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拍快拍

2016-06-16 10:18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利群小朵县政府

县政府就在对面,不到二十米,几秒钟就可以跑过去。

赵利人只能干着急:一排小伙子挡在他面前,这是十几个孔武有力的警察,他们制服上“特警”两个字透出极强的威慑力,特警个个表情严肃,排成密实的“一字形”人墙,这种无声的威严让赵利人心中一寒,他不由自主往左边挪动,原先“一字形”人墙飞快地在他的左边对折,形成“L”人墙;赵利人心中又是一怕,本能地往右边挪,“L” 人墙飞快地在他的右边对折,形成“U”人墙。更为惊心动魄的是“U”人墙渐渐靠近,瘦小的赵利人几乎能感觉到特警衣服里面鼓绷绷肌肉的坚硬,他只好往后退一步,哪知这一步退下来,只好步步后退,一直退出了群众广场,退到21路公交站台边。这时,“U”人墙恢复为“一字形”,领头的特警对赵利人说:“请理解我们的工作,别在群众广场逗留了,快回家吧!”在他的口令下,密实的人墙松散开了,特警们跑步回到了县政府大门前。

赵利人在21路公交站台边停留一会,沿着群众广场外围,绕了个大圈,回到了信访局门前。

高分贝的音箱还在播放着《信访条例》,声量开到最大了,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像看不见的手捏着每个讨债人的要害。

二百多个讨债人刚刚被冲散,重新聚拢来的只有六七十人,稀稀疏疏的三小堆,都是无精打采的。赵利人急切地寻找着妹妹赵利群,终于在信访局东边小路上看到了。四月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利群还穿着厚棉袄,围着厚围巾,像无助的孩子一样缩在大个子何春梅的身边,利人知道她也在找自己,远远地挥挥手,利群看到了,也挥手回应。

等到赵利人走近,大家似乎有了活气,都围过来,充满信任和希望的眼神让赵利人肩头一重。

怎么办?

没人说这三个字,但是赵利人知道空气中都是这三个字,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刚刚从“U”人墙的威严中退回来,心还在猛跳,咚咚咚咚地像敲小鼓。他暗地来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稍稍平静一点。正要安抚众人,余光里,一片臧蓝色跑过来——警察又来了!赵利人看看他们的制服,上面没有“特警”字样,有的制服上还有“辅警”两个字,他们在外围站成一排,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群讨债人。

这时,信访局的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四十岁左右,白白胖胖,看起来慈眉善目。她扫视一圈,径直走到赵利人面前,让他带两人到信访大厅交流一下情况。这时身边好些人都说不要去,其中常建国的嗓门最大:“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有什么好交流的!不去,要去就去县政府!”大伙都附和着。那个工作人员耐心等待这波声音退潮,也大声说:“大家想快点解决自己的诉求,这可以理解;但是一定要通过正当途径。请先选几个代表带着材料到大厅登记相关情况。”赵利人想想也是,就招呼陈以山和常建国跟自己一块到信访大厅。利群望着大哥,有种生离死别的惊恐,赵利人心头一热,冲着妹妹笑了笑:“利群,别乱跑,就跟着何春梅。” 何春梅伸出胳膊,使劲搂了搂利群。

三人进去后,在长椅上坐定,工作人员端上三杯热水,陈以山小心地把背包放在腿上,背包里是沉甸甸的的材料。填表,交材料,慈眉善目的工作人员和气地对三人说:放心吧,回去吧,会得到处理的。

三人回到人群,有人问:怎么样?是不是能见到县长?县里会替俺们做主吗?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赵利人的头脑被这些的声音轰炸得乱糟糟,他抱着头蹲在地上,陈以山看看他,对焦急不已的同伴们说:“材料已经交上去了,让我们回家等处理结果。”

“不回家,没有结果俺们就不回家!”常建国的反对声得到不少人的应和。

陈以山说:“就这样呆在信访局门口也没有用啊!连县长的影子也看不到;再说,县长也不知道这儿有人在讨债!”

“谁说俺都呆在这块的?今天来,就是要到县政府!”不知谁叫起来,很快群情激昂。

陈以山本来就不主张到县政府集会讨说法,但是qq群里一再号令所有债权人只要有时间都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更何况自己一直负责整理材料,如果真能见到县长,总得有人一五一十汇报这三千多万的来龙去脉。因此他是在赵利人的强烈要求下,很不情愿地来的。果然像事先预料的那样,别说见县长,就是靠近县政府的大门都不容易。他蹲下来,对赵利人说:你倒是说话呀,现在怎么办?

赵利人也没有想到出师如此不利:上个星期,一家民办学校的老师到县政府讨说法,三百多名老师用一个整天,居然讨到了说法,每位老师参照公办学校工资体系,人均涨五百块钱!这一消息鼓舞了天木债主群,当天晚上群里热闹极了,头像闪来闪去,几乎所有人都成了话唠,大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相发表看法。两天后,天木债主群号召所有债主下周一上午八点半到县政府讨说法。自己实在抽不开身的,可以委托亲戚朋友去,总之,人越多越好!到了昨天,也就是星期天晚上,群里几乎要沸腾了,相约着周一齐聚县政府讨说法。

赵利人是天木债主群的群主,白天在天木板材厂和县里各个相关的部门讨要说法,晚上负责发布维权最新进展,时间久了,自然成为主力债主。

今天上午,不到七点,赵利人就到了县政府前的群众广场,到处是晨练的人,跑步打球太极吊嗓子,自得其乐。赵利人绕着广场练倒走,在寸土寸金的县城,群众广场显得很大气,是个正方形,长宽都有五百米,建造格局模仿天安门广场,也有微型的金水桥,正中间是大片冬青围成的平台,绿葱葱地护卫着国旗。

快八点了,晨练的人渐渐散去。赵利人发现一丝异常,警察出现了,虽说平时他们也四处巡逻,但是没像今天,几十个警察从一辆大车上下来,三五成群分散在广场。此时,陆续有债主来到这里,有乘公交车来的、 有骑电动车、自行车来的、也有打车过来的,他们在广场没走几步,警察就客气地请其绕行,这么一来,偌大广场只有警察的身影。赵利人也是被这么请出广场的,他正倒走着,警察过来说:不早了不早了,晨练完了赶紧回吧,该上班上班,该买菜买菜,别在这儿转了。

赵利人只好沿着群众广场外围向县政府迂回前进,这么一走,就到了信访局,门前聚集了近一百人围成七八个圈了,每个圈子都讲得热火朝天的。看到赵利人,大家稍微静下来。陆陆续续,还有人从县政府方向往这边来,估计都是被警察请绕行的,快八点半,来了两百多人,信访局门前的空地都快站满了。何春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横幅,白底黑字上写着“亿元资产流向何处,天木板材还我血汗钱”、“坚决严惩败类,挖出特大蛀虫”、“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我们要讨钱”。照着计划,走在最前面一排的人拿着第一个横幅,左右两边的人拿着另外两个。

几十名警察跑过来站在路边,他们抬来一个大音箱,对着被围在里面的二百多号人播放《信访条例》,播放的内容和旁边宣传牌上的大同小异。虽然是女声,但是柔中带刚,铿锵有力,充满威严,才播了几分钟,二百多号人似乎消失了一半,赵利人猜测好多人害怕了,因为他自己刚才也哆嗦了两下才慢慢稳住的。他打量了一下,青壮年走得多一点,倒是老人和妇女没怎么跑掉。大家相互使眼色,一齐往五十米外的县政府涌去。路上早已有警察守着,首先是横幅不知怎么到了警察手里,接着是人群被分割开了,赵利人和七八个人一道从人缝里钻出去,跑到县政府前,还没站住脚,就被“U”人墙围住,步步后退,又到了信访局门口。

此刻陈以山蹲在一边,对着赵利人说:材料交到信访局了,县政府去不了,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办?

赵利人缓缓站起身,人群中“就是要到县政府” 的嚷嚷声停下了,六七十人都沉默着,四月的风中回荡着宣读《信访条例》的铿锵女声。

这时从县政府方面走过来一群人。两个信访干部走在最前面,最后面是警察。走在中间的有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妇女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在同伴的搀扶下费力地挪动着。赵利人听到信访干部说:辉煌地产的,大半年没发工资,老板早跑了!

辉煌地产是本县大型房地产公司,资金本来很充足的,不知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老板头脑发热,到新疆开发房地产,资金从此无去无回,老板跑了,项目停了,多米诺骨牌倒下了……

六七十人沉默地目送这群人跟着信访干部进入接待大厅,他们又把目光集中在赵利人身上。

何春梅带着哭腔说:“赵哥,这么回去不甘心啊,没有活路呀!”

她家借给天木板材厂的六十一万是她男人的命换来的。前年夏天,何春梅男人从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当场没了命,工地老板赔了五十五万。公婆捧着这笔钱,望着正读初中的双胞胎孙子,一分都没敢花,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呢。当时社会上高利贷的很多,有的是四分利,公婆觉得高得太离谱,实在不敢放出去。听了熟人介绍,公婆带着何春梅到天木板材厂看了十次。那一个月里,每次来,都能看到等着拖货的大卡车在厂门口排成长队,院子里待加工的木料堆积如山,加工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上厕所都要跑步(即使这样也高兴,跑的是钱啊,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板材仓库常常是空空的——加工好的各种板材根本留不住,大卡车等着呢。二个亿建成的办公大楼宽敞明亮,婆婆不顾腿脚不好,硬是把六层楼走个遍,每个办公室都是忙得热气腾腾的,到处都是人。一楼会计室门口,等着把钱借给天木板材厂的人一直排到楼梯口。看到会计们进进出出,婆婆感慨:这儿会计恁胖的,厂子肯定好。每次从厂子回来,公婆的认识就加深一层,好感就多了一分。第十次从厂子回来后,公公拍板把五十五万都借给公司。何春梅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刚刚立秋,阳光把“天木板材”这四个字照得金灿灿的,公婆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几个金字,就像是抚摸着四堆黄金。

许久许久,公公从金字上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这家可靠,钱放这,我放心。

婆婆忙不迭点头:我也放心。

他们一齐望着过来,何春梅说:我听俺爸俺妈的。

当天下午,三人就到会计室门口排队交钱,从二点半等到五点半,终于在会计下班之前把五十五万换成了天木板材厂的借条,年息一分二,利息是不高,图的是放心。

后来,一家人成了天木板材的粉丝,公公天天看县里新闻,一个月总能看到一两次天木板材的报道,公公及时发布给全家鼓舞土气;婆婆改变了买菜路线,专门多绕十分钟的路程,为的是能看到天木板材厂的接送职工班车,米黄车身,“天木板材”四个字蓝莹莹的像宝石,大巴车坐得满满的,有时车走道里都站着人。

一年后的初秋,收到一分二的利钱,六万六。一家人很高兴,公公婆婆都是低保,何春梅在一家玩具厂上班,月工资也就二千八。公公拿出六千交给儿媳,全家人到小区 “好再来” 饭店大吃了一顿。接着去逛街,何春梅给公婆各买身新衣服,给两个儿子买了他们念叨许久的品牌运动衣,她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只买了一双换季女鞋。至于六万块钱,公婆让儿媳再借给天木板材。

下个秋天又能多拿到七千二呢。公公拖长了声音说,一家人都笑得像灿烂。

谁知春节刚过,婆婆说怎么几天没见天木板材接送车了,公公说车一打眼就过去,你呀,老眼看不清了。过了十几天,公公也嘀咕说怎么看不到天木板材新闻了。

二月二十八号的中午,何春梅在厂里刚吃过午饭,就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那个男人确认了她的姓名,直截了当问她是否借钱给天木板材。何春梅不知对方身份,支支吾吾不肯透露。对方说我们都是天木板材债主,天木完了!何春梅当然不肯相信,对方说你去天木厂里看看就知道了!

何春梅想起前阵子公婆说的话,紧张极了,赶紧骑着电动车飞一般到了天木板材厂。大门紧闭,大门边看不到一辆大卡车,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木料不见了,车间里机器轰鸣没有了,厂区看不见一个人。

传达室的看门老头看着失神的何春梅,很关心地问:你也借钱给厂里的?

何春梅点点头。

老头又问:借多少钱?

何春梅不敢说多,只说十几万。

老头安慰道:不多不多,有人借了百把万,最多的三百多万!

何春梅身子一软,坐在地上,看门老头怎么也扶不起她,只好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手里。何春梅喝下一点热水,才慢慢扶起墙站起身,爬到电动车上,东摇西晃骑回到厂里。在流水线上,她负责为美羊羊安上漂亮的小尾巴,一个下午,她不是把尾巴安得像个朝天椒,就是把尾巴安到美羊羊大腿外侧像个多出来的招风耳。即使在线长的怒视下,她还是把尾巴安到美羊羊的洁白肚皮上,转眼出了一堆次品。

线长知道情况后,批准她提前回家休息。何春梅没敢直接回家,她找到路边一处僻静地方,哭了好一会,才骑上电动车回家。

晚饭时,婆婆又说起这么多天没见天木板材接送班车,公公看本地新闻更仔细了,最后像平时那样嘀咕说还是没有看到天木板材新闻。由于没有听到儿媳像平时那样附和几声,公婆很奇怪地看看她。

第二天早上,何春梅正做早饭,婆婆走过来,悄悄说:梅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

何春梅摇摇头,感觉婆婆还盯着自己看,双唇一扁,挤出一小缝笑意给婆婆。

婆婆疼爱地说:这个家难为你了。昨天夜里,俺听到你哭了。

何春梅说可能这些天厂里活太多,累得夜里说梦话了。

两天后,何春梅正在为美羊羊安尾巴,手机响了,婆婆急切地说公公晕倒了,就在天木板材厂门口。

何春梅到时,看门老头已经把公公扶到椅子上坐着,婆婆端着一杯热水站在旁边。看门老头听说老俩口借了五六十万给厂里,替他们吓了一跳:老哥,你胆子太大了,养老钱还能往这里送!

从天木板材厂回家后,公公再也不看电视了,也不跟人说话,整天念念不忘三个字: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六十三岁的公公一下子傻了,连吃饭也不知道,如果婆婆不把他拉到桌边,他就不知道每天还要吃饭。

婆婆偷偷抹眼泪:儿子没了,儿子的命换来的钱没了,老伴傻了。她真后悔自己那天在“天木板材”四个大金字前责怪老伴:都怪你!都怪你!!是你先说要把钱投在这的!话音刚落,老伴就急得嘴巴大张倒在金字下。

何春梅这才想起给那天的号码打电话,知道那人叫赵利人,从此她跟着赵哥踏上讨债路,从厂门口到老板家再到县里部门,实在没办法,才相约着到县政府。她刚才也冲到群众广场了,人墙围过来时,她坐到地上想赖着不走,两个小伙子提着她的胳膊一路架着走到信访局门前,像是扔一袋垃圾放下她,她的胳膊到现在还疼得很,可是她没有打算回家。

常建国也不打算现在回家,他的嗓门很大:利人,见不到县长,回家有什么用?

常建国一米八五的个头,满头花白的头发格外突出。像伍子胥一样,五十二岁的常建国也是一夜白头。不用问也知道是在今年二月二十五号,天木债主的命运都是在那天落入低谷。那一天,天木板材资金链断裂的消息传遍坊间。据说是老板刚刚把一个亿投资采沙船,几天后,政府就下令不准所有的采沙船作业,为的是保护县里湖泊安全。一亿元打了水漂,银行又不愿意继续贷款,板材厂没钱买原料,无法生产,供不应求的厂子倒下了;常建国一家也倒下了,他家原先有个纯净水厂,养活一家四五口不成问题,听朋友说天木板材稳当不会出事,就把水厂打包转让给别人,七十万元转让费全部投给天木,每年八九万的利息足够一家开销。二月二十号下午,常建国老婆正打着麻将,一听到天木板材倒了,当场脑溢血,原先那么泼实能干的女人从此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吃饭都得年近八十的婆婆一口一口喂下去。

赵利人自己也是满腹苦水,他身上背负站一个大家庭的重托——一百七十万。赵利人兄妹四人都借钱给天水板材厂,那是老屋拆迁的钱。老屋格局是苏北常见的两层小楼外带两间偏屋,二楼的屋顶是薄薄的水泥预制板,冬凉夏热。冬天还好熬一点,夏天比蒸笼还热,躺在比身子还热的凉席上,头顶卖力飞转的大吊扇制造出的只是热烘烘的风,汗出了一重又一重,记不得出了多少重的汗,最后才浑身湿漉漉地睡着。第二天醒来,身上粘乎乎的,还有让人讨厌的汗馊味。三兄弟实在热得很,只能搬张床到楼顶凉快。利群是个女孩,和父母住在一楼,倒是冬暖夏凉,比较好过的。

陆陆续续,老大利人、老二利民和老三利群都成家了:老大利人,娶妻生子都在老屋;老二利民两口子在一个学校工作,正逢到学校集资建房,两人率先住进商品房;老三利群嫁出去,婆家也是老式的两层小楼;只有儿子老四利众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外打工。弟弟妹妹工作了成家了,一个个搬出去,曾经热闹的老屋如今只有父母和利人三口,父母年纪越来越大,身边总得有人照应,作为长子,赵利人自然担当起这个担子,他一直觉得儿子也会在这儿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的日子会在老屋延续着。

三年前,听说老屋这片区域要拆迁,兄弟仨在老屋集会商议,老二利民和老三利群都赞同大哥利人的想法,不管什么时候拆迁,把老屋宅院里能盖的地方都盖上房子才是最紧要的,这项工作落到利人的头上。为避开城管的火眼金睛,利人选夜里作业。每当夜色降临,老屋灯火通明,瓦匠们热火朝天地干活,十几夜后,老屋宽敞的院子都成了平房,用的材料都是最便宜的,只要坚持到拆迁办来丈量面积那一天就成。半年后,老屋外墙先是被写上大大的鲜红的“拆”字,随后有人挨家挨户丈量面积,接下来,兄弟三人捧到了平生以来的巨款,一人分到五十万。

本来没有妹妹的份,可是妹夫说男女早已平等了,利群也姓赵,凭什么没有?妹夫个头高大,外形帅气,长相平平的利群就是被这副外表迷住的,当时全家人都不看好这段恋情。说也奇怪,利群小时胆小,事事依赖大哥。哪知在婚姻这件事上,利群胆子大了,认准这个长相标致的混混不放手,谁的话都听不进。妹夫婚前嘴甜似蜜,恋爱了二个月,妹妹就嫁过去了。妹夫渐渐露出游手好闲脾气暴躁的本性,就是个不讲理的街头混混。等到利群生了女儿小朵,妹夫更是一句话不合就动手,他好像很有理:家里三代单传,到他这儿生个女儿,计划生育这么紧,这不是明显绝后嘛!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有时连带着孩子一块打。刚开始,妹妹鼻青脸肿地跑回娘家,妹夫就带着五六个小兄弟找上门,老实的利人仨兄弟根本抵挡不住,在母亲的老泪中,利群被这一行人带了回去。软弱的妹妹从此显出勇敢,再也不向娘家人提起挨打受骂的事;虽说就住在同一个县城,利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妹妹。自从知道老家要拆迁,妹夫就带着利群频繁回娘家要拆迁款,利群稍不愿意就被打一番,过后还得来。父母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用于养老的二十万元给了女婿,才换来女儿的暂时平安。

一百七十万元拆迁款总算分配好了。谁都没见这么多的钱,老二利民是中学老师,工资是弟兄中最高的,一月将近四千块,一年下来五万块。一大家子都是不知如何用这些钱。就在这时,利人听老同学陈以山说天木板材厂正向社会借资,陈以山是高中同学,跟赵利人一样都没考上大学,工作换了无数个,六年前到了天木板材厂,成了市场部负责人,每次同学聚会都是他买单,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赵利人高中毕业后到县玻璃厂,一干就是二十年,他知道自己会这么不死不活地干到退休;老婆在罐头厂,身体不好,早几年就办理了病退,工资不到一千块;儿子高考后复读一年还没考上大学,也进了赵利人所在的县玻璃厂,如今已有五年工龄,对于这天上掉下来的拆迁款,利人三口满心愿意放在天木,再说有陈以山在,有消息能及时通知,更稳当。老二老婆在县丝绸厂上班,孩子上高一,夫妻俩一合计,暂时不急着用钱,愿意和大哥一样把钱放在天木板材厂。老四利众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地打工,打算过几年再娶老婆,表示跟大哥二哥一样把钱借给天木板材厂,几年后,利息钱就够将来买房后装修用的。妹夫这次与几个大舅子齐心了,也想把赖到的二十万元放到天木板材厂,一年能拿个两三万,够喝酒的了!一家人揣着各自的小九九,都成了天木板材的债主,已经拿了两年的利息,相当于每个小家庭多了一两个劳动力。

妹夫脸上偶尔有了笑意,对赵家上下明显和气多了。

天木板材出事后,赵利人接到外甥女小朵电话的次数就多了,十岁的小朵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大舅,爸爸又打妈妈了,你快来啊!小朵在电话里听到大舅的声音,害怕就减轻一点。这让混混很生气,抢过电话摔坏了。

赵利人最疼爱妹妹利群,混混一样的妹夫成了他这个大舅子的心病,他甚至恨自己太老实太无能,揍不过那个混混,保护不了妹妹和外甥女。他赶紧买了一部新电话机到妹妹家,在混混斜睨的眼神中,他忍气吞声地装好电话机。那是一个洋娃娃样式的电话机,小朵非常喜欢。小朵长得就像利群小时候的模样,利人非常喜欢这唯一的外甥女,有时看到妹夫咬牙切齿地埋怨自己没有儿子,赵利人真想把自己的儿子拿去换小朵回来。他在小朵面前温柔极了,老婆曾经满怀醋意地说儿子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赵利人仔细一想,还真是的,对待儿子他总是粗声粗气。

二月二十号,赵利人听到天水资金出现问题的传闻,一开始是不相信的,打电话问陈以山,那边说资金是出现问题,但是能渡过难关,放心吧。陈以山信心满满,赵利人的心一下就放下来。等了两天,传闻越来越厉害,赵利人实在坐不住,到了厂门口,已经有几十个人围在大门边,都是来看情况。这时,陈以山和一个更有干部派头模样的男人来到人群中,“干部派头”开始解释:大家不要着急,厂子这么大,你们看看,看看!小山一样的板材还堆着呢,怕什么!都回去回去,放宽心,该干啥干啥。甭怕!

二十五号一早,陈以山打来电话:利人,完了完了!厂子真的完了!账上一点钱也没有了,说是老板转走了,也有人说被划走了。昨天夜里板材都被人拖走了,厂子空了,妈的!陈以山很着急很生气的口气。

赵利人也急了:前几天你们还出来解释说厂子好着呢?到底怎么回事?

陈以山说:那几天一点苗头都没有,老板说以前资金也出现过问题,不都挺过来吗。我就听老板话出来给你们解释。昨天下班时还好好的,今早一到厂子,什么都没有了!我自己也有八十万借在里面!

赵利人放下手里的稀饭碗,骑着电动车赶到天木,大门口围着上百人,从人丛中望向厂区,木料不见了,机器不转了,忙碌得带小跑的工人没有了。

几十张嘴都在讲,一片乱烘烘的样子。一个大嗓门在发布消息:几个月前老板就想跑了,这个龟孙子,放着恁好的木材厂子不管,偏要到贵州买煤矿。当地人带他现场看矿,当着他面往下挖,几下子就见到煤。老板财迷心窍,以为下面都是富矿,当时就买下了。哪知轮到他带人采煤,只挖到薄薄的一层煤,再往下煤渣子也见不到了!原来挖到的煤是人家提前铺在地下,上面盖层土,专门骗外地人的。这一项就亏了一亿多!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一个女高音又发布了:这个怂老板,放着老本行的板材生意不做,去搞风力发电,又被骗去一个亿,你说说,你说说!能有多少钱往里砸?恁好的板材厂,想拿货的都像个孙子,双手捧着钱来等板材。这怂人,恁好厂子也能捣鼓海了!

还有的在讲老板花一个亿投资采沙船又打了水漂的事……

赵利人不敢再听下去了。太阳渐渐升起来,他丝毫没有感到这早春晨阳的一丝丝温暖,相反,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各式各样的人说着各式各样的消息,消息说法越多,借给天木的钱就越来越没有希望。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堆人,呆在这儿,至少大家都有共同的难题。午饭时间,有人相约到附近小吃部填肚子,也有人回家吃午饭。赵利人骑着电动车,头脑昏昏沉沉,两次差点闯了红灯,一回到家就躺到床上,像得了病重,浑身发软,意识模糊。老婆几次叫他吃饭,他像没听到一样。老婆很纳闷地试试他的额头,不烫,就拉他起来,赵利人想着这样躺着会让家人操心,于是借着老婆的拉力顺势起来,坐在饭桌边。像平时一样,老婆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赵利人赶紧让老婆拨去一半。母亲很关心地看了看这个平时饭量颇大的儿子,问是不是不舒服。赵利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对母亲摇摇头,说牙疼。母亲接过话说牙疼还真不想吃饭,多吃点软的吧。老婆就舀了一大勺梅菜扣肉放在他的米饭上,梅菜扣肉是老婆的拿手菜,二指宽的肋条肉和切得细细的梅菜都是糯糯软软的,连没有几颗牙的老父亲都爱吃,赵利人平日能吃四五块肉,肉汁拌米饭能吃两大碗,今天却吃得如木屑一样,一口米饭半天也没有咽下去。倒是下夜班的儿子赵帅香喷喷地吃着,直到打出几个响亮的饱嗝,才放下碗,有些得意地说:婷婷她爸她妈态度转变不少,现在不反对我和婷婷谈恋爱了。他们提出一个条件,要在“书香门第”买个三居室的大房子做新房。她妈真是个急性子,昨天就让我和婷婷陪着她去售楼处看房子。“书香门第”真不孬,离县实验小学不到一百米,房子质量好,买的人多,售楼小姐说朝阳的三居室不多了。

赵帅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赵利人,又说:爸,我已经二十六了,婷婷也二十四了,我想年底就把婷婷娶过来。爸,你看是不是能把借给天木板材的钱拿一部分出来做首付。

仿佛听到什么指令,全家人,包括老父老母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赵利人身上。赵利人费力地点点头说:“知道了,我知道了。”

又回到床上,赵利人的手脚哆嗦得厉害,儿子的话把他震坏了,拆迁分到的五十万,加上两年利息和全家从牙缝中省下的钱,一共七十二万,都被他放到天木板材厂。其实去年就打算替儿子买房子,可是想到一年能拿到十几万的利息,何不等一等,买房计划就推迟了。没想到婷婷家现在就提出买房,钱又拿不回来,赵利人又急又怕,翻来覆去没睡着,眼看着快三点,赶紧起床收拾一下往厂里去。今天是中班,下午四点上班。赵利人是运输班的老班长,他们这个班的任务就是把刚刚生产出来的玻璃放到传送带上运往下一站工艺车间,在那儿,玻璃将被加工成工艺品,身价上涨十倍以上。这是做了二十多年的程序,赵利人闭着眼睛都能把新鲜出炉的白板玻璃放在指定的地方,可是今天先是被玻璃的毛糙边缘划破了食指,贴了一块创可贴,他继续干;不一会,一块玻璃从手中滑落,把他的右掌根削去蚕豆大的一块皮肉,血流不止,工友们遵照车间主任的吩咐,送他医院处理创口后,把他送回家。

虽然批了一个月的病假,可是只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赵利人就闲不住了,告诉老婆说到小区附近转转,神使鬼差就到了天木板材,陈以山悄悄塞给他一沓纸,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手机号,他照着上面号码打过去,全是天木债权人,正愁单打独斗找不到组织,赵利人就建个“天木债主”QQ群作为联系中枢,白天到天木厂子蹲守或者找相关部门,晚上把白天的活动放到群里,报告进展,大小债主的头像在屏幕上闪啊闪的,贡献着各自的智慧。

一个月的病假很快用完了,讨债的事一点眉目也没有,赵利人算了一笔账:自己月工资不到三千块,就是不吃不喝,到死也挣不出七十二万。他干脆请了长假,把讨债作为工作,每天比上班还忙,一来二去,就成了天木债主们的主力。qq群里只要是他的号令,很快能得到拥护。全家人早已知道天木板材这件事,都支持他早点拿回钱好买房子。

最近妹夫主动让利群回娘家,说要不到钱就不许回去,还说要把她的侄子报废,利群知道眼带杀气的丈夫什么都做出来,只好回到娘家,跟着赵利人四处要钱。

利民是老师,做事自然不像妹夫那样无理蛮横,他只是有些忧愁地告诉大哥,老婆说钱要不回来就离婚。利众在外地,虽然没有给大哥什么压力,可是利人自己知道,弟弟买房娶妻生子就指望这钱呢。

今天,赵利人本来不想让利群跟到县政府上访,可是利群说一块去能有个照应。到了现场,利群才发现照应好自己都不容易,更别提相互照应了。那么多警察挡在面前,人群骚动的时候,不但找不到哥哥,自己都像个小木片被水波推来推去,还差点被人群冲倒踩踏。现在,她和众人一块望着自己的哥哥,期待他能拿个主意。

是回去,还是留在这儿。这是一个问题。她忽然想到高中课本里那个问是活着还是死的忧郁王子。

哥哥可不是什么忧郁王子,他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身边是刚刚从群众广场重新聚拢来的六七十人,几十张嘴一张一合,有的说回去,有的说还要到群众 广场,有的说杀到老板家,能抢一点是一点……

常建国忍耐不住,用那副大嗓门对着人群喊:今天来就是找县长的,这样走了,有什么用!俺们的钱来得光明正大,怕什么,走!就找县长。他一把拽起赵利人,众人也三三两两往群众广场走,这一次他们直接被拦在通往广场的路头。

何春梅很机灵地拉着利群绕到绿化丛里,两人弓着腰,借助树丛和灌木的掩护,居然走到了群众广场,偌大的广场只有她俩,手足无措的时候,十几个警察跑过来吆喝着:喂,你两个跑这里做什么的?没事赶紧走。

看到她们没有动静,警察走近了,对着何春梅说:说你呢,早就看你转来转去的,快半天了,走吧!

何春梅个子大,胆子也大:俺俩都是群众,来群众广场转转,不能嘛!

警察越来越近,利群害怕得发抖,她拉着何春梅的胳膊说走吧走吧,找俺大哥去。何春梅看着渐渐逼近的警察,心里有一点害怕,也就半推半就走出广场。

赵利人他们和警察都还在路头对峙着,一个年轻警察看了看她俩,没吭声,眼里却闪过一丝“早知如此,何必刚才”的先知神情。赵利人没有说话,冲她俩点点头,好像她俩只是去了洗手间而已。

陈以山倒和警察攀谈起来:俺们只是想找到县长说说天木板材借款事情,请县长帮忙早点把钱要回来,没有别的想法。

站在警察最前面的队长模样的人说:县长事情很多!什么事都找,县长哪能忙过来?

陈以山有些低声下气:你说得对!也请你理解,钱要不回来,家家都没法过了。

队长模样也说:请你理解我们,如果安保工作失职,俺们这些人也没法过了!

快11点时,几个女人先走了,说孩子放学了,得回家做饭。有人想走,看看雕像一样蹲着的赵利人,正午阳光下这个人又黑又瘦,憔悴不堪;有人想到的这一个多月来他为大家群里群外忙活着的热心义举,又想到自己的钱还没有着落,大部分人还是继续留守在通往县政府的路头,三五成群,或站或蹲。

赵利人一直没有说话,鬼使神差成了天木债主群的群主,也就成了现实中要债的主力,连天木老板所住别墅区的保安都认识他,一见到他就主动通报:今天老板还是没有影,只有他老婆在家。

老婆在有什么用!赵利人在心中狠骂:狗日的老板半年前就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除了天木板材这个厂子,五栋房子和三部车子,也许还有金子银子股票以及赵利人想象不出的值钱东西,都在老板离了婚的老婆名下了。由于来的次数多,在老板老婆面前早已混了眼熟,那女人一见到赵利人,就会发狠骂老板,这个杀千刀的,不知死哪去了!留下烂摊子!都来找我都来找我,有什么用!离了,早离了!跟我一钱关系都没有!赵利人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关节“嘎嘎”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据说老板女儿也有些钱,可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有什么用呢!像有的人把老板老婆堵在家里骂,虽说出了气,还是没有要到钱;也有人找到老板女婿胖揍一顿,老板女儿一报警,打人的反而被关了一夜,还要赔偿老板女婿医药。

像上班一样,赵利人天天到老板老婆的小区报到,他相信只要老板回来,保安肯定会告诉他,他给保安留了电话号码。保安曾悄悄告诉他老板两个地址,说是老板的小三和小四,赵利人天天都到三处地方转一转,老板依旧没有影。还有一次,保安神秘地说老板可能带着小五到澳大利亚了,赵利人当时像掉进冰窟窿,人差点凉了。

民办学校三百多口老师到县政府讨到说法的事让赵利人看到希望,哪怕老板天涯海角,甚至是国外,只要政府想找,总能找到老板,老板一找到,借款就有眉目。昨晚在群里似乎胜利在望,谁知现在被堵在群众广场的一角动弹不得!望着仅剩的身边三四十个人,赵利人有种隐隐的愧疚。

这时,警察全部离开了,通往县政府的道路没有障碍了!

大家站起来聚拢在一块。赵利人有些困惑地望着警察的背影,又望望近在咫尺的县政府,用眼神示意大伙赶紧过去。

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武警战士说下班了,有事情请下午再来。

常建国说不去家了,就在这等县长上班。

武警说请大家不要聚集在县政府的大门口。

武警站在圆圆的值勤台上,高大威武让众人心怀敬畏。大家很配合地后退,一直退到国旗下方的平台边,苍翠的冬青正好挡住了骄阳,在冬青的阴影里坐下,抬头望去,正前面四五十米是五个大金字“为人民服务”。

陈以山说:利人,你家四兄妹把“人民群众”都占着了。你和利民在一起就是“人民”,利群和利众在一起就是“群众”,你家四兄妹代表我们了!

赵利人只有苦笑,早在上高中时他就问过父亲兄妹四人的名字。父母都是厂子退休工人,老实得只知道干活,为四个孩子起名时费了不少心思,大富大贵威武霸道的字没敢用,只是希望普通得像小草一样儿女们能有利于“人民群众”。利人还担心要是有小五小六怎么起名。父亲说早已想好了,就叫赵利百、赵利姓,有利于“百姓”。

想到这儿,赵利人记起早上出门时父母又担忧又企盼的神情。正心酸时,听到“咕咚”一声,利群倒在哥哥脚下。赵利人抱起妹妹,何春梅过来掐人中,总算把利群弄醒了。赵利人心疼地看着妹妹,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忘了妹妹体质弱,哪能吃得一个上午的消担惊受怕!他看了看手机,12点半。正午骄阳下,大家又累又饿又渴,像失去水份的一样蔫蔫的,有的女人似乎也要晕倒。赵利人有些害怕了,他低声对陈以山说,要不大家先去吃饭,休息一下,下午再集合。陈以山说:吃过饭还不知能聚到几个人。不如今天就散了,明早再来。

赵利人带着利群在外面吃过饭才回到家,父母赶紧迎过来,看到利人微皱的眉头,两位老人赶紧闭上嘴,端来茶水,看着兄妹俩喝过水,就催促他们歇息一会。赵利人躺在床上,回顾着上午的事情,还没有想出头绪,就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晚饭时。因为赵利人的话不多,吃饭时的气氛有些沉闷,儿子本想活跃一下,只是想到借的钱拿不回来,和婷婷的事情有可能黄了,也就闷头吃饭。他大口大口吃着梅菜扣肉,嚼得咬牙切齿,仿佛和一块块肉有深仇大恨。赵利人吃得很慢,自从天木出了事,他吃饭就吃不出味道了,什么菜在他嘴里都没有味,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第二天还是一样,警察在巡查,根本没法在群众广场站得住,大家又从四面八方到了信访局门口,高分贝的音箱还在播放着铿锵有力的《信访条例》。这次有四五十个人,常建国的白发越发刺眼,何春梅憔悴得像五十岁,从哪儿也看不出她只有三十多岁,利群执意不听大哥的话,还是跟来了,有气无力地站着。陈以山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材料分给大家,这样如果谁有机会见到县长,就直接递材料,省得一时紧张讲不清或者讲漏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放到口袋里或者小包里,都试图寻找一切机会到达群众广场,然后再到县政府。一切还像昨天一样,猫捉老鼠似的。中午,筋疲力尽的大伙一无所获,再次散去。

晚饭刚刚摆上桌,妹夫带着小朵来了。这家伙一进门就没好气:“钱都要不回来了,还吃还吃!我叫你们吃!”他手一掀,盘盘碗碗滚到地上。小朵吓哭了,他一巴掌扇过去,小朵白嫩的脸上立刻红肿起来。利人冲过去抱住小朵,赵帅架住姑父的双臂,利群拿起板凳发疯一般要往丈夫头上砸,利人赶紧放开小朵,抢过板凳。这一次,妹夫有点害怕,指着利人说:“限你一个星期,我的二十万拿不回来,你全家不得安!”妹夫甩甩头,丢下老婆孩子,走了。这个无赖,别的不行,说的狠话倒是言出必行,大家都感到有些发冷。

晚上,赵利人在qq群里号召大家明天再到县政府,头像们闪闪烁烁地响应,有个叫“复仇者”的说这样消极等待机会到明年也不会有结果,要是有大动静能获得网民的支持就好了,这个“复仇者”发了个链接,是一个好小伙为了心爱的姑娘筹集巨额医药费,甘愿充当人工沙袋任路人打,一拳十块钱,图片上的小伙赤裸上身,脊背上青一片紫一片,旁边还有个男子像拳击运动员那样跳来跳去跃跃欲试。一个戴口罩的姑娘坐在地上,面前纸盒里有十几张10元20元的纸币,纸盒边一个大大的纸牌子,上面写着姓名和账号。网民有的点赞有的怀疑,点击率直线飙升,捐钱的也很多。

第三天到了三十多人,又是猫捉老鼠的一个上午。

第四天也是如此。

晚上,赵利人在qq群里说:厂里蹲守过了,找不到那个混蛋厂长;他家也去过了,厂长老婆倒是在,离婚半年了;他的小三小四家也去过了,还是找不到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一连打出好几个怎么办。群友在群里比在现实中踊跃,有的说分头蹲点,看那畜生露不露头;有的主张还是到县政府,总有一天能见到县长;有的说要是闹出大动静争取到网民的支持就好啦;还有的建议到省里,实在不能就到北京……

赵利人看着大家的说法,似乎没有可取之处。他已经请假二个多月了,事情不仅没有眉目,还越来越糟糕,72万离他越来越远。这些天来,吃饭不香,睡觉不沉,偶尔照镜子,里面的人头发花白,眼中布满血丝,眉间的“川”字更深了。

夜已深,像过去的几十个夜一样,赵利人还在床上“烙大饼”。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妹夫的声音在那头咆哮:“赵利人,你给我听着,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把老子的20万要回来。不然,小心你家赵帅的两条小腿,我听说这小子要结婚了,就差房子了?你呀,赶紧要钱去!”

静夜里,妹夫的声音格外阴森,像一把刀,重重地插入赵利人的心口,他的呼吸一阵紧似一阵。不到五点,赵利人就在qq里发布消息:“明天就有钱啦!早上到群众广场拿钱!带着相机或者手机,让网民分享这个伟大时刻!”这条消息让整个群活了,相约一块去的人差不多有二百多个了。

早饭是老婆做的杂粮粥和红豆包,赵利人细细嚼着,他的味觉好像恢复了,甚至又吃到了红豆的细糯软绵。在老婆诧异的眼光里,他一连喝了三大碗杂粮粥和三个红豆包,放下碗筷时,他仔细地看了看陪伴自己快三十年的老婆,笑了一下:“红豆包真好吃。”看到他笑,老婆也笑了:“中午是酥肉饼还是梅菜扣肉?”老婆很贤惠,这两样都是老年人能吃得动的。

利人说:“走,去问问俺爸俺妈。”两人一块来到父母房间里,父母说小朵和小帅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最后小朵替上夜班还没有回来的小帅做出决定,午饭是酥肉饼。利人很坚决地让利群留在家里帮嫂子做午饭。他抱了抱自己的外甥女,说小朵最乖,在家里帮着大舅妈和妈妈做酥肉饼,等大舅回来吃。

赵利人回到房间,再次打开qq,发了一个消息:有钱啦!九点,准时到群众广场,记着拍照!拍照!

九点还没到,信访局门前空地站满了人,高音喇叭声里,大家喜滋滋地分享着群里的好消息,赵利人的身影一出现,欢呼声此起彼伏。

赵利人眼里满是血丝,他冲众人招招手说:“钱,马上就有了!手机相机都带了吗?”

话音未落,拿着手机相机的手臂森林一样竖起来。

赵利人忽然奔跑起来,快到群众广场时,被蓝色人墙拦住了,他看到那些青春勃发的年轻脸庞,一下子想到同样青春勃发的儿子小帅。于是他侧身往旁边跑,离蓝色人墙远了些。他大声喊着:“快拍,快拍,传到网上就有钱了!”

无数手机屏幕里,赵利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嘭”地摔在地上,浓烈的汽油味中,他点燃了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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