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小说)

2016-06-16 10:07毛胜英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木兰孩子

毛胜英

1

我坐在火车上。窗外,风景无殊,我,无病无灾。当然,无灾这个词,在我没能从火车上下去,我还不能这么早就妄加论断。而且,即使我已经安全下了火车,却有小偷因财起意,于某个路边僻静处在后脑勺喂我一棍子,这种情况也并不是说没有可能;即使我已经安全到家,妻也许会泡一杯放了毒药的咖啡,笑盈盈地递给我。想到这里,浑身出了一身冷汗,我为我龌龊的想法而懊恼不已。我把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环顾这一节显得有些拥挤的车厢。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没有触犯过法律,又有几人没有坐过牢?我越来越发现,我的职业让我成了一个无趣之人。

作为一名律师,我恪守着我的职业道德:对顾客的隐私,我无条件地保密。我是民事律师,早年也曾干过几年刑事律师。正因为接触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因此,我对我所面对的每一个人甚至家人都含有很深的戒备。很多时候,我发觉我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只有在法庭上,在出庭的日子,我才又一次活过来,继而精神焕发、妙语如珠。

可是,今天,我想同坐在我身边的陌生人聊天,聊一个女人。她刚获得一个在中国文学界很了不起的奖项:甲语文学一等奖。为了这个,我坐着火车去她的城市,给她庆贺。

坐在我邻座的是一个老头,自从他上火车以来,他就抱着两条胳膊闭目养神。我把视线投向了我的对面。我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很明显是一对情侣。女的大约三十来岁,长得很漂亮,只不过眼线画得过浓了,如果她化淡妆,会更漂亮,她看上去精神很好。男的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坐在靠窗位置的他一直把眼睛瞄向窗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他有点面熟,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奈何他总是有意无意躲避我的眼神,便就作罢。

跟一个年轻的妇人挑起话题聊天,这当然难不倒我。

我站起身,从头顶上的行李柜里取我的行李箱,当然,我在行李箱里拿东西的时候,那本书一定会很不小心地掉下来,而且正好要掉在这个身穿一件粉红羊绒开衫的年轻女人面前。然后,她会热心地帮我捡,接着,她会问我一连串的问题,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可以对话了。

“《她的城》——贾木兰?”女人果真帮我把书捡起来,捡起来的一瞬,她顺便看了一下书名。看她的表情,她竟然读过这本书,心怦怦地跳动,但我尽量不动声色。

“是,贾木兰的书,她刚于今年三月份获得甲语文学一等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已经坐了下来,女人也坐了下来,女人身边的男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么,这本书,你也读过?”女人有一双聪慧的眼睛。我的头脑快速地转动——这个女人一定受过高等学府的教育。

“可以说没读过。”我望着手中这本装帧精美的书,书本封面闪着一种淡淡的光,我忽然觉得它很陌生。

“这本书,我读过。”女人接口说道,无疑,女人对这本书有兴趣。

“贾木兰,我同学。”我用一种非常随意的口吻说道,但此话一出口,我还是觉得它会让人听出我内心极度的虚荣。

“真的吗?你好幸运!”女人说道,她的双眼中闪出了动人的光彩。

我不动声色,作为一名律师,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思深深地藏匿,却可以不动声色地鼓励别人把内心的话毫无保留地向我透露。

“说真的,我也没有好好地读过这本书,老实说,我读不懂。”女人继续说道,“只不过前几天,偶尔在电视上听过有关这部小说获奖的新闻。然后有一天,我去给侄儿买图书的时候,偶然看到图书大厦一楼的畅销书柜台上有这样一本书,就买了一本,买来后,只翻了三分之一,就束之高阁了。”女人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她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坐在她对面的我是贾木兰的同学,而她却正在我面前贬低贾木兰的获奖小说。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紧接着,她说道,不好意思,我嘴笨,话也说不圆全,说错话你不要在意,其实,我并不是很懂文学,我大学时读的是会计。

“你说得很好啊,我也读不懂这本书。”我对她坦言,如果这是高考作文,它的分数定是零分。因为,这本书完全脱离了“循规蹈矩”的模式,它里面的内容是分离的、罗列的,而且,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些文字叠加在一起有任何意义,即使这个作者是我青梅竹马的伙伴,即使这个作者还曾经是我的初恋。

“你说得太好了,这些文字叠加在一起确实没有任何意义。”女人身边那个眼熟的男人这会儿趴在食托上闭目养神,女人听了我的见解后有些兴奋地表达她的赞同。我用余光看着那个男人,然后脑子里就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这个男人说到底并不是一个懂得疼女人的男人,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在家里一定是大男子主义的。换作是我,如今的我一定会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我的妻子,而且,看到妻子与别的男人聊天,即使不感兴趣,我也会脸带微笑地听他们闲聊,一个男人,最起码的礼貌总该有吧。

“不过,我还是对她有些兴趣,你可以同我说说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女人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她有些嘴碎。

“你是问这个女作者,我的同学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对面的女人,如果我没看花眼,我发觉她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她为什么紧张?她是因为紧张而想一刻不停地说话吗?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女人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果断地摁断了。她抬眼,望着我说,骚扰电话,真烦!

“嗯,我也总是接到这样的电话。”我注意了一下她身边的男人,男人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

贾木兰她有情人。当这个陌生女人问我贾木兰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时,跳进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她有情人,而且这个情人不是我。难道下意识中,我一直在期盼贾木兰能成为我的情人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毫无理由的,我感觉脸有点烧。我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女人正低着头在看手机,这个美丽的女人,她会是一个自重的女人吗?我有些不自然地抬了眼她身边的男人——当然了,此刻,他正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你刚才说什么?”女人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反问了我一句,她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几乎隔了两三秒就看一下手机,她似乎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好看。她的眼睛很耐看,她的嘴唇唇线很动人。她是这个社会上的再正常不过,再美好不过再世俗不过的女人。

2

贾木兰是我小学至初中的同班同学。整整八年,我是正班长,她是副班长。当然,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给她写过我今生的第一封情书,她也给过我她的玉照。只不过,中考以后,我上了高中,她上了中专,读的是一所师范学校。然后,我所面对的时间与空间里不再有贾木兰的身影,贾木兰所拥有的时间与空间里也不再有我的身影。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当律师,这么多年的时间与空间里,贾木兰在我的世界里慢慢由彩色的影像变成黑白影像,最终变成了一张有些模糊的泛白的底片。

如果不是那次初中同学会,我永远不会想重新去揣摩心中的这张底片。

那次同学会,隔了十几年的光阴。那天天气很好,我看到的贾木兰是一个烫着长发,笑容有些落寞,穿着一件白底黑花丝质连衫裙的女人,只一眼,藏在内心深处的底片便开始雀跃。那一天,我其实没能跟她说上几句话,但通过其他人的闲言碎语,我知道了她的一切:她现在是县属N中学的语文老师、班主任,这一点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作家,她的小说写得非常好。那天,我用律师的眼神发现——她的内心其实很忧伤。

同学会后通过人手一份的同学通讯录联系到了她。

贾木兰在MSN上通过我的好友验证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要加我为友?

“我还保存着你送我的照片。”我说,其实我还想说,那照片早已经刻在我心里了。但我怕我这句话吓到她,同时我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过矫情,于是作罢。

“可是,我已经把你写给我的信遗失了。”贾木兰的话语中明显有些生分,这挑起了我浓浓的征服欲。我这时候才想起来,读书时代,我曾有过好几任女朋友,但是,贾木兰是唯一一个我连手都没碰过的女人。

“那有什么呢,如果你想要那样的信件,我现在就给你写。”

“好吧,或许你对我会有些用处。”贾木兰的话还是冷冰冰的,似乎我与她从来没有过任何过往。

“什么用处?”我继续追问。

“我有时候会想一件事——离婚。”贾木兰道。

“离婚,你?”

“是的,我不能免俗,因此,我外面有人。”贾木兰在MSN上清晰无误地传过来这一句话。我还记得我当时心中那咆哮似的愤怒,我觉得我的身体如一个气球一般膨胀,继而爆炸颠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听到自己的老婆对自己说她外面有人一样怒发冲冠,那一刹那,我甚至想杀人。

“怎么不说话了?”贾木兰在MSN对话框内捎过来一个调皮的笑脸。

……

3

“怎么不说话了?”女人确实嘴碎。

我抬起头,发觉了女人眼底那一抹深深的不安,她怎么啦?她的身边,她的男人继续趴在食托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没什么。”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女人,想起五年前那个夏天我与贾木兰在B城的约会。

那次约会是贾木兰提出来的。她在MSN上说她心情不好,想在暑假期间一个人出去走走,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她。

贾木兰与我在那年夏天去了B城,B城不是她的城,也不是我的城。我们相约在B城火车西站见面,我们说好各自从自己的城出发,去往B城。

我于7月26日下午3点到达B城火车西站,离我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将近两天的舟车劳顿让我感到有些疲惫,我没有随着人流往站外走,而是在候车室里坐了下来,车站内人来人往,我几乎每隔5分钟就看一眼手机,B城是海滨城市,七月的太阳却同样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候车室内,冷气开得很足,随着时间的临近,我烦躁起来。我开始每隔两分钟看一眼手机,剩余的时间我则环顾整个候车室,贾木兰会躲在某个角落观察我吗?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再一次确认胡子已经刮得相当干净,再一次确认眼角没有眼屎,再一次对自己这双微褐色深情款款的眼睛在心里打了个90分后,我给贾木兰拔出了电话。这时候,离我与她约定的时间只有10分钟了。贾木兰,应该到了。

电话通了,却没人接。难道她已经在我附近了?我连忙起身环顾四周,生怕错过了她。人流依旧如织,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事,我来这儿干什么?这一刻,我深刻地瞧不起我自己。B城并不是我特别想来的地方,只是木兰说要到B城,我才来到了这儿。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很不真实,就如贾木兰写的小说一样不靠谱。自从联系上贾木兰后,我开始关注她的小说,我想起那么多个不眠之夜,我一篇接一篇地读她写的小说,有的小说,我甚至看过五六遍,但是,我发现无论我如何认真仔细,我都读不懂。如今的贾木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折翅的女孩。贾木兰初中毕业后上师范学校其实并不是她的初衷,她曾对我说,她有更远大的抱负,只可惜,壮志未酬翅先折!贾木兰曾有好多次对我说,明,你永远不知道我在师范学校呆的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折翅的滋味,因为,你总是那么一帆风顺!

候车室里人太多,没能看到贾木兰,我又一次拨打她的电话。电话里好听的女声传来: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贾木兰放了我的鸽子。

我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我读过的贾木兰的小说在我脑子里盘旋,贾木兰,果然是写小说的。她的行为处事也如她写的小说一般不靠谱——

B城的夜温柔地拥抱了我,我坐在一家名为大丰收餐饮的饭店,享受着江南沃豆腐。这是一种磨得很细很碎的豆腐,加一点点淀粉勾芡,味道鲜美温润,胃暖了,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出来时,跟妻说了要出差七天。这七天,我该如何度过?管它呢,既来之,则安之,吃到最后,我发觉自己笑出了声,我在笑我自己,有一种“自苦多情空余恨”的意味。

贾木兰电话来的时候毫无先兆,我在接电话的时候犹豫了,最终,我还是接听了。

“喂,你在哪儿?”贾木兰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有职业病。

“我、我在家啊。”我忽然决定跟她开个玩笑。

“你在家?”贾木兰重复了这三个字后就悄无声息了。我不说话,我在等着贾木兰开口,可是,电话那头始终悄无声息,没有预料中的惊讶生气与不解,也没有过多的追问。我抬头望了望B城的天空,B城的夜色一片迷离,街头的车水马龙给了我一种别样的温暖。

“木兰,你还在吗?”

“在。”

“你,在哪?”我试探着问,同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我在B城城西火车站。”贾木兰清晰无误地说道,然后她又沉默了,她没有为她的迟到做出更多的解释,也没有为她的迟到说抱歉,似乎她的迟到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你在火车站等着,我马上过来。”说着我挂了电话,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城西火车站。

一刻钟后,我在候车厅见到了贾木兰。她坐在大厅的一角,一个人,带着一个超大的粉色行李箱。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像一个修女,一个漂亮的修女,她正低着头看手机。我朝她走过去,同时我在心里暗示自己:我是喜欢贾木兰的,我与她青梅竹马。这个信念支撑着我向她走去。

我走到她身边,她抬起了头——我倒吸了一口气——贾木兰双眼通红,很明显,她刚刚哭过。见到我,她站起身,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她怕一开口,她的泪水就会止不住。

“木兰,我们走吧。”我拉过地上那个超大的粉色行李箱,与她一前一后离开了候车厅,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这是英雄救美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我就他妈的有了这个想法。

万虹宾馆南面临海,贾木兰挑了两间面海的房间,贾木兰说,这几天,我们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帮贾木兰把行李放下后,我们去外面吃晚餐。用过晚餐后打车去离宾馆不远的See-saw酒吧是木兰提出来的。贾木兰说她每到一个城市,两个地方一定要去,一是酒吧,另一个就是书店。她毕竟是写小说的。而书店与酒吧无疑是一个城市的两扇窗口,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See-saw酒吧是演艺酒吧。在吧台坐定,我要了一杯古典口味的麦芽威士忌,木兰要了一杯百利甜酒。节目还没开始,客人还不是很多。大堂上三三两两坐着穿得超暴露的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这些女孩看上去非常安静,眼神却飞来飞去,没有一刻着陆过,她们应该在等属于自己的“贵客”。酒吧里的灯光迷离暧昧,在这样的灯光下,化着精致淡妆的贾木兰看起来有一丝古怪。“木兰。”我喊她,此刻,我发现她的眼神跟那些女孩的眼神一样在飞来飞去,不肯着陆,木兰在这一刻一点不悲伤,她很亢奋。

“怎么啦?”木兰不看我。

“你,来过这儿?”

“怎么会,我同你一样,第一次来。”贾木兰还是不看我。夜色渐浓,它像一个巨大的谎言,吞噬这个世界上的男男女女,而我们,心甘情愿被它吞噬。年轻的酒保端着酒杯过来了,我看着他一直对着木兰笑,笑容中有一丝别样的东西。

“姐,你来了。”酒保的笑容很温暖,有着一丝与环境很不相称的干净。

“谁是你姐,我不认识你。”贾木兰抬了眼酒保,眼神中有一丝不安。坐在一边的我心中一动,贾木兰的反应让我起了疑心。

酒保看了看我,继而连声道歉,“美女,不好意思,认错人了。”酒保说着对我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就离开了。

我当时没有喝过酒,很清醒。我断定,酒保的眼中有内容。贾木兰的眼神又一次飘向了大门,此刻的贾木兰像一个精灵一般缥缈虚无,像一个精灵一般倾国倾城。酒吧多彩的灯光打在她的头上,她看起来像一个在水一方的佳人,只是这个佳人正在慢慢地一点点地远离我而去——我咽了口唾沫,刚想开口——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心在远方。贾木兰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贾木兰拿着手机匆匆进了卫生间。

我手一招,就把那个有着干净笑容的酒保叫到了跟前。我花了500元人民币从他口中得到我想要的内容。我不想用秘密来形容它,更何况,贾木兰并不是我的谁。

贾木兰回来了。我看到她的眼神终于着陆,只可惜,并不是安全着陆,而是机毁人亡。

午夜过后,女孩们的“贵客”陆续进来,节目开始。穿得一个比一个少的女孩登台搔首弄姿,一展歌喉,她们的眼睛只会逮着“贵客”看,我知道她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张百元大钞,她们在唱歌时需要他们“献花篮”“点歌”,这是她们的工作,就像我这份律师工作一样属于服务性工作——想到这里,我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把神圣的律师职业与夜场歌女相提并论了呢?

我知道,贾木兰的“贵客”不会来了。当我们离开酒吧的时候,贾木兰喝得酩酊大醉。我却异常清醒。

酒保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每年夏天的这一天,这个女人都会来这儿,当然,有个男的陪着她,我还记得男的叫她织女,她也管男的叫牛郎……她长得这么漂亮,我不会认错人的。

当我扶着贾木兰走出酒吧大门时,我发现有双眼睛,男人的眼睛,在我面前一闪就不见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伤心、心疼、愤怒、无奈而绝望。我没有喝多少酒,因此,我分明见到那双眼睛落在贾木兰的身上,甚至逗留了一会儿。

我努力寻找,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却再也找不着那双眼睛。

“木兰,See-saw酒吧你来过,对不对?”我问她。

“不对。”

“不止一次?”

“一次。”

我苦笑了一下,换了一种问话方式。

“木兰,See-saw酒吧你来过,是?”

“是。”

“许多次?”

“多次。”

我笑了,笑出了泪,继而我感到非常愤怒,是一种被骗后的愤怒,这种愤怒几乎令我浑身发抖。且不管木兰与她的牛郎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我却明白了我是木兰手中的一颗棋子,她用这颗棋子来向她的牛郎示威。愤怒与沮丧吞噬了我的理智。

4

我不敢看对面女人的眼睛,忧伤,在我的心底蔓延。此刻的我,有些头疼。女人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她还是紧张,而且她的眼神也在“飞”,同时,她在寻找降落之地。贾木兰其实就是一个永远在“飞”的女人,在她的小说中飞,在她的生活中飞,她有没有想过着陆呢?她就不会累着?她就不会失去方向?

这会儿对面的女人坐下来了。她看上去似乎很累,但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我于是继续跟她说话,“自从联系上她后,贾木兰的每篇小说我都读过不止三遍,我琢磨她文字中暗含的意思,我甚至在她的文字中捕捉我自己的影子。可是,你知道吗?我竟然没能读懂她写的任何一篇小说,一篇都读不懂。她发表的小说越来越多,获得奖也越来越多,我内心的恐慌与不适也就越来越深。”听我这么说,对座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一丝轻蔑令我的心莫名一震。

“那么,你在她的文字中捕捉到过你自己的影子吗?”女人有些不屑。

“嗯,有的,比如她那一篇成名作《病》,她笔下的那个教授,就有我的影子。可是——”

“你不喜欢她笔下的你,对不对?”女人笑着打断我的话,“那篇小说,我刚好也读过,对于那个教授,说实话,我非常喜欢。其实,说到底,贾木兰能得这个文学大奖一点不令我惊奇,因为,就凭那一篇小说,她就该得这个奖项,她把一个男人写活了,不,是众多的男人,你信不信,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性格与为人处世都是一样的,贾木兰写出来了,这是我非常佩服她的地方。”女人这样说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又动了一下,他似乎在偷听我们的对话。

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有些震惊地望着她,忘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时候,女人身边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我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神躲闪,神情颓废,那是一种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年轻的颓废,这使得他看起来特别的温情,他应该不年轻了,至少要比女人大十岁,但他看起来非常儒雅,一双眼睛看人时满是温情。我为这个发现感到一丝异样,同时,我在心中再一次确定了一件事——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见到过这个男人。

“你醒了,帮我拿着包,我上个洗手间。”女人把坤包递给男人,起身离开了。

男人根本不看我,他转过头,又看向了窗外。我忽然感到非常无趣,我身边那个睡得像猪一样的老头此刻醒过来了,他站起身也离开了座位。

车厢里的空气有些差,我决定去两节车厢的过道处呼吸一点相对来说新鲜一点的空气,虽说那空气里混杂着厕所里的尿味,但我还是朝那儿走去。

远远的,我看到了我对座的女人这时候正与一个男人亲密地紧贴在一起,两个人正在说悄悄话,我定睛一看,那个男人竟然就是我邻座的老头。看到这一幕的我想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女人那双透着聪慧的眼眸不安地望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女人与男人本来互相牵着的手分开了。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就想起了贾木兰。我停住了脚步,站在车厢内的过道中,把头转向了车窗外,贾木兰的城离我越来越近,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到了。我却又一次想下车,逃离。

大约过了5分钟,直至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要我让一下道,我才装作若无其事般地转过身,朝我的座位走去。这会儿,我十分惊奇地发现我对座男人的怀里竟然多了一个婴儿。很明显,男人不知道如何抱孩子,他只懂得双臂交叉僵硬地竖着抱孩子,孩子明显很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它一直在哭。男人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环顾四周,看得出,他在找女人。他是否知道他的女人此刻正在车厢的另一端与另一个男人亲密地说悄悄话?

“自己的孩子?”我试探着问。

男人不说话,也不看我,他的注意力好像全部集中到如何征服那个婴儿身上。

“我们曾经见过?”我不甘心。

男人不抬头,冷冷地道,不可能,我不认识你。

我在脑子里极力搜索,记忆,那样的虚无渺茫,在婴儿的哭声中,我放弃了回忆。

“你要这么抱。”孩子的哭声吵得我心烦,最终,我站起来手把手地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孩子果真舒服地睡着了,男人始终低着头,不吱声,他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在抗拒,他在躲避,而他抗拒与躲避的对象就是我。

热脸蛋贴冷屁股,我觉得相当无聊,你不领情,我不理你总可以了吧。我心道。

女人没有回来,我邻座的老男人当然也没有回来,百无聊赖中,我翻开《她的城》,开始读。

在火车上,女人碰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看似貌似夫妇,又似情人。反正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就是了,不是很亲密,也不是很疏离。女人却偶然发现,年轻女人在上洗手间的时候与另一个男人在约会。

年轻女人回来的时候,发现男人怀中多了个婴儿。这个有着一双非常温情的眼睛的男人说,喂,亲爱的,这是我的孩子,你以后要爱他哦。女人还以为年轻女人会生气,不料,年轻女人竟然笑眯眯地望着男人说,亲爱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生气呢。今后,让我们一起来照顾他。

……

贾木兰的文字让我头疼。更令我头疼的是,明天当我面对贾木兰时,我究竟要对她说些什么,说真的,我一点不希望贾木兰获这样的一个大奖。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我来说,我都不希望她获这样的奖。是的,我承认我在内心深处深深地嫉妒她。我想到我这么多年在律师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却没有一点建树。而贾木兰,写写那些我读不懂的文字却能频频获大奖……总之,我一点不为她的成就而感到高兴。相反,我总觉得她的成功来得蹊跷,甚至不干不净。而且,这个奖项对于她,应该也毫无意义,它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只会拖了她的后腿,而且,伴随着这个奖项而来的那些应该发生与不应该发生的事,她贾木兰能应付吗?

当然,此刻的贾木兰,一定是非常高兴的,而我却可悲的发现,她有多高兴,我就有多沮丧。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逃离,逃离,逃离她的城!头疼欲裂。五年前在B城那个飞来横祸终究在我的头部留下了后遗症。

再次翻开《她的城》,继续读。

对座的女人回来了,老男人却没有回来。这一点当然在我意料之中,我甚至可以推断,今生今世,那个老男人都已经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我颇有深意地斜了眼女人,她脸上的紧张神色已经荡然无存,而且,此刻她的精神愈加饱满,她就像一颗刚刚熟透的樱桃,明媚鲜妍地挂在枝头。

我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与她,还有男人怀中的婴儿,贾木兰书中的文字又一次跳进大脑:年轻女人回来的时候,发现男人怀中多了个婴儿。这个有着一双非常温情的眼睛的男人说,喂,亲爱的,这是我的孩子,你以后要爱他哦。女人还以为年轻女人会生气,不料,年轻女人竟然笑眯眯地望着男人说,亲爱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生气呢。今后,让我们一起来照顾他。

当然,事态根本没有按贾木兰书上写的在继续。

我见到女人在看到男人怀中的婴儿时双眼发光,很快,女人从男人怀中抱过熟睡的婴儿,我甚至看到女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下婴儿的脸颊。

女人似乎意识到我一直在用讶异的眼神望着她,她抬起头,镇定地望着我,那一刹那间,我从女人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异样——她在故作镇定。

“我们的孩子。”女人顿了顿,接着说,“我婆婆也在这列火车上,我们去买火车票的时候晚了,只买到一张卧铺票,婆婆就与我们的孩子待在一起。”女人的母爱浓浓的,但是,她抱孩子的姿势却让我觉得她根本不是一个母亲,因为她跟她身边的男人一样,根本就不会抱孩子。而且,这会儿,孩子似乎也觉得不舒服,醒过来的她开始大声啼哭,见女人再三哄劝也不奏效,男人笨手笨脚地从女人怀中接过孩子,抱着它站了起来,很快,他就抱着不断啼哭的孩子离开了座位,大概是找孩子的奶奶去了。

我懒得跟女人说话,我脑海里不断重现女人跟老男人两手相握的情景。女人很快也离开了座位。我望着她的背影,开始怀疑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他们的。

我继续读贾木兰的《她的城》。

那天晚上临睡前,女人在刷微信。微信上有个初中同学群,男人在群里炫耀他的才能——西装笔挺胸前插花的他坐在舒适的发言席上,讲究的桌子上,安放着写着他的名字的粉红色的精致名片。这张照片是他自拍后传上微信群的,女人一看头就疼,她这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最终错过了这样优秀的男人。原来,女人的内心深处非常拒绝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她也看不惯凭着拥有高智商在别人面前就有十分优越感的男人。说到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高智商什么也不是。

不过,看到这样的照片的女人就在想,什么时候她也能以一种优雅的姿势,穿着得体的衣饰出席一些重要的场合与会议呢。想到这儿,女人心里一怔,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是十分虚荣的,而这个男人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来向她炫耀他的才华。说到底,这个男人骨子里非常的自卑,只有自卑的人,才会干这样的事。这样想着的女人,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

此刻,如果贾木兰在我面前,我想我会伸手揍她。在这段文字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很沮丧,有一种内心秘密被揭穿被披露的愤怒感。我觉得我的灵魂在火焰中炙烤。贾木兰,真有你的!我几乎咬牙切齿,但我发觉我竟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痛骂她。

坐女人对面的同事年纪不小了,据说她年轻时是一个大美人,如今,上了年纪,她的美丽开始打折扣。最惨的是,坐在这个迟暮美人身边的是一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熟女美人。这个熟女美人正值盛年,属于处在从鲜花怒放向慢慢落败过渡的节点上,而且这个熟女美人十分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就狠狠地抓住这个机会,一天一套新衣服,有时候还一天换两套,鲜妍的打扮,光洁的脸庞,长长的秀发,大胆而机敏的谈吐,这令她成了办公室中非常受男人追捧与搭讪的对象。迟暮美人也几乎每天一套衣服在换,但是,那些办公室男人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美丽。迟暮美人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每一天,临上班前,她总要在镜子前照上十几次,老公总在一边不耐烦地说得了,很漂亮啦这样的话。可是,迟暮美人总是要反思,如果说自己还是很漂亮的话,那为什么,办公室里的男人个个都像瞎了眼似地对她置若罔闻呢?看来,老公在骗她。

在这个办公室里,如果说熟女美人是一朵鲜花,那么迟暮美人甚至连绿叶都算不上,她只能算得上是一段马上要腐朽的烂木头。有一天,迟暮美人悲伤地发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自己真的不再年轻漂亮。这个世界对于女人的要求是:你要漂亮,你要温柔,你要女人,你要年轻。而现在,这一切,正在远离迟暮美人。

女人每一天都要看一场戏,看一场迟暮美人与熟女美人之间的一场戏,其实,这岂止是生活的戏这么简单,它简直就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战争。

那一天,迟暮美人从家里带来几个甜玉米棒,她故意从座位离她远的那些同事分起,结果,分到熟女美人时,玉米棒一不小心就分完了,于是,迟暮美人就笑吟吟地对着熟女美人说对不起。熟女美人嘴里说着没关系,脸上却有不悦的神色,不过,也就一瞬。她才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让自己脸上多长一道皱纹。但是,瞬间即永恒,在那一瞬间,女人在办公室里还是嗅到了那丝非同寻常的嫉妒与伤害混战引起的血腥味。

女人之间的战争根本不需要刀枪,有时候,一个玉米棒,足矣。

读着读着,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她的城》或许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文字的罗列与叠加。

贾木兰获奖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这个消息。对于这一点,我能理解,我跟她,说到底只是小学至初中的同学。她要感谢的人,应该有一个连呢。而我这样的人,能排在她那个连队里,是不是应该对上帝感激涕零呢。

大约在贾木兰获奖后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有她亲笔签名的获奖的长篇小说《她的城》。那时候的我,根本读不下去,这本书竟然让我凭空生出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感。这本书,那么漂亮精美的封面,那样淡雅的色彩,我发觉我的手臂在面对这本书时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翻不动。

而今,当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时,我发觉我竟然可以读下去了。

在阳台上。已经是半夜了,女人睡不着,她很兴奋,有多兴奋,也就有多恐惧。明天,是她去M城领奖的日子,她的代表作《她的城》得了一项文学奖。就为了这个,女人去领奖前的这一天过得相当混乱——起床时把裤子穿反了,鞋也穿反了,刷牙时竟然用上了牙刷背,早饭喝牛奶时错把盐当成糖……一整天的低烧,打电话每每打上一半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对方了。男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一边力劝女人去电脑上写小说,女人却说写不进写不进的,女人边说边哭,竟然很伤心。男人傻瓜一样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不知道如何来安抚她。

下午时分,女人总算安静了下来。可女人的样子却更令男人担心了——她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上,一坐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手机电话响了,也不接。那一天,电话每隔几分钟就打进来,女人却呆若木鸡地坐着,不接一个电话。

或许,女人还没有准备好来接受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奖项。男人这样想着。

读到这里,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堵在我心中的石头无端地消失了,我知道,贾木兰已经准备好了如何来应对这个有些过分美好的“意外”。我忽然知道我该如何来祝贺她了,我开始渴望见到她。

头部嗡嗡作响,想到医生叮嘱我不能用脑过度,我停了下来。也是直到这一刻,我竟然感到眼睛有些累了,或许,心灵也有些累了,合上书本,闭上眼睛,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5

火车上时光说快也快,说慢却也慢。半夜了,我邻座的老男人竟然回来了,我对座的那对男女却没有回来。老男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也就懒得理他,不一会儿,我就迷糊着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泡尿把我憋醒了。我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坐我身边的老男人不在座位上,我的对座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一车厢的人都睡得死死的,昏黄的车灯下,每个人都像一头猪一般睡得死沉。我在过道上走着,恍惚置身于一条通往未知的远方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人人都酣睡着,唯有我一人,清醒着。

女人压抑的哭声刺激了我的听觉。厕所对面的洗手盆面前,赫然站着一个女人,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正是我对座那个有着一双温情大眼的男人,他正搂着女人,百般劝慰。女人的哭声令我对她产生了兴趣,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她,竟然是贾木兰!

“贾木兰。”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呼唤她,我看到自己朝他们跑过去,同时,我看到她在对座男人的安慰下安静了下来。

女人转过身,一张脸上全无表情,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贾木兰。女人说。

你别骗我了,即使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你!我冲上去,想从对座男人的怀中把她拉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转过了头,记忆瞬间清晰——五年前,我与贾木兰相约在B城,See-saw酒吧出来后,我扶着醉酒的贾木兰,还没来得及上出租车,后脑勺就挨了一棍子。失去意识前的一刻我看到了一双温情满满的男人的眼睛……

一声惊雷平地起,而且它一直在我耳边声嘶力竭地呐喊,它说它要把我撕碎了,它说它要把我整个的团成一个球,高高举起,再重重摔下。贾木兰与那个有着一双温情眼睛的男人消失不见了,我看见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浮在了列车的半空中,东碰西撞,最终重重地摔在火车又脏又湿的地板上。我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继而我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时,我发觉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乘坐的列车出轨了,但我很幸运,我活下来了,而且只擦破了一点皮,我醒来的时候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了一点:我错过了贾木兰的庆功宴。或许,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克服一阵阵的头疼,坐起身,想找到我的手机,我要给贾木兰打一个电话。手机没能找到,我于是就放弃了。

我终于心安理得地逃离了贾木兰的城。

第二天,我也曾在医院寻找我对座的男女,我几乎是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毯式搜寻,这对男女却像空气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火车上的一幕只是一种幻象,受过重击的脑子终究没有以前好使。

6

六月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看一个案子的材料。看得累了,我站起来,然后在三楼的窗前站定了。这时候,我看到马路那边走过来一男一女,他们正是火车上坐我对面的那对男女。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们两个,我下意识时认定他们会走进我们律师事务所。

果然,他们进了我们律师事务所,我主动迎出去接待他们。他们是来咨询离婚事宜的。

“离婚,哦,离婚。”我说,脑子里却不断闪现出火车上这个女人与那个老男人牵手的场景,还有五年前在B城我挨的那一棍,我发现这个有着一双特别温情眼眸的男人有些异样地看了我一眼。

忧伤如决堤的水,泛滥成灾。此刻的我竟然比我对面的这对男女还要紧张一万倍,我在紧张什么?是面对真相时的“近乡情怯”吗?

“我不想离的,但他坚决要离。”女人哭得红肿的眼睛,她在呢喃着,此刻,我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因为一般来我们律师事务所咨询离婚的总是一个人,不会像这一对一样两人一起来,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们并不真正想离婚。

“那这位先生,你为什么要离婚呢?”我把头转向了这个有着一双颓废而温情的眼睛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愤怒的时候,眼睛也会喷火,可以瞬间就把一个人烧成灰的火。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我的手心慢慢地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为了孩子。”男人说道,自从进来后他就一直低着头,我知道,他在见着我后本来是想调头就走的,无奈他妻子一直拽着他,不让他逃离。

“为了孩子?”我略微有些诧异,难道不是为了贾木兰?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为自己的主观与敏感感到羞愧——贾木兰至今没有离婚,她有一个孩子,孩子今年上高中了。

“对,你对那个孩子应该不陌生。不瞒你说,那天你看到的孩子是我们从人贩子手中买下来的,那个人贩子的头目那天就坐在你身边,他们有一个团伙,那个孩子他们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出手的,但是,孩子在火车上突然得了急病,哭闹不止,他们见我们对那个孩子十分感兴趣,就私底下同我们达成了协议,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我们。这件事发生在你上火车之前,而我们俩最终在中途下了火车,为的就是早点让孩子看上病。”

“你们为什么要买孩子呢,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可以自己生啊?”我问道,同时,我发现女人一直用一双美丽的大眼深情地注视着男人。我忽然为我那次在火车上误解了女人而感到非常的羞愧,什么时候起,我竟然戴上有色眼镜看人了。心灵蒙尘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自己。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瞒你说,我丈夫在生殖方面有严重的毛病,医生说他今生极难拥有自己的孩子,因此,我们想着能私底下买一个孩子养也是蛮好的。殊不料,这个孩子竟然患有先天性唐氏综合症,后来,丈夫想把这个孩子送到弃婴岛去,但我不同意。无论如何,我就是要定了这个孩子,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说不定孩子的病以后就可以治了。”女人在一旁说道,男人低着头,点上了一根烟。我的头又无端抽搐了一下,生生地疼,当然我知道,正如我的主治医生所说,这并不是病理上的疼痛,而是心理上的疼。如果有证据,我要去法院告我面前这个男人,而且我坚信,这样的证据,应该不难找。而如今,我手头就拥有了他的手机号码与家庭住址。

同时,作为律师,我是不是应该期盼着他们离婚呢。

但最终的事实是:两个小时后,这个有着一双温情大眼的男人牵着一个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的女人的手,离开了我们的事务所。

7

我拿起电话,给贾木兰打电话,我想把五年前发生在B城的事弄弄清楚,如果有足够的证据,我要去法院告那个在后脑勺给了我一棍子的男人。

五年前在B城人民医院,我醒来后,贾木兰告诉我我的后脑勺挨了某个疯子一记木棍,那个疯子被抓进公安局后不久就被释放了,也就是说,我走背运,白白挨了一记,幸好伤得不很严重。

那个我看得相当重要的我与贾木兰在B城的约会就以我住了四天院而告终。

此刻,我却可以肯定地说,贾木兰口中的疯子就是刚刚还在事务所的那个有着一双温情而颓废的大眼的男人,对于这一点,贾木兰也一定心知肚明。因为,他应该就是贾木兰口中的“牛郎”,而且这个“牛郎”应该在火车上就已经把我认出来了。

电话通了,我却看到我自己的手随即敏捷地把它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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