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赫多村

2016-07-04 21:44何金
参花(下) 2016年2期
关键词:棒槌金昌寡妇

金昌狠劲抽了一口旱烟,呛着了,吭哧吭哧咳嗽了半天,脑袋上的破草帽原本就歪戴着,给这咳嗽一震,从头上掉下来,骨碌骨碌,骨碌到下边的河汊子旁,差点给河套水冲走了。

他一边咳嗽一边数落,爹呀,就那半口气,你不能挺一挺,你光说了人参籽儿,老林子大了,都埋哪面坡上了,你可把我害苦了。

金昌数落着,是冲着身旁一座坟,他爹的。坟头长了很高的蒿草,金昌瞅着被初秋的山风吹来吹去的半黄不绿的蒿草,心里磨叨,这要是五品叶六品叶多好,马掌子、二甲子也行,就是三花子,我也给你磕仨响头。

他说的都是挖参人的行话,黑话。他嘴上这样数落,还是一扬手,把烟屁股扔到河汊子里,从石头上站起身,冲着石碑,给坟里的爹磕了仨头。扑拉扑拉粘在额头上的土,拿起草棵子上的破毛笔,蘸着碗里的红漆,为爹描碑。墓碑上的字斑斑驳驳,看不太清楚。经他一描,很是扎眼,上写:先考金自强之墓。

金昌头中午进山,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中午饭都没吃,除了用撮棍打下一口袋松塔子,用草帽扣了一只折腿儿的麻雀,别的一无所获。他现在又饿又渴,原本想回村子。不知怎么,又卷了一根老旱烟,没等抽到一半,掐了。扭头提拉起那根撮棍儿,捡了草帽,又撅着屁股朝深山老峪里走去了。他爹墓前的草地上,撒着一溜一溜描碑的红漆点子,像是一滴滴的血迹。

金昌爹是放山的“山里通”,参把头,在额尔赫多村参农心目中,比不得挖参始祖孙良,也算是村里好把头了。村里人说,民国二十七年谷雨那天,金昌爷爷在后沟熊瞎子崖下的红松林里,挖到过一根棒槌。后来他把棒槌带到了当时一度成为亚洲第一大都市的新京城,卖了不少银子。他拿了银子离开额尔赫多村,跋山涉水跑到几百里外的通化县英额布吉水库棒槌山,又途经金斗满族朝鲜族自治乡,来到县城快大茂镇弯弯川,这儿埋着老把头,他在坟前拜谒了孙良墓。

弯弯川是清顺治定都燕京时进出长白山的咽喉,设台兵巡边把守,严防百姓进山。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实行参票采参制后,设额尔敏和哈尔敏两条官采人参之路,卡住了偷采。长白山民谚道:“一年跑关东,三年吃不穷。”关东山价已超金的人参,吸引着没有生计的贫苦百姓铤而走险闯关东,越边墙,奔新宾,沿蝲蛄河,逆浑江到长白山里去采参。沿这条路进长白山采参的日渐增多,清政府封禁也封禁不住,也稽查不了,就渐渐弛禁了。

金昌也听爹讲过康熙皇帝到长白山巡视边墙封禁之事。康熙进到山里就迷了路,找来一位白胡子老人做向导。白胡子老人把他们领出麻魂圈子,视察了边墙,来到佟佳江(浑江)边。康熙见老人对山里太熟了,怕拉旗造反夺江山,叫人把他杀了。杀了之后,尸体不倒,康熙心里害怕了,有大臣说:“他向你讨封呢!”这时有人报告皇帝,江边卧牛石上有血诗。康熙念完血诗,知他是第一位进山挖参的孙良,说:“朕念他是勇敢忠义之人,封他为山神爷老把头,管理龙兴之地长白山。”孙良的尸体还是不倒,康熙命人在树下砍去一块皮,挂上红布,领众臣跪拜:“这是山神爷老把头的府第,请入府落座。”拜完,孙良的尸体就坐在树下一个树墩上了。

这样说金昌家原是把头世家。孙良是皇封的山神爷,金昌爷爷拜见了他,算是朝觐了。金昌爹一世耿直憨厚,可是上了些岁数,没把持住,偷了生产队的人参籽儿,民兵把他打得满地滚,他咬死没招,就给扔进了笆篱子。等把人抬回家,金昌爹的瞳孔就开始放大了。多亏隔壁唐寡妇的一碗独参汤,金昌从外村跑回来,爹临死才见了他一面。金昌俯下身,把耳朵贴在爹的嘴上。

爹说:“昌子,参籽儿,我都埋在老林子里了……”

金昌:“爹!哪片林子啊?”

金昌爹没能告诉他哪片林子,下边的话被他带到土里去了。

金昌往老林子里走着,秋天的山林里已经开始阴凉起来,身上的衣裳泛潮,凉气浸身。头晌儿进山的时候,他还像模像样地用撮棍儿在草丛中探寻。现在呢,他把棍子搭在肩上,有一阵都想把它扔掉不要了。山林里静谧得没有一点人气,连虫鸟的叫声都显得带死不活的。他的心沉沉的,异常的寂寞像林子里的阴气一样笼罩着他。昔日当把头的荣耀和神气全都不在了,那些喊山拉帮的伙计们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

过去单棍撮的不多,进山采参时,一般是三、五、七单数人搭伙拉帮,叫“单去双归”,单去怎么会“双归”呢?人参也顶一个人啊,预示会采到参的。入山时,采参人都带着小米、咸菜和炊具。进山后的第一件事是选好地场,在窝风向阳的山坳里用树干、树皮搭个窝棚,以备居住。除了搭人住的窝棚外,还得再搭个小窝棚,这个小窝棚是用来供奉山神爷的,这是挖参这行特有的规矩。因为深山老林气候变化无常,野兽时常出没,为了挖参顺利,供奉山神是件最大的事。上山打猎、挖参、采药的年年不断,在长白山上留下不少窝棚、马架子和地窨子。有些常來常往的,甚至在山上盖起了像模像样的房子,清一色的圆木,连皮都不剥,有的枝丫处还带着绿叶。房间里用具一应俱全,缸里有米,梁上有肉。采参者进得屋来,别问有没有人,只管吃,只管住。临走时,在灶坑里抓把灰撒在门口就行,主人就知道来过客人了。

照山里的规矩,晚上想找地方住宿,清亮亮地喊一声:“有亮子吗?”如果有人回:“房上瓦,台烘着!”那就是受到邀请了,尽可去住。这是山里惯用的黑话,问话是:“有点灯的地方吗?”回答是:“有一间正房,炕已经烧热了,正等你来住呢。”

金昌爷爷走的时候,留下个小黄本。这些挖参人的说道,都是他爷爷用毛笔字在牛皮纸本上记的。黄本皮子上写着“额尔赫多村采参经”。金昌爹去见老把头孙良了,金昌就每晚捧着小黄本在灯泡底下看。他也接续着祖上往小黄本上记些什么,不是毛笔字,是蓝油笔。除了“排棍”“挑杆的”,还记了“喊山”“接山”;三年生的两个杈,叫“二甲子”;四年生的三个杈,俗称“灯台子”。隔壁唐寡妇来金家串门,这娘们爱唠叨,坐在炕沿上,看着小黄本,就不说话了。她看的那几页上写着:

如果接完山以后,又发现看错了,目标是一棵草而不是人参怎么办呢?按规矩,即使是草也要挖出来拿着,这叫“喊炸山”了。有时发现的不是一株人参,而是一片或一簇,就按打头的一棵是几品叶来回答。喊完以后,把头先用拴有铜钱的红绒绳套在参叶上。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人参生长在茂密的草丛中,拴上红绳是为了醒目,便于识别。而不是传说的那样,说人参娃娃有遁地的本事,只有用红绳拴住了,它才不会逃跑。

拴完红绳以后,把头要在人参周围的地上画一米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四个人用的索拔棍,称之为“固宝”。其他人点燃蒿草熏蚊虫,以便把头集中精力挖参。挖参时先破土,然后用光滑的鹿骨钎子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挖参须子,那动作像极了现在的考古挖掘。把参须周围的土抠净后,再用青苔茅子将参拉出来。随后,用青苔茅子、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把人参包起来,用草绳打成“参包 子”。挖完参要砍“照头”,即由把头在附近选一棵红松树,朝着挖参的方向,从树干上剥下一块树皮后,在白茬树干上用刀刻杠。放山的人数刻在左边,有几个人就刻几道杠;右边刻的是几品叶参,几品叶就刻几道杠。这是为了使大家知道这个地方曾经挖过人参,是人参生长区。

人参旁边都有毒蛇护着,人们传说,毒蛇是老天派来保护人参的。其实,毒蛇守在参苗旁是有它的目的的。长白山里有一种棒槌鸟,红眼珠,黄眼圈,尾巴上有花点,叫起来很好听。采参人挖棒槌,就盯着棒槌鸟,跟着棒槌鸟走,准能找到人参,因为棒槌鸟喜欢吃人参果。蛇也知道它好这一口,就专门守在人参旁,像一根烂木头一样,一动不动。棒槌鸟来吃人参果,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蛇的嘴边。人参没结果的时候,蛇不来,果落了以后,蛇也不来。采参人呢,也是没结果的时候不来,落果后也不来。所以,就像老天安排好了似的,想挖参就得与毒蛇打交道。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棒槌鸟把采参人引到人参旁,棒槌鸟吃人参果,毒蛇吃棒槌鸟,采参人打毒蛇挖棒槌。稍有不慎就会被蛇咬死,化成一抔土,再来滋养参苗。这长白山里边的事就是有意思,谁也容不下谁,谁也离不开谁。

金昌在这一段末尾写了一句采参人的顺口溜:“都说人参是个宝,参苗却要血来浇,根根白骨抛山崖,采参人不如一根草。”唐寡妇看到这儿,深叹了一口气,还抹了几把眼泪疙瘩。

唐寡妇知道,采参人身上没有不带伤的。小伤是树枝刮的,石头碰的,小动物咬的,挠的,大伤就是碰上了老虎、熊。她丈夫年轻时在长白山西麓老林子里就碰上了两只熊,让熊把半拉脸都舔没了,耳朵也给咬下去了。后来死在了县医院。

金昌想起这个顺口溜,苦笑了一下,跟自己说,我如今还真是他妈的一根草了。

现在他好像是个孤胆将军,真正成了“单棍撮”。过去进山,时常能撞见熊瞎子,还遇见过野狼。这些玩意儿现在都被山外盖楼的打桩声和活人闹哄哄的喧嚣吓得无影无踪了。

他在老林子里穿梭着,那些红松、白松、鱼鳞松、落叶松,还有杨树、柳树、柞树、桦树,跟他擦肩而过。这些针叶树种和阔叶树种此时成了他的朋友。不知多少年了,每年都无数次探寻在这广袤的长白山麓。那些上好的林下参种子,爹给埋到哪儿了呢?金昌早知道人参是个娇贵玩意儿,喜散光怕强光,喜文风怕强风,喜细雨怕暴雨,喜湿润怕旱涝,这大片大片的混交林,土壤、气候、光照都没说的,地肥而不腐,露重而不伤,霜重而不死,搁哪儿论,都最适合野山参生长了。他纳闷,三十多年了,不出意外,它们也该顶着小红粒儿冒出来了啊。

林子里清透肺腑的山野气息也没能排解掉他心里的郁闷,望着莽莽苍苍的山林,金昌忽然张开大嘴喊起来了:

棒槌!

什么货?

五品叶!

快当!快当!

他又喊——

有亮子吗?

房上瓦,台烘着!

这把头喊山,和边棍(拉帮弟兄)应山,都是金昌自己唱的独角戏。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发大水,还梦见了一个小娃娃。起炕时,因为老风湿腿酸疼得不行,他硬挺着进山来了。按放山的规矩,谁梦见了白胡子老头、老太太、小娃娃、大姑娘、红日头、发大水、着大火,或是梦见老虎、长虫、红棺材,都是吉利的梦。把头圆梦,梦到老虎就领着到沟塘子压山,梦到红日头、大火,就去树林或溪水边压山,若是梦见大姑娘、小娃娃,就到较远的地方压山。把头咋个圆梦法,到啥地方压山,谁也不能问,这是规矩。金昌的梦把他领到这离额尔赫多村最远的老林子里来了。

金昌爬过了一个矮坡,靠在一棵苍老的柞树上,喘着气,一出溜,坐在了树根底下。随手在编织袋里掏出一瓶水,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又掏出一块牛肝,刚啃了两口,突然“扑棱”一下站起身来。他看见在他前面七八米处,一棵老鱼鳞松的躯干上,绑着一根红绒绳,他奔过去,一把攥住了绳端当啷下来的大铜钱儿。他嘿嘿笑了一下。

好像是两年前,这根红绒绳,是他出山时随意系到老鱼鳞松上的。他解下红绒绳,朝山岗上走去。他知道,翻過这道山岗,在阳坡山坳里,有个大窝棚,大窝棚旁还有一个小窝棚,他管它叫“山神庙”。这些都是自己用树干和柳条搭建的,不知还有没有。

金昌老远就看见它们了。他先跪在“山神庙”前,燃着香火,嘴里叨咕:“山神爷,老把头啊,给俺指条明路吧。挖得了大棒槌,俺一定领着全村老少来拜谢您的大恩大德!”

拜完站起身,走到大窝棚门口,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抬脚在草皮上划拉一下,没发现一点灶灰。

大窝棚里,到处挂满了灰嘟噜。老榆树根还趴在那里,偷伐者把它躯干搬回家打家具去了,留下了圆圆的平面,被金昌圈到窝棚中央,当饭桌用。那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他抓把蓬草拂去灰尘,开始准备酒咬了。

他拧开“牛二”,倒了一盅,一口抿了。撕下烤熟的麻雀腿儿,刚送进嘴里,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地铺的乱草堆里,一只小脑袋伸了出来。还没等金昌正过神来,小脑袋已经蹿出草堆,破开柴门一溜烟跑了。

棒槌!

金昌大声喊着,在山林里紧追。远远地,他看见小脑袋长着矮矮的身材,小短腿,像个怪物,在树林间蹿。追进一片杂树林,小矮人被倒伏的檩条子绊倒了。翻过身,小黑眼珠惊恐地看着金昌。

“起来!”金昌说。

小矮人犹疑地从地上站起,小黑眼珠一直没离开金昌的眼睛。金昌哈哈笑了。

“你个小玩意儿。”金昌一把抓住小矮人的裤裆,“哈哈,还是个带把儿的呐。”

小矮人盯着金昌,一点点笑了。眼里的恐惧像山坡上的春雪,也一点点融化了。金昌忽然发现,就在小矮人躺倒的地方,一株顶着小红粒儿的人参从灌木丛里露了出来。

棒槌!

什么货?

五品叶!

金昌自喊自答,赶紧按倒小矮人。小矮人学着金昌,一起跪拜在人参下。拜完,金昌把“索拨棍”(采参工具)插在地上,掏出系了大铜钱的红绒绳,拴在人参茎上“固宝”。小矮人和金昌一起,用手扒去人参周围的杂草,开始用快当刀和鹿骨钎子在人参周围慢慢挖起来。

“蛇!”小矮人喊,他看见一条蛇趴在草丛里,是松花蛇。

金昌说:“别叫蛇,叫钱串子。”

小矮人:“钱串子。”那条钱串子蠕动着,钻进了草丛。

金昌举着一棵带着根土的人参,仰天道:“山神爷啊,你让我终于找到它们啦。”他弄来青苔茅子、桦树皮,又在上面掺了一些原土,把人参包起来,在参包子上绑了五道红绒绳。

在窝棚里,小矮人吃着烤熟的麻雀,又掰了一块牛肝塞进嘴里。

金昌:“喝口不?”

小矮人笑了,摇摇头。“爹。”他小声叫了一下。

金昌:“你叫我啥?”

小矮人:“爹。”

金昌酒都喷出来了。小矮人又叫了一声“爹”,还给金昌跪下了,磕了三个头。

金昌泪眼涟涟:“山神爷,你赐给我个大棒槌,谢谢啦啊!”

小矮人歪着脑袋,把手合并在脸上,指了指地铺。

金昌说:“儿子,咱可不能在这窝棚里过夜啊。万一半夜大熊瞎子来了,咱爷俩儿可就成了它的下酒菜啦。”

金昌把小矮人从山里背回家的时候,都半夜了。下山时,他在他爹坟前磕了仨响头:“爹啊,这些年,我知道你在里面一直睁眼看着我呢。这回你把眼闭上吧,你儿子找到它们啦。山神爷有眼,还赐给你个大孙子。”

他累得不行,搂着小矮人就瘫睡在炕上了。没出三天,全额尔赫多村的人都知道他金昌在山里捡来个小矮人,大家说,这个老刮杆子(鳏夫),老来得福,山神爷派人给他养老送终来了。

唐寡妇大清早就过来了,她问金昌:“老昌子,你这是搁哪儿弄来的小怪物啊?”

金昌说:“这是山神爺赐给我的大棒槌。”

唐寡妇说:“你可得了吧,瞅他那样,小屁股翘翘着,短胳膊短腿的,还没有酸菜缸高呢。”她凑到金昌的耳朵前小声说,“是个小侏儒。”

金昌:“他管我叫爹。”

唐寡妇:“啥?”

金昌加重语气:“他管我叫爹。”

唐寡妇笑得不行。她直起腰:“老昌子,你搁哪儿疙瘩捡回这么个干儿子啊?”

“窝棚。”金昌告诉了唐寡妇。唐寡妇走到小矮人跟前,摸摸孩子的脸蛋:“你多大了?”

小矮人瞅着自己的小手,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

唐寡妇:“咋,你才六岁呀,像个小老头儿。孩子,你咋跑到老林子里去的啊?”

小矮人:“小轿车。”

金昌:“啥,小轿车?”

他忽然记起,在去老林子的山道上,看到过车轱辘印,他还以为是马车轱辘印呢。他好像没发现马蹄子窝。

唐寡妇笑嘻嘻看着小矮人:“你叫啥呀?”

小矮人摇摇头。

这晚,金昌搂着小矮人睡了一个踏实觉。一大早,爷俩儿被外屋地的响动弄醒了。唐寡妇把两只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擦,扒拉一下被窝里的金昌:“昌子,我煮了二米子粥,炒了俩小菜,还有咸鸭蛋。你们爷俩儿起来吧,把早饭吃了,你不还要进山吗?”

金昌吃过早饭,抹了一把下巴,定定瞅着唐寡妇。

唐寡妇:“你干啥这样瞅我,没见过啊。”

金昌说:“老妹子,有个事儿,我瞒着别人,不能瞒着你啊。”

唐寡妇:“啥事儿?快说。”

金昌把在老林子里发现野山参的事跟唐寡妇说了。他说:“妹子,你说,那山参八成就是我爹三十年前种的啊。”

唐寡妇说:“那老林子,多少年没看见人参花了。跟你拉帮的那些弟兄,十几年前就开始往城里跑了。不是你爹种的,那还能是谁种的?”

金昌走到外屋地,取下房梁上的参包子。他打开拿给唐寡妇看。

唐寡妇看了,说:“这是林下参啊,肯定是你爹当年种的。我说呢,昨晚你嘟囔着,说是今儿要起早进山。老昌子,你可要发财啦。”

金昌嘿嘿笑着。

唐寡妇双手合十,望着天棚:“山神爷有眼啊,给我们老昌子派下来个参娃子。”她看着金昌说,“人是娘生的,也是土生的。这些眼窝子浅的东西,就知道往城里跑,庄稼人离开了土地,还能有啥出息。”

金昌咕哝着:“得把弟兄们召唤回来。”

唐寡妇:“对,让他们回来给你打工,给你看山林子。”

金昌在老林子里不知怎么进了麻魂圈子,迷路了。多亏带着小矮人,他跟在孩子屁股后头朝深山里走,像牧童牵着一头老水牛。晌午十分,他们终于找到了那片杂树林子。穿过一片桦树林,在南坡和北坡,他们发现了大片大片火红耀眼的小红粒儿。金昌眼睛都看花了,好像被正午日头灼疼了眼。

天擦黑,他们回到了家。背筐里装了十几棵山参,还采了些野果子。唐寡妇把菜端上桌,还给金昌烫了一壶酒。

金昌喝着,刚把山里的事跟唐寡妇说了一半,忽然看见窗外有人影闪过。金昌推开屋门,看见年轻的大学生村官走了进来。她是个女的,是从黄旗镇国营参厂考上来的。一进屋,她就盯上了躲在墙旮旯的小矮人。

她说:“老金大叔,你的事,村委会都知道了。这个侏儒孩子,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金昌说:“这个参娃子,是山神爷赐给我的。他管我叫爹。”

村官说:“那不行。”

金昌说:“咋不行,娃子,过来,叫爹。”

小矮人低着头:“爹。”

金昌说:“你看看,叫爹没有。”

村官掏出手机,咔嚓,咔嚓,给小矮人拍下两张照。

金昌问:“你这干啥呀?”

村官说:“老金大叔,这孩子身份不明,我得把他照片先挂到网上。”

金昌急了:“你要干啥呀?”

唐寡妇拦下金昌:“老昌子,咱听村长的。”

一个月后,村官又来到老金昌家,身后跟着驻村民警。民警问他:“老金大叔,这孩子,到现在没人认领。你是什么打算,说给我们听听。”

金昌说:“他管我叫爹。”

村官说:“你是说,想认他做你的干儿子?”

金昌点点头,“嗯。”

村官说:“老金大叔,您老能收养他,我们替这孩子先谢谢你。您老一辈子没儿没女,他能给你养老送终。”

金昌嘿嘿笑了。

唐寡妇站在一旁,也嘿嘿笑了。她说:“老昌子,等你见山神爷那天,让娃子给你扛红布幡儿,我招呼人为你‘哭九场,行吧?”

金昌又嘿嘿笑了。

村官说:“大叔,明天一早,你领着孩子,跟我去趟乡民政办,咱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了,省得麻烦。万一日后有什么说道,咱这也是名正言顺,合理合法。”末了又补了一句,“唐婶子,明天您也跟着去吧。”

金娃的名字是唐寡妇给起的。开始她没起这个名字,她给孩子起名叫参娃。金昌说:“不行。这孩子,他得姓金。”唐寡妇说:“那就叫金娃。”金昌说:“金娃好,金娃好。”

唐寡妇回到屋,坐在炕沿发呆。她拿起那个小物件,又缝起来。给小物件锁完了边儿,又拿起在灯下看,心里起了一阵酸楚。她闲下来就挂念女儿,女儿嫁到京城去了。她又想起了那段歌谣:

好娃子,别哭了

你爹进山挖参了

好娃子,别哭了

你爹挖参快回了

……

她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走出屋,看见老昌子家的窗户还亮着,就开门进去了。

金昌一边喝酒,一边在破铜盆里烫脚。金娃趴在炕上看黑白电视。金昌瞅着唐寡妇,唐寡妇说:“我把金娃领我屋去。”

金昌:“干啥?”

唐寡妇:“你就别问了,一會儿给你送回来。”

金昌刚擦了脚,屋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肚兜,脑袋上系着冲天小辫儿的男娃子跑进来:“爹!爹!”

金昌一把抱起金娃,“哈哈,我的参娃子!谁给你扎鼓(打扮)的?”

金娃:“我唐妈。”

额尔赫多村,满语的意思是“人参之乡”。可是几十年来,村里那些强壮的挖参人都一批一批地进城去了。金昌爹要不是三十年前在老林子里埋下了山参种子,恐怕金昌也难守田园,成了都市的俘虏。

金昌有钱了。靠卖山参赚的钱越来越多,他有时候想,我要这么多钱干啥,我啥也不想要,就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他越这么想,钱越是蹦着高儿直找他。

淡淡的黄绿色参花儿在山林里开放的季节,小村官倡导村民,家家都拿出了“老箱子底儿”,入了股,在村口盖起了四合院式的二节楼。小村官站在大门前,她头顶横着“金昌参业”的大牌匾,眼前是老弱病残的村民们。她说:“额尔赫多村的村民们,咱们金昌参业公司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山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鱼。往后,大家伙要抱团儿发展,能进山的进山,不能进山的,在家刷参,晾晒,反正有的是活儿干。还有,我们要利用互联网+……这个先不跟大家说了。一句话,咱们要向马云学习……”

金昌问:“马云是哪个村的?”

底下一阵哄笑。金娃也笑了,他的小手被金昌紧紧地攥着。

小村官笑了:“一句话,咱们要做大做强,做成上市公司,实现额尔赫多村的中国梦。对了,待会儿,县里、乡里都来人,等领导们来了,大家一定要热烈鼓掌。来,咱们先彩排一遍。”她吆喝一声,底下响起了哗哗的掌声。她说:“再来一遍,这遍是把掌声送给金昌大叔的。”又是一阵掌声。像是给财神爷过生日,又像是年三十儿额尔赫多村爆响的炮仗。

小村官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没看到金昌。她已经安排了金昌讲话。

有人说:“老昌子领着金娃走了。”

还有人说:“唐寡妇也走了。”

山野刮过一阵阵夏风。唐寡妇攥着金娃的手,好像生怕他被暖风刮跑了似的。金娃和他唐妈一样,站在金昌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金昌给爹的墓碑磕了仨响头:“爹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当年深挖地,老参地都给挖坏了,你是心疼那些参籽儿啊。”

唐寡妇给金昌爹鞠了一躬:“他金昌爹,村里今天开会了,您老都看到了吧?她擦了擦眼泪,金娃,过来,这是你爷爷坟,快,给你爷磕头。”

金娃学着金昌,跪地磕了仨响头。

唐寡妇的女儿关金凤和女婿从北京回来了。他们说,十一长假,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回来看妈妈。娘仨和隔壁的爷俩,坐在一张桌上吃了晚饭。金凤总给金娃叨菜,唐寡妇呢,给金昌叨的菜,比给姑爷子叨的多。

金凤瞅了瞅身旁的小老公,回头笑嘻嘻看着她妈:“妈,你和我金昌叔,这辈子都不容易。眼看着你们岁数都大了,要不,你们就搬到一块儿住得了。”

唐寡妇:“滚犊子。女婿在这儿呢,傻丫头,瞎说啥实话。”

金凤扑哧笑了:“看看,我说的,是实话吧?”

唐寡妇:“塞你的吧,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金昌笑着,看唐寡妇,看得她脸腾地红了。

唐寡妇正着脸,把金昌、金娃和村里成立公司的事,说给了女儿和女婿。除了金娃,谁都知道,她说这些,都是为着转话题。

金凤说:“野山参,那可是咱东北最好的食材啊。妈,你知道邵逸夫不?”

唐寡妇晃了晃头:“不知道,哪个村的?”

金凤和她小老公都乐了。金凤说:“妈,邵逸夫,他在家族里排行老六,上海人叫他‘邵老六,香港人尊称他‘六叔。他是驰名中外的电影大王,是香港十大超级富豪啊。”

唐寡妇一撇眼:“说这干啥呀,跟咱有啥关系?”

金凤说:“他活了107岁啊,知道咋活的不,吃人参,每天都吃野山参。妈,听说没,现在有参探子,长白山一有野山参下山,他们第一时间就抢购,贩运到香港、澳门、台湾,卖给谁,就卖给这些大富豪们,挣老鼻子钱了。那个说话尖尖的,香港演员曾志伟,他说六叔连尿都有人参味儿,死之前嘴里还含着人参呢。”

唐寡妇:“你都把妈说迷糊了。”

金凤说:“妈,我的意思是说,咱额尔赫多村,早就该做人参产业,不做人参做啥呀。”

姑爷说:“金凤说得对,人参是你们这疙瘩最大的产业趋势。金昌叔,您说对不?”

金昌点点头,“嗯,嗯。”

姑爷还讲了明末的洪承畴。说他兵败被清兵所获,拒不投降。气息奄奄之时,孝庄亲自到大狱里看望他,给了他一小壶人参汤喝了。洪承畴顿时精神大振,深深谢了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

唐寡妇瞅着金昌说:“老昌子,我这姑爷儿咋样,有学问吧?”

金凤抢过话茬:“那是啊,你姑爷儿能白在农科院读研吗。”

十一过后,金凤夫妇回到了北京,他们很快把“金昌参业”的相关资料发到网上。半年后,一位台商走进了额尔赫多村。他说吸引他来的,除了这里有保护完好的原始森林,山地面积占幅员面积68%,还有大面积种植的30多年的野生参。他说他知道内地早已把林下参籽纳入到野山参的范畴。他说这次来,算是私访,没有惊动任何官方。他想见的两个人,一个是金昌,另一个是那个穿红肚兜、扎着冲天小辫、叫金娃的人参娃子。

台商第二次来到额尔赫多村的时候,他与“金昌参业”公司签订了永久性合作意向书。台商决定让金昌出任内地方参业的董事长,金昌直摆手:“不行不行,我还是喜欢当把头。”他指了指唐寡妇,“她叫唐晚秋,她文化比我高,她念过乡高中,让她当董事长吧。”他把金娃拉到身旁,“我没别的要求,给俺家金娃找个事儿做就行。”

台商哈哈大笑,笑得眼镜差点掉在地上,笑完了说:“金娃嘛,我另有安排。从今天开始,金娃出任我们内地公司的形象大使!”

金昌参业发展得如火如荼。外村的人也都加入進来了,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强壮的挖参人,一批一批地回来了,那个绰号叫“飞毛腿”的二把头,在工地干活摔断了腿,也被人搀着拄着拐杖回村了。

晚上,唐晚秋给爷俩炒了四个菜,把自家的30年人参酒也捧来了。金昌喝得兴起,唐晚秋手一指:“妈呀,电视里演啥呢,快看。”

金昌的酒杯停在半空。他看见电视里在直播一个庭审现场:一个干部模样的老男人带着手铐,站在被告席上。原告席上,一个中年女人在哭诉老男人的种种罪责,大意是说:她年轻时就跟了他,给他做了20多年的情妇,后来他们有了私生子,长到五六岁,他们发现这个男孩患有侏儒症,老男人想弃掉,她死不同意。可是后来这个老男人背着她,把侏儒男孩弃掉了。这个女人还哭诉道,老男人这么多年一直欺骗她,除了她,外面还养着五六个情妇,云云。

法官走到老男人面前,把一张照片拿给他看:“你看清楚,照片上这个侏儒男孩,是原告说的那个男孩吗?”

老男人:“是。”

法官:“这个男孩是你和原告亲生的吗?”

老男人点点头。

法官:“是,还是不是?”

老男人:“是。”

金昌看到这儿,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操他祖宗,侏儒咋的,侏儒就不是人了吗?”

说完,他猛的回头,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金娃。那时候,金娃正坐在饭桌前摆弄唐晚秋女儿上次回来送给他的一个小手机。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何金,本名金伟信,回族。1986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先后在《作家》《山花》《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篇。著有小说集《沉默的星空》、散文集《平民天堂》、文学评论集《伤痛与瑰丽》及长篇小说《热雪》。现居吉林省吉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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