排挨个挤站在皮腰带上的铜头子弹。

侍从李叔说,没事了。大军就要正式入城了,请夫人和全家回府。父亲因公事不能脱身,但晚上会回来。两个姐姐立即欢呼起来。

这时,李叔才介绍那位解放军军官,说他是代表部队来迎接的。

年轻军官即刻正步上前,一个立正、敬礼:“黄夫人同志——”

大姐噗哧一笑……

三天后,在部队首长主持下,母亲当选为东城区妇女主委。

大东新村操场上,落了雨,地面水汪汪的,临时牵来的电线上面坠了一排灯泡,照着攒动的无数女人的头顶,我们清楚地看见在宣读妈妈的名字时,坐在小马夹上的“首长”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那天,妈妈穿一身紫色暗花夹棉旗袍……

母亲深夜回来,往各房巡视一圈,就悠然叹息着,坐在沙发上不动。桂兰悄悄问了一句:“娘娘没有吃饭?我去热来。”母亲说:“打盆水来我先烫烫手……那些大军都睡在泥水里,从板桥到东门外,廊檐下、店铺外,就这么躺着

……恁冷恁湿……”大姐闻声披个毯子出来,问有什么事?母亲一言不发。

次日天未亮,母亲率她的姊妹们,打着旗子去迎接解放军。

我们兄弟在挤挤嚷嚷的人群中尾随至大东门外。

飞机又来了,是标着红星的双翅膀的飞机,嗡嗡的,接着,盘旋,低飞,将粉红色的“解放”传单向千万只高举的手投来……

电线杆上扑了一张,那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其余,飞飞又飞飞,不肯落,哥哥大喊:“蹲下来!架马盍儿!”我使劲撑住他的脚,我要陷进地里前,还有气力喊:“拿到没有?拿 ……”

时间:1950年 1月 1日。

还愿华亭寺

山因海而生,还是海因山而生?还是山海共生?

站在西山龙门第一窟边缘上的这个人肯定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脚下是百丈危崖,登临龙门的人,如果置身此处,眼见海天空阔,就由心底最隐秘的深处突然迸发一种想跳下去的念头。那时,一定有苍鹰在陡岩的腰部盘旋,悠然地凭借海风撞击崖壁而陡间上举的气流,舒伸翅膀,一个旋有又一个旋地浮动在空中,那上下皆无所依的空空,那横竖皆无所牵的了了,怎么就不是自由的诱惑?

1946年春天,父亲 42岁。抗战胜利,云南金融业急待振兴,作为一个 17岁就投身此界,从富滇银行见习生始,历 25年,而今身处银行界高层的他,可谓踌躇满志。近代末期中国产生了一批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大多出身寒微,与传统封建文明不加了断也不须了断更无从了断,却从西方资产阶级工业文明那里拼命汲取营养——那是第一口咖啡的苦而不知其味,是辫子落下领带系上的莫名尴尬,但这些人,青年俊秀,还是承受并习惯了世变。反观中国贫弱,他们皆有志立身报国。经历八年抗战历炼,他们肯定地以为中国会向好,如同眼前空朦的滇池,水光潋滟,但阳光是无欺的。

所以,他背抄双手,并无自信把定阳光;他濒临危崖,却并不独立,而是依靠着那根斗拱下的岩柱,将目光尽量远放。

解放了,解放后的天空是明朗的。

因着全家终于在历经风险动荡,大局甫定后归于平安,母亲就一定要上西山华亭寺去“还愿”。

在这个新兴家庭里,是个例规。要追溯得早,那就是大哥早夭后,因日本飞机并没有停止对昆明的轰炸,一家人仍极其悲苦地留在了华亭寺。住持大法师亲自主持法事,为一个四岁的孩子超度。那细节已经无从考知。但能言能说、聪明伶俐的孩子忽然就死去,且依照寺规不得入殓并安葬于海会塔的石函内,而是在寺庙院墙以外择地入圹。这对母亲,是一个永远难于平服的心结。但这毕竟是佛家大悲大德的丛林之地,暮鼓晨钟会安抚孩子的灵魂。至少,父亲是这样劝慰母亲的。父亲与虚云大和尚和继后的华亭寺住持交契颇深,笃信无论生死皆为佛缘。于是,母亲惟有将那颤颤如风中残丝的心结寄系于释家的万世不瞑的灯花。果然,在两年后,生下了我的哥哥,又二年余,有我,最后是弟弟。

菩萨终于“普渡”,那数百个垂匐于蒲团上的祈祷终于在间或细听才能辨识的磬声中有了回应,母亲终于在叙说悲苦的同时,续上了一个女人、母亲可称幸福完美的故事:“我梦见一头梅花鹿,从树林里走来,呆呆地看着我,我不敢动,它也不动……就有了你的哥哥。”我问:“那么我呢?妈妈梦见什么了?”母亲笑笑,似乎也确曾想过,但终于无解。可见,哥哥的诞生,拯救了这个家庭,如果一个母亲沉湎哀伤,这个家庭就要疯狂而崩溃。由此,我早早相信,

一个家,是靠相互的精神,一种无比坚强,不离不弃的爱来支撑的。

大约在“解放”后的第 18天,或稍迟。如果依农历来算应是第一个“初一”,即公元1950年 1月 18日,最为准确。因为,民间的规矩是非“初一”、“十五”一般不祈事,曰:“不烧断头香”。

父亲大约也稍稍获闲,这天,父母带哥哥和我上华亭寺“还愿”。

这是一张不知如何保留下来的当时的照片。

父子三人都身着“解放”服和军棉帽。当然,爸爸的是制服,哥哥和我的是“缩小版”。那是经历战争并胜利的标志。哥哥还挎着,并把持着那个军用望远镜,似乎戒备依然未予解除。我戴军帽,披风和马裤、皮靴,离“疆场”也不远。特立独行的仍然是妈妈——这是我见过的她唯一戴墨镜的照片。缎面短袄,叉手在腰,不让人的样子。为什么要戴墨镜呢?不得而知。内中有因,只是不知道。

两个姐姐和更小的弟弟没有同去,说明这类似执行一种特殊的“公务”。或者说,暗输一种秘密意志。

华亭寺、太华寺、三清阁,其实父亲的最爱是太华寺。

在我更大些后,仍有多次父子携游太华寺的记忆。只是为了观花,寺中轴道两侧两株古茶,花开千朵,蔚为云霞,后来倏忽就死了,父亲哀伤经年,每每说起,理喻乌有,嗟叹不已。

其次,必去的是“望海楼”,我以为这是一种讥讽,大不以为然。但父亲总要专注一会,隐约吐纳,似乎那东方的海天茫茫仍在。话不多,书家楹联不过眼,修篁夹道不留迹,匆匆巡回,别了。又来,仍匆匆疾行。他颇健行,年纪大了走路仍很快,至少,在他 60岁上下,我们兄弟仍然跟不上他的步行,话却更少了。他像一只没有传声喇叭的老留声机,在一个旧碟上,飒飒地回环自己人生的轨迹——人,需要这样吗?是没有一条稍直的路径引他去走?也许。

三清阁,不用问,他是笃定不去。似乎他在危崖上的最后一瞥,已收尽滇海春秋。况且,滇池也老了呢!

多年后,我检点收藏的记忆,仍是默默无多。孩子不能从父亲那里知道他的所想所思,这是何等样的遗憾和痛苦。眼见他老了更老,脸上深痕如壑,但沉没中的沉默无可如何,不禁悲从心起……

母亲在性格上大异于父亲。据说少女时代,邻里街坊就对这个“小三嬢”的泼辣自主又能干就多有称道。云南盛行观音崇拜,昆明人家都供奉观世音,母亲虽称不上笃佛,但对观音礼拜有加。到寺庙频频还愿,多出敬畏,但她生来很得人缘,自然也很得佛缘。加之她生性慷慨,是昆明各大寺院的大施主。就连华亭寺的住持和高僧对母亲都礼待有加。

去华亭寺还愿,是“因果”圆满,而必需的,佛保佑了全家,自应答谢于佛。但母亲的礼佛,与一般在家居士和信众不同。一是从不求签,二是从不问现世将来,三是不作祈祷或别开法事。

到华亭寺,若住持出游,必有一个老僧来接引至禅房。华亭寺、筇竹寺、圆通寺都有设置在大殿左庑的一个禅房,对外称是住持所在,其实,如虚云大法师及其传灯者不一定在此坐禅,甚至难得一见。但这是一个极其幽雅的所在,家居布置,正厅有八仙桌、官帽椅、围椅、绣墩、大小花几、茶几数件套、皆锦缎垫靠,容十来个客人落座,细瓷茶具,名人书画,兰蕙盆栽、梅桃插瓶一应俱全。正面是中堂大轴字画,多“佛”、“寿”等独字行草,左右配联,那时何少基、钱南园等的字也不稀奇,更啻论等下,中堂下是大案,置紫檀插屏一具,香炉一座,左右是供奉果碟若干。类似接待室,专供大施主在此休息,如禅师陪坐,就有一番“谈禅”——这是民间俗语,“禅”是几人能谈的?要能“悟”又何必“谈”。我年幼懵懂,但印象里大和尚只是应付而已。语焉不详或玄而又玄,无非“吉语”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正堂右侧,是一个更小的房间,有榻一,香案一,壁上却有乾隆啊、光绪啊、甚至早及明永乐、嘉庆历代皇帝所赐墨宝和皇家赐物。榻上铺的黄缎子夹垫据说是慈嬉赐予虚云的。门扉敞着,但知是“圣地”,一般不“请”,不敢擅入,呆个脸而已。

但对母亲,却优礼有加。所谓“还愿”的财礼是有别有讲究的。必用粉色纸将银两(多是银圆)成条严严实实封好,在封口处画一个“花押”,这个“花押”是个特别的符号,一看就知是某施主,等于签名盖章。我们家的押印是由父亲画的,什么形状,记不清了。似乎状“莲”,因为母亲初名“爱莲”。大和尚以托盘接下施主赠予的银两,因为这是给佛的,不能轻易触弄。和尚接下来连道“阿弥陀佛”再坠吉语无数。必问“是否挂单”,意思是接受了这些捐赠,是否要作什么祈祷之类,母亲一概说“不了”。这就省事了,作为寺庙的回馈,那才是母亲兴致所在。

那是一桌素席。菜式多至四五十样,甚至百样。据说,这样的素席,在民间也值百两银子。且就在禅房正堂摆开就餐,可是上上礼仪。孩子看花眼了,说是百样,也真差不多,每样一个小碟,只茶碟大,再不会大了。华亭寺礼敬施主的素席,少有“豆腐充肉”的花哨,全是硬拼,即真正的素菜,且多是鲊类,这就不得了!单鸡棕,就有油炸(成片状)、油然(即鸡枞成丝绒状)、腌(成半干的成束捆扎状)、干(更干的盐渍鸡枞,可以当零食吃)、辣(与辣椒合炸、多油)五种。卤腐有:干小块(去腐皮,小方块晾干,淡咸,孩子最爱)、油(素油浸泡)、水(即酒腐乳)、叶子(以荷叶或青菜叶包裹的腌卤腐)、红(既加红粬染的卤腐,颜色极艳),也五种。冬菜:油、水、干、长(即冬长菜)四种;尚有甘露子甜、咸、脆三种;姜:五色五味

及蜜饯、点心类数十种。

这么多的素菜,只能每样垂下一筷,尝过。好的,细品。

接着,母亲总要把主理素餐兼经营管理部分庙产的和尚唤来,这个人年纪不大、身材伟硕、相貌俊朗、虽纳于言辞,但能应对。对我们兄弟总是笑眯眯的,可惜我记不住他的法名了,只一眨眼,就来到门下,合十作揖。似乎就候在门外等着母亲的传唤和几乎肯定的褒奖。熟了,成了例规,但他的笑总是新鲜、活泼的。母亲叫他随便坐,他却只是躬身站着,永远合十聆听,那情形,叫我们不舒服。

母亲说:“几样小碟都不错。”

主理和尚即刻合十:“承蒙师娘夸奖。”

“师娘”是最没有道理的称谓,但那是母亲恩准这样称呼的。但细勘原由,我的母亲的母亲,即我的外婆,终生笃佛,末了是居家坐寂的,届时“瓦上青烟,袅然而去”,在街坊传为妙音;我的大姨妈,即母亲的长姊,名“咏莲”,也毕生侍佛。道一声“师娘”,如同对佛界“莲田”施一揖,亦恰在轨仪。

在寺庙里,主理膳食的和尚因等级较低,不能像住持那样称“施主”或“大施主”,且一般寺庙里伙食操办伙食、施舍、采办的大多并非入戒的僧人而是俗身,有的就是附近村舍的农家能人,故可用法界外的称呼,这样也显着随便恰和。如母亲有了兴致,要去看看晾在廊牖下的鲊菜材料,那么,碰到的“帮工”就会躬身让出一步,称:“娘娘”。

母亲说:“油冬菜最好是油,使什么样的油比材料可是重要多了。”

和尚道:“没有比师娘更明白的了。香油是庙田里央专人栽的菜籽榨的,油篓子也是专门的皮竹编的,就连炸机、上杆推磨的毛驴也是自家的,戴眼罩子上粪兜,不撒一点污,喂的是饭团,就怕打气……”

母亲笑了,不说“放屁”,说“打气”,可见出家人的口齿清净。她知道,所谓庙田,指滇池近西山一侧属于庙产的田地,那是自有西山诸寺,皇家、地方府、道、伊各衙门配置或以历年功德置下的,广有千亩,尽是良田。道:“庙田除了栽菜籽,还种什么?”

和尚道:“回师娘,上等保水田出米粮,阳坡和水头田地除了栽菜籽,师娘所见,尽是自家栽种的芋头、茨菇等,今年,甘露子最好。苦菜经霜四五日就要撇,怕老了起梗不是?”

母亲叹口气道:“难怪了!我说那冬菜怎么到口就化。”

话又回到“香油”上,还说到“芝麻油”、“花椒油”,母亲问:“怎么闲常人家用的油就没有那么香纯呢?隔三丈远,就清芬无比,叫人不馋也馋了。”

和尚笑笑道:“寒寺净地只用菜油,其余不用。好的菜油包含百香。依小纳猜想,寻常的菜子油出路太杂,一是炒工不精,二是……小僧说不上来了。”

母亲谢过他,赏银圆五个。和尚合十,一再拜谢。那里,还有寺庙回馈的鲊、卤腐、鸡枞数色。我的奶奶是最爱盐鸡枞的,也备的有。且笋叶壳的外包装爽黄明亮,极简朴耐看。

和尚退出门槛,又回身道:“师娘要来一小碗油然面?”

母亲回:“冬菜的就行。”

和尚高高兴兴退去。母亲感叹道:“他不说的,我也知道,菜油多假。兑了水的,那油水就不分离,也算技巧工杰,是榨油时乘热乎就加进去的;还有一法,菜籽先水抄再火炒,说是怕煳,其实出油三而倍之,商家惟利是图可见。反观佛门,也可见其心境。连吃下肚子的,也不自欺欺人。”

我们不等冬菜油然面上桌,顷刻将“卤腐干”和甘露子彻底罄空瓜分,跑去看大殿里的泥塑罗汉。甘露子形如宝塔,有佛性。可惜太少,舔舔又收在兜里。孩子没有不馋的。

大约到 1953年后,便少去了。内中原因,自然是家庭遭遇大变故。但母亲亲手腌制、反复研摹各色咸菜,乐此不疲或指导我和妻子做鲊,却直到她生命的终结的 2003年。整整 50年。

父亲殁于 1984年,尊其遗愿,骨灰厝于西山海汇塔 18年。与早夭的我的长兄仅一墙之隔。是父子的预约?那里丛林深暗,倒颇适灵隐。

由他去登临,去那么快地走吧,他的西山。

而滇池的东岸晋宁,是我的奶奶祖上由内地徙滇的最早的落脚地,奶奶一直带有晋宁口音,与父亲也算隔海守望。母亲故后,与父亲骨质合墓于西山南侧公墓。其地高,可俯瞰一带之湖水。

一个家族,一池水,一座山,一丛坟莹,阴阳对语,万缕千丝,生生不息,如血脉割舍不断,细波微澜,埋藏多少家族的密码。

梦断白鱼口

抗战胜利,给中国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个梦想。未曾想,内战又起。但对于在抗战中作出最大牺牲,堪称“战争第一线”、“支援抗战全国第一”的云南全省及省会昆明,似乎由于疲惫过度而深寐不醒。以为最大奉献会有长久的安宁的回报,成为“集体症候”。三校北回,笙歌远去,闻一多、李公仆还在呐喊,而这里,古旧的城池已经开始修葺,顺城街由“战时廉奉”——专门售买低价的膳食,而张灯结彩,食馆关张又开张,壮牛巡游,锣鼓喧天,而正义路及“三坊”附近,“共和春”、“玉堂春”等大饭店则酒旗飘飘,再现了旧时风景。但“张”而不“声”的却是地产。

一些敏于行市的投机家,开始收购战时被弃置的物业,伺机倒卖获利。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官僚大吏反应更敏,随即以“规划”约束。先自辛亥、护国就收归公有之原清代督抚、巡抚

母亲独自带我们去还愿,是最快乐的事情。各司、道衙门所在地始,划拨于公益用地,要么

做学校,要么作了公共场馆、“人民公园”,要么辟作“抗战纪念地”,最有名的当属原督抚衙门文庙南面大地块,开始兴建著名的“抗战胜利堂”。圆通山公园则同样兴建“抗战纪念碑”。那种一心一意要延续历史文脉的心性还浮动着一点充分驰扬护国精神的虚荣。

这就造成了昆明地产的一种特殊景观。大凡是城市中心地带,反倒空虚。而围绕翠湖、武成路东侧和正义路西侧的若干街衢,甚至陋巷蔽所,悄然一刻,就有极多的豪宅营造起来。而云南人,直截了当说是云南商贾,那种绝不变异的建筑理念也大得张扬。这些“躲藏”在不显眼处的大宅,几乎一律民族民间样式,要么是自明代延续下来的“一颗印”式建筑,要么是大理白族“走马转阁楼”、“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阔大恢弘的建构;也有纯然复古模拟皇家派头的飞檐斗拱、水法丹墀、置有开间宏阔的殿堂、会馆式建筑。即便是薄有积储的中等人家也要造“歇山式”的居所,更有前店后厂的店铺——总之是“胜利”了,挥霍的时代到来了,烧钱就烧给自己,享受奢靡理所当然,传之子孙是确确凿凿地可“传”了——没有哪一位握有血汗钱的人不想到“百年”之后,不将第一块砖石当作祖业来奠基。没有谁会想到被一铲子铲喽。

我小时侯,是与这些被“荫及”的子孙们同窗共读的。大凡这些簇新的建筑(设使 1945年底兴建至 1953年,连工期仅 8年,入住一般 3至 5年)没有不去“玩儿”过的,那些雕梁画栋,备极精美,沥金彩绘,粲然辉煌,叫人瞠目结舌,“呵”不出气来。而大多白族建筑,都多少融入西方特点,隐约透露主人家历见开阔的气派,“转阁楼”竟至“转”三四层之多,开间多至数十,站在“中天井”仰视,四围金壁,直接流云,仿佛主人家原本的意志就是要接引一座天塔下来。而云南,素以出产贵重木材著称,故所用木材尽檀、楠、樟、楸、榧。内里陈设则檀香紫檀、海南花黎、文山鸡翅等多件套。雕花门“三层镂空”,藻井、花板、窗牖、回廊、亦多层或高浮雕,人物花卉精致伦绝。

这时的那个白衣秀士是如何想的?去美国研修花卉园林回来立志要美化昆明的庾俊侯这时功成名就,圆通山、大观楼、翠湖各大公园的园林改造、昆明行道绿化规划,无一不成功。其中圆通上“樱花大道”堪称一绝,口碑成诵。眼见昆明成了一个大工地,处处新房,且弊端在分散、遮蔽、隐秘、私家意味偏执,尤在今日之以后……他不敢想了。

他与父亲说,他是大处着笔。昆明的事,他已经做完了。相信他这个人死了,这些设计后人也会享益,没有哪个疯子会把海棠、樱花大道给砍了!如果有,世界末日就到了,留名又何必?

他又说,龙主席(龙云)要他建的“西苑”是他最不喜欢的工程,滇池广有“五百里”,西山上可以俯瞰无余的“西苑”于防备、安全皆不宜,况那里是滇池的“回水口”,即滇池湖水循环圈上的扣子,他去试过,海浪到了那里就像“拧麻花”,不得已,四面筑堤。龙主席还说好,柳堤可以散步。我陪他“散”了一次还是两次,风大,拧头,他再不去了。滇池有的是好地方,龙主席真是目力稍欠啊!(龙云一只眼伤盲)

这话已经出格,父亲不再回应了。

显然,这时庾俊侯的眼光已经放射到滇池西岸去了。

他认为一个濒临高原内湖的城市,其灵魂应因山水共生。大风景之“大”,莫不在天地之间。可见这个穿着做派“全欧化”,崇尚西方理念的人根子里还是中国的那些东西。他已经在滇池西岸踏查无数次,且看好白鱼口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内战空气太浓,局势紧迫,父亲也会陪同他去走走。对于父亲这样一个惜时如金,在金融界以勤谨著称的人,简直不能理解,何以要在白鱼口“盖房子”要无数次往返把脚跑断,但对庾俊侯来说,一切都才开始。他要利用父亲的眼光,当然不是舆地风水类的说端,这些父亲也不懂,只是对一个游学国外多年的人说来,父亲代表“乡土”人士的观念,且对这一线,父亲远较他熟悉。

那时,到达白鱼口,有水陆两途:从篆塘乘小火轮,水路粗略计算五六十里,中停杨家村、晖湾、花鱼沟、观音山再到白鱼口,末了到海口再折返,单程耗时半天;陆路为旧“高海路”(高峣至海口),是抗战初期,内地国防工厂内迁昆明海口而修建的,路况极差,途经高峣、杨家村、龙门村、倒石头火药库、晖湾、花鱼沟、观音山到白鱼口。两个小时可达。但“考察”是水陆并行。

我只有一次模糊的印象,是乘车到了晖湾,已近中午,父亲就要歇息,这几乎成了一个例规,那里有他的旧友要“留饭”,早先重庆“资源委员会”要征用此地做“物资站”,几乎毁了这个风光绝世的渔村,是父亲从中斡旋,末了,仅“高海路”从村口通过,保住了石坊、泉池、龙洞和祠堂等古代建筑。

要说晖湾和花鱼沟,我最喜欢的还是花鱼沟。但晖湾与西山一列山峦的大垭口——即俗说的“睡美人”下颏,那个优雅的脖颈凹弯正好相对,故落日最迟,西霞可直抵对岸的晋宁盘龙山颠峰,若是晴明,落霞恋恋,一路撒金,便有一条辉煌无比的海上之路,金潮叠涌,横贯滇海,应了“西行为金”的五行之说,似乎西方诸佛就是这么走来的。最奇是,“湾”呈满月型,有金色沙滩,浪线如弦,向晚退潮时,月弓满张,射来白帆数点,沙鸥集翔;涨潮弦崩,大浪层层抵近,村舍浑浑,炊烟袅然,山影东投,峦岗如黛,正好将月形的水湾补成一个碧苍苍银晃晃的满月。而远水此时是一片夕晖,于是,你眼前是火云浮月、天轮倒悬的绝境!晖湾因此得名。

因为“晖湾”的“晖”应了父亲字“锦晖”中的“晖”字,父亲却曾有意要在这里“寻个归隐处”。后来,不再提起,原因总在有的事是一时兴起说出来的,真要实行,是另一码事。再了,世事难料,继后整饬云南金融、战后复兴、纷纷纭纭、乱雨如麻,大约再不细究过。但哥哥却将此时牢牢记住了,说“我们家要在晖湾造房子了”。父亲故后多年,仍时有心动,似乎那是一个确凿的遗愿。

庾俊侯当然知道这事,他品着晖湾龙泉水沏的茶,不算怂恿,也非揶揄,只说晖湾虽好,但地狭而幅面亦狭,可取不可代的是这里水源绝佳——当然了,他脚下是噼噼啵啵从泉池中溢出的泉水,从石坊基下漫过,沿石台阶如瀑布跌下,在更低的石坎下分成溪水无数,成蓖成梳成帘,再汇合流入海湾——那么丰盈,以致他要不断挪动他的太师椅,以免泉水濡湿了他的白色三接头空花皮鞋。

他的“白鱼口”不是“小家碧玉”似地“花鱼沟”和“晖湾”,是一个有三山环抱的大海湾,所依山脉皆深林密匝,而山下是数千亩的缓丘,其下才是“一碧万顷”。丘陵最适园林,而台地最宜营建“海景”公园或发展花园式别墅群——他是现代工业的思想和架构。他仍怀抱要与西方山水园林一较高下的雄心!

大约在 1947年兴建,两年后完工的白鱼口花园终于现市,昆明为之一震。我和父亲是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没有明朗的记忆了。只记得初见“白楼”——那座完全为石头造成的面海城楼,我直觉着就是一座伟大的城堡。她独一无二,过去,没有谁只用石头来堆砌一个只有童话——且是欧洲童话里才有的城堡。对恪守旧规的昆明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个令人惊羡和不安的魅影,一个精灵的所在——这个庾俊侯!

面对时有的质疑,他坦称这只是一个实验和样板。他十分得意的不是“白楼”,恰恰是楼前的三亩人工水面,那是一个月型池塘,“月”的上弦面对白楼,而月的弓背是一道柳堤,海浪拍来,万千浪花跳跃涌动,雪花穿空而起——那就是“白鱼来朝”!而弯弯又菲薄的堤坝利用的是“蛋壳原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足抵御东南风峰面上的潮水——灵感来自晖湾!据说,还

有“一池数景”。池中有月,是净月,而海中有月,是“跳月”,一个月亮如银盆明净,一个月亮似星光散碎……

父亲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两个朋友所见相左是常事。

1947年底,父亲决意置业,对放弃靖国新村成熟的地块而选择东门外的“大东新村”,著名园艺家至为不解。工程设计委托周工程师,到1948年底终于拖拖拉拉算是竣工,庾氏来过,不予评价。但他送来“美国香蕉苹果树”两株和堆造假山的山石,还有“澳大利亚草籽”以造草坪。母亲却执意要栽一棵“花红”和从旧居移来的“老碧桃”。

这个童话王国的艺术家并不理解我的家庭,母亲是这一切的主理,她喜欢什么,绝难变异,但母亲还是从这个园艺魔法师那里得到了她想要的西种“玉簪花”,并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将这些如同蒜头的球根排在了围墙下的花圃内。收获的第一季玉簪有粉红、大红、浅黄三种,细细弱弱,甚至叶茎都不是翠生生的,有如贫血,是母亲不愿施肥的缘故,但玉簪着实还是玉簪,竖型花瓣愈是菲薄,愈见“玉”的质感,母亲将它剪来插在瓶里,左右端详,确认也还可以,回身出了客厅。

秋来就要“收种”,玉簪,如何储藏它的球根呢?没什么事能难倒的她觉着犯难了,找“庾四大人”(平时的戏称)?不见踪影,想起来,似乎许久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

一切都在变样,父亲也不常回家了,只说奉命参加学习,“三五反运动”。

但眼见玉簪的球根从土里翻出来,比原先多,大个儿的也有,已经蔫了,萎萎的,接着,外皮发燥,皴了!没有球根,来年当然没有玉簪的鲜花,似乎失去一种从自家手里酿造的生命就要消逝,母亲的哀恸不亚失去一段未来岁月。

徐菲菲来了,说,用布袋子装沙来储藏就行,这是她的父亲、著名医师徐彪南说的,他在澳大利亚多年,在那里,玉簪家家庭院都有栽培,于是如法炮制。等着春天,等着云端不洒冷

雨……

忽然传来消息,庾俊侯死了!

这怎么能?“庾四大人”?副市长?

那个总是一身白西装,一路走来,花树簇拥的建筑、园艺大师?

他没有自比“东帝”,也没有自比佛陀拈花,他只是个盖房子种树的!

圆通山的樱花又开了!真的 !开了!

继后还有消息,说确实死了,确实没有确实的死日,是在白鱼口自沉的。跳了滇池,“公安局已经勘验过了”。也有说,发现他时他仰躺在“白楼”后山顶上的树下——白鱼口!那死,是确实的了……

我直觉得滇池死了一回!那么,他要以滇池为核心兴建山水园林城市,与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一决高下的美梦呢?大约人之弃绝,是很容易的,即便最后看一眼朝夕顾恋的白楼——滇池又如何?山水永恒,人比烟云,反促了鄙弃自身的那一瞬灭绝。

抑或,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城市、滇池,一齐地打扮得更漂亮一点……

他用石头造房子,他把中国的月门变月池,只是想在两种不同的审度里,找到一种美,她更恒久、洁净……

1964年,我 18岁,骑自行车环游滇池,来到白鱼口。“白楼”、月池、柳堤依旧。但,那儿时眼里“宏伟的城堡”怎么恁小?甚至肮脏、委琐、丑陋!“谢绝参观”——它门窗紧闭,掩藏着无法窥视的黑暗,抑或还有秘密。

滇池喧腾,浪花激动,那么狂烈地击打着旧石器时代般的老堤,古旧的青苔、猩猩鲜红的柳树根须,一切仿佛都历时千岁,这其间,不需要细节,那些精致小巧的美的细节,不需要!浪花卷去岁月,当然也卷去生命,理所当然,所以,它依旧沉碧……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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