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哥

2016-06-16 09:50伊君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少奶奶日寇伪军

伊君

国土破碎,山河呜咽。

东洋人掼炸弹,苏南沿江几个繁华的乡镇连带遭了殃。几乎一夜之间废墟上冒出千千万万株芦苇,牵丝攀藤的,绵延成蔚然壮观的江岸线。每当夏秋之际,芦花盛开,如江雾弥漫而来,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太阳出来,芦花泛出耀眼的光泽,仿佛为殒命的冤魂披麻戴孝,人们给这里起了个美丽的名字——芦花岸。

芦花岸南面熟了的玉米和甜芦粟高过人头,中间隔着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一支队伍远远走来。

走头里的是苏南特区区委书记云哥,身边是杨连长。云哥此次奉命护送新兵去新四军根据地。1942年是抗战最艰难时期,新四军开展敌后抗战,急需补充兵力。她要按时把杨连长他们送到千河渡口,那里有“老家”的人来接应。

出发前,云哥为这支队伍立下了夜行军军令状:一、为了避免遭遇敌人,不能喧哗、不能点灯,始终保持高度警惕。二、不许随地大小便,要解手钻进芦花丛。三、不许踩踏老乡的庄稼。从黄昏前到天亮走百把里路,对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在随时有敌人现身的情况下,其艰难使得这一百里相当于一百公里。

眼见得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垂头闷声地赶路,云哥叫通信员小马带路,她和杨连长走到队伍中间去,为大家鼓劲。她为前面的同志讲芦花岸的故事、孔子七十二贤之一言子隐居虞山和姜太公垂钓尚湖的传说。悠悠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岂容日寇侵犯!而杨连长给后面的同志讲一个放弃优裕生活、投身革命的女战士故事……

太阳沉沦,晚风习习。芦花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冤魂在哀号,吓得鬼子魂飞魄散。

同志们,噢,应该称你们战士,你们每个人就是一名新四军战士。虽然还没有穿上军装,可总部等着你们。听到吗?云哥站在队伍前,挥手指向芦花岸说,江南父老在呻吟,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要为乡亲们报仇!

报仇,报仇!战士们攥紧拳头。声音发自热血沸腾的年轻胸腔,好像长江在咆哮。

杨连长摘下帽子,弯下了腰。战士们学他的样向芦花岸鞠躬致哀,告慰遇难的生灵。在鞠躬致哀时,唯独云哥没有摘帽。而且,后来发现云哥老爱压压帽子,其实帽子戴得牢着呢。

战士们不免觉得怪异。他们觉得云书记像个将军,威风凛凛的。就这点礼数不懂。有人悄悄地问,杨连长笑着回答,也许有他不方便的地方吧。

杨连长曾经和云哥一起从事地下工作。他能理解,在眼下这样残酷的情形下,云哥不想让新兵们知道她是女的,而且还是上海学生。哦,她还是个娇小姐呢。

往事历历,恍如昨日。上海太原路一幢花园小洋房是地下党秘密聚会的地方。他每次去,开门迎接他的是气质高雅的娇小姐。她就是此刻与他并肩行走的云哥。他们曾经在她家一楼客厅以开派对为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组织宣传抗日的活动。

云哥在家族同辈中排名老大。女眷男称,以示尊重,是苏南地方的风俗。姑姑称伯伯或叔叔,姨妈称舅舅。故她的堂弟堂妹叫她云哥。

大家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其实她的年纪大不了多少,才二十出头。

风刮过,云哥感到一阵切肤之痛,颈脖上的枪伤尚未痊愈。她紧了紧衣领。这件大衣是她离开上海前,爱人罗霄从自己身上脱下为她披上的。多少锦衣华服留在上海家里,她却带了这件男式大衣,天一凉就披在身上。

两人在外滩黄浦江畔徘徊,互诉离别之情。往昔峥嵘岁月使他们心中波澜起伏。“八一三”日寇进攻上海,他们在战时服务团相遇、相识,一起慰问、救护抗战伤病员,一起在党旗下宣誓……心心相印的恋人眼看着天各一方。云,你去的地方很艰苦,多保重!不怕。依靠组织和群众,一定完成任务。你在膏药旗下,宪兵队杀人不眨眼,要多加小心。你放心,东洋鬼子不是三头六臂。霄,爹爹姆妈只生我一个,我走了,托你照顾,就当他们多生你一个儿子。不,是女婿!罗霄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紧紧把云哥拥在怀里,你放心,我会像儿子一样待他们……

谁知,他们的爱情结晶在丽水诞生之时,噩耗传来,罗霄被捕,牺牲在狱中。

不是说你是钢铸的吗,怎么那么容易折断呢?云哥噙着热泪,暗自悲叹。

游击队员金牛心急火燎地从后面跑来,云书记,有情况。

云哥用眼神招呼小马,小马立刻伏地贴耳,他有远辨敌情的特异功能。她这次带了五个跟她多年、经验丰富的游击队员。除了小马跟在她左右,其余的走在最后照顾掉队的新兵。有的刚从上海来,走在沟沟坎坎的泥地上,磕磕绊绊。

云书记,是皮靴的声音,约摸十来人。多半是日本巡逻兵。云哥一阵紧张。她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一是安全,日寇平时一到晚上就不敢来这阴森恐怖的芦花岸边。二是可以对新兵进行“学前教育”,芦花岸是日寇侵华的罪证、日寇丧尽天良的罪证。难道走漏风声,难道有人出卖?可是云哥来不及深究,心里盘算怎么应对眼前的险情。

请云书记拿主意。听到面临的险情,杨连长表示。来之前,组织上一再要求他一切听从云哥的指挥。她对苏南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经商量,杨连长把战士们召集起来,说明情况,然后让云哥对大家说,战士们,你们虽然是新兵,可个个有智有勇,干掉这一小撮日寇绰绰有余。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放这帮王八蛋过去,由我们来收拾!

日寇来到云哥他们藏身的芦花岸前,似有所发现,伊哩哇啦了一气,然后对着芦花岸端起带刺刀的步枪。一个手里拿着铜锣的老头气喘喘过来,太君,那里面全是灵魂,触犯了他们,他们会跟天皇老子拼!前两天那个龟队长掉在粪坑里……

听到“天皇”,那个领头的日寇伊哩哇啦招呼同伙继续赶路。

透过芦苇秆缝隙,看到刚才的一幕,云哥欣慰地笑了。原来那老头是赵市镇的伪保长老孙头。前些日子,云哥做他工作,他表示一定不当汉奸,暗中保护游击队和乡亲们。

待日寇走远。云哥他们才一骨碌爬起来,钻出芦花岸,重又上路。

好藕沉勒河底浜

有情勿拨别人看出来……

日寇走远了,老孙头尾随他们,边走边唱,然后“当当当”敲着铜锣走远。他好像在暗示什么。云哥会心而心酸地笑了。

多好听的白茆山歌,好久听不到了。东洋人来了,白茆人不再唱山歌。谁都知道,那次大扫荡,鬼子杀了两个名歌手。队伍里几个云哥征集来的当地农家子弟小声议论。老孙头的山歌活跃了新兵队伍的气氛。可云哥抬头望向渐渐暗淡的天空,心想,日寇控制下哪里不沉闷呢?

好藕沉勒河底浜。与老徐分手时,云哥耳边也回响这支含情脉脉的山歌。那天,老徐送她们母女翻过两座山。老徐抱着孩子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云哥感到愧疚。老徐的腿是救她负的伤,至今子弹还在腿里。老徐三十还不到,就成了瘸子,以后怎么娶媳妇?她终于憋不住,老徐,对不起,你的腿……老徐回头嘿嘿一笑,好事,它是我们这段战斗生活的纪念。你这一走,不知哪天才能见面?那一天会来到的。到那时,我找最好的医院给你做手术,取出子弹。老徐乐呵呵的,好呀!等把小日本赶出中国。

老徐出身贫寒,为人朴实。他是浙江特区领导,也是云哥的上级。为了壮大革命力量,他领着云哥他们足迹遍及浙江的山山水水。在浙江特委遭到破坏时,多亏他们发展了一批新党员,才能使地下斗争坚持下去。没想到,云哥要与生死与共的老徐分开了。这次组织派云哥去苏南建立抗日地下武装。因为她从小随祖母在常熟乡下长大,直到上学才回到上海父母身边。她会苏南方言,容易融入当地群众。得知云哥调离,老徐看她的目光像水晶一般透亮,走的那天还给孩子熬粥。云哥仰慕老徐也感激老徐,但想到罗霄牺牲了,他们也随时为民族解放事业献身。面对残酷的战争,她决意把这份刻骨铭心的爱埋在心底。

老徐,你可好?云哥刚烈如火,柔情似水。好藕沉勒河底浜,有情勿拨别人看出来……老孙头竟唱得那么哀婉。

有个豁口,杨连长的话把她从沉思中拉回。

远远望去,前面的庄稼地没有种玉米或甜芦粟,就像一排屏障出现了豁口。队伍失去了隐蔽。

那是大义村的田。这个村给东洋鬼子血洗了。村民发誓不当亡国奴,不让鬼子进村,鬼子灭绝人性,把全村人杀光。地没人种。瞧,都荒了。

果真,大义村房屋东歪西倒,烟囱顶上没有袅袅的炊烟,一片死寂,连狗吠声也听不到。天边的一丝云彩也为之失色。

默默地望着这幅凄凉的景象,大家神情肃穆、心情沉重。我们记住这个大义凛然的村庄,给东洋鬼子记上一笔!

天色暗了下来,队伍淹没在夜幕之中。幸亏今天空中有月亮有星星。云哥每次送护新兵都选择月明之夜,借月光行路。她告诉杨连长,后面四个游击队员都带了灯,但不能点,是防备意外的,请新兵们体谅。月亮微笑,星星眨眼,我们心里有一条光明路。

这条路的路况她烂熟于心,可杨连长和新兵第一次经过。云哥叫小马往后传去一根粗粗的麻绳,凭借绳子传达信息,有问题拉动绳子,全队人马就能引起警觉。这样既保证行路安全,又不被敌人发现。云哥还不放心,自己往后巡视,一个个小声问候,叮嘱他们注意脚下,当心摔跤。你们到部队马上投入训练学习杀敌本领,这个时候可不能扭伤腿脚。

快到后半夜了,行军的速度缓下来,原来芦花岸开始高低起伏,而且底部升高。云哥兴奋地告诉杨连长,我们的红色驿站快到了。杨连长微微一笑,知道她说的红色驿站就是虎山镇她姑妈家。来之前,就听说了她姑妈曹家三少奶奶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新四军、游击队的故事。现在马上见到这个了不起的三少奶奶了。杨连长的这支连队为了躲过封锁线,两顿饭没吃,带的水早喝光了。大家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浑身无力,要走完剩下一半的路程,简直不可设想!而这些难题将压在了三少奶奶身上。

虎山镇是仅存的几个沿江村镇之一,它边上的芦花格外茂盛,也许是尸骨成堆的缘故吧?

云哥先派金牛老范两个游击队员打前站,走东西大街。这是镇的主干道。看看镇上有没有异常。她的意思,一、不给姑妈留下麻烦;二、让队伍顺利赶路。好多事情坏就坏在奸细手里。

他们的队伍依然沿着芦花岸鱼贯而入。从东向西,云哥边走边小声给杨连长介绍,日寇轰炸前这一带芦花岸哪里是商铺哪里是仓库哪里是码头。这些商铺仓库码头原本是曹家的产业。曹家是虎山镇的首富,做盐业渔业生意,从长江口进来的渔船停靠在曹家的码头,鱼直接卸在码头上。如今只剩下山丘似的芦花岸。码头坍塌,江水涌了进来,变成河滩,就长出芦苇来。

虎山镇本是闻名遐迩的大镇。因虎山与南通的狼山遥遥相望,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说“前怕虎后怕狼”,这句戏说吸引了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可也没能幸免东洋人的炸弹。

虽然夜里不能点灯,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到处是断垣残壁,无不透出凄凉。

镇西对着芦花岸有一扇门开着,射出微弱的光。那是曹家的后门,前门临西门大街。那微弱的光对云哥来说,盼到了星星。一个中年妇女——曹家三少奶奶已候在门口,笑吟吟的满月脸,颤巍巍的小脚。爷叔(姑妈),云哥在姑妈面前现出女儿的娇态。姑妈疼爱地搂住侄女,快叫孩子们进去。

站在一起,这姑侄俩像一对母女。云哥和她姑妈容貌神态都相像,高高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眼睛里都流露出倔强的锋芒。

战士们有露出惊奇的目光,怎么云书记一个男子汉,在三少奶奶面前像个大姑娘?

庭院的围墙像老人的牙齿,一个缺口一个缺口,青砖铺就的场地纤尘不染。杨连长命战士们坐在庭院里,朝着正厅中央一幅画像,画像上是曹家在朝廷做官的老祖宗。那老祖宗神情肃穆威严,仿佛对大家说,家国不可失。云哥点一炷香拜了拜这位曹家的老祖宗,还是“忘了”脱帽。

为迎接新四军,女主人在画像下方的条案上点了一根红烛。当时,三少奶奶带了一双儿女在上海哥哥家(云哥家)作客,闻讯赶回家,只看到一座焦黑的“山丘”。五进的深宅大院只剩下临街的一进。她性子刚烈,在“山丘”里刨了三天三夜,“山丘”里埋了她丈夫、公婆等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可只找到这幅画像,在灰烬里完好无损,简直不可思议!生活中有些现象无法解释。她发誓要陪这位老祖宗,死守这个破碎的家园。儿子被她的哥哥(云哥的父亲)留住,万一东洋鬼子再来轰炸……我要保住曹家的这根独苗。

眼下这所满目疮痍的院落只有相依为命的母女辆。

日寇轰炸和一次次扫荡,这个家早没了首富的影子。那些贫寒人家更可想而知。只有条案上一扎线装书,还有庭院里一株腊梅,一棵花刚谢的桂花树,为这家留存书香门第的痕迹。

小梅呢?云哥没见到表妹,便问姑妈。我叫她在前门外放风。叫一个女孩做这种事太危险。不小了。你十六岁就救护伤兵。过两年让她跟你见见世面,为他爹爹报仇。云哥说,小梅帮你把我们游击队伤病员藏在屋后芦花岸里养伤,游击队员伤好了打鬼子,就是给男爷叔(姑父)报仇。你做的事多值啊!

云哥来常熟后,曹家成了游击队的联络点。游击队员常来常往,与三少奶奶亲如一家。战士们一坐下,小马和游击队员阿柄水生去东偏房,老宅的厨房一般在东偏房。他们打来热水,给战士们洗脸、喝茶。随后跟三少奶奶去西偏房,不一会搬来两只大竹筛,筛子里堆着小山似的糍团。糍团是糯米饭加馅捏成的,外面裹一层糯米粉,白白圆圆的,顶上点一红圆点,煞是可爱。平日里馅用的是芝麻粉拌糖或豆沙。可这年头日寇烧杀掳掠,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哪里弄来芝麻、赤豆,三少奶奶就将黄豆炒熟磨成粉代替,咬一口香喷喷。

孩子们,你们是贵客。这兵荒马乱的,也没好的招待。看着战士们吃得津津有味,三少奶奶眼睛笑成一条缝,慢慢吃,别噎着,剩下的当干粮带着。

云哥知道,糍团是男爷叔(姑父)的喜好。现在喜欢吃的人不在了,她特意做了给为她丈夫报仇的人吃。她悄悄走进东偏房,门边一张编草鞋用的板凳。从前三少奶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什么都不会。现在为了帮助游击队,学会了编草鞋。灶台上两口大锅冒着热气,锅里的水已舀干,旁边一张矮桌上盖着一只碗。她掀开碗一看,是一浅碗玉米粥。她把自己的一份干粮——两只糍团放在粥上,正要盖好碗。一只手伸过来——云哥回头一看,三少奶奶朝她瞪大眼睛,她忙分辩,爷叔,你自己不舍得吃,也不给小梅吃,我要留给小梅。

你别为我们担心。学会编草鞋,有了吃饭根本。倒是你整天为打东洋鬼子东奔西走,饿一顿饱一顿,瘦成个衣架子。要让你爷娘见了,心痛死了。

噢,杨连长离开上海之前去过我家。说着她掏出一只金手镯,这是爹爹姆妈托他带来的。

哥哥嫂嫂好伐?三少奶奶关切地问。

好着呢。表弟长高了。

三少奶奶舒口气,谢天谢地,他们平安,我就放心了。其实,杨连长告诉她,母亲卧病在床,父亲两鬓斑白,她难过,但不能让姑妈操心,爷叔,把我那只手镯当了。

那怎么行?那是爷娘给你的陪嫁。

孩子都三岁了,还要陪嫁做什么?拿去换粮食,给新四军吃饱肚子,有精神打鬼子。

说到孩子,待会路过青云村去看看你嫩吾(女儿)。

等完成任务再说。孩子,青嫂比我照顾得好。

等孩子大点,送到上海你爷娘身边去吧。

队伍要出发了。三少奶奶拿出一捆草棉鞋。我用芦花编的,穿着又柔软又暖和,刚学会,做得粗,不要嫌弃。云儿,你脚小,给你做了双小的。

杨连长眼睛湿润了,谢谢姑妈!战士们也齐声说,谢谢姑妈!

要谢,谢你们的云书记,是她开导我,你们多打鬼子就是替我报仇。

爷叔(姑妈),你记住,替你报仇,也是替我们大家报仇,替全民族报仇!

三少奶奶笑了,瞧,云儿又教育我了。孩子们走好,多打鬼子,替全国老百姓报仇。战士们齐刷刷向三少奶奶举手敬礼。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狗叫,门外金牛在大声说话,小梅,你看,你等的舅舅从东街走来了。手还带两个包裹。

不好,三少奶奶说,伪军来了,有五个人。

马上撤离,要快。云哥当机立断地对杨连长说,分开走。我来拖住他们。你们出了镇也不要停留。我会赶上去。小马留下,阿柄和水根各带一支队伍。一队走后门,一队翻西墙。

曹家后门原本是一进院落到二进院落的甬道,如今二进院落被夷为平地。云哥和姑妈,还有小梅,三人自己动手在窟窿上按了扇门,为了便于游击队员进出不被人发现。但甬道太窄,迅速撤离就拥挤。院墙往西的几户人家都是三少奶奶的本家。在这场劫难中,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个空壳——残缺不全的院落。云哥叫姑妈给这几家院落大门挂上锁,对外说帮亲眷看护房子。实际上成为一条游击队和地下党应对意外情况的安全通道。从一座一座院墙的缺口翻过去,像翻跨栏一样,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镇西口。

杨连长立即命令一排二排走后门,三排翻西墙。因为一排二排的新兵是来自上海的城里人,而三排的是苏南农村出身,手脚麻利。

镇静地等待新兵们撤离,云哥才叫小梅和两个游击队员进来。她对金牛他们作了安排,自己进小梅的闺房,不一会出来的是一个迷人的娇小姐。小金和老范也换上长衫。他们告别姑妈出了后门往东去,大步流星走到东西街临界处拐弯。这时,伪军已到西门大街。

云哥不容迟疑,换上“得得得”响的皮鞋往东去。伪军们听到声音回头,看见一个女人的窈窕背影。

见鬼。半夜三更的,一个独身女人在街上走。一个伪军看得发呆,色迷迷的。那个领头的转了转眼珠子,东洋人最喜欢花姑娘。我们去抓来,孝敬太君,领些赏钱喝小酒。好主意!那几个跷起大拇指。

于是,伪军们在云哥后面追赶。见鱼上钩。云哥等他们走近又加快步子。伪军们紧追不舍。云哥干脆奔跑起来。一路得得得响。

站住,要开枪了。伪军们边追边喊,总算追上花姑娘。花姑娘一脸恐慌,蹲在墙脚下,双手捂住脸发出“嘤嘤”的哭声。这时在伪军身后挤进两个男人,哎,小姐,你在这里?我们全家找到现在。

这是我妹子。另一个年轻男人对伪军说,他指指太阳穴,这地方受点小刺激。夜里睡不着,就乱跑。明天送上海,她同学汪会长联系了医院。

伪军正在捉摸,这汪会长与南京政府那个姓汪的有什么瓜葛?

年轻男人回头叫,小马,背小姐回家。对不起啊,长官,多亏你们保护!管家,谢谢长官。

“管家”逐个给伪军发了烟。小马背起云哥矫健如飞。

在小巷里七拐八绕,甩掉伪军,估计杨连长他们走远了,云哥一行换好衣服去追赶队伍。衣服在途中藏在芦花岸里,又把换下的衣服扔在原地,等三少奶奶来取。芦花岸为他们打掩护,他们把芦花岸当做护佑他们抗日的精灵。

怎么把伪军引开的?他们赶上队伍,杨连长借着月光深深注视云哥,欲言又止。他知道,在这条“华容道”上,云哥一批批护送新兵去根据地是多么不容易啊!

经过休整,队伍行军速度加快。

还有两个时辰能到千河渡口。接下来的路难走。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月光开始暗下来。赶上队伍后,云哥对杨连长说,叫战士们小心。

战士在这一夜里经受了不少风险,应该能克服。他们要把你的榜样带到根据地去。

杨连长,有样东西要托你带到根据地。说着,云哥从小马手里接过背包,

掏出一双草鞋。云哥想起前一批护送的队伍里有一个女孩,长得瘦小,拿到的草鞋太大。叫她带到根据地给其他战士。

那女生就没有草鞋。把我的带给她吧。

你,三少奶奶,你们姑侄俩很像哦。杨连长动情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哪有母亲不牵挂儿女的?路过青云村时,她站在石桥上朝青云村久久凝望。她心爱的女儿在那里,她是罗霄的血脉,是老徐的心肝宝贝。

杨连长和新兵们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云书记,小马哀求似的叫她。她理解小马劝她去看一眼女儿的意思,却转过身去,走吧,赶路要紧。说完转向经过她跟前的战士,月亮微笑,星星眨眼,陪我们奔向光明。

快到千河镇了,过了这个镇还有四五里路,就到渡口。

哎——,哎——,千河镇西郊传来凄惨的尖叫声。发生什么了?云哥命小马前去侦察。小马很快回来报告,两个东洋畜生欺负一个女孩。云哥最痛恨的就是,东洋鬼子蹂躏中国女孩。她对杨连长说,你们继续前进。我带两人去看看。

小金举起枪托一下击倒提裤子的鬼子,云哥和老范扑向那个压在女孩身上的鬼子。那鬼子正举着匕首刺向在地上挣扎的女孩。

小莲,怎么是你?小莲是千河镇地下党联络员。解决了鬼子,云哥为她裹上衣服,才发现是小莲。

我来这里等你,云书记,刚得到情报,鬼子在渡口增加兵力。没想到……小莲抽泣着说。

鬼子在渡口?云哥一惊,如果这两个鬼子尸体被发现,千河镇百姓要遭殃。她回头提醒小金他们,快把两个畜生处理掉!就在她回头之际,小莲抓起匕首刺向胸口——不要,云哥伸手去夺,已经晚了。鲜血溅到她脸上。

云书记,替我照顾爷爷……

小莲呀,我的好妹妹。云哥伤心欲绝,无力地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头抽搐。等她抬起头,脸上的血顺着泪水往下淌。

听到这个悲惨的事件,新兵们个个义愤填膺,要跟东洋鬼子拼了!

杨连长也失去理智,云书记,你下命令吧!

云哥拦在大家面前,我们要冷静,硬拼,小莲等于白白牺牲。去拼,不仅你们有危险,而且这个新兵接应点就暴露了。后面的同志不能再从这条路走。

那怎么办?杨连长又气愤又焦急。

小马,测一下,渡口有多少人?小马又一次伏地倾听,大约五十人。

情势严峻。如果继续沿芦花岸走,等于撞到敌人怀里。而且来接应的同志也有危险。千河渡口是个偏僻的小渡口。平时这里只有伪军把守,而且岗哨里有自己人。怎么偏偏现在来了东洋兵,莫非出了奸细?天快亮了,时不我待。

云哥把杨连长拉到一边商量。只能起用第二套方案。兵分两路。金牛带领队伍绕道去渡口。其他游击队员随我留在芦花岸边,引开渡口的敌人。

我和你一起留下,我们是老战友,应该患难与共。

杨连长,云哥严肃地望着老战友,你是老同志,不能感情用事,带好队伍。

那也不行,力量太悬殊,你们才五个人。杨连长忧心忡忡。

不怕,游击战就是以少胜多。我会有办法的。……你记得,当初在上海周围都是巡捕房、宪兵队,我们也没吓倒。这里,到处有支持我们的抗日老乡。

她利索地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交给小金,顺路送到千河镇联络站。那里有一支我们的小分队,会前来增援。你放心吧!说着,把小金手里的包袱递给杨连长,从畜生身上搜到的武器。带到根据地去。鬼子军服我们留着有用。

哦,两把驳壳枪,那两个畜生是当官的。枪也留着你们吧。说不定有一场恶战……

不,要留,就留下手雷。

你?

云哥笑了,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用。

你一定保重,我在江北等你。杨连长语重心长。

别婆婆妈妈的,走吧。代我向江北的同志问候。

云哥。杨连长哽咽地握住云哥的手。

你们的安危比我的生命重要。她心里说。

全队战士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举手敬礼。

她按了按帽子,微笑地,走好,走好。

待队伍离开,云哥他们抓紧“调兵遣将”。他们用芦花做脑袋,芦秆当躯体,扎成一个个像稻草人一样的假人,又把油灯扎在竹竿上,当孔明灯。然后,他们走到离渡口目及可视的地方。他们悄悄把假人放在路中间,自己埋伏在布满杂草荆棘的壕沟里,把油灯举到人腰的高度。云哥叫大家用三少奶奶送的草鞋对拍,听上去像许多人在行走。云哥在暗处探视敌人的动向。

渡口的日伪军果真发生骚动。不一会,摇摇晃晃走来一队人。看那架势是伪军。

小马听听多少人?

二十多个。

还有一半日寇在渡口?。先引伪军过来。云哥他们拍出迈大步的声音,其实在往后移。只听得伪军在发牢骚,明明不远,怎么走不到?

谁?没有回音。伪军加快步子走来。可前面突然没了油灯、人影和脚步声。

云哥已带了手下,躲进芦花岸,往渡口方向疾步走到伪军来的半道上,又像刚才那样做好布局。见伪军正在疑惑四探。云哥举起油灯,“脚步声”重起。

他妈的,人群到后面去了,鬼打墙!

见伪军开枪,云哥也射一颗子弹,子弹省着点。

这一枪得到伪军响应,枪声顿时大作。

云哥忙回头注意渡口的情况。

渡口的东洋鬼子行动神速,整队跑步,向这边过来。云哥赶紧命令手下收“兵”。

东洋鬼子快到跟前,举枪朝枪响的地方射击。

云哥和游击队员透过芦苇缝隙旁观日寇和伪军对仗。

东洋鬼子发起冲锋。只听得,伪军哀号,太君,别打了,都是自己人。

望见伪军倒地大半,日寇损失不大,两军会合,只听见伊哩哇啦和揍耳光的声音。

小马,还剩多少人?

三十多人。

我们赶紧布好阵,等他们过来。

只见日伪两支队伍一起往回走,来到一百米左右。静观等待的云哥“砰”的射出一颗子弹,打在日寇的钢盔上。敌人正欲辨别方向,发起进攻。但子弹射来的渡口方向并没有人影,而在他们身后却有一挺机枪“突突突”吼叫,同时“打呀”“打呀”的喊声震天。她一阵惊喜,知道援军赶到。没想到她的这声枪响成了信号。从千河镇赶来的游击队和当地老乡听到枪声,发起攻势。那挺机枪也是从日寇手里夺来的,日本武器打日本人,用的正是地方。

可目前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千河镇小分队不过六七人,跟随来的老乡是助威的,并没有多少战斗力。如果两面夹攻,老乡势必受伤害。只能分而治之。设法把日寇引开。让小分队对付伪军,东洋鬼子由他们来对付。日寇武器精良,穷凶极恶,而他们只有五个人,身上的枪支弹药有限。虽然刚才,日伪混战后一起往回走时,机灵的小马窜出芦花岸从尸体旁边拣了几支,他们现在每人背两支枪。但对付二十多个鬼子还是不能正面出击。

云哥对战友们说,我们设法引鬼子过来,纠缠他们到杨连长他们离开千河渡口。硬拼,寡不敌众,只有智斗……最后关头,我们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消灭东洋鬼子,我们不怕死。游击队员们毫不畏惧地说。

小马,你负责假人队伍和拍草鞋,拍得越有力越好。鬼子冲过来,你躲进芦花岸。

不,我要跟你杀鬼子。

你还是个孩子,只有十六岁。再说你有任务,告诉组织,有奸细。要是我们回不去,你把这封信交给组织。是我为你写的入党介绍……见小马撩起袖管抹泪,不许哭鼻子,这是战场。振作起来!

老范,阿柄,水根,我们四人分两组,迂回袭击。你们都是老同志,经历过的。

正当敌人蒙头转向,云哥他们把假人重新竖到路中,最前面的两个假人穿着日寇军装。日寇一时以为是自己的增援队伍,放心地转向机枪射击的地方。

打!狠狠打!云哥命令。

最后一排日寇后背中弹倒下,前面的鬼子返回身往穿军装的假人身上扫射。自己却挨着从侧面射来的子弹。手榴弹、手雷压过之后,存活的鬼子从硝烟中爬起,朝前冲,遇到芦苇假人挡道,鬼子发疯似的挥刀砍去。突然,一声呐喊,芦花岸里蹿出一群天兵天将,飞落到鬼子们中间……

战斗持续到天亮。只有一个伪军逃回去报信,说是奸细提供假情报,他们中了新四军正规部队的埋伏。日寇长官恼羞成怒,当即一枪毙了告密者二狗子,那家伙正等着领赏。

打扫战场时,遍地横尸的尽是日寇和伪军,没有一个新四军或游击队的影子。一把刺刀刺穿一个芦苇假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出。可那个报信的伪军说,他亲眼目睹新四军端枪冲锋,还看见太君的刺刀刺穿一个女兵。

太阳升起,阳光照在云哥秀美的脸上。

传说,第二年芦花岸上开出一小片粉红的芦花。

在晨光薄雾中,杨连长他们登上开往江北的渡船。听到激烈的枪声,战士们纷纷感叹,云书记是个好汉、壮士、英雄。

对!她是巾帼英雄。杨连长饱含热泪地告诉大家,云书记是个女的,我给你们讲的女革命者就是她!

啊?他们景仰地喊道,云哥,我们的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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