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区旧事散文

2016-05-30 22:49张翔武
滇池 2016年1期
关键词:渔网猴子外公

张翔武

也许是离开太久,才想起要对老家湘北湖区的一些事情做点记录,又或者,两三年来,一直听到爸妈说起,老家的房子和田地要被征用、拆迁,而我不得不进行一些私人记忆上的抢救。离家太久,有些记忆尤其清晰,而更多的事情逐渐磨灭。费尽心思,我在大脑中搜寻出来的只是雪泥鸿爪罢了。那些空缺出来的年头,只有等着时间之河的水位下降,才能看到早先落到河底的石头。时日匆匆流淌,石头之间尚有很多缝隙,即便再多的失落和伤感,也不能把这些缝隙修补到严丝合缝的地步。

这十几年来,我都坚持每年回乡两次,待的时间不算长,五六天而已,每次离家,上车以后,老家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些曾经熟悉的事物和风景变得有些陌生,甚至开始生硬起来。大概,正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这片湖区就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表面上朝着一些人想要的方向发展,暗地里却倔强地坚持它的地理规律。

在我的眼里,变化最为明显的是,爸妈的衰老,头发灰白,脸皮黧黑,皱纹如溪水冲积出来的沟壑。即便衰老是任何人也不能改变的事实,我注视从前精力充沛、身体强壮的爸妈如今这样苍老的面容,心里还是生出一种不忍,心里难过的时候,往往,我转过头去,装作望向别处。

许多事物并非因为它们本身具有什么怀念的价值,而是因为它们伴随和见证了我们的成长和转变,比如说老家的水土、风气和习俗。它们从来就在那里,从一个人的幼年时期就出现,人在其中出生、生活、长大,它们按照自己的方式忠实地伴随一个人。我如今居住的城市地处云贵高原,坐落群山的怀抱之中,除了雨季让我想起老家的雨之外,四季清一色的风景,很难使人明显地感受季节的变化。十月那天,我无端起想起,老家这个月份人们应该开始秋收,晚稻黄了,田里一片金色;地里的棉秆上炸白了一朵朵棉花;甘蔗高过人头好几尺,已经停止拔节,向阳的甘蔗皮是紫红紫红的。

可是这一切,仿佛地平线上的红日,令人沉迷而遥不可及。

我们队里来了外地佬

我们队里时不时来一些外地人,打猎的、卖馒头的、耍猴把戏的,村里的砖厂更是好多四川的,他们在烧砖的淡季,就帮人打短工,干一些粗重的农活,如挑谷、挑大粪、放鸭子。跟中国任何地方一样,我们队里的人家似乎很有优越感,称外地人叫“佬”,有点戏谑、轻视的意味,比如说四川人叫“四川佬”,河南人叫“河南佬”。那时候,还没有云南人搬到我们队或者附近的队里。最近十年,云南各地纷纷修建大坝、水电站,由于蓄水移民,就有云南人搬家到湖南北部乡村,我们便叫这些云南人为“云南佬”。

我不晓得那些打猎的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他们骑着单车,成群结队,跟秋天的大雁一样。一杆长长的火枪斜绑在单车的三角架上,枪口朝前,斜指天空。单车后座上挂着一只边篓,用来装猎物和其他杂物。每个打猎的都带有条数不等的猎狗,细腿细脚,瘦腰长身子,我们喊这种狗为“赶山狗”。猎人双手擎住火枪,一步一步穿过田地,赶山狗刷地蹿到前面,像是赛跑。偶尔,砰地一声巨响,赶山狗如听发令枪响,嗖嗖奔出老远。一团蓝烟升腾在田野上空。我们远远地看,不吭气,站在屋旁、田里、地头,有的邻居盯住这些打猎的,生怕他们踩坏了自己的庄稼或者菜地,但是没人跟这些猎人打招呼,更别说制止了。

有时候在放学回家路上,不时看到打猎的人在田埂上挖的洞,洞口斜着向下,跟地面呈三四十度的角,很浅,伸手进去,还不到我的倒拐(肘部)。洞里一般是丢着几条小鱼或几片萝卜。我偶尔蹲下来看看,没有任何动静,附近也看不到放诱饵的人,他们只存在于我的想象当中,像雾里的人影。

耍猴把戏的人是哪里人?我还是不晓得,似乎是河南人。一天,我们队里来了一群耍猴把戏的,从七家桥那头,沿着北干渠边上的公路一路走过来,人群和猴子都很沉默。耍猴把戏的都穿得差不多,灰不溜秋,身上挎着两个布袋子,跟我背书包一样斜挎,但是他们一边肩膀挎一个布袋子,包带在胸口交叉,构成一个大大的“X”。每个人牵一只两只猴子,绳子两米左右,一头系在耍猴把戏的手上,一头系在猴脖子上。猴子们四脚着地,翘起尾巴,露出红红的屁股,非常打眼,真是叫人替他们害臊。要是我光起屁股,肯定不好意思出门了。

这群人没有在我们队里耍把戏,而是到三咀中学去了。中学离我家两百米的样子,就在姑妈家旁边。我和哥哥、堂哥们跟尾巴,去看他们在学校里到底要干嘛。耍猴把戏的走进教室,拴好猴子,再把几张课桌拼在一起,随便铺了褥子。有个耍猴把戏的从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香蕉,剥掉皮,扔给猴子。猴子一边抢过去,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谁从旁边冲过来抢走它手里的香蕉。喂了猴子后,耍猴把戏的各自躺在课桌上。猴子真是脏兮兮的,比它们的主人更不讲卫生。我们一群小孩瞧得腻味,便一哄而散,回家去吃晚饭。

第二天,河南人和他们的猴子就动身了,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猴子跟在主人们的旁边或身后。有的猴子走得慢,就有耍猴把戏的举起皮鞭,凌空一抽,啪的一声,跟一个鞭炮炸响的声音差不多。猴子吓得加快脚步,赶紧小跑上前。看在眼里,我又开始替那些猴子难过起来。虽然它们有些脏,但是一点也不自由,哪里有花果山的猴子那么快活啰!这群猴子不自由、不体面、整天担惊受怕,还要挨打,如果哪只死了,不晓得它的主人会不会哭呢?

村里有一家砖厂,离我们小学很近,走十几分钟就到。砖厂里的四川佬真是不少,他们住又矮又窄的红砖房,我从没进去过。上小学的有段时间,我有个朋友就是小四川佬,比我大两三岁。我们在一起玩儿,在砖厂里转来转去。后来,去砖厂玩得少了,我也就没跟他继续来往,小孩子家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也从不放在心上,更不晓得如何保持与另一个人的友谊。

四川佬们在砖厂打工做砖、晒砖、烧砖、运砖,工序基本是先挖土,挑出黏土里的渣滓石头杂草,再加水和泥,倒进压砖机,一块块有棱有角的砖胚就出来了,表面平整光滑,外形比红砖更好看。刚出来的砖胚还不能直接送进砖窑,因为含有大量的水分,一烧就会变形或者开裂。这些砖胚要摆到晒砖场,一手推车一手推车地推过去,然后纵横交错地码好,整个场子里都是一条条小堤一样的砖垛。等砖胚晒干,才能进窑火烧。晒好的砖胚运进砖窑,码成陡墙,两块砖之间留有半块砖大的空隙,一层横向,上面一层纵向,这样砖就能受热均匀。砖码满窑,然后窑门用砖胚砌成绵墙(就是砖和砖之间不留空隙),再用稀泥封住窑门。整个砖窑像一个城堡,四周墙角均匀分布无数个灶眼,用于塞稻草、木柴来引火。点火后,窑门开始散发白汽,过上个把小时,窑门前就非常炙热,人都喘不过气来。可是四川佬们都光起膀子,赤着上身,搬砖运砖,汗流浃背,黑黝黝的皮肤亮闪闪地散发着油光。

砖窑顶上有无数小碗大的添煤孔,每个孔都有一只锅状小铁盖,盖子中间有个提子。一位工人会不定时地用铁钩提起小铁盖,用锹铲煤填进添煤孔。一次,我瞅了一眼添煤孔,里面红通通的,深不见底,像一座热烈燃烧的火山。接着,一股热浪直冲脸上,我赶紧躲到一边。我和几个同学曾经在中午跑到砖窑顶上,拿出糍粑,放在添煤孔的小铁盖上,不一会儿,糍粑就烤熟了。有的小孩从口袋里掏出几把蚕豆,放进小铁盖里,炒蚕豆吃。还有的小孩不知从哪里搞来鸡蛋,也放在上面烧。

砖厂的主要燃料是煤,都是一辆辆蓝色东风卡车从别处运来,堆在砖窑附近。工人用扬锹把煤块掀进粉碎机,一阵噼哩啪啦乱响,煤块粉碎之后,工人们再铲到一张斜放的大铁筛上。我和同学们常常去那里捡矿石,有铁矿、铜矿,还有一种银亮亮的,我现在都怀疑那是银子。可惜当时没人识货,矿石都被小孩们捡去当玩具了。这些矿石大的不过拳头,小的跟马铃薯差不多,但形状各异,有球状的、葫芦状的或者半球状的,有的表面分布着砂糖一样的黄色方形颗粒,有的表面黑乎乎,用力砸开,里面是金黄色或银白色的金属。我捡到了一些,同学也给了几个。回家后,我把它们埋在桃树下,希望有一天它们能变成黄灿灿的金子,那时候我根本就没见过金子什么样。过了几个月,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刨出来,它们还是老样子。气恼之余,我把它们丢进抽屉。等到我想起来,就再也找不到它们。

那些四川佬,有的攒了钱,在我们村买了房子,从此安顿下来,还是种田种地。有的则继续打工,或者去了别的地方。

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有一个骑单车的河南佬从我家屋旁公路上路过,他嘴里吆喝着:“馒——头——新鲜的——热——馒——头——”他骑得很快,一下子就晃过去了,似乎不是在卖馒头,而是有人追他。等有人大喊一声:“卖馒头的,等一下。”他便猛地刹车,但是仍然骑出了好几十米远。他下车,掉转龙头,又慢慢骑回来。馒头可以拿钱买,也可以舀几斤米换。馒头做得长,横截面跟现在的馒头一样,有点隐约透出绿色,完全不像现在的馒头白惨惨的。做完这家的生意,卖馒头的掉转龙头,抬腿上车,又飞快地骑走。那个看不见的人又出现在后头,急吼吼地朝他追去。

强偷

小偷,在安乡话里叫“强偷”(发音为“土”),而不是强盗,也不是小偷——小偷这个词太书面语了。对于各种行窃的人,大家都有比较清晰而又具体的称呼,在车上和街上流窜偷钱包的叫“扒手”,四处打流敲诈勒索的叫“二流子”,耍赖敲诈的叫“烂匠皮”,入门偷窃的叫“强偷”,路上抢劫的叫“抢犯”。每到腊月,乡亲们都会相互提醒,关好屋门,防备强偷。快过年了,小偷们、二流子们也得过年,腊肉腊鱼总得吃嘛,打牌赌博的钱什么的,也要准备一点,本分人家的腊肉腊鱼、活鸡活鸭肥猪都是这些小偷们的免费资源,或者说年货储备仓库,只是取货的时候需要点麻烦,常常早晨三四点起床活动,技不如人,被逮住了还得挨一顿好打。

上小学的时候,有天半夜,爸爸听到屋外有动静,就开门出去,过了半个小时,他回来了,还牵着一头牛,说:“强偷偷了人家的牛,看我跑出来,吓得连牛都没牵,就跑了,我就把这头牛牵回来,等着天亮了,丢牛的人家自然会找上门来。”这是一头黑黑的水牛。到了天亮,一个长得跟牛差不多黑、却非常瘦的中年汉子来到我家,说他的牛昨晚上被人偷了,听说你家捡到了一头牛,俺就来看哈。爸爸也认得那人,是村里七队的,他儿子跟我哥是同班同学呢,就说,是你的,你就牵走。那黑汉子牵走了牛,不停道谢。后来有天,我放学回家,见到这汉子赶牛下一个小鱼塘,牛在水里美美地打滚,撒欢儿。一条白鲢扑啦一声,飞上路面,不断地蹦跶,那银白色的鳞片在夕阳下很好看。黑汉子正在鱼塘里洗两腿上的泥巴,见到路上的那条白鲢,赶紧蹿上岸来,扑上去,两手攥紧了那条白花花的鱼。黑汉子虽然显得很瘦,但是肌肉非常紧凑,水珠在两条胳膊上闪闪发光。我都忘记了他的牛被偷的事儿了。他也似乎不认得我了。

有个冬天,还是腊月,天气阴冷,屋子外面刮着北风。突然我家北边传来一阵阵吵闹,山摇地动的,声音很大,好像在追赶什么人。一家人都跑出去看,有人在抓贼呢。住在七家村的幺外公家进了两个强偷,要偷他家的大肥猪,结果幺外公被惊醒了,一声怒喊“抓强偷”,叫了隔邻二壁,大家纷纷冲出门来。两个憨贼也被吓蒙了,慌不择路,一下跳进北干渠,对岸是槐西村,那边的人也是闻声而动,几乎比得上红外线的敏感,又是乒里乓啷一阵乱响。两个贼好不容易游过冰冷的河水,刚刚上岸,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喘气,恰好被槐西村的人抓个正着。七家村的人也赶到河对岸,七家村的治安主任带人捆住了两个贼,先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暴打,然后利利索索地扒光了他俩的衣服,只穿着个裤衩,双手反剪背后,用麻绳捆得死死的。一群人押着两个衰人,一边用武装皮带抽打,一边吆喝:“还偷不偷?”两个强偷哎哟哎哟地哭爹叫娘地喊起来:“不偷哒呢——哎哟,我的娘啊——”慢慢的,人群散了,看热闹的人继续回家睡觉。治安主任和其他人押着两个人去乡派出所,在寒冷的北风里,两个贼的哀嚎被风送的很远很远,瘆人得很。

老话说:“鱼有鱼路,鳖有鳖路。”万物都有踪迹,只要活动,就会留下痕迹。而追捕者就会根据那些痕迹来捕杀自己想要的猎物。爸爸从七八岁起就开始抓鳝鱼、甲鱼、乌龟、泥鳅这些水产,很会判断动物的踪迹,对那些爬行动物的足迹、栖息地、产卵地清楚得跟自己手上的疤一样。对于抓贼这件事,他也是抓出了一点经验,估计也掺杂了他的一些抓甲鱼逮鳝鱼的经验。

有年秋天,刚割谷没几天,谷子打了,每天堆在禾场上。一天早上,他开门一看,院子里的谷堆被人动了。圆锥形的谷堆上面,原来盖着一层稻草,盖得很严实,本来是为了防止露水打湿稻谷的。昨晚上,刚刚下过雨,那堆谷子上面的稻草被人扒开了,谷子少了一些。爸爸走到谷堆前,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禾场里的脚印,转身进屋,拿着他的卷尺出来,又走到谷堆前面,蹲下来,抽出卷尺,量了一下脚印,还仔细看看。脚印是黄胶鞋的纹路。他跟妈妈说,我出去一下,早饭熟了的话,你们先吃,我马上回来。他就再也不说什么,走出禾场,一路走,一路看,不时蹲下来,抽出卷尺,量一量。我站在院门口看着他,觉得很没有意思,便回屋帮忙烧火做饭。

我们正端着碗吃饭,爸爸回来了。他一脸严肃,铁青着脸,跟我们嚷嚷:“这个强偷是我的小学同学陆华。我一路走一路看,估计他背着谷子上台阶的时候,禾场里就撒了几粒谷,他的黄胶鞋脱了摆在大门旁边,就去上床睡觉了,我就看到他的鞋,上头的泥巴都还没干呢,鞋背上还有一些稻草灰。但是偷来的谷没放在他屋里,放在他的朋友陈流儿家。我跟陆华说,你赶紧给我把谷挑回去,不然我就叫乡派出所的人来。他不干。我要去叫村里的治安主任去抓他。”但是治安主任的人还没到,爸爸的这个同学就跑得人影都不见了。

另外有一年,橘子都还没有熟呢,大概是秋收前的半个月吧。我在楼上睡得很死,突然感觉楼下的橘树沙沙地响,很快,楼下的灯亮了,大概爸爸起床了。我就听见一阵脚步噼哩啪啦地成串地响着,然后很快声音变得很小。爸爸说,来强偷了!起来,起来,都赶紧起来!不一会,有治安巡逻队的人路过,爸爸说,有两个强偷来了,估计没跑远,你们赶紧追。

巡逻队的人在隔着几户人家就抓住了两个贼,他们看见巡逻队的人开着拖拉机来了,赶紧躲进公路边的厕所里,没等巡逻队的人跑远,赶紧出来就跑,巡逻队的人立马就逮住了这两个人。爸爸拿着一把凿子,说,我要在他俩脸上做个记号,以后就可以认出来了。我不知道他是要刻个十字呢,还是刻个五角星。我估计后来巡逻队的人拦住了,就没有刻成。

老实种田的人家对强偷都非常痛恨,大家都觉得自己辛苦劳作流血流汗才收获的粮食蔬菜家禽钱财,被人轻轻松松偷走,简直天理难容,所以一旦抓住了强偷,立即暴打。有个邻村的小偷,跑到我们村十二队来偷鸡,袋子里已经装了三只鸡了。结果被人逮住,那个队里的人脾气多数凶悍,旁人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这个倒霉的偷鸡贼被逮住之后,这个队里的人合伙下大力气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哪里知道,他家的人来了抬他回去三天不到就死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才十几岁,很惊讶大家怎么那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偷鸡贼,做偷鸡贼的人也是可怜可恨,是为社会上所有人里下等又下等的人了。偷着了还勉强过日子,不偷没得吃,偷不着的话,挨饿又挨打,料不准还要丢了小命。

强偷也有彪悍的,我就听说我们村十三队有一家被人入室抢劫,两人进了门,立即堵死所有房门,拿出火枪对准女人,逼着交钱交东西。女人害怕,吓得直打哆嗦,只得把钱物给了人,但是也留了心眼,只拿出了一部分钱。这也算是庄稼人朴实中的狡狯。另外一户人家,就两老和一个孙子在家,同一个村的一个强偷以为他家很有钱,便黑夜进了门,老倌子被惊醒,然后强偷杀死了老倌子,老妈子出来,又被杀死,还有个小孩,也一并被杀了。出了这档子事,他家的儿子要把楼房卖了,卖了好多年仍然没有卖掉。

站在蛇这边

小学的时候,我从一块牛皮上划割下来一根皮带,又找来一根木条,将皮带钉在木条的一端,做成了一根鞭子。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拿起这根皮鞭,一路抽打草丛树木,皮鞭在空中啪啪乱响。有时候,我看见水蛇、蝮蛇、青蛙之类的小动物,走上前去就是一鞭子。多数情况下,这些动物都耐不得几鞭子,抽搐几下就死掉了,而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胜利和快感。在农历二三月份,我穿行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也散发出香味,蜜蜂成群成群地飞舞在田间地头。小动物们无法预料会在春天遇到不测,遇到我这样残忍嗜杀的小孩。在阳光流动温暖的日子里,如此美好的时光,一个小孩却举起皮鞭虐杀小动物,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幸亏,童年的我兴趣很多,很快就厌倦了这种自以为是的猎人生涯,才没有更多的小动物惨遭不幸。

稍微大了一点,十四五岁,我喜欢干一些其他人不愿意去干的事情,喜欢违背一个群体的意愿而一意孤行。这其中的原因,一部分是出于模糊的道德意识,一部分是出于偏偏与众不同。那是个非常炎热的夏季,快要割谷了,田里全是一眼看不到边的金黄色。我呆在楼上看书,突然听见离家不远的田里传来一阵呼叫声。我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探头一看,爸爸和二伯、邻居罗伯伯站在二伯家屋后头的田里,不知说些什么。他们齐齐地低头望着什么东西,不时交谈几句。爸爸手握一把铁锹,那个动作像在用力别住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他们嘴里传来“蛇”、“好大啊”、“很少看到这么大的家伙”等不是很连贯的话。我心里一紧,赶紧跑下楼,小跑着朝向他们围拢一堆的那块田里。我踩着田埂上的野草,脚心一阵阵痒酥酥的。不料,还有十几米就要跑到那个热闹地方的时候,爸爸抬起头来,冲我大声喊:“赶紧回去拿个蛇皮袋来!”他又低头很小心地看着脚下,好像脚下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我满心的好奇被他一句话打消了不少兴致,就放慢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这时候,罗伯伯说了一句:“怕是有几斤呢。”

我慢腾腾地回走,心里就想,他们为什么要抓那条蛇呢?炖了吃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蛇肉,家里也没有炖过蛇肉。听大人讲,如果要做蛇这道菜,一定要在屋外搭个灶、支口锅。如果人在屋里做蛇肉的话,屋顶上的油烟、烟灰掉进锅里了,蛇肉就会有毒,那么人吃了这锅蛇肉会死掉的。人为什么要吃蛇呢?我家从来没有吃过蛇,只吃长得像蛇的鳝鱼。妈妈说,如果一户人家的屋前屋后老是出现一条蛇,说明它是依恋这户人家,还是这户人家的守护神。她还叮嘱我,路上看到蛇的话,千万不要打它,因为蛇会记仇的。以前,我家还是砖瓦房,门楣上就曾盘绕着一条菜花蛇,爸爸也只是拿根棍子戳戳它,把它赶走。菜花蛇没有毒,只是蛇皮的颜色很花里胡

哨,浑身裹住紫色、白色、红色的鳞片,样子看起来有点吓人。我在田里路边还遇到过它们,可是它们基本连看也不看我,听到我的脚步声,掉头就窸窸窣窣地扬长而去。

千万不要让爸爸逮住!千万不要!我心里这么想着,便放慢脚步,很慢很慢。天气很热,时间显得更难挨过。我走进门,磨磨蹭蹭,东看看,西望望,就是不找一个蛇皮袋。我站在堂屋里,呆了十多二十分钟,才拿起一个蛇皮袋慢慢出门,关门,心里在暗暗祈祷:老天爷啊,求求你让那条大蛇赶紧跑了吧!不要让我爸爸抓住它!爸爸也真的是,为什么要抓那条蛇呢?上次他抓了一条刺刀背,装在蛇皮袋里,挂在晒衣的竹篙上,小表弟还很好奇地问里面装着什么呢,爸爸告诉他是一条一斤多的刺刀背,但是不让他看看那蛇长得什么样子。后来,过了几天,那条蛇就死翘翘了,大概是连续几天没有进食饿死了。爸爸一抖袋子,那蛇就跟一条绳子一样滑溜出来,掉在地上。爸爸找根棍子,挑起它,扔到河坡上了。我看到那蛇,两个膝盖就有点发麻变软。

我双手合拢,心里重复了无数遍:老天爷,让它赶紧跑吧!过了一会,我拿着蛇皮袋下楼,才走到菜园里,听到爸爸说:撮拐哒,撮拐哒,跑哒呢,跑哒呢!大人们围在那里,又说了一会儿话,仿佛错过了很好的机会,然后慢慢散了,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爸爸从田里拔起两脚,上了田埂,然后回来。半路上看到我,他两眼一瞪就开骂:小砍脑壳的,叫你拿个袋子,去了这么久,蛇早就跑哒!我一听,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跑了跑了,它跑了!太好了。我假装很惊讶地问:真的吗?哎,真是机会不好。我又问他:那蛇大不大?他低头走路,拿着铁锹,一副理都不想理我的样子:怎么不大?怕是好几斤哪,金黄色的,不晓得是什么蛇。我听了很高兴,那条蛇终于逃跑成功了,获得了自由。一条蛇,自由自在地游走在田间地头茅草稻谷里多好,干嘛要抓它呢?那一次,我才发现,跟老天爷祈祷是很有用的。

外公的渔网

外公去世了好多年后,妈妈还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他,说他当村支部书记的时候,家里人没有享受到他的一点儿好处,反而村里还有人红口白牙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那时候大家都没有饭吃,吃的都是红薯。那些造谣的人说,刘支书屋里藏有大米,装进坛子,埋在菜园里的。他们冲到外公家,什么都没找到,揭开锅盖,发现锅里只是几个煮熟的红薯。

妈妈还说起了另一件事,让我不由对外公多了一层尊重和亲近。村民集体劳动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五类分子,那人身体不好,却被强制来干挑土的重活,外公看不过去,叫那个五类分子跟自己搭档,外公挑土,那人只用挖土,填满土箕。当时的意识形态之下,五类分子的社会地位低下,饱受农村人的歧视和羞辱,而外公不顾旁人的看法,而对这名所谓的五类分子抱有同情和体恤之心,大概首先是把对方当做一个人来看吧。

我和外公的人生交集并不是很长,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多数是我幼年时而又表面的碎片,其中有些记忆模糊,很像从窗户里向外面遥望湖区的雨天。

外公去世那天是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人们一年中最欢乐的日子在这一天结束了,外公劳碌辛苦的一生也在这一天结束了。

那天,湘北的积雪未消,河边、田野、屋顶,到处都是白皑皑的厚雪,寒风凛冽,跟刀子一样刮过脸庞。我撑着一只放鸭子的小船横过我家旁边那条河,河里浪很大,而我一心想赶到舅舅家,还险些翻了船。我想,外公看到这些大浪,对此见怪不怪了,因为他是一个农民,也是一个渔民。在他晚年最后几年里,除了跟一把二胡、一头耕牛打交道,基本不离手的就是他那张渔网了。

外公的渔网是一张棕色尼龙线编织的,网眼均匀密布,网脚有无数个半寸长的、圆柱形铅坠,以便渔网一旦落水,很快下沉,使鱼群无处可逃。我很喜欢看外公打鱼,他打鱼的姿势和动作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那时候的我才五六岁,就是很迷恋外公打鱼的样子。他左手挽住渔网的绳子,右手提起渔网,慢慢走到河边,先查看河里的水草生长状况,再后退几步,又向前走几步,转身,身形一转,右手用力一撒,渔网就铺天盖地般罩向河心,哗地一声,渔网便迅速潜入水中。等候大概十分钟左右,外公左手挽紧渔网的绳子,右手开始收拢渔网,缓慢而有力地把渔网拖上岸来。渔网里的内容很丰富,草鱼、鲫鱼、黄颡(黄辣丁)、鰟鮍、鲤鱼、虾子、蚌壳、小白鱼等等,都有。当然,有时候,什么枯枝烂叶、鹅卵石也会被打捞上来。

外公年老了,农活也不能干,就背着渔网到处走村串乡,找那些野河野湖打鱼,他自己挣点烟钱酒钱,偶尔也买一两本话本小说看看。我看过的《八仙全传》就是爸爸从外公那里借来的。外公打鱼,我们家也沾光不少。常常,我放学回家,在路上遇到外公,他便喊住我,伸手在鱼篓里翻拣几下,拎出两条鱼,拔起一束野草或者折断一根柳条,穿过鱼鳃,递给我,叮嘱我好生拎回家。有时候,我望望鱼篓里,就知道外公把最大的鱼都挑给我们了。

得闲的时候,外公会弓着背,慢慢走几公里路,到我家,递给我和哥哥一包棒棒糖,然后和妈妈说些白话。那包裹棒棒糖的蜡纸上还印着一些蓝色花纹,白色和蓝色相互映衬着,很好看。我知道,这些棒棒糖也是他打鱼赚来的钱买的。

一过掉河,我就赶紧跑到舅舅家,外公躺在堂屋中央,他的渔网挂在墙壁上,中间挽了一个大结,很像一个古人身穿深色长袍,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寂寞而又沉静。我知道,以后放学回家,再不会在路上遇到他了,再也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所有的鱼中挑选最大的几条给我。我说不出话来,看着相框中的他,眼睛一热。

划船

我先上船,接着是姆妈,看上去她有些担心。爸爸站在岸上,抬起左脚朝船头蹬了一下,然后跨上船头。

我把桨抢在手里,它们笨重而过长,又对我很是不屑,根本不听我的使唤。船头打偏了,歪朝别的方向,似乎要原地打转。

爸爸看在眼里,不由笑上眉头,说:我来。我的脸都红得发热了,无奈递过船桨的手柄。爸爸接过船桨,紧握 T字形桨把,俯身向前,两支桨交叉胸前,双臂推出,按下,桨片斜切入水,船慢慢向前滑行。刷过桐油的桨晃起稻草般的金黄,悬空的时候,水珠滴淌下来,闪烁白亮的光。不时,一些丝草挂在桨上,他轻轻一抖船桨,它们又跌回河里,沉浮在波浪的摆动中。

我坐下来,默望暗绿的河面,两岸的河坡上种满了树,一边是水杉,一边是白杨树。树后面是公路,公路后面是静伏不动的房屋。我们要在下游几百米的地方上岸。船平稳直行,像把剪刀在剪开一匹淡绿的布。两支桨在吱嘎吱嘎地重复响动,船身保持一定速度,滑向我们要到的码头。

冬天的水色冷寂而淼茫,连远处的桥都有些轮廓模糊。爸爸划船,我放下心来。我们很快就要上岸。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天黄昏,我不顾爸爸姆妈的劝阻,独自登上另一条船。在陌生的人海里,我常常弄错了方向。我拼命划船,眼前一条隐约的灰线,那是天空和水面交接的地方。我难以确定,哪个码头是我应该上岸的地方。

爸爸不在船上,我必须尽快掌握划桨的要领:技巧、力量和毅力。抵达哪个码头已经无关紧要,它只是虚幻的存在。拿出浑身的力气,挥起双桨如同飞鸟鼓动翅膀,这样才能滑得更远,直到船壳轻轻磕响码头上的台阶。

船上没有其他人,划船就不再是为了摆渡,而是一个人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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