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把岁月织繁华

2016-06-16 09:59方华敏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纺车织机外婆

方华敏

我出生时,侧屋临窗的桃花粉粉的,柔柔的,简静安好。外婆说,这孩儿应景而来,必是富贵命,定会带给农家皆有的旺气。然而,当时何处有富贵?贫薄之家,所宜用之。外婆取一件她自织的、穿旧洗净的蓝色粗布衣衫做成小包被,轻轻把我拥入怀中,喜滋滋地看着我睁开眼睛与这个世界亲切相逢……

20世纪60年代初的乡下小镇,自然灾害后期的日子十分艰难。庄户人家除了稀有的粮油和布票供应,温饱基本靠自给。我家正屋的纺车和织布机,那时正年轻,相看两不厌,就像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日夜弹奏出动听的乡间民谣。外婆用最原始、最朴素的机械,解读生活的劳作,纺织出精巧的布匹,给了我生命之初最好的滋养。我穿着粗布缝绣的衣裙、鞋子;戴着粗布制作的围巾、帽子;盖着粗布剪裁的被面、被套,沉湎它麦仁的颜色和麸皮的干香,抚触轻暖,把测测的清寒、圈圈的暖意都保存在季节之外;我享受着外婆用纺车织机摇织出的繁华岁月,安然度过无忧的童年。

又是一年早春,窗前的桃树冒出粉的花尖,万物开始复苏。我拉着小伙伴的手,朝小镇那条藏有梦想的老街走去。老街青石板路油亮而光滑,纵横的小巷切割了空间层次,斑驳的墙夹出一条条青苔。它们身后连缀的一段段光阴的故事以及周边不经意间悄然发生的变化,都有效地铺陈开来。那些吆喝于小巷担着棉线、粗布,摆着斑花麻雀卵、牙印长命锁等小商品的货郎,已在朴素平安的日子里渐渐隐去;街头旅社门前新置的茶炉冒出的白雾飘向空中,一串串问号就像写意的图画;往前便是我妈妈工作的医院,捣中药的罐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浓烈的药味伴着消毒酒精蔓延,幼小的心便多了一丝触想,贪念一脉药香。我们绕过旧戏台,把照亮少年记忆最宝贵、平日最依恋的“舞美”光源抛在脑后,径直朝着百货街市而去。悠悠穿行糖果、文具柜台,流连徘徊小人书摊、年画铺子,最后不由自主地驻足布店门前,任凭玩伴拉拽也不肯挪步。我仰望高挂的印着大朵牡丹的红被面,凝视叠放齐整的各种颜色的花布,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洋镜”呢。我踮起脚用小手摩挲紫色的碎点花布,细腻光滑的不忍离开,望一眼都觉得奢侈。再偷偷噌噌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粗糙而寒碜。禁不住暗想,什么时候我能穿上这细布做成的花衣裳呢?那个早春,我踯躅老街许久,仿佛是有为而为,现在想起便是觅求衣履之魂吧。

渴望“洋布”新衣,只是葆存在我心中的愿景。老街商品的日渐丰富,带给我懵懂的见识,也让我透过细腻花布,引发对外婆纺纱织布细节的观察,并用心去体味她忙碌背后的艰辛。那一日,屋檐下的紫燕呢喃,我唱着“小燕子,穿花衣”,随外婆手提装满纱线的竹篮到荷塘边涴纱。阳光斜照水面,风吹花影动,青荷下的莲远远地炫耀着一片模糊的香红。塘边老皂荚树粗壮的桩歪着脖子延伸池中,俨然成了稳妥的小码头。外婆站立之上,微微曲腰,双手挽起一绺绺纱线,随水波来回轻轻翻动。清清的涟漪,汩汩的波声,亲昵温馨。慢慢地细纱变得洁白光亮,柔软舒展。不知不觉中,我心里竟有一份至今犹不忘的幽沉。尤为矜贵的是外婆名字中的“莲”,配着她娇小的身材,深蓝的衣裙,尖尖的小脚,摆动起来宛如风动的莲花。举手投足近似速写的线条,大写意的运墨。小小的我总是不忍直视,仿佛看一眼就改变了此际此水中我的有情和有觉,更是无法说清楚因由,只是那份疼痛和怜惜,却是记得的。长大后,我读到《涴纱女》里“江上女儿全胜花”的词,读到乐府诗“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才知定格在童年的涴纱图大概就是这般情景吧?

老屋窗前的桃悬垂枝头,寂静落寞,似乎向我诉说着生的沉重。这份沉重就像纺车的锭子,锋利的钎头和柔软的棱角都闪着寒光;这份沉重又像织机的一对线锤,高高地悬在头顶。隔着织机褐色的木纹,纺车转动的车页,我隐约懂得衣食的艰难,贫贱相依的笃信,并第一次有了年少时的忧愁。小脚的外婆遵循天时与人命,默怀寻常人家皆有的执念,相信农家的旺气就在天地日月之间。我惊奇她以织布的负载抻长了白天;更惊奇她用不息纺线抻长了夜晚。她说,织机是农家的天,纺车是农家的地,天罩着地,地撑着天,就有好光景。

阳光透过玻璃瓦洒在织布机上,细细的绒毛在空气中游走,屋子里充满祥和,清贫也随之被关在门外。外婆端坐织机前,挺直腰杆,脚踩踏板开始一天的忙碌。随着踏板上下踩动,组合在织机上的缯把经线上下分开,她双手麻利地交换推送机杼,线梭在两手之间来回飞舞,一根根纬线轻盈地抛出,亲亲密密与经线相吻相切,交织一体。如此往复,厚厚的线轴开始变薄,布轴上的棉布开始增厚。整个过程中,她体内的力量被调集,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方寸上,每一次双臂地伸出和收回都沉稳有力,舒张有致,且保持匀速。她娴雅自守的气质以及“唧唧复唧唧”的律动,就像一位民俗大家,把《木兰辞》演绎的如此精彩。年少的我,已不再像儿时趴在织机前模拟外婆的姿容神态,七八岁已是帮手,俨然的小徒。我半蹲织机旁,侍弄笸箩里不同颜色的桃木线梭,为外婆创新织法提前做准备。首先把倒好的小线穗放入梭子内,按不同颜色排列有序,然后根据设计好的黑白格子图案,及时传递给外婆换线的梭子,一会儿黑颜色,一会儿白颜色,交叠循环,相互默契,忙而不乱。我迷恋这种频率和幅度,情绪也随之每一日在浮沉,动作的起落都有着微妙的变化,连同头上的线锤,脚下的踏板。外婆用简单的方法构图布面的层次感,与原始单一的织法进行有效互补,使之织出的布匹,横竖斜的条纹,都是有规律的排列,凸显粗布的厚实和绵密。在那一个个寻常日子里,无论晨曦微露,还是夕阳西下,“咣当”的织布旋律总在老屋的每一寸空间回响,有时只是一根细细棉线被拉动,延伸到细节里,都有着直入人心的力量。

天色暗下来,薄薄的月光浮现,左邻右舍相约般地闭门落闩,以这种最温柔的声响,宣告乡村白日劳作的结束。然而,外婆的劳作才刚刚开始。一灯如豆,她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映出“女”字造型,竟如此温柔。她盘腿坐在厚厚的蒲团上,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捻着棉条,身体仰合有致,均匀地拉出长长的白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然后迅即回缩将棉线缠绕在一根锭子上。渐渐由小到大,满了的锭子形如麦穗,结实丰硕。她每晚以纺四----五个大线穗(约合四两/个)为基准,起身已是三更。我聆听“月婆婆,明晃晃”“小闺女,怕纺花”的曲子如梦,吱吱哑哑,声声暖人意,丝丝棉花香。纺车缓慢从容吟唱,不觉中渐渐积淀、潜移默化影响我的心理,伴着我成长,一生都挥之不去。它像老戏里的长腔,漫长的过程依附着细细的纱线,许久才能抵达;它宛若长长的思索,在纺车上浮动,轻盈、自如,维系长长的美好。均匀而细腻的棉线,既是织机经线的前身,又是纬线的今世,还是挂在老街铺面显眼处的外婆精湛纺技的展示,更是好价格。它知柴米油盐贵,明晓小人书和纸笔的怜惜。当我看见那盒六彩蜡笔,才知世上还有比梭线更有色彩的弥珍。可惜那时小,何能分担外婆的愁怀万一呢?唯有这辆纺车,才知她人生的分量吧。

天凉了,秋风吹过老屋庭院,也吹开田园棉桃的笑脸。我从书中抬起倦眼,远远望去,白白的,柔软的,感到它的暖意。丰收时节,外婆忙着收棉、晒棉、植棉,也把织好的一摞摞布匹展开、铺平、剪裁,勾勒被面修饰的花纹,构思缝制衣裳的式样,好似未来所有的日子都被期待充盈。她微笑着眯缝着眼睛,依旧坐在那棵桃树下,悠悠做着绣活。桃叶如剪的绿已染成深紫,怜人的红意就荡在她的指缝间。麦仁色的粗布底儿上,她的心思被小心收拢成一对对鸳鸯一棵棵水草,一片片荷叶一朵朵莲花,还有欲语还休的水波。她一会平针,一会套针,一会钉线,绣着绣着便见一支支莲蓬擎起,清香盈面。它们既有生命的奔放,又和谐宁静,还有一种快要溢出来的凡俗的喜气;它们浮在被面粗粗的纹理上,浅浅的艳丽,掩不住的柔雅。我每看着外婆手指下别致质朴的布艺世界,亦便是看见年少的自己。唯她给我缝制的虽是本色粗布衣衫,小小的立领,精致的盘扣,亦必镶上一道浅蓝色的滚边,粗粗的纹理却有了灵动的质感,点缀起来就有了少有的华丽,再在前胸处绣一簇粉的梅,带着一团团的喜气从衣裳上跳跃下来,透出君心可晴的新意,惹得小伙伴用小手摩挲,痴痴羡慕,怜惜不已。哦,原是戏文里小花旦的装扮呢。加之随身配着绣制的红桃绿叶的笔袋,书包搭盖上檐的花瓣是剪纸后再以细毛线缝绣的,淡黄的底色突兀出炫耀的朱红,那个妖娆啊,背起书包进出学堂,真是热闹,把少年时的岁月都染红了。清清浅浅的心,盛满了生命之初点点碎碎的幸福和欢乐,哪里还会去想老街布店高挂的大红牡丹被面、折叠齐整的紫色花洋布呢?

冬日阳光,在迷茫的晨雾里散开,那份宁静淡远是没有喧哗的光和热。寒假来临,我倚墙而坐捧书阅读。农事已闲。外婆剪一束梅枝插入瓷瓶,供奉佛前,点燃一柱檀香,在炉烟袅袅,隐隐古意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天高日月悬,地厚生百金”,像《旧约》里的老先知,颔首微笑,眉宇间满是虔诚。那种踏实享受四季馈赠的淳朴意象总深深感动着我的心。此时窗前的桃树枝条低垂,知寒守暖,静候春来。外婆在树下为新一年的预期和首开纺织,进行年终最后一道严密而庄重的程式:牵线、递筝。庭院里,40米长的白色细纱闪着银光,两头的线穗有序拉动时似白鸽点头,发出嗖嗖的音符,比言语直陈更有韵味,宛如道道流泉,倾下如素锦。我看着仿佛呼吸也随着线穗的律动变得深沉,亦或随着线纱的挪移而动静相宜。长长的纱线在外婆手中规整地缠绕入织机的线轴上……整个过程和工序充满艰辛。当她挑完最后一根纱,抬头微笑的泪眼里,交换彼此懂得的宽宥,让我幸运地拥有这一份感觉,被温暖照亮。再过几日,雪花将慢慢汇集老屋,使之遭受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然而,当冰雪消融,屋檐点点滴落的便是它历练之后喜极而泣的泪水吧。由此想起早前的文字:居家有纺车织机,必有端然的厚度,藏得四时风情,守得轮回始终,能见光阴流连的,必是懂情的……

多年过去,时尚现代化的乡村生活,淹没了旧日的宁静,淡去昔年农家气息,粗布消失了,传统手工艺术已终结。然而,正是日渐消遁的老纺机,给了我不管身在何处的迷恋感。外婆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的织布纺线景象,是凝固在我年少记忆里的琥珀,包裹着乡村的变迁以及外婆孱弱瘦小身姿里的俗常平和。它不仅仅是满足穿衣避寒等表面和物质化的需要,而是经由一棵棉变成一尺布的暖意所构成的仪式,是一种不同于日常的劳作状态,也是宁静乡村中最优雅的生活方式。外婆用家族的祖传技能的金字招牌,在背后支撑着,传递严密的规矩和仪式,从春夏到秋冬,从年轻到白头,纺织出了农家的安稳和谐,也纺织出了农家的旺气和繁华。外婆“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的美好画面,映照出艰辛中的平静,也映照出生命中的充实和富有。我常常默念外婆讲的“半尺布,一里路”,“一棵棉,一件衣”, 怀揣小人儿的自修和对传统的忠诚而回到本真的感觉和原生的状态,体验年少的纯净,追寻一种审美意义。我现在居住的城市也在长江边,想家就来江边转转。小船游动,绿草茵茵,满眼皆是乡景,然而,却无处是我故乡。荆江九曲回肠之地的故乡小镇,日新月异,汰旧换新。江堤下虽不见翠绿的棉苗,粉艳的花,老屋的纺机也已移除,早已景物全殊,但它还是我的命门。它所换取的温暖记忆,皆是因由往日的所在。

外婆去时,我在她脚后点亮一盏灯,愿她还在莲花路上行。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多想暖回有生命的热度,泪眼里似乎看到她指骨微动,那双会纺织、会绣花的手啊。直至今日,我仍珍藏着外婆绣制的衣裙、被面和格子粗布床单。被面上的花朵,依然盛开在岁月深处,已经褪色破旧的衣衫,依然温暖;直至今日,我仍怀念粗布绣衣麦仁的颜色和麦麸的干香,怀念轻抚皮肤的温润和缝补的印痕,以及簇拥破旧被套毛边时的柔软。外婆就这样把对我的爱保存在季节之外,留给我无尽的念想。

老屋窗前的桃花散发木质香的禅意。她拥有三月的绚丽,也拥有八月的果实,轻风吹来,有外婆的灵魂飘过。看着她,触目成泪。我缠绵树下,把片段回忆捻成文,献给亲爱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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